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塬上酸枣红
2025-02-17李玲
“野酸枣是生长在黄土塬沟崖边上的小树种,个不高,但此树耐干旱,不畏严寒,不惧风霜,有顽强的生命力。”这是我的文友刘步霄微信遥寄于我的一段话。
野酸枣,我小时候常见。在我的家乡酸枣儿生长在山崖荒地涧边,野生野长,树冠不大,枝干屈曲,刺刺楞楞满是圪针,果儿小,初生酸而涩,渐红渐甜。步霄老家的黄土地上和中原大地一样,酸枣儿棵棵满山满崖。
步霄是位农民作家,我和他相识在文学研修班里。2024年盛夏,我带着酝酿了四十多年、今又发酵的梦想,踏上开往郑州的列车,奔赴《奔流》杂志创刊十周年盛事,参加奔流文学院第二十期作家研修班,各路学员像清清的花溪水奔流到文学艺术的海洋。
本期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员108人,是历期人数最多的,授课的老师们趣称“一百单八将”。这108人中,上有78岁的老姐姐,下有18岁的大一学生。农民作家刘步霄,老家甘肃庆阳,在天津送外卖。真诚热情的编辑杨老师,和我讲述步霄老师生活遭遇,我深受触动。
最后一天的研修活动,是去嵩山脚下“范家门”采风。一路上,借和他同行的机会,我们畅谈许久。步霄小我6岁,戴副眼镜,头发花白,鼻子笔挺。他摩娑着头发,说两年前把儿子送回老家医院,年前父亲又去世。这一两年,头发忽然白了这么多。我问他,笔名“路力”的用意,他说我喜欢作家路遥,取自“路遥知马力”。
1970年,步霄出生在黄土高原沟崖边破旧的土窑洞里。
他的家乡毗邻陕西,属黄土高原,西边横亘着六盘山,东边临近浩瀚的子午岭原始森林,跟延安相距不远,是甘肃唯一革命老区,也是文化之乡。
就像沟崖上生长的酸枣棵,步霄从小生活在痛苦的阴影里。父亲憨厚朴实,拼命地在“塬”上、“峁”上刨食,也挣不上一家人的温饱。为了生计,父亲远赴新疆背煤。分田到户时,村里把最薄的地分给刘家,又有人故意把标志地界的木桩往里挪,缩小了他们家的责任田。父亲一时气不过想不开,在自家破窑洞玉米架上吊了脖子。幸好架杆木棍断裂的“咔嚓”声惊动了家人,这才知道父亲被铅疙瘩一样的心事压垮了。
步霄的讲述,语调平缓,情绪平静,露出淡淡的微笑,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我读到他的短篇小说《野狐沟圈》(原名《半亩田地半条命》)里,看到他家一件件一幕幕的苦难往事。
他从小聪慧,小学升初中,考了母校第一。虽然初中英语学习中断两年造成严重偏科,但总成绩还在班级前十。生活实在太苦,中学六年他只吃干馍,用他自己的话说“干板凉床,开水涮肠”。长期营养不良导致严重的鼻窦炎,记忆力下降,天天头晕头疼。艰苦的生活,紧张的学习,摧毁了他的身体。没钱治病,只能死撑苦挨。1989年高考成绩离分数线差三分,本来他的一篇获奖作文可以加八分,而获奖证书迟迟不到,错过录取。
落榜后家里七凑八凑凑足手术费给他做了鼻窦炎手术,但急于复读,家里也无力承担住院费,术后未住院治疗,复读一月后伤口感染,再次辍学。
贫苦家庭养不起闲人。他高中毕业,文字功底又好,本乡一家乡镇企业录他做了办公室文秘。他勤奋好学,不安于现状,其间参加会计、写作函授。企业承诺干满十年给他转正,谁料十年期快满,企业却在商业大潮中倒闭。后来他又入一企业,终因里外各种不顺离开。从事文秘十年里,他写的大量人物通讯、新闻报道发表在《甘肃农民报》《甘肃科技报》《甘肃工商报》《甘肃交通报》《陇东报》等刊物 ,还被县广播局和《厂长经理报》聘为优秀通讯员。
离开乡企没有固定收入,生活所迫,再加上家人不理解,他被迫就此搁笔。去庆阳做了三轮车夫,这一蹬就是十年。一年四季,他脚下的车轱辘不停歇地转,可生活的苦难转不到头。他给人装卸、给人送货,全是脏活累活,他不嫌;一天到晚像头老牛,埋头出力,他也不嫌。可就是这样老老实实卖苦力,还是出了事,他腿部受伤,导致伤残四级,再也不能干重活,又在家待了三四年。
他像黄土崖上的酸枣棵,本就风吹霜压长得曲里拐弯,虽然用力生长,对生活充满善意,但还是没有换来老天的眷顾,接二连三的打击砸在他的头上。
儿子3岁时的那个五月端午,妻子因收割沟坡间麦子的一点家务事,和婆婆吵嘴生气喝了药;三年后,儿子又被诊断为精神异常,多方就医无效,20岁时确定为精神二级残疾;另一女子带着幼小的女儿来到他的家里,本以为从此幸福降临,有人能照顾好他一家人生活,能温暖他的心。谁曾想他15年悉心照料,全心付出,换来的是女人带着长大成人的女儿和家里所有积蓄弃他而去。
河水汤汤,流不尽苦难,连一朵快乐的浪花都没有绽放。不知道一个苦命人的苦难,什么时候是个头?
蒲河是他家乡的河,是黄河之流渭河、渭河之流泾河的支流,是黄河的三级支流,他故乡的河流里是有蒲的。蒲,在水里浸泡,具有柔顺和坚韧的品性,在《诗经》等古诗词里,它不仅是善和美的象征,还是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的不屈的生命。
研修班诗歌朗诵会上,步霄深情朗诵了他的两首诗,《鱼鳞闪着光》和《莹莹之光》。他早年采写的《选择》《情系黄土地》《曹惠民创业记》《十年辛苦不寻常》等一系列优质通讯,讲述了家乡人在改革开放的洪流中,创业奉献情系家乡的感人故事。其中与人合作的《黄土情深》荣获甘肃省优秀广播剧节目。《情撒杏乡》选登甘肃《党的建设》。他这些早期作品好多是以“剪报”形式留存,感觉特别亲切。
“东山上点灯西山上明,四十里平川了也了不见人”,雄浑而苍凉的黄土高原,虽然给了他宽广的胸襟和耐住寂寞的底气,而岇梁川涧、千沟万壑,还是差点把这个唱着信天游的汉子难倒。
在这昏暗漫漫的夜色里,一轮明月在他心头升起。2001年12月,刊登在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往事越千年》文学大系散文系里的一篇散文《怀念友谊》,文字清纯真挚,读时泪眼蒙眬。那个善良的好姑娘,像融融的月光,一直照耀着他的心房。在诗歌《莹莹之光》里他写到“在山的巅峰,我遇见了蓝莲花,命运升华中的一朵奇迹,疼痛的心不再流泪,茫茫黑夜中的莹光,点亮了冰雪的眼球,莹莹之光,举目如炬”。在人生最困难的时候,是那姑娘的嘱托和送给他《逆境中的选择》的支撑,他终于在搁笔二十载后又重拾“蓝莲花”之笔,书写灵魂的港湾。他先后在《北斗》《岁月》《鸭绿江》《安徽文学》《青年文学家》等四十多种刊物,发表诗歌小说散文等百余篇(首),在多项文学作品大赛中获奖。
步霄的文学路是一条坎坷漫长僻静的路,没有同行者,没有太多掌声、美酒、鲜花和点赞,但他走得坚实,脚步铿锵。
我问他:在这个物质的社会里,说不准哪一天会陷入连柴米油盐都没有着落的困境中,为什么还要坚守不长庄稼的荒原,坚守这份世俗所不屑的净土?
步霄告诉我在天津的外卖生活。一月三百元的简易房作为违章建筑被拆,只好又搬到一个小区夹缝里搭建的铁皮棚里,每月租金五百元,夏天热死,冬天冻死。儿子随他住在天津期间,找孩子比送外卖还辛苦。一次,他一连找了十几天,是好心市民到派出所提供线索,他才在桥洞里找到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儿子。
他是一个残疾人,重活干不了,只能送外卖,可一个差评投诉平台就扣五十元。一次下大雨电车熄火,他拖着残腿一路奔跑,在半人深的洪水中坚持送完手中四个订单,结果大病一场。一天十多个小时,一月下来就挣三千元多点。在天津他做了二次鼻炎手术,还是不舍得花钱住院,在家休养时鼻子大出血,听取主刀医生建议,才再次住院治疗。
当十多个小时的工作结束,城市也沉寂下来,他安顿好儿子,便铺开稿纸,写他的心事,写他的委屈,写他对故乡的思念,写他对未来生活的憧憬,用坚强对抗命运的不公。
步霄的文字像枣花一样纯朴清新。在常人看来,他完全可以把苦难变成悲惨,用文字发泄,但他没有。他没有戾气,没有怨气冲天,而是在苦难中保持善良,心里对生活的火苗不熄。他心里是有委屈的,所以诗歌的意象多苦涩和冷寂,但文字是纯净的,像涓涓秋水,凉而清澈,他的诗歌像一幅幅浅浅淡淡的素描,意境深远。著名诗人曹宇翔老师,讲生活和诗歌的关系,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好的诗歌就是烂泥堆里开出花。”我想到步霄。
“我是一个捡拾贝壳的蜗牛,孤单地爬行河的右岸,房子潮湿又黑暗,想借李白的月光爬上树,搭建一个侧卧佛心的鸟巢。”(《鱼鳞闪着光》)这不是想象,是诗人真实的生活。
他在2023年发表在《当代作家》里的散文《人间最美是金秋》的文末写到:“秋天的风景宛如一幅画,秋天的阳光和煦而温暖,轻轻洒在大地上,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沐浴在秋日的霞辉之下。”他心里有这样一幅秋景图。画面上,有孩童,有老人,有年轻的媳妇们,他们生活在金秋里,他的笔触最后定格在一个追逐落叶的小女孩身上,她清澈爽朗的咯咯的笑声醉了整个秋天。
对文学的执着,是对生活的热爱。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说:“生活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象后仍然热爱生活。”
我跟他说,等儿子状态好些,生活安定了,再找个伴。我希望他生活得更好。他露出洁白的牙,笑着说:“一个人内心孤寂时,就写点东西,心里会好受一点,再说,到这个年龄,干自己想干的事,不枉来人世一趟。现在,尽管我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正在日日为生计奔走忙碌,但疲惫不堪时仍不忘在凌乱的日子里用凌乱的稿纸书写。生活虽然虐我千百遍,但我视生活如初恋。我相信,现实生活的美与善会在我的笔端融而为一。我对文学永远保持一份挚爱和真情,让文学的甘露永远滋润着受伤的心灵吧,她是我永远的选择,也是我的爱人——蓝莲花。”
分别前我送他两个笔记本,希望他以我手写我心。文友们都敬佩他,关心爱护他。希望这位朴实的农民作家以后的路越走越宽。
秋天渐渐近了,步霄在送外卖的途中会感到风霜更重更浓,简陋的出租房里会更冷。想象他忙碌十几个小时停下来的时候,会思念远在陇东的母亲和儿子,想念塬上的酸枣儿,又该铺开稿纸,写他的心事了。
野酸枣生长在悬崖边缘,在环境的严酷和资源的匮乏下,仍能适应各种极端条件,扎根于石缝隙中顽强生长。它的果实先前是酸涩的,但经风傲霜,会越来越红,越来越甜。
不知道秋霜降临,黄土高原上那自生自长的酸枣棵,是否已染秋霜。
我发信息:“故乡的塬上,酸枣儿该染霜而红了吧?”步霄回信:“快了。经霜后,它们呈现出鲜艳的红色,宛如一颗颗红玛瑙般挂在树枝上,是黄土高塬上最为迷人的酸枣红!”
作者简介:
李玲,山东省临沂第一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齐鲁晚报·齐鲁壹点”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多篇散文诗歌发表在“学习强国”“人民号”“青未了”《当代文学》《临沂日报》《沂蒙晚报》等报刊和数字媒体,荣获第二、三、四届“青未了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