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尽藏
2025-02-17叶一穷
桃花山溪清,梧桐村梦悠。出本诗集的念头早几年前就有了。这念头好似路边的野草,不管它,它会越长越旺。可真的要动手整理时,又犯起难来……
我算不上真正的诗歌爱好者,出生于农家、成长于农村又服务于农业的“三农”人,我有关诗的知识储备,除去当年少得可怜的中小学阅读,以及为应付高考而殚精竭虑、死记硬背的文学常识要点外,再没有其他了。我没有学过诗的学问,也不懂平仄,甚至没有认真了解过一位诗人或者通读过一本诗集。尽管能随口吟出“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或是“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等诗,但奈何对小学课本上“唐诗宋词”这个说法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一直以为宋人只擅作词不怎么爱写诗。直到去年偶然读到钱钟书大师的《宋诗选注》,才知道原来宋代的五七言诗和诗人也同样恒河沙数,灿若星辰。
我大概算得上是一位诗歌的仰慕者。我清楚地记得,1970年,在那个文体生活贫乏的大山间的小学校里,我们春天采茶夏挖山、秋后砍柴冬补暖以外,还盛行抄读诗歌之风。上课和劳动之余,小伙伴们最热衷的事情就是抄诗歌。抄书本上、报纸上和杂志上看到的,抄收音机和广播喇叭里听到的,抄任何我们所能看到或听到的。比谁抄的多,看谁有新收获。除了抄写和背诵外,我大概很早就学着写诗了,假如那些能算做诗的话。
2017年夏秋,我去为一对新人证婚时遇到一位多年未见的熟人。她对新人说:“这个证婚人请对了,年轻时就有文采,还会写诗。”我随即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会写诗?”她答道:“80年代,我们来郑州参加省里的培训学习,你是授课老师。那时大家都很年轻,很活跃。除了讲专业课,你还给我们写了很多很美的诗。可惜没有保存下来……”是年国庆假回乡看母亲,早晨起来闷声拨弄手机。母亲问我在手机上干什么,我回她说在写诗。“中,写诗好,你小时候就写过诗”“写的什么诗?”“那记不得了,你爸给你改改,老师说还是你自己写的好,结果又改回去,贴到街上了。”
我出生于1964年寒月的一天傍晚,那时候我们国家刚经历过三年严重经济困难,处于艰难的恢复期,农村的苦寒今人难以体会。在那个阴冷阴冷的小山村的农舍里,不知道我的母亲经受了怎样的煎熬才把我生下来。是母亲的坚强,也是老天爷的眷顾,也是运气不错,初生时的我还比较健康。听母亲说,十个多月大时我就会摇摇晃晃地走路了。母亲没有说过怎样把我喂大的,但从后来和弟弟妹妹们一起长成的记忆可见一斑。我有很深的印象,那时候基本上是我们家和二爹家各用小瓦罐炖一罐咸稠米汤,然后由祖母一勺一勺地喂给姊妹们。姊妹们围偎在祖母一周,有站着的,有蹲着的,有半蹲半跪的,也有坐在地上的,还有大的抱小的,一人一口地轮流。当然,那抱小弟弟妹妹的哥哥姐姐没有份,只能看着咽口水。只有表现得好又适逢小弟弟妹妹不好好吃,祖母才会偶尔满含怜惜地赏一口。
那个年代家家口粮不够吃,为了减少消耗,上小学时我们深秋冬季施行过“一天连下来”的作息制度。上午九点上学,直到下午三四点放学才回家。回家后囫囵吃个半饱就上床睡觉,等第二天……我还记得,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就有孩子高烧不退以至惊厥。母亲便会用生姜擦拭其前后心和掌心,再从小河边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一直呼唤到床前,连续呼唤三天。慢慢地,病就好了。这些大概就是父母们所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了,总之,少年不知愁滋味,半饥半寒也疯长。
我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对诗歌产生兴趣,又是怎么对诗产生兴趣的了。但我能确信,最早引燃我文学兴趣的人,就是我的父亲,和那些游走于乡间的说唱艺人。
父亲刚毅,坚忍,谦善,达观,言语不多,特别能吃苦。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在山林田间忙活计,无论早晚,都由我们兄弟扯着嗓子、隔山隔河喊他回家吃饭。当然喊吃饭也成就了我一副好嗓门。为了能多挣一点工分,每年冬天我们家都会尽可能多地从生产队领回花生,手工剥成花生米再交回队里。白天忙活兴修农田水利等,剥花生都在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火盆四周,有篾筐,有筛子,有脸盆,有木升,也有大一些的搪瓷钵。每人一个,装满花生。就着火盆的光亮,边闲聊边剥,剥下的花生壳丢火盆或脚下。
作为对孩子们多剥少吃的奖励,每天晚上临睡前父亲都会给我们读一段三国。每到这时我就会头脑一激灵,睡意全无。不知道父亲从哪里拿出那本又厚又旧的书,点亮煤油灯,就着那小得不能再小的灯光小声地读着。父亲不愧是做过老师的人,他能一个人读出不同人物的腔调。他压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带些磁性,书中的三气周瑜、草船借箭、火烧曹营等故事更有磁性,每天晚上都听不够。每到关键时刻,父亲来一句“睡吧,明儿晚上再读……”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学,不识字,但也总想找到那本书看看,就是找不到。后来大概是小学五年级或者初一时,帮母亲翻新锅台,在旧锅台土坯底下,发现了那本霉烂不堪的带有古装人物插图的竖版繁体《三国志通俗演义》。父亲还写得一手好字,每年春节前都要忙一阵子,写春联,装裱中堂。有时是楷,有时是行,有时又是自创的外圆内方。他不急不慢,一丝不苟,常常会写到半夜。我自然是乐于帮他洗笔、铺纸、端墨的一个……
早年那些游走于乡间的说唱艺人,靠艺术讨生活,不偷不诓,我们习惯称之为说书的。他们常常是一个人。有时是双手拉一把弦子,边拉边唱。有时是一手拿鼓锤一手拿简板,又敲鼓又打板,边说边唱。逐门逐院走,挨家挨户唱,给饭或给米,给不给都唱。偶尔也有两个人一起的,其中一个是盲人。他们的说唱词,我听不大懂也没有记住。但那唱腔那韵味真是太美妙了,诱着我,跟他们到一家又一家的门口去听。总是还没有听过瘾就被母亲拽回家。最过瘾的就是冬夜听说书。冬闲时节,天短夜长,说书的白天走村串户,遇着雨雪天就歇着,晚上就在生产队的牛屋里住下来说书。说是住下来,其实就是铺一片干净的稻草作床,简单蹭点谁家的饭后,就在牛屋里说起书来。说书前,先把那鼓咚咚咚地敲响,算是拢人。然后随着一句“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咱们书接上回……”这就打起家伙开场了。鼓点伴着简板说,弦子和着嗓子唱。一般要连说几天。
临走时生产队里支给说书人几升稻谷。有时好像是每家兑一些米。有些说书的说得好,就要在附近几个生产队轮流说。只要听说哪里有说书的,我们都会赶去听,哪怕是顶风冒雪也要去。反正在牛屋里还有牛哈出的热气,偎在稻草窝里听书也不觉得冷。在牛屋里说书,不仅因为牛屋是乡下冬夜所能找到的最暖和最宽敞的地方,还因为男人们夜晚要喂牛。牛们辛苦劳作了一年,到了冬天需要补充营养和能量。于是每到夜晚,女人们在家里纺线织布或缝补衣裳或待弄孩子,男人们就去牛屋,一边听书,一边用干稻草加几粒黄豆包成草把子喂牛。牛们也是一边听书,一边用力嚼着。大家相互陪伴着度过漫漫寒夜,这大概就是男人和牛们一年到头最高级的享受了……
说来也奇,算得上文化人又当过老师的父亲,居然没有教我们识字写字,甚至也没有给我起一个备用的学名。小学开学的第一天,我跟着一群小伙伴去报名上学,大家挨个报出自己和父母亲的名字。轮到我时,我对老师说:“老师我没有名,我爸说请你给我起个名字。”在问清楚我父亲的名字、我哥的名字和我们兄弟的辈分之后,又想了想,我的启蒙老师罗正银先生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就是我一直使用至今的名字。罗老师的年纪跟我父亲相当,那时大概三十来岁。他为人极好,从未见他跟人红过脸。他讲课语调清缓,极富耐心,一遍一遍地启发,不厌其烦地重复。又教语文又教算术,教写大字、写小字和背课文。夏秋天还和郑老师一起,轮流监督我们不让玩水。谁要是偷偷下河或下堰塘洗澡,他用指甲在你的胳膊或者腿上轻轻划一下就知道了,然后就罚站。我的学习和纪律习惯,大概从罗老师教我开始就慢慢养成了。
放学后回到家里,就是家庭教育了。像督促读书、写字、写作业等学习,还有喂猪、浇菜园、清扫庭院等家务劳动,也包括责罚,都是母亲一人过问。父亲除了忙活外,似乎也不太在意我们的学习,倒是给予玩的关心更多些。他帮我们兄弟制作推车盘、陀螺、鞭子、弹弓和盒子枪等玩具。还教我们兄弟几个游泳,除了我。记不得是我太胆小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了,父亲没有教我游泳。所以至今我仍是兄弟们中唯一的旱鸭子。父亲跟我们的话不多,但对我们的事还是很上心的。大概上初中时,有一次我跟他说我想要个砍网,他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地走了。过了几天,我一个人走十几里山路,去他上工的大队茶场找他,他不在,我当时就气哭了。过后我才知道,他去学校给我送砍网了。还有一次,是恢复升学考试后的一年,我和我哥同时考上公社的高中。母亲又喜又急,因为学杂费和菜金没有着落。父亲没有说什么,就又回茶场了。开学前几天,父亲连续几个晚上,往返四五十里山路往学校食堂送了几架子车柴火,低价作抵我们哥俩的学费。当然,这件事我是在开学后听到校长表扬时才知道的。原来,父亲利用早晚时间上山砍柴,晒柴,又请工友夜晚帮忙运送到学校,前后忙了数周……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写诗,更不记得年少时是否写过,反正没有片纸只言“作品”留下来。高中时,我的强项是数学,因为偏科,高考考了三四次才过线。难得跳出农门又不得已学农,毕业后重入农门服务三农。几十年务农似农,矜矜兢兢不识闲儿。既身行调查试验与示范,常常泥土一身肩酸背痛无冬夏。又笔拟目标规划与方案,每每头昏脑涨颈僵臂硬忘节假。就这样一路盘桓登攀,且苦且甜且不甘,也叹也憾也期盼。疲惫时鼓捣几句,推敲中解闷释压,快乐时鼓捣几句,斟酌着把小确幸记下。我也曾数度回复点赞和期许的友人说:“我只是想记住,只有记下来才能记住,又没有更多的话。”
真的,我就是想记住,记住那人那事、那些许走心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