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花朝戏,一生花朝戏
2025-02-17清补凉
生:女扮男装开先河
2024年8月,初秋的紫金。
“紫金紫金,紫气东来,金石为开”,紫金真是个好地方。阳光从东边山上的五指毛桃树梢上滑落下来,滑落在这座山城的土地、树木与屋舍院落,让槿杜鹃的红更红、九里香的香更香,山里的阳光就是这么慷慨大方。我心中默念着:紫金,我来了!花朝戏,我来了!
紫金县花朝戏剧团与紫金博物馆毗邻,也是紫金县花朝戏传承发展中心、紫金县花朝戏研究室。
花朝戏是客家地方戏,素称三角戏,这是因为其他戏剧有生、旦、净、末、丑五大行当,而大部分花朝戏只有生、旦、丑三种角色。一句词,一声唱腔,一台戏。人生百态,尽在生、旦、丑角色之间切换。
剧团墙面上挂着一幅幅戏剧表演剧照,各种花朝戏奖项摆满了整个屋子,熟悉的客家乡音余音绕梁。在花朝戏传承和发展中心的会议室里,我们见到了紫金县花朝戏传承发展中心副主任、第四代花朝戏非遗传承人黄丽华。她薄施粉黛,一身粉色的休闲装,身材姣好,浑身透露着一股优雅的艺术家气息。“想当初,送货郎已去外乡,只因他一别十年五音讯,委迫为妻受凄凉,使涯奔走天涯路,千里寻夫落惶彷……”随着黄丽华的一声唱腔,拉开了我们采访紫金花朝戏的序幕。
“我从小就喜欢听戏,我是1989年考入花朝戏剧团的。”黄丽华的话让时间切换到1989年国庆节后的第一个周末。
乌云笼罩在头顶上,一场暴雨如箭在弦。黄丽华撩开额前的刘海,望了望天,加快了刨地的速度。秋天的红薯藤在地里纵横交错,失去水分的藤条枯老而有韧性,连猪都不吃。然而,黄丽华不在意这些,她一寸又一寸地把土地刨开,顺着藤蔓一直寻找,只要有一丝希望她就会一直挖下去,直到找到可以食用的红薯为止。脚边的竹筐里已经有好些小红薯了,但要补足一周的口粮,这些红薯还远远不够。果然,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脑地打了下来,周边连一个避雨的地方也没有,黄丽华被淋了个通透,像洗了个澡,一阵风吹过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紫金山区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雨停了,筐里的红薯被雨水洗得色泽诱人。泥土被雨浇后挖起来更松了。黄丽华扛起一筐红薯,心满意足地走到小溪边,一边清洗红薯一边唱起紫金土生土长的民间戏曲《秋丽采花》:“秋风起时花满园,秋丽轻步采花鲜,红叶飘落伴花舞,笑语盈盈映日边。”
就在10天前,黄丽华兴冲冲地拿着录取通知书,到紫金县花朝戏剧团报到,成为剧团首批招生的16个正式学员之一。得知剧团正式学员一个月有60元补贴,她高兴得跳了起来:18岁就正式进剧团拿国家工资,这得有多少人羡慕啊?!但进入剧团才知道,其中50元用来交伙食费,剩下10元只够买点生活用品。18岁还是长身体的时候,食堂的伙食是定量的,一般是一钵白粥加两个馒头,学徒的日常就是练功——跟班——练功,每天练完功肚子饿得咕咕叫。刚开始黄丽华极力忍着,想到家里也不宽裕,饿几顿就饿呗,正好瘦身减减肥。劈腿、下腰这些她饿着都能扛住,可一到练唱功的时候肚子饿就中气不足,中气不足就上不了高音,这让师父钟石金很不高兴,一遍一遍的失败换来师徒两人心中无比失落。无奈,黄丽华只能另辟蹊径补充体力。她每一个周末都会回到村里刨点红薯,窖里掏几颗土豆,再从家里拿点什么,补充一下伙食。
时光静静地流入了1991年2月,两年的学徒期结束了,黄丽华可以正式登台表演花朝戏了。
“我算第四代花朝戏传承人了。我师父钟石金是第三代花朝戏传人,师从第二代花朝戏传人叶木养。学艺三年,师父的代表作品有口口相传的《沙家浜》《红石岭》《铁公鸡新传》等,当时很有名气的。”坐在我对面的黄丽华掰着指头说出花朝戏几代传承人的名字,接着说起学戏的辛苦,“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学戏是件辛苦事,当年我们在师父的带领和督促下,每天都不停地练形体、练唱功,跟我一起考进来的团员有很多人都忍受不了苦累离开了剧团。”黄丽华热爱花朝戏,从开腔唱花朝戏的第一天,这一坚持就是三十几个春秋。
她说:“我一生遇到两位伯乐,一个是花朝戏,一个是花朝戏的第三代传承人我的师傅钟石金。”提到刚出师的那些日子,她的心中仍有一股热流在激荡,那是一个怎样朝气蓬勃的时代啊!
接到去乡下演出任务的那一天,是二月里一个春日的午后。黄丽华有些忐忑,一来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登台演出,二来演出的地点正好是她的家乡龙窝,在家乡人民的心里,她是凭实力考进县剧团吃公家饭的,如果唱不好,那这几年的公家饭不是白吃了?她惶恐啊。
该来的总会来。下乡演出那天,天气出奇得好,明艳的阳光驱散了早春的寒冷。剧团的勤杂工早早地把演出的道具和服饰搬到了一台旧东风牌大卡车上,演员们则坐拖拉机。山路弯弯,上坡下山,刹车加油,好不危险。突突突,拖拉机把花朝戏送到了她的家乡。当天乡亲们听说华女回来演戏了,都早早地把戏台围得水泄不通。演出开始了,锣鼓声一响,台下鸦雀无声。一句句客家方言,一声声客家唱腔,回荡在山乡的上空。黄丽华和师父、师兄们把一出出花朝戏演得声情并茂,迎来了家乡人阵阵笑声和掌声。“花朝戏从客家人民的劳动生产和生活中提炼出上山、下坡、涉水、过桥、碾米、推磨、纺棉、织麻、采花、摘果、挑担、洗衣等一整套优美轻快的、富有生活气息的表演程式,表演手法以及台步、身段都有别于其他剧种。如比较固定的砻心脚、丁点步、穿心手和扇花、滚巾、圆手、采花、转步等都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动作纯朴、粗犷。”黄丽华说,“花朝戏通过演唱和肢体语言活灵活现地表现了客家人的生活和理想追求。”
突突突,拖拉机带着剧团和黄丽华们走遍了紫金村村乡乡。
突突突,拖拉机带着剧团和黄丽华们来到周边的五华、惠东等有客家人的地方演出。“那几年,日子过得真充实!过得真值!”说到这里,黄丽华的眼睛里闪耀着当年的青春光彩。
每一场送戏下乡的背后,是一个家庭,一个村落,一种客家文化生活,一种客家文化习俗的再现和复原,是客家文化的复兴,黄丽华介绍,“作为国家级非遗项目,花朝戏是唯一用客家方言唱腔,用歇后语唱词的剧种,它载歌载舞,不仅有赞美爱情、惩恶扬善的传统剧目,还有创新的红色题材,深得客家地区人们的欢迎。”
功夫不负苦心人。从跑龙套的配角到挑大梁的主角,黄丽华花了整整五年的时光。1998年,黄丽华通过饰演《梅仙》中的主角梅仙成为花朝戏剧团领衔花旦。同年,27岁的她被紫金县政府颁发“传承和发展花朝戏艺术突出贡献奖”,花旦演艺事业到达如日中天的高光时刻。
就在这一年,黄丽华迎来了花朝戏表演生涯的大转折。事情还得从和师父钟石金的一次谈话说起。
那年夏天,还是在这栋楼里,还是在师父钟石金的带领下日常练身功、练唱功。然而,师父好像没有了以前的意气风发和幽默风趣。
一个午后,师父问正在练习穿心手和转莲花步的她,“剧团正缺小生,你可不可以学一学?”
听到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黄丽华竟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考进剧团9年来,黄丽华通过勤奋学习,虚心请教,掌握了花朝戏的传统表演特色,并且把花朝戏花旦行当表演极其成功。花朝戏是生、旦、丑三角戏,她的恩师,花朝戏第三代非遗传承人钟石金深得小生行当表演的精髓。她当时只是单纯地想,听师父的话总是没错的。两天后,黄丽华开始学习生角的表演,在舞台上反串小生,开启了花朝戏女扮男装的先河。从此,黄丽华的花朝戏表演生涯又进入一个新时代。
“小生和花旦的区别主要在于表演和唱腔上。”黄丽华解释道,“小生粗犷、潇洒、风流,而花旦则含蓄、内敛一些。”光说戏曲理论,我们不一定能够听得明白,但只要黄丽华唱腔一起,我们瞬间就理解了生旦的区别。
隔行如隔山,从旦角改唱生角,过程是极为繁琐、极为艰苦的。一般情况下,排练一台戏需要三个多小时,小生是主角。黄丽华天庭饱满,面容俊秀,扮相器宇不凡,英气逼人。她熟悉台词,声音磁性低沉,唱功也扎实,开始十来天慢慢唱小生的戏份,外人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在舞台上走步的时候偶尔腰肢会颤一颤,露出旦角的婀娜多姿。为此,钟石金叫停过无数次排练,重来,再重来……通常一场戏下来,累得腰膝酸软,只想躺在台子上睡觉。若不是出于对花朝戏的热爱,这样艰苦的排练大家是无法坚持下来的。大集体温暖、融洽,各显神通,互相帮助,让黄丽华感到非常欣慰。
终于,凭借扎实的功底和不懈努力,黄丽华在舞台上成功塑造了《西厢记》的张珙、《风流才子》的唐伯虎、《红丝错》的张秋人、《玉珠串》的柳青等小生形象。
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2000年,剧团排演一场大戏《风流才子》,导演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饰演唐伯虎,很发愁。我找准时机向导演毛遂自荐,生动地展示了一小段,导演当场就拍板定下了我出演唐伯虎。”2001年,花朝戏《风流才子》在深圳市龙岗区各镇巡回演出,大受欢迎。2005年,《风流才子》参加第九届广东省艺术节,黄丽华获得“个人表演二等奖”,凭借反串角色一鸣惊人。
环顾四周,屋子里各种剧照、奖杯、奖状琳琅满目,无一不凝聚着花朝戏几代人的心血。
“为了传承好花朝戏,我们经常开展送戏下乡活动,去一些乡镇演出,一年坚持下乡演出高达100多场。”黄丽华说,花朝戏因其通俗易懂、接地气的剧情受到了客家人的喜爱,台下的村民时常被有趣的剧情逗得开怀大笑。除了送戏下乡外,黄丽华还带领着剧团的成员们到老年大学、高校等地进行授课和培训,让他们学会唱花朝戏,爱上花朝戏,并到各地参加演出,推动花朝戏走出河源,走向全国。
历史的发展总是曲折的,和其他传统戏剧一样,花朝戏也面临传承发展难题。“花朝戏的观众大都是40多岁以上的中青年,年轻人相对较少。”为此,黄丽华积极推广花朝戏进校园、进社区、进乡村,培养小学生受众和花朝戏接班人,同时排练红色题材剧目,送戏下乡,花朝戏剧团平均每年下乡演出近100场次,黄丽华参演不少于80场次。她的表演风格深刻反应了紫金客家人的喜怒哀乐和理想追求,多次获得省市级大型赛事优异成绩,为花朝戏这一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做出了显著贡献。
演而优则导。2011年,她又开启了职业生涯新阶段,担任花朝戏导演。导演过花朝戏《三看亲》《浪子情缘》《志愿者》等,为花朝戏的传承发展作出了积极贡献。
旦:丹心照初心
紫金县文化活动中心坐落在秋江河河岸上,巨大的玻璃幕墙折射出落日的余晖,半月形的拱廊把世界一分为二,墙外是祥和安定的岁月,墙内花朝戏《烈火丹心》正在上演。
这是一出根据紫金革命先烈苏丹的真实故事改编而成的新剧目。1949年5月底,紫金县城二次解放,人民群众兴高采烈,载歌载舞庆祝胜利。然而好景不长,同年7月,国民党196师师长葛先才率部反扑,疯狂围剿我党主力和革命群众,县城乌云压城,血雨腥风。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下,我党决定进行战略转移,撤出县城,共产党员“苏丹”留在县城,领导群众继续开展革命斗争。为了使粮食不落入国民党手中,“苏丹”带领群众抢收稻子,保住了关键的战略物资。“苏丹”在赴任龙窝担任区工委书记的路上被叛徒出卖,途经嶂下火烧店时被捕入狱,转押县城国民党196师师部。敌人逼她悔过自新,“苏丹”凛然拒绝。在牢房中,葛先才对“苏丹”进行百般利诱和严刑拷打,软硬兼施妄图迫使“苏丹”投降。但“苏丹”坚贞不屈,始终坚信党,相信胜利一定属于人民。国民党反动派黔驴技穷,劝降无效。7月23日,敌人将她押赴刑场。“苏丹”沿途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等口号,她每喊一句口号时就被敌人狠狠用枪托砸她的嘴角,苏丹牙齿大部被砸落,鲜血直流,最后从容地走向五湖桥头,壮烈牺牲时年仅23岁。
“投身革命即为家,红星闪照无牵挂,只要换得仁义在,身首异处有何怕!”“乡亲们,莫气馁,大家齐心跟党走,初心不改,矢志不移,驱散乌云终究见太阳……”激荡慷慨的言辞余音未了,随着一声罪恶的枪响,“苏丹”英勇倒下……原本风景秀丽、绿意盎然的五湖桥头变成了血雨腥风的行刑场,风在吼,雨在飞,当台上的女英雄“苏丹”倒下时,全场震撼,台下一片唏嘘,观众久久沉浸在剧情里不能自拔。
丹心照初心,好戏入人心。在剧场的后台,我见到了紫金花朝戏剧团“苏丹”扮演专业户、领衔花旦杜丽英。她尚未卸妆,刘海齐眉,双目含情,眼角垂泪,尚未从戏中抽身出来的样子令人动容。
《烈火丹心》自今年推出公演后已演出10多场,越演越精彩,“苏丹”这个英雄角色在剧中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发挥,这也是她22年用功的结果。但杜丽英坦言,她演得很累。
1998年5月,听说花朝戏剧团招人,她跑来凑热闹,没想到一接触花朝戏,就喜欢上了。学花朝,练花朝,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对于没有戏曲功底的她一度有些吃不消,练声还好,跟老师们学形体、压腿,学得相当辛苦,尤其是压腿,像八字腿、一字腿,练一天下来感觉两条腿都在打颤,不听使唤。
几个月“熬”下来,她与同时进团的团友技术“大比武”,成绩出类拔萃。1999年,进团的第二年,她靠实力争取到演出的机会,“女扮男装”上台演现代戏《母与子》中一误入歧途的小男孩。她说,当时演出后很忐忑,怕演不好离开剧团。令她欣慰的是,演出后恩师钟石金鼓励她说角色演得惟妙惟肖,有演花朝戏的天赋。
作为广东省著名革命老区,紫金县是一次国内战争时期海陆丰革命根据地的一部分。这片红色的土地涌现出一批批为坚守信念宁死不屈的革命英雄,为革命不惜牺牲爱情和生命的感人故事。而在杜丽英心目中,苏丹是最美的。苏丹的名字和事迹至今在当地家喻户晓,广为流传。1959年,为新中国成立10周年献礼,花朝戏《苏丹》首演。2018年,英雄“苏丹”再上舞台,《烈火红颜》选段《劝降》中由杜丽英扮演“苏丹”催人泪下。为了在舞台上把心目中最美的“苏丹”展现给观众,紧张的排练让杜丽英累到医院里挂吊瓶。为演好“苏丹”,她还到乡下走访一些见过“苏丹”的老人。她说她有一个愿望,就是想一直演“苏丹”,成为演“苏丹”的专业户,以此致敬烈士苏丹。从《烈火红颜》到《烈火丹心》,杜丽英二度扮演“苏丹”,成为紫金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还一度登上县城网络“热搜榜”。
除了红色题材,杜丽英古装的花旦角色也不少,有《两代缘》中的花旦“山妹子”、《红丝错》中的老旦“张母”、《三看亲》中的彩旦“媒婆”、《冰娘惨史》中的青衣“冰娘”等。她戏路很广,还在《十八相送》中女扮男装反串小生祝英台。
杜丽英用“一见钟情,终生无悔”来表达对花朝戏的热爱。她说,“魂都在花朝戏里,一天不演出,不唱几句,心里都感觉痒痒的。”一入“花朝”终生不悔,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彩旦、花旦、青衣各种角色信手拈来,表演和唱腔含蓄、内敛,真情流露,杜丽英的人生早就和花朝戏融为了一体。
丑:最丑的角最美的人
天气晴朗。紫城镇里烟火升腾,再前行,闹市的喧嚣就渐渐隐去,只见山色葱茏,晨昏暮霭,鸡鸣狗叫,处处显露着农家日子的祥和与殷实。
采访的主角还没有到,我在紫金县花朝戏剧团,也是紫金县花朝戏传承发展中心、紫金花朝戏研究室的走廊里慢慢踱步,寻访花朝戏非遗传承人的足迹。楼道的墙壁上挂满了剧照和牌匾,一张古旧的黑白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1963年11月周恩来总理在广州接见《苏丹》剧组演职员的剧照。剧照中有当时的紫金花朝戏剧团团长李振球、苏丹的扮演者邓观云、杨佳的扮演者严银香等剧组主要演员,陪同接见的还有时任广东省省长陈郁、副省长古大存以及文化部副部长夏衍等省部级领导,花朝戏当年被戏剧大师曹禺誉为“山沟里的山茶花”果然名不虚传。这张合影一直挂在花朝戏剧团的显要位置上。
正入神,突然听见有人戏谑地吆喝一声:“葛先才,你来啦?”我回头张望,这不正是舞台上的反派国民党军官葛先才吗?只见“葛先才”走上前来笑着自我介绍说:“我叫池永泉,池子里永远有泉水的意思,是紫金县花朝戏剧团演员队长兼编剧。”
时光倒流至1993年5月,池永泉高中毕业,他身材高大,相貌不俗,本是演正生的料子,但进团时师父钟石金硬是看中了他调皮捣蛋又有急智的天赋,坚持培养他演丑角。“我当时想,演丑角会不会让我从家庭的‘小骄傲’变成社会的‘边角料’啊?!”众人又笑,“还是师父解开了我的心结,说生旦丑角都是主角,其中丑角最难演好。我一听有挑战性,就第一个踩进了这个坑,现在又继续坑别人……”众人又是捧腹笑。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池永泉出师后挑战的第一个角色就是传统花朝戏《卖杂货》中的卖货郎,其中有很长一段戏都是卖货郎醉酒后载歌载舞,边唱、边跳、边说还很悔恨的戏份。“还有《好梦难圆》这个戏,我饰演的李大叔是一个酒鬼,我刚接到这个角色的时候很踌躇,因为我不会喝酒,那怎么样在舞台上展现醉酒和半醉半醒后的心理活动和感受?”剧团排练了几次,他自己都不甚满意。如何演好这个丑角呢?想来想去他心生一计,有几天晚上,他把几个兄弟请出来喝酒吃宵夜,认真观察他们喝醉酒的状态,默默记住他们醉酒的肢体动作和神态语言,细心观察和模仿他们的身形、眼神、语言。终于,在汇演前的第三天,他终于找到了感觉,第一次饰演卖货郎就一炮而红。接下来的三十年,池永泉出演了近百个花朝戏的大小剧目,饰演过的主角、配角50多个,代表作有《卖杂货》《责任》《棋路》等。他不断吸收各剧种的艺术元素丰富花朝戏的表演和剧情,对花朝戏这一传统艺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花朝戏是什么?只要念白道白是客家话,唱腔是用客家话,表演方式也是融入了客家地区的一些民风民俗,那便是花朝戏。”客家话对花朝戏的重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但这也限制了花朝戏的发展。“花朝戏在发展过程中积累了上百个传统剧目,代表剧目有《卖杂货》《秋丽采花》《三官进房》《过渡》等。其曲白浅显易懂,常用俚语、歇后语、双关语。唱腔音乐主要由神朝腔和民间小调组成,有时也采用客家山歌。角色行当一般只有小生、小旦、小丑三种,有扇花、手帕花、砻勾脚、穿心手等特色表演技艺,表演载歌载舞,词曲幽默诙谐,深受客家人民欢迎。”
正说着,黄丽华和杜丽英一前一后进了门。黄丽华提高声音说:“卖货郎,你什么时候到的?”池永泉笑问:“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杜丽英矜持地笑着,黄丽华抢着说:“当然是为了宣传咱们的紫金花朝戏啦。”池永泉故作惊讶地说:“你看生旦丑都来齐了,今天咱们三个人唱一台戏。”大家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谈到花朝戏之所以能够传承数百年之久,池永泉一语道破玄机:“花朝戏剧本创作很接地气,很适合在客家地区如粤东,梅州五华、揭西、潮汕地区,台词跟他们的日常生活劳动息息相关,骨肉相连,唱的就是客家人的身边事,所以能够产生共鸣。”
谈到花朝戏的发展和愿景,池永泉说:“进团第二年开始,我就不断接手前辈老演员所演过的剧目角色。通过几年舞台的磨练,可以完全胜任那些戏曲角色了。以前学戏比较单一,师傅教什么你就学什么。到了我们这一代视野逐渐打开,接触到了一些外省的剧种像黄梅戏、广东粤剧、潮汕的潮剧等,我们集众所长,不断创新,才能够让花朝戏这客家小剧种不会消亡,并且发扬光大。”
2012年5月,紫金县花朝戏剧团改制为“紫金县花朝戏传承发展中心”,同时保留“紫金县花朝戏剧团”名称。2020年4月,“紫金县花朝戏剧团”彻底从经营性单位转变为公益类单位,以更好地保护和传承传统文化。池永泉说,“花朝戏剧团改制后,工作职能转变,工作重点放在培养新人这一块。目前剧团有十几个大学生,我们要创造更好的机会让学生们在舞台上去展示,去磨练,小剧种演员就需要多面手,你到舞台上什么角色都能够演,这就出类拔萃了。这也是我们这一辈花朝艺人传承技艺的心愿。”
“花朝戏的传统剧目题材多取自民间传说,宣扬惩恶扬善、忠贞爱国、婚姻自由等主题。客家人所崇尚的儒家思想及耕读传家、崇文重教等传统观念在花朝戏中得到充分的展示。这一点,池队长做得最好。”杜丽英由衷地说。
我突然想听听这对花朝戏夫妻的生活故事。
池永泉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我太太比我晚几年进剧团。那时我已经出师几年了,在业务上可以当她的老师,我们一起排练,她可能被我的艺术气质深深吸引了。”众人又笑。1998年,池永泉和花朝戏剧团演员陈桂英日久生情结为伉俪。手帕花、扇花、砻勾脚、穿心手、走着“八字”一进一退……这是池永泉和陈桂英夫妇的日常写照。“为了能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三次差点离开了剧团。”池永泉话锋一转。
第一次是单身的时候,他在钟石金老师的指导下演艺事业进步很快,很多重要角色都能演,是团里的台柱子。当时他的兄弟姐妹都去了深圳,做生意的、打工的收入都很可观,大家都劝他去深圳打拼,但由于热爱花朝戏事业,加上自己没有什么经济负担,就抵制住了高薪的诱惑。
第二次是他婚后一年,孩子出世了,家庭经济瞬间捉襟见肘,池永泉想方设法多参加演出增加收入,但收入依然有限,连给孩子买个尿不湿都要精打细算。正好这时深圳的堂哥邀请他去,工资是剧团的十倍。池永泉本来第二天就要去堂哥那里的,可偏偏第二天花朝戏剧团有一场下乡演出,他还是主角,如果他不上舞台戏也就演不成了。“不行,我不能因为一己私利砸了剧团的招牌。”池永泉就这样又一次和荣华富贵擦肩而过,选择留在花朝戏剧团。
第三次是孩子读小学的时候,紫金电信局开设小灵通营业部,想挖他过去做业务经理。他苦苦思考了三个月,最终还是留在花朝戏剧团演出、带教、写剧本。三十年来,池永泉成长为能演、能导又能编的艺术骨干,把紫金花朝戏推送到一个又一个高峰。
小剧种,大学问。令人欣喜的是,目前紫金县花朝戏传承发展中心有国家级传承人、省级传承人、市级传承人,积累了上百个传统剧目,代表剧目有《双双配》《卖杂货》《三官进房》等。一番番寒来暑往,一道道春秋轮回,紫金花朝戏这朵大山里的山茶花就这样在几代人的呵护下,餐风饮露,傲然绽放。
值得记上一笔的是,这次采访很遗憾没有见到紫金县文化馆副馆长李雪茹,但机缘巧合,我们见到了她的女儿黄豆豆。
头一次见到黄豆豆,她劈头就问:“你们是来看花朝戏的吗?”我十分惊讶她嗓音的清亮和语言的快速,一下子竟没有反应过来。看我没能听清楚她的话,她用客家话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改动了一个字,变成:“你们是来写花朝戏的吗?”我连忙点点头。黄豆豆看了我一眼,也不多话,头一偏,示意我上车。
车子拐上了一条平整洁净的马路,直奔县城而去。我用熟稔的乡音打开了话匣,“会唱戏吗?”“紫金长大的孩子都会唱几句花朝戏。”“唱多久了?”“没有登过舞台,但学戏快10年了。”
我瞪大了眼睛。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孩一身短打打扮,身材窈窕,五官精致,看上去不过20岁出头,已经学习花朝戏10年了?她仿佛了解我的诧异,说,“小时候妈妈经常带着我去排练、去看戏,台上那花花绿绿的环境和演员的古装让我觉得新奇又熟悉,新奇的是,舞台上美轮美奂,每一次看戏的舞台场景布置都不同,特别漂亮;熟悉的是,因为妈妈在家也经常开腔唱。花朝戏的台词很幽默诙谐,唱法也容易学。2014年我11岁,有一次,我在台下跟着咿咿呀呀地哼唱,妈妈发现了我的兴趣,这才引导我走进了河源紫金花朝戏传承发展中心拜师学艺。这一年,我怀着无尽的憧憬与好奇,开启了一段充满魅力与挑战的艺术之旅。”
“在花朝戏指导老师陈桂英的耐心教导下,我学会了如何发声、如何运气,学习令我的演唱愈发动人的技巧。花朝戏的表演形式也极为丰富,涵盖了唱、念、做、打四大环节,每一个细节都需要用心去揣摩与体会。通过肢体语言、表情和动作,学习如何深入表达角色的情感和内心世界,每一个细节都不可或缺。我坚持学习10年紫金花朝戏,后来报考了戏剧系。”
身边的女孩轻松地驾驭着车辆,年轻的身体充满了鲜活的力量。她说着她的花朝戏学艺故事时,我侧身仔细打量了一下她,恍惚看见了一群正接棒花朝戏的新生代。心中很是欣慰,转头望向窗外,田野里的早稻已收割完毕,而晚稻却正是油绿一片。它们抽芽结穗,不负光阴,向阳生长。
采访结束,离开紫金,那一声声客家韵味的花朝唱腔还在耳边回响,转身回望黄丽华、杜丽英、池永泉等人,他们用一生的心血在传承着、在守护着这朵永不凋零的山花,让花朝戏的旋律走出山区,走向世界……
作者简介:
饶晓林,笔名清补凉、逸清,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毛泽东文学院学员,广东省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广东省侨界作家联合会理事,湖南省散文协会会员。长篇报告文学《我们健康地活着——广东省乡村医疗振兴见闻》获广州市文学艺术联合会重点扶持。作品散见于纸媒,发表报告文学代表作《静静的荔湾》《新桃花源记》《一袭白衣做铠甲》等,作品曾获广东省卫生健康促进会征文二等奖;发表散文代表作《山水画》《晚归》《栀子花》《微信之乐》《干塘记》《生蚝之恋》《双城记》《方圆十里》等4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