漂洋过海投奔新四军
2025-02-20丁星
在我们这个干休所的离休干部中,蓝芝冰是我相识比较早的一个。
1952年4月,我从苏南军区调来华东军区参与《人民前线》报复刊,蓝芝冰时任华东军区政治部保卫部机关保卫科副科长。他们这个科的主要任务是负责首长和领导机关的警卫,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写成新闻报道,所以我们互相认识但没有交往。只在军区举行重要会议时,尤其是兼任上海市市长的陈毅司令员来南京参加会议时,能在会场内外看到他忙碌的身影。
后来,蓝芝冰调到军区后勤部所辖部队去了。
许多年以后,大约是1983年或者1984年,我和蓝芝冰在医院里重逢。病房里空闲时间很多,我们常在一起聊天。那时蓝芝冰刚住进干休所,而我还在上班,起初都是他讲些干休所的情况。有一次,蓝芝冰对我说:“其实,我们两个曾经是同行,只不过你当报社的总编辑,我是报社的排字工人。”他略作停顿,看到我在倾听,接着又说:“而且,你是在中国办报,我是在外国。”
这样的话题,当然使我好奇。我请蓝芝冰详细说说。断断续续说了几次,大体知道了他早年的传奇经历。
蓝芝冰原名蓝杰章。他的家乡在广东梅州,常常有人到南洋谋生。1935年,18岁的蓝杰章和他的哥哥蓝锡章,也漂洋过海,到了马来亚的槟城,在爱国华侨办的中文报纸《中华日报》社当排字工人。1939年,他们又到新加坡为《星洲日报》排字。那时新加坡还是马来亚的一部分,马来亚还没有改名为马来西亚。他们在爱国华侨聚集的报社工作,容易接触新思想,参加了当地的工人运动,还加入了马来亚共产党。
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全民族的抗日战争开始。华侨群情激奋,爱国热情高涨。许多人节衣缩食为祖国的抗日事业捐款。东南亚的华侨陆续有人毅然回国,参军抗日。战斗在敌后的新四军,不断有捷报传播海外。蓝杰章也决心回国参加抗日。哥哥蓝锡章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回国去打侵略者,是我们应尽的天责,只是我有儿女要抚养,走不开了。”兄弟俩约定:蓝杰章回国参加抗日,也代表哥哥的意愿,战场上的功劳也有哥哥一份;蓝锡章留在新加坡养家创业,将来无论有多少家产,也有弟弟一份。
蓝杰章回国抗日并不顺利。他经香港来到了被日军占领的上海。日军封锁了一切前往新四军的水陆通道。国民党军也在他们的防地阻隔同新四军的往来。接着发生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消息令人沮丧,正在北移途中的新四军军部和皖南部队,竟然被国民党军围歼,损失惨重。
蓝杰章在上海待了3个多月,终于等来了峰回路转,得知新四军已在苏北盐城重建军部,并且整编了部队,军威更壮。蓝杰章在共产党地下组织的帮助下,北渡长江,到了苏中敌后的新四军第一师。
参加了新四军,通常要改名,为的是不牵连家人。蓝杰章说,我是自愿来当兵,就叫蓝自兵吧!登记花名册的同志根据自兵的谐音写成芝冰。从此,蓝杰章成了蓝芝冰。
蓝芝冰被分配到抗日军政大学第九分校参谋队学习。参谋队是为了培养部队急需的参谋人员刚设立的,队长毛梅卿和政治指导员杨行都是有战斗经验的老同志。参谋队的38名学员,有从部队调来的有点文化基础的战士,更多的是刚参军的学生和工人、店员,还有回国参加抗战的南洋华侨。蓝芝冰原是马来亚共产党员,被任命为二班副班长。
蓝芝冰很高兴,刚到新四军,有这个珍贵的学习机会,可以让他从工人逐步适应成为革命军人。但是,敌情的变化不让他逐步适应。开学不久,他就遇上了战斗。
蓝芝冰生前没有和我讲过他的第一次战斗。幸而他的儿子蓝小杰保存着一篇文章,对这次战斗有详尽记述。
那是1942年5月,国民党的忠义救国军范巧林部渡江北上,企图配合日伪军侵犯苏中抗日根据地,先头部队的一个加强连已经到达启东县永昌镇,有个30余人的小哨设在镇北的村庄。新四军第一师师长粟裕命令师司令部参谋处处长张震东率领特务营和驻在海门县海复镇附近的参谋队,采用奔袭攻击战术,快速消灭这股顽军,打击日伪军和顽军配合进攻根据地的嚣张气焰。
特务营包围歼灭顽军加强连,参谋队负责进攻顽军小哨。参谋队初战告捷,抓了3个俘虏,缴获10多支枪。
这次初战,给了蓝芝冰信心、勇气和经验。他在新四军经历多次战斗,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接着又参加解放战争,投入新中国成立后的紧张工作。直到1978年改革开放,才和侨居新加坡的哥哥蓝锡章取得联系。
蓝锡章经过30多年创业,已经拥有一家小印刷厂,又开了一家文化用品商店。他还记得当初的兄弟约定,说这些产业有一半属于蓝芝冰。其实,当初的兄弟约定,只是表达了海外赤子心系祖国的情怀,是不需要兑现的。蓝芝冰1955年荣获自由独立勋章。他没法将勋章分一半给哥哥。他也从未想过去分哥哥辛苦挣来的那点产业。由于军人因私出国有种种不便,蓝芝冰甚至一直没有去新加坡探亲。
后来,我也住进了干休所,和蓝芝冰见面就方便了。于是,又知道了他的另一段经历。这是一段特殊年代很有特殊色彩的经历,同样值得记录。
1973年,蓝芝冰被指定为南京军区军医学校筹备组组长,还告诉他学校成立时由他任政治委员。一位卫生部副部长任筹备组副组长,是未来的军医学校校长。他们精诚合作,筹备工作进展顺利。蓝芝冰寻思,学校开学以后,工作一定很忙,趁着筹备工作大体就绪,不妨请假去久别的家乡梅州看看。他从梅州又到了武汉,去看望在那里工作的侄女,然后乘长江客轮顺流而下。
长江上的航行时间比较长,难免感到寂寞。蓝芝冰结识了两位穿警服的公安人员。他们在甲板上一边看江上风景,一边随意交谈。蓝芝冰做过多年保卫工作,言行向来谨慎,但是,对方是公安人员,他就比较放松。他讲到王洪文,说此人当兵时表现平平,没能提干就退伍了,现在竟然当了中央副主席,可以指挥军队了。接着又以更加不屑的口气,说张春桥没当过一天兵,没打过一次仗,现在当了总政治部主任,还兼任着我们南京军区的第一政委,其实南京军区的事情他什么也管不了。那位年长的公安人员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公安队伍也差不多,有经验的老公安靠边站了,一个上海的工人当了公安部领导。既然彼此有相同的感受,蓝芝冰又说了一些江青在上海当演员时的事情。
两位老同志都大意了,他们没有注意到,旁边那个年轻人只听不说,脸色阴沉。这是一个公安部门的造反派。他下船以后就往北京写信,检举南京军区有个干部“恶毒攻击中央领导”。
王洪文、张春桥立即批示要求追查,尤其要查后台。总政治部保卫部派了一位副部长专程来南京办案。蓝芝冰被隔离审查,要他主动交代错误。蓝芝冰想了又想,把一辈子可以算成错误的事情都讲了。审问者不得要领,启发他说,是你嘴巴犯的错误。蓝芝冰想,嘴巴能犯什么错误?莫非是抗日战争时期向老百姓买过一只鸡吃,违反了群众纪律?审问者无可奈何,只得直说:你在江轮上讲过什么?
蓝芝冰告诉我,审查到此,他完全放心了。“四人帮”天怒人怨,他的这些议论,是许多人私下说过的,哪有什么后台!而且,自从被关押,看管他的人、审问他的人,都挺客气。伙食很好,比他在家里吃得好多了。这些迹象告诉他,人同此心,没有人认为他的议论有什么错误。
不知道那位副部长回北京是怎样交差的。蓝芝冰被关押40多天后恢复了自由。只是,军医学校已在1974年2月4日成立,有了另一位政治委员,他不必去报到了。
蓝芝冰回到原来的岗位,继续当军区后勤部第十三分部副政治委员,1980年8月离职休养。
(责任编辑李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