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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事

2025-02-17南豫见

时代报告·奔流 2025年1期
关键词:鸡爪老五老马

一年四季都穿着油渍斑斑劳动布工作服的我,数年前已开始偷偷摸摸地写小说了。那时候在鸡爪沟写小说,唾沫星子就能把人淹死。轻着说是不务正业,重着说“也不撒泡尿照照,是人是鬼都想当作家?”我无祖上荫庇,认定要想脱掉劳动布工作服,只有华山一条道:写小说。“短篇不过夜,中篇不过周,长篇不过月。”我用盛过化肥的牛皮纸袋子,精心裁制成体量不同的信封,恭恭敬敬地把文稿装进去,在信封的右上角剪个孔,这样就可以不贴邮票。为了规避如刀子般的世俗目光,我用食堂饭票收买了邮递员王庭。我俩约见像地下党接头。如果有退稿,王庭就冲着我所在的停车场,将自行车铃声奏出两长一短。我若想寄稿就会冲着王庭由远渐近的自行车,若无其事地举一下右手。之后我俩就在锅炉房见面。“倾巢而出,又燕衔而回”的投稿苦闷期,漫长且焦躁。我经历一次次崩溃,又一次次激情复活后,处女作“农机战线大庆人”,终于在《河南文艺》变成铅字。之后一发不可收,一批5000字左右的短篇小说在《颖水》《牡丹》《吉林文艺》《小说林》及省报副刊相继发表。一个两万字的短篇小说《试制垛包机的时候》,收入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枫岭晨曲》中;首部悬疑中篇故事《挖“眼睛”》,由河南省军区政治部编发面世。

1978年6月上旬,北京电影学院恢复招生,文学系没有招生,我毅然报考了导演系,因为我已经26岁了,是考生年龄的上界限,往后就没有机会了。导演系计划招生18人,分三个考区,上海考区、西安考区各5人,北京考区8人。1800名做着导演梦的年轻人赶赴北京,第1轮海选淘汰1760人。我凭借着发表的7篇小说,成为40位复试考生中,仅有的拥有文学成就者。在之后的表演小品、命题编故事、影片分析等测试中,我犹如神助,均表现优异。所谓神助缘自我的特殊经历,在特殊岁月里,我有幸结识了发配鸡爪沟劳改的北影魏导。难熬的漫长寒夜,我俩值班冬灌小麦,不敢有一丝懈怠,否则就会招致弥天大祸,魏导身患多种慢性疾病,常常体力不支,每到后半夜我就让他在窝棚里歇息,我独自盯守无边无际的麦田,权当俩人劳作,且无怨无悔。日子已久,我俩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知己。闲暇时,魏导对有关电影故事及制作过程的表述,让我如痴如醉。尤其是送我那本厚厚的《大众电影》合集,令我爱不释手。我求知欲强,魏导阐述耐心。我明白了镜头与镜头的组接被称之为“蒙太奇”,了解到“远景”“中景”“近景”“特写”的区别,基本清楚“表演小品”的核心元素,以及构建一部电影作品的基本框架……这些不经意间获得的知识点,使我成为一匹黑马杀进导演系招生考场。因为1977年的“白卷英雄”,1978年高教部颁布了新规:公布当年考生各门类的考试成绩。红色的公示榜上,我的考号10853爆出冷门,各科总成绩名列前茅。当时我的心绪像飘飞的气球悠悠然升至空中。

气球飘到鸡爪沟上空便落地爆炸。鸡爪沟的官方称谓叫“17分场3队”,隶属西华农场,是全场最贫瘠、最凋敝、最困囧的基层单位。我母亲是3队卫生室的医生。队长老马是2期糖尿病患者。老马离不开我母亲的照顾,他大面上对我也算过得去。譬如这次若没有老马点头特批,正赶“三夏”大忙,也就没有我的北京之行。为感谢老马,我狠心咬牙,花18块钱,买了一只正宗全聚德烤鸭。这可是我整整一个月的工资。老马光听说过全聚德,还没有品尝过全聚德。一见油汪汪黄橙橙香喷喷的烤鸭,他两眼顿时眯成双月牙。我趁机提了提马上要函调政审的事。老马不知此事深浅,当即就拍了胸脯。几天后老马拿着函调信去分场盖章,去时一脸的淡定与轻松。回来时就不淡定不轻松了,脸拉得老长老长,他连声说老梁个稀屎鸭子不盖,我好话说了一马车,老梁个稀屎鸭子就是不盖。老梁是17分场的场长,一直对我有成见,而且是很深很深的成见。

导演梦虽然黄了,但我北京之行却成了美丽的传说,从鸡爪沟传遍17分场,又从17分场传遍整个西华农场。并且越传越神,加上我变成铅字的作品越来越多,尤其连续几次上了《河南日报》,更让人刮目相看。识文断字的人都清楚,《河南日报》是省委机关报,党报,大报,能登个小豆腐块儿就很不容易了,连续见报是啥能耐?我不仅成了西华农场的名人,成了周口地区的名人,也成了本省一颗引人注目的文学新星。在不久隆重召开的省作协第1次代表大会上,我忝列最年轻的理事,年方27岁。文学给我带来了尊严,也改变了我的命运。我脱掉油渍渍的劳动工作服,成了西华农场党委宣传部的新闻干事。

进宣传部后,我采写的第一篇稿子就是为老马树碑立传的,标题是《一心扑在革命事业上的人》。此稿六成真实四成虚构加艺术渲染,洋洋洒洒3000字,将老马党的基层干部形象升华得光彩照人。《河南日报》“党的生活栏目”重点刊发后,省广播电台王牌栏目“河南风光”接着隆重推出。老马声誉雀起,遂官升一级成了17分场的副场长,并晋两档工资。这个天降的大馅饼,一下把老马砸晕了。老马亢奋的眼睛一天到晚都眯成了双月牙,得意的嘴巴24小时想合都合不拢。我这无形的投资,为接下来的喜事打好了完美的铺垫,取得了非常实惠的物资回报。

对喜事,我原本打算低调操办。不成想,那天杜道恒老师来农场组稿,接风的席宴间,有同事无意间透露出喜事消息,我示眼色制止不是,撒谎规避也不是,因为杜老师曾编发我的处女作,对于非亲非故的草根作者,这是何等功德?我从心底一直以恩师待之。一次在省报社开会,我去造访杜老师,在杜老师家里第一次遇到李佩甫,杜老师对我俩进行了介绍。我得知佩甫居家许昌,老父亲是鞋厂的师傅。佩甫当过知青,返城后进机床附件厂当工人。去卫生间时,我无意中发现门口柜子上置放一只鞋盒,上面标着“许昌鞋厂”的字样,让我怦然心动,虽然我不能确定这只鞋盒与佩甫有关,但已经启发了我的心智,我严重懊丧自己情商太低。百年修得同船渡,大千世界,相逢即缘,你情我义,礼尚往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次杜老师前来组稿,就是我为框正过失,再三盛邀才成行的。我让杜老师为全场的业余作者讲了两节课,杜老师学养丰厚,讲起创作理论侃侃而谈,头头是道。与会的业余作者们很满意,场宣传部的领导很满意,杜老师也挺满意,感叹我这个学生会办事。我还专程送杜老师回省城,一辆吉普车的后备箱里,塞满了农场的土特产。我扛着沉甸甸的纸箱朝楼上搬时,杜师母把我拉到一边,惊恐不安地问,这么多大箱子,不会出啥事吧?我大大咧咧地说,你如何能这样想呢师母,这是杜老师辛苦讲课所得,应得的,能会出什么事?师母一听杜老师说我要办喜事,立即把给她弟弟结婚准备的一床杭州丝绸被面硬塞到我手里,无论我如何婉拒都不成,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佩甫就是从杜师母那里听到的消息,他当即就把电话打到农场宣传部,对我说你准备好酒吧,我跟刘向阳、杨金速、陈解民约好了,我们四个一块去,金速说了不叫你喝趴地上他不姓杨。

为期三个月的省作协首届文学讲习班,久负河南文学界“黄浦一期”的盛名,指导老师均为国内、省内一线作家评论家,二十几位学员都是各地市粼选出的创作尖子。拔萃之初,众目睽睽,竞争相当激烈,最终我们四人有幸都被选入,结下了此生难忘的同窗之谊。此间,我与佩甫、向阳、金速被誉称“豫南四条汉子”。实事求是地说,我们四人的创作势头正劲,称为“翘楚”当不为过。金速是退伍军人,他有一短篇上过《解放军文艺》。佩甫的《青年建设者》刚刚发表,即引起广泛关注。我与向阳的短篇也刚上了同一期《河南文艺》。其时,我与解民共同参加了河南人民出版社办的短篇小说创作学习班,我们的短篇都被顾仕鹏老编辑选中,收入到短篇集子《枫岭晨曲》中。《枫岭晨曲》当时很火,段荃法、乔典运、叶文玲、徐慎等时下文学大咖的力作都在这部集子中亮相。

这四位文友前来助兴,盛情接待是必须的,但“盛情”是有条件的,是必须有真金白银支撑的。当时我月薪25元人民币,小一半都贡献给我国伟大的烟草行业了,典型的“月光族”一枚,常常尴尬于银根吃紧,入不敷出。我身边几个铁哥儿们的个人经济形势,也与我同属一碗豆腐豆腐一碗,掏光全身所有的口袋,也凑不出几个钢蹦。老五跟我最铁,他在我抓耳挠腮的时候,冲我挤眉弄眼说,哥你咋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有困难找组织嘛,“一心扑在革命事业上的人”,对革命同志绝对会“像春天一般温暖——”

我茅塞顿开,还没有将心上的疙瘩完全解开,老马那边已经眯着俩月牙拍胸脯了:孩子乖,从小处说你的喜事是你马叔的喜事,朝大里说你给咱们农场贡献恁么大,你的喜事也就是咱17分场3队的喜事——我连忙说,马叔咱这公私可得分清爽呵,不能因小失大。老马说放心吧孩子,首先这事儿咱要办好,其次别说砖头瓦块,就是一片树叶也落不到咱头上。咱3队是种地的,菜园里的菜对职工从来都不要钱,赶上你办喜事能给你要钱?从此开这要钱的口子?咱3队有猪圈羊圈,逢年过节供应职工的大肉羊肉,都是象征性地收点儿钱,你马叔这会儿也不能对你狮子大张口要吧,——我俩正合计的当儿,畜牧组长王运德来找老马汇报事儿。老五与王运德是表兄弟,我心里明镜一样清楚,这兄弟俩已经做好功课,王运德是来背书的。我忙站起来做抽身状道,你们说事儿我先走。王运德伸双臂拦着我说,我跟马队长就两句话,不耽误你们谈公事——他说着转向老马说,马队长我给你检讨来了,咱圈里那头最大的膘猪咬架咬死了——老马眉头一皱说有多大?王运德说200斤出头。老马说恁大个儿啥样的猪能把它咬死?王运德说猪个头儿越大越笨,还是那头狼猪咬的,都咬死好几头了。老马说再过节时杀了它——老马说到这儿想起我的喜事儿,改口说过去这咬死的猪都是咋处理的?王运德说场卫生科有硬性规定,死猪不论是病死还是其他死因都不让食用,必须深埋。老马说这次别埋了,让大猫办喜事儿吧。“大猫”是我的小名,3队的职工都这么叫。王运德先做惊讶状,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说,祝贺大猫祝贺大猫——随之又转向老马,故意流露出一副为难状。老马说明知是咬死的埋了不可惜?这次特殊处理吧,你打个报告就说是病死的,我签字。王运德眉开眼笑说您队长发话了,我坚决照办就是。老马叮咛道人多嘴杂,你嘴巴骨可严紧点儿。王运德连连点头,我抓紧去放放血免得有腥气儿。老马盯着我乐滋滋道:200多斤办喜事够用吧?我频频点头道足够足够。老马接着说有一点儿咱得讲头里,咱3队没有酒厂,这酒水可得你自己想办法。我忙应道这个没问题,这个没问题。送王运德出来,我忍俊不禁道:真咬死了?王运德做个鬼脸说你办喜事,我能让你用咬死的猪?你跟我去看看,现在还活蹦乱跳哩——王运德打量一下四周压低嗓门道,老五这会儿正在猪圈候着哩,你俩搭帮手,咱不惊动别人,我亲自操刀宰——

这荤菜、素菜大头落地,曲径通幽,全都是免费顺来的,看看老五这狗头军师当的,等这桩喜事下来不让他喝趴下几回都对不起他。另外,我自家养着几十只鸡,杀几只大公鸡黄焖、清炖、地锅爆炒,还不叫佩甫、向阳、金速、解民几个馋猫吃得满嘴冒油?

我回复老马酒水没问题时,心里空落落的,还真的没底。老五掰着指头算了一笔细账,就凭你那四位文友的大名,都是省里的名流名家,重要的是关乎着你的脸面,这酒绝对不能应付,必须是名酒,起码是周口地区的名酒,鹿邑大曲是最起码的。加上你那些宣传部的同事,还有冲着这几位名家来的各分场有头有脸的笔杆子,光这拨佳宾少不了五桌,这佳宾席每桌备一箱酒也是最起码的,鹿邑大曲每瓶3块8,一箱6瓶22块8,5箱就是114块。3队31户职工家属,逢喜事不会拉下一户,能喝酒的少算也有100人,10箱酒是必须的,如果一视同仁,上一样的酒,又得200多块。我苦笑道一分钱逼死英雄汉,这滋味儿真的是感同身受。老五说啥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钱。那个时候喜事不时兴送礼金,通常送套《毛选四卷》,送个日记本,了不起送个玻璃镜框。3队的职工私下商量好的不偏不向,一碗水端平,每家都是一个陶瓷洗脸盆、两条毛巾,加在一起也就3块来钱。老五笑得两眼流泪说,弄球一堆盆子你俩口子一辈子也用不完。

我正在为酒水抓耳搔腮之际,顾士鹏老师寄来了《试制垛包机的时候》稿费,当时稿酬是1000字8元,这个短篇2万字,160元不多不少。我朝省城的方向连鞠三个躬,感谢顾老师大恩大德,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佳宾席的5箱鹿邑大曲有着落了,分场供销社的车主任,是老五当团总支书记时,从基层选拔上来的。俩人的交情还温度不减,车主任慷慨地抹去了4块钱的零头,更慷慨的是按进价回收了那一堆陶瓷盆子与毛巾,老五从老车手里接过差不多60块钱时,打趣道你这是前门出后门入还交了一个大作家朋友,你这是双赢呵老车。加上还余下的50块稿费,这喜事的经费还有110元。老五说招待客人没烟会行?一群大烟鬼子少说也得20条,白包经济一盒8分,长脖子鹅一盒1毛2,曙光一盒2毛,黄金叶一盒2毛5,三门峡一盒3毛3。咱办喜事不能买最差的,不吉利。咱受条件限制,不得不忽略最好的。舍去白包经济,再舍去三门峡,买10条长脖子鹅12块,5条曙光10块,5条黄金叶12块5。咱见人下菜,你那几个作家朋友抽黄金叶,你的同事与各分场来的抽曙光,3队的职工抽一色的长脖子鹅。除掉烟钱,还剩75块5,买10箱酒水,招待3队职工。地瓜烧1块2一瓶,买10箱72块,还剩3块5,要说这是为老五精打细算画上的最圆满句号。可我心里别扭,老五心里也别扭。别扭的原因是地瓜烧说开了就是白干,不是担心3队职工会心里不平衡,而是肯定心里会不平衡,人家喝鹿邑大曲让咱们喝白干,还有比白干更便宜的酒吗?这些唾沫星子喷起来还不把我淹死?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往后还如何在鸡爪沟做人?苦思冥想,失眠整整一个晚上后,我与老五都有了思路。我俩沿袭古人的作法,各人写在纸上。我写下一个成语:偷梁换柱。老五是三个字:换商标。异曲同工,我俩相视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老五擦着眼镜上的泪渍说,你的思维是作家的思维,明明是做坏事还显得文绉绉的,我张嘴就是赖官坏得直截了当。有了美妙构想,在议施工人选时,我说我有一位学生在场酒厂当办公室主任——老五挥手打断说,这种臭巴巴事儿还是让我来吧,你保护好光辉形象,将来当官当大官当管官的官,我老五跟着你也好显摆显摆。

喜事的前一天下午,佩甫、金速、向阳、解民一行赶到了。佩甫和向阳起了个大早,坐火车到漯河,那时的绿皮车逢小站就停,将近70公里的路晃悠了两个多小时,金速与解民准备了两辆自行车接站,之后就忙不迭地朝鸡爪沟赶。从漯河火车站到西华址坊是43里土公路,头天刚下过一场暴雨,凹凸不平的路面积着一坑坑黄澄澄的泥水,自行车轮子辗过去四下迸溅。佩甫、向阳共骑一辆,还能相互换换喘口气。金速与解民共骑一辆,解民身小力薄不会带人,只好由金速一人代劳。金速嘴赖一直宣称解民是他老婆,弄得沸沸扬扬,全省文学界都知道,知外不知里的人还真以为他俩是夫妻作家哩。金速如此宣称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金速转业就分到了漯河文化馆做创作辅导,解民是业余作者,他俩自然成了男老师与女学生、男师傅与女徒弟的关系,接触多了,这种事儿就是黄泥巴抹腿上不是屎也是屎。金速有点儿力不能支,看向阳在后架上打坐,就说向阳替替您哥——向阳做个鬼脸道我带你老婆你不吃醋?佩甫一边吃力地蹬着车子一边接话茬儿说,向阳是美男子解民一肚子花花肠子,他俩如果干柴烈火一番,你老兄不嫌头顶的帽子绿?

四人气喘吁吁地赶到址坊后,一打听前边还有20里,路面更差。从址坊到奉母8里,自行车勉强还能骑,再前边到九龙口(17分场场部)的8里,只能骑一段推一段,最后一程4里到鸡爪沟全是泥巴窝,只能是人扛车子了。向阳连声牢骚,南猫(文友们对我的昵称)这货在这地方咋过了?金速说,向阳你此言差亦,你没看这一望无际的田野多辽阔多壮观,这鸡爪沟的水清澈见底,托尔斯泰的庄园就坐落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佩甫的“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此时此刻我有了更深的感悟。解民说,佩甫篇末点题,一语道破天机。

四位作家成了四只泥猴,匆匆换衣清洗时,向阳说,南猫赶快填肚子吧,从早晨到这会儿粒米未进呵。我慌忙招呼安排开伙做饭,并吩咐赶紧上来一筐变蛋、一筐脆凌凌的黄瓜、一筐青红相间的西红杮,后边两样都是几分钟前刚采摘的。做变蛋的草木灰、石灰都是干干净净的一手货,绝无污染。我熟练地给三人每人剥了一个,剥出的变蛋黄莹莹的透亮,香气扑鼻,味道纯正。三人接过狼吞虎咽的同时,六只手同时伸进筐里抓抢。我出门拿烟,不到20米的路程,最多5分钟的工夫,拐回来时看到的情景,令我捧腹,一筐60个变蛋只剩下俩儿,进门前还听到解民小声告诫说,向阳别坏规矩不兴露筐底儿。我大声接话道,你胡扯解民,鸡爪沟没这规矩,蛋是自家鸡下的,又是自家变的,变成的还有一筐哩,管你们吃够。佩甫笑道,南猫见过抠的没见过你这么抠的,光想用变蛋就把我们打发了?金速说,南猫你这鸡爪沟就是梁山泊,我们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说你们既然把我当成及时雨,我也要看看诸位的投名状——

解民拎出了一床毛巾被,贵重程度仅次于杜师母的被面;佩甫是一套两本的《契柯夫小说选》;向阳是件小陶瓷工艺品“两个接吻的少男少女”;金速是四只小红塑料壳灯笼,他连声说张灯结彩,这个吉利呵,张灯结彩——解民打趣道,杨金速就你个孬种最抠门,依漯河小摊的价位你这四只灯笼不值5个变蛋钱,瞅瞅你剥这一堆变蛋壳,她说着麻利过去弯腰扒扒查查,之后高声叫道18个,你个孬种整整吃了18个变蛋——金速抿嘴一乐道,有那么多吗,我觉得还没品着是啥味呢。众人齐声大笑,拍腹跺脚大笑,笑得险些崩破屋顶。

老五亲自押车将15箱鹿邑大曲搬下拖车时,在鸡爪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职工家属们交头接耳,口碑相传:这是大猫办喜事的酒,不分光棍眼子,一律喝名酒喝鹿邑大曲。老马冲着我连比划了几大拇指头,孩子乖,你这事儿办得地道,长脸,给你家人长脸,也给你自己长脸。

酒宴开始时,金速受佩甫、向阳、解民的委托,挽挽袖子响应主陪老五的挑战。老五笑道杨大作家,我知道你出手划拳是一流的,甚至可以说是打遍全省文学界无敌手。但是你今天到我们鸡爪沟地界,就要遵循咱们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入乡随俗。你可认同杨大作家?还有你们这三位大作家?金速皱一下眉道,什么规矩?愿闻其详。老五说你们城里套路深,又是用嗓子可劲儿喊,又是使劲挥胳膊比指头,吆喝半天还喝不了一杯,我们鸡爪沟的酒风就是实打实,叫“兄弟碰”,你一杯我一杯,咱俩一碰,干了,接着碰下一杯,直到把一个碰趴下了,这才叫一醉方休——老五说着起身抓过金速面前的杯子,倒了个八分杯,给自己倒了个满杯——这个欺弱的动作,是酒桌上最极端的怼酒方式,此举使满桌的人都愣住了,老五接着将两只杯子轻轻触碰一下道,杨大作家,我先干为敬,说着一扬脖喝了个杯底朝天。金速是当过兵的人,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是男人的血性还是杠杠的,他如何能让老五示弱?抓起酒壶先将八分杯斟满,之后也一饮而尽。

“兄弟碰”进行到第8杯时,我发现金速神色迷离,清楚他的酒量已经过半了,我忙把一只冒油的鸡腿送到他面前,招呼大家陪着他吃一轮菜。之后,大家继续兴致勃勃地观赏“兄弟碰”,碰到第21杯时金速醉了,他的醉态是倒头睡,这种醉叫熟醉,不出酒不耍酒疯,文明得很。老五之前啃下两只四两重的干馒头,用他的话讲这番功课能中和两瓶酒,此时他的酒量刚到六成,面色微微泛红,精神颇为亢奋。下边的“兄弟碰”改为一对三,老五挑战佩甫、向阳、解民。我知道这俩许昌的哥们酒量都一般般,也就是5杯的量。佩甫有自知之明冲我表白道,金速只吃一支鸡腿就趴下了,这一桌子肥鸡子大鱼你怕我们吃吗南猫?我忙打个圆场道,好好,以吃为主以吃为主。老五牛劲上来了,坚决不干。他起身道老祖宗还立下一个规矩,叫客随主便,也就是说此刻的话语权在我这里,鸡爪沟的规矩是不喝酒不能开吃——老五说着先行喝了一杯,三位不肯就范。老五接着又喝了一杯,三人仍不肯端杯。老五紧接着又干了一杯,这下把三人逼到了墙角,三人无奈交换一下目光,犹犹豫豫地端起了杯子。解民连连声明道,我平时是不沾酒的,今天是南猫的喜事我就破例了,就这一杯就这一杯。老五干脆挥一下手说,不行不行,巾帼不让须眉,男女都一样。在老五顽强地坚持下,解民勉强喝了三杯后,她嘴巴上的岗哨就撤离了,开始胡言乱语。“兄弟碰”到第六杯时,佩甫、向阳一齐东倒西歪,相继醉倒了,醉得不省人事。解民拉着我的手,又是流泪,又是欢笑,最后失声歌唱:你是明亮的北斗/我们是群星——我连忙晃动着她的双肩高叫道,打住解民,你醉了你醉了。

作者简介:

南豫见,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连任四届河南省文联委员,五届河南省作协理事,三届漯河市作协主席。迄今出版10部长篇小说,200余篇中短篇体裁作品,结集出版两部中短篇小说集,一部散文随笔集。长篇小说、电视剧曾三获省“优秀文艺成果”一等奖、三获省“五个一工程奖”、两获“大河文艺奖”,中篇小说曾获“莽原文学奖”“全国农垦文学奖”,短篇小说获十数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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