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乐府《公无渡河》本事及其主题演变考论
2025-02-14李小白
[摘 要] 《箜篌引》又作《公无渡河》,其作者、本事等问题长期悬而未决,对其内涵解读也众说纷纭,已成乐府研究公案。文章通过梳理其本事起源与发展,分析其中“河”与“狂夫”元素的内涵嬗变,考察后世拟作中的主题转向,探究诗旨分流背后的社会文化因素、诗人情感倾向与文学创作思潮等变化,进而揭示《公无渡河》主题演变轨迹,展现后世拟作在不同历史语境下发生新变的时代特色,为深入理解乐府诗歌传承与发展、明晰文学经典的时代性及其持续散发魅力与影响力的内在根源提供参考。
[关键词] 汉乐府;公无渡河;黄河;主题演变
[中图分类号] I207.2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2991(2025)01-0068-08
《箜篌引》被列为《乐府诗集》相和歌辞相和六引之首,最早见载于传为蔡邕所作之《琴操》,又称《公无渡河》。关于其作者,记载不一。《琴操》载为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古今注》言为霍里子高之妻丽玉;《乐府古题要解》亦言“右旧说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但复叙狂夫渡河,其妻呼止之不及,狂夫溺死,其妻“援箜篌而鼓之作歌”,“子高还,以其声语丽玉,丽玉伤之,乃引箜篌写其声”,并载丽玉以其声传邻女丽容,“名曰《箜篌引》”[1]57。由此,后世关于《公无渡河》作者,《箜篌引》曲与《公无渡河》辞之关系,二者是否为同一作品,《公无渡河》究竟是完整古辞抑或节略歌词,是《箜篌引》本辞还是其本事诗[2]111,创作本事来源等问题争论颇多。
前人研究多围绕《箜篌引》作者、背景、创作时间、本事等问题[3],虽考述较多,但少有定论。本文试从《公无渡河》古辞演化与作者身份,“河”之内涵转变与狂夫形象塑造,后世拟作主题转向与诗旨分流等方面入手,重论《箜篌引》本事及其内涵,以期对乐府诗的经典传承有所贡献。
一、《公无渡河》文本演化与本事辨疑
尽管称《箜篌引》出于《琴操》,然由于《琴操》已佚,今可见有关记载主要有以下三条。
一是《汉魏遗书钞》本,但仅二十余字,除言作者及《箜篌引》即《公无渡河》外,并无更多信息。
七曰:箜篌引:樗里子高所作也,即《公无渡河》曲。[4]9
二是唐人《艺文类聚》所辑。其中增加了狂夫、狂夫之妻两个人物,且故事更加详细,但并未提及“公无渡河”内容。
《琴操》曰:《箜篌引》者,朝鲜津卒霍子高所作也。子高晨刺船而濯,有一狂夫被发提壶而渡,其妻追止之不及,堕河而死,乃号天嘘唏,鼓箜篌而歌,曲终投河死。子高援琴作其歌声,故曰《箜篌引》。[5]787
三是清代《平津馆丛书》本《琴操》,相较前两个版本,其故事得到进一步丰富,出现了狂夫之妻所歌内容,并云:“子高闻而悲之,乃援琴而鼓之,作《箜篌引》,以象其声,所谓《公无渡河》曲也。”[4]23张哲俊《〈箜篌引〉是古朝鲜的歌谣吗》已对记载《箜篌引》的《琴操》版本做了较为细致梳理,此不详述,仅结合研究需要大致引述。
晋人崔豹《古今注》所载与《平津馆丛书》大体相同,但“狂夫”作“白首狂夫”,“披发提壶而渡”为“披发提壶,乱流而渡”[6]12,缺少“乃号天嘘唏”一句,但多出霍里子高还家“以其声语妻丽玉”“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焉。丽玉以其声传邻女丽容,名曰《箜篌》(引焉)”等内容。不仅平添了子高妻丽玉、邻女丽容两个人物,且故事叙述更加详细生动,但也不见《公无渡河》歌辞。而北宋陈旸《乐书》卷179记载南朝陈僧人陈智匠所述版本,其故事内容相较《古今注》,又增加了狂夫之妻“鼓箜篌而歌”的内容:“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奈公何。”[7]930唐人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公无渡河》,不仅将作者变为霍里子高妻丽玉,且歌辞演变为“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公堕而死当奈何”[1]57。北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歌辞又变为工整四言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8]377大致生活于同时的朱长文,其《琴史》增加了霍里子高“盖隐君子”的身份,歌辞变为“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公堕河死,当奈公何。”[9]15其歌辞文本已基本定型,后世也有“公堕而死,当奈公何”“公堕河而死”类表述,盖是对前代文本的整合。
需注意是,首先在陈智匠版本前,皆不见狂夫之妻所歌内容,且《汉魏遗书钞》本和《平津馆丛书》本皆作“《公无渡河》曲”,则最早可能有曲无辞,辞是后人增补而成,且据“相和有四引……宋唯《箜篌引》有辞。梁具五引,有歌有辞”[10]201则知,至晚到南朝已出现《箜篌引》歌辞。其次,《古今注》不载“乃号天嘘唏”一句,恰证明其可靠性不如《琴操》本。按扬雄《方言》“哀而不泣曰唏,于方则楚言,哀曰唏,燕之外鄙,朝鲜列水之间”,郭璞注曰:“鄙,边邑名……朝鲜,今乐浪郡是也。洌水,在辽东。”[11]26“嘘唏”一句正符合故事发生于“朝鲜”列水的背景。再次,段安节《乐府杂录》云“昔有白首翁,溺于河,歌以哀之;其妻丽玉善箜篌,撰此曲”[12]72,陈旸《乐书》亦言“昔有白首翁溺于河,其妻丽玉素善十三弦箜篌,作为《公无渡河曲》以寄哀情”[7]634,显然在流传过程中已混淆狂夫之妻与霍里子高妻丽玉身份。
可见,从最早狂夫之妻“号天嘘唏”,到其援箜篌作《公无渡河》曲,再到《公无渡河》歌辞的出现和流变,《箜篌引》故事的演化明显是其流传过程中被不断修缮、丰富的结果。由此看,相传《琴操》所载,或许更接近故事原貌。
关于其本事,前人多围绕“朝鲜津卒霍里子高”身份展开争论,或以为“霍里”是朝鲜族姓氏,“津卒”当为“守渡口的军卒”,原诗盖是“东汉以前朝鲜一位殉情妇女配以卧箜篌吟唱的一首乐府诗”[13];或推断其本事产生于先秦,其中朝鲜津卒哀痛白首狂夫或与哀痛“箕子”有关 [14] 。
诚然,箕子与朝鲜渊源及其“被发佯狂”“欲负石自投河”的形象与溺于朝鲜之河的“披发狂夫”雷同,但这并不能真正揭示《箜篌引》的故事本源。加之后世对《公无渡河》拟作的诗旨解读,多聚焦于河水所喻政治风波上,忽视了子高“晨刺船而濯”,狂夫“披发提壶”“堕河而死”与其妻“投河而死”等内容。要明其本事,当从文本入手。
一是,“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子高晨刺船而濯”。车天辂从《箜篌引》产生的历史、地理条件入手考证“朝鲜津”,认为故事发生地当在大同江。如前文述,“唏”之方言流行于“朝鲜列水之间”,据考,“列水”即“大同江”,故知车言当是。“津卒”一称,不见载于历代职官。考索典籍,与其相近惟汉设有“守津吏”,亦名“津吏”,掌管江河渡口,监督往来行人。《列女传·赵津女娟》便记载赵简子与“赵河津吏”相约,然津吏醉酒致使他无法渡河之事[15]249-250。从中可知,“津吏”亦承担摆渡之责。故“晨刺起船而濯”便是子高晨起于津口撑船摆渡。“濯”一本作“櫂”[16]25,二字通,颜师古注《汉书》谓“濯者所以刺船也”[17]2568,知其义同。后世诗作中“津卒”一语也多指摆渡人。
二是,“一狂夫被发提壶而渡”。既有津吏,缘何有人涉水而死?关于“狂夫”一句,前人多聚焦于其身份及隐喻,较少对“提壶”进行解读,仅有的一些讨论中,将“壶”与“葫芦”联系起来,认为这一意象“渗透了道家神仙思想的情怀”[18]。按“壶”古时多用于盛水或盛酒之用。“提壶”或指醉酒,如陶潜诗“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19]91,李白诗“提壶莫辞贫,取酒会四邻”[20]1094等,故而因醉且狂,披发渡江也就能够理解。此外,《诗经·齐风·东方未明》“折柳樊圃,狂夫瞿瞿”句注云:“柳木之不可以为藩,犹是狂夫不任挈壶氏之事。”《毛诗序》阐发此诗诗旨云:“东方未明,刺无节也。朝廷兴居无节,号令不时,挈壶氏不能掌其职焉。”[21]741-742“挈壶氏”是掌管时间的官职,“挈”者,提也。“挈壶”即“提壶”,这是首次将“狂夫”与“提壶”意象组合,且“今人一般认为这首诗是反映劳动者对繁重劳役的怨愤”[22]193,“狂夫”通常被释为监工,若让“狂夫”提着计时的“漏壶”渡河,无疑是使不贤者在其位,而“渡河”所暗含的政治意蕴也就使狂夫提壶而渡有了后人所说隐喻政治黑暗的内涵。
需注意的是,尽管从前人考证看,“披发狂夫”近似“箕子”形象,但“箕子”故事本身和《箜篌引》并无太多关联。反观先秦两汉文献,倒是《楚辞·渔父》内容,可与之相呼应。《渔父》只称“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23]758,至《史记》言“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24]2486。则知汉人眼中屈原形象已变为“披发”。又《渔父》所述两人物,一个“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不愿沾染世之污浊;一个“鼓枻而去”,高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而屈原结局又是“自投汨罗以死”[25]2535,可以说,除却故事主旨不同,情节和人物皆有太多相似。此外,史载自刎而死的伍子胥,至汉代也被附会为投水而死。如《新书》称他“何笼而自投水,自抉而珥东门”[26]270,《淮南子》也说“子胥自沉,吴不断水”[27]571,可见“投水而死”在这一时期有其独特内涵。
三是,狂夫之妻“号天嘘唏”“曲终投河死”。妻哭夫、投河死的情节让人自然联想到杞梁妻故事。刘孝威诗中“崩城掩孀袂”一句便借用杞梁妻崩城之典,“君为川后臣,妾作姜妃娣”[1]1213则表达夫死妻殉的男女恋情主旨。然考索典籍,有关杞梁妻的最早版本只言其拒绝齐庄公吊唁,至《孟子》开始出现她“善哭”“哭之哀”[28]4295的记述,到汉代此故事得到进一步丰富,《说苑》《列女传》便有了“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29]272的崩城情节,以及“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15]159的自投水死情节。
此外,归家语其妻丽玉,传与丽容等情节,盖亦后世附会,虽因文献所限,不能明其究竟,但从丽玉、丽容名字,“援箜篌”作歌,传与邻女的情节看,很可能参考了潇湘二妃、湘灵鼓瑟、东邻女等故事。
综上,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17]1756的特质,《公无渡河》本事极可能便是一名津吏因睹狂夫渡河溺死、其妻哀恸投水殉情的悲剧,有感所作,但经汉及以后文人增补,裁剪融合了“屈子投江”“杞梁妻殉情”等经典情节,最终成为今天所见文献所保留的故事面貌。
二、《公无渡河》的场域再造与“狂夫”形象嬗变
通览文献,后世以《公无渡河》为题的拟作凡百余篇;以《箜篌引》《箜篌谣》《箜篌赋》等为题,实仿写或化用《公无渡河》的作品亦有数十篇,其中皆或多或少提及“公无渡河”内容。需注意的是,最初文本并未言狂夫所“渡”为何河。尽管先秦多以“河”代指黄河,然由“朝鲜津卒”来看,故事本事当发生于汉之乐浪郡,从地理角度观之,“公”所渡之河无论如何不应为黄河。然至南朝梁陈时期的拟作中,“河”开始被指作黄河,如刘孝威诗“请公无渡河,河广风威厉”“绀盖空严祀,白马徒牲祭”[8]378,不仅融合《诗经》“河广”之典,且已见瓠子沉祭故实。“绀盖”,《史记》“索隐”引《汉旧仪》谓“祭四渎用三正牲,沉圭,有车马绀盖也”[25]1373,“白马”指汉武帝临瓠子决口刑白马沉璧于河一事,此句所指明显为黄河;然末句中“江妃”则是游于长江、汉水的神女,可见此诗中“河”之指向并不固定。至南朝陈张正见《公无渡河》,首句“金堤分锦缆,白马渡莲舟”[30]122,指“河决酸枣,东溃金堤”[25]1409与武帝沉祭之事;三句“棹折桃花水,帆横竹箭流”,按《水衡记》言“黄河水二月、三月名桃花水”[31]37,《慎子》曰“河下龙门流驶,竹箭驷马,追之不及”[32]196;末句“何言沉璧处,千载偶阳侯”,“沉璧”指上述祭河一事,“阳侯”为水神,《淮南子》云:“武王伐纣,渡于孟津,阳侯之波,逆流而击。”[27]192可知上述典故皆与黄河相关,诗中“河”的指向逐渐明晰。至李白《公无渡河》开篇即云“黄河西来决昆仑”,诗中还借用《箜篌引》典故[20]160,彻底将故事发生场域转移到黄河。后人同题拟作,也多围绕黄河展开,如唐人王睿“推出黄沙兮泛君骨”,王炎“黄河浩浩不可航”,沈德潜“黄河怒涛高蹴天”等,都将此“河”作黄河讲。
从“河”在先秦两汉内涵变化来看,之所以“公无渡河”发生场域被迁至黄河,盖与汉以来黄河受到高度重视且被不断圣化有关。一方面,汉以降,日益频发的黄河水患引起了统治阶层的高度重视,河患成为当时影响国家稳定的重大灾异之一,逐渐上升至关乎王朝兴衰的高度。另一方面,西汉确定四渎五岳祭祀成为常制,黄河被尊为“四渎”之首,得到空前尊崇,不仅被称作“灵河”,还与泰山、华山一起构成了“河华”“河山”“泰河”等概念,成为文化心理上的重要边界,并由此阐发,进一步被称作“中国河”,升格为整个汉代国家的象征。先秦“临河盟誓”的传统,也在这一时期演变为以“河山”为誓,继而生发出“河山永固”“山河无恙”等文化意蕴。
需指出的是,随着“公无渡河”主题的一再书写,诗中之“河”逐渐显现出双重含义,一是诗人所观、所渡的现实空间,一是诗人借以言志抒情的文学想象空间。如后世拟作中出现了“鄂渚”“嘉陵江”“黄河”“洞庭湖”“扬子”“钱塘”等现实之河,说明“河”之空间意蕴进一步扩大;而作为文学想象空间的“河”,除上文所述的黄河外,出现最多的是湘水,且诗中多借伍子胥投水、屈原沉江、徐衍投海等典故,将渡河而死的“狂夫”一变为不愿与世浮沉的高洁之士。由此,诗中“狂夫”形象也发生转变。
关于“狂夫”身份,前人或以其为“箕子”,而判断其身份的重要标识便是“披发”。然从传世文献看,与其考披发具体指向哪位历史人物,不如说披发本就是狂夫象征。盖古时将束发作为重要礼仪标准,《礼记·玉藻》云:“童子之节也,缁布衣,锦缘,锦绅并纽,锦束发。”[33]3213束发不仅是礼的一部分,且不同发型、发饰、冠饰也成为别身份、明等级的重要标志。因此,“披发”不仅不合于礼,甚至被作为分别华夷的重要标识,如孔子以“披发左衽”[34]5457为夷狄象征。故而“披发”逐渐衍生出不守礼教、不合流俗的内涵,成为避世、隐逸的象征,甚至于本无“披发”记载的隐逸人物,也被后世附会为“披发狂夫”。如《尸子》载箕子“漆体而为厉,被发佯狂”[25]2406以避世,贾谊《惜誓》也云“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26]438,可知“被发佯狂”本指箕子,而《论语》正义载“接舆佯狂”[34]5495,则知接舆也被视作“狂夫”,只是有关其最早描述并未提及“披发”。《战国策·范睢至秦》将接舆与箕子并举,“箕子、接舆,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35]171,表明二者形象逐渐靠拢。《高士传·陆通》称接舆即楚人陆通,其“佯狂不仕”[34]1262,而这段记述至宋人《论语注疏》中,已变为“接舆是楚人……乃被发佯狂不仕”[34]5495。清人徐鼒《读书杂释》称接舆为“隐士”,“‘漆身披发,髡首行歌’,皆其佯狂之迹,为世所指目”[36]169,可见其形象与箕子完全重合,“披发佯狂”也成为拒官、避世士人的象征。
无独有偶,《论语·微子》载孔子周流遇荷条丈人,孔子称其“隐者也”。原文并无关于丈人的外形描述,然《周易正解》却称其“若愤世嫉俗,被发佯狂”[37]547。《庄子》也载孔子观于吕梁,见一丈夫“被发行歌”。尽管此篇中披发者“与齐俱入,与汨偕出”[38]377-378的通达态度与上文所说高标孤贞的接舆、箕子不同,但刻画的仍是一位隐者形象。明人邓云霄《箜篌引》诗也借用这一典故,“被发之叟学吕梁,有身反向鱼腹藏”[39]73。此外,《后汉书·独行列传》载东汉雷义让贤于陈重,“阳狂被发走,不应命”[40]2688。清代陈鼎《留溪外传·隐逸部》也称“累召不出,老死林泉”者毛桂甫等人皆“披发佯狂”1。可见“披发佯狂”已成隐者象征。
而在诗中直接将屈原与“披发狂夫”联系一起,见于李贺《公无渡河》,其中引用“公无渡河”之典,并写“屈平沉湘”。至屈大均“欲写三闾哀怨曲,今无丽玉引箜篌”,彻底将狂夫堕河而死替换为屈子投江。前文已述,《渔父》以“渔父”之口表达对屈原不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规劝,借此凸显屈原不甘身陷泥淖、同尘隘俗的高洁志趣。原始文本只说屈原“形容枯槁”,但至《史记》中,屈子形象已基与狂夫融合。而屈子沉江故实与《渔父》渔人隐者形象,借助屈原的影响力在后世文学作品中得到不断生发,于是《公无渡河》中的“津卒”与“狂夫”也逐渐同屈原、渔父融合,如杜甫《狂夫》篇即以狂夫自比,将所居浣花溪比作沧浪[41]744。《乐书》称霍里子高“隐君子”,也实是将其同渔父形象重叠。
至此,原本莽撞涉河、最终溺死的“狂夫”,借助“河”的场域转变及其与屈子沉江、隐士披发故事融合,使得“公无渡河”带有更为浓厚的政治隐喻,狂夫形象因而嬗变,成为避世者象征。值得注意的是,《古今注》中“狂夫”变为“白首狂夫”,这一改变使唐以后相关诗作中狂夫变为“老叟”,其妻也变为“老妪”,老翁、老妪的形象无疑增添了故事的悲剧性色彩,同时以“叟”自喻,借“公无渡河”述志抒情,也带有作者对自身“年既老,智则童”[42]207的调侃。
可以说,后世拟作中的狂夫,是被发佯狂的隐者,也是乱流而渡的莽士,矛盾之中恰饱含士人内心的纠结与挣扎。一方面是治国、济民、平天下的政治理想与使命,使他们汲汲于功名,急于入仕;另一方面,政治腐朽、仕进之途受阻的现实又使他们不甘媚于俗世、同流合污,于是那个渡河而死的白发狂夫便成为他们倾吐不鸣的化身。“公无渡河”与其说是对世道黑暗、贤者沉迹下僚的不平,是对世人莫因追求功名而殒身的规诫,不若说是士人认清现实后的自省。
三、《公无渡河》主题转向与诗旨分流
从上文所见,《公无渡河》的本事或许真实发生,但在流传中汇入屈原、杞梁妻等故事情节,继而在后世拟作中,由于“河”所代表的空间场域转变为象征王朝、国家的“黄河”,以及关联屈子投江的“湘水”,进而使“狂夫”形象与“隐者”融合,推动“公无渡河”诗旨转变。有关其诗旨,前人大抵认同此诗以“河”托喻宦海风波,借“公无渡河”劝诫入仕者之说。而从当前以《箜篌引》或《公无渡河》为题诗作来看,类型大抵有三:一是本汉乐府《公无渡河》而生发;二是拟曹子建《箜篌引》而创作;三是有感现实,围绕箜篌或箜篌曲的音乐描写。其中第一类诗歌,常见以“公无渡河”起兴;早期拟作亦聚焦本事中狂夫溺死、其妻殉情的主要情节。但随着“河”之意蕴丰富,诗歌主旨也逐渐偏离原始主题,出现分流。细察其内涵,大致可分如下几类。
一是夫妻殉情。从本事记载看,《箜篌引》所述的就是朝鲜津卒霍里子高目睹一对夫妻公死妻殉的悲剧,早期拟作如唐人陈标诗“声尽云天君不住,命悬鱼鳖妾同休”,李咸用诗“偕老不偕死,箜篌遗凄凉”等,亦皆围绕这一主旨,或从女子视角表现对公不听劝、无力救夫的痛苦无奈,或借杞梁妻哭城,与本事中妻哭亡夫、夫妻殉情的主旨进一步靠拢。需指出的是,从先秦韩凭妻故事,到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夫妻殉情的主题于文学作品中并不少见,但此类多凸显男女爱情及对封建礼教的反抗,而《公无渡河》所要表达的主旨却远不局限于此。
二是劝世免祸,批判现实。由于诗中“河”的政治隐喻,“公无渡河”便有了对宦海浮沉的警醒、对耿谏不纳的批判,对现实黑暗的不满、对涉河之人的担忧等多重内涵,于是诗人借对涉河而死之狂夫的劝止痛悼,传递对世道凶险当谨慎而行的规谏。如沈德潜以河翁丧身喻官场失足,周紫芝、黄简等以“风波”影射现实之风浪,以及沈天宝诗末直言“宦海风波随处多”等,皆体现这一用心。诗人以规诫之语警醒世人规避灾祸,借犀利笔触深刻揭示社会黑暗,如南宋王炎诗“妪挽翁衣愿无渡,忠爱深言反逢怒”“古来愎谏多不祥”,是对忠直耿谏却无人倾听,甚至可能因言获罪的愤懑宣泄;又如唐庚、杨冠卿等人,以鳄鱼、鼋鼍、蛟螭、鲲鲸、豺狼等凶兽、水族隐喻前路险阻、奸佞当道,更借申屠、彭咸等人投水之典,触发对生死抉择与人生价值的深沉思考,进而表达对那些汲汲富贵,不惜“残生取名”行径的否定态度。于是,“堕河而死”的狂夫于诗中一变为“抱石沉清流”的屈子;“问路逢津卒”才会有“何意入利名缰锁”的诘问。甚至于思欲得渡河之道的“欲济无舟楫”,也化作“河不可航”的规劝和“忧公老命沉黄泉”的深切忧虑。
当然,自古士人面对世道黑暗、天理不公,有以笔刺世宣泄愤懑者,有全驱避祸寻求隐逸者,自然也有怀抱匡扶社稷之志,甘为荡清寰宇披肝沥胆者。后者于拟作中,体现为借“大禹治水”“禹凿龙门”“精卫填海”等典故,抒发对盛世清明、国家太平的向往,倾诉愿以此躯填海的决心。如温庭筠诗先言黄河风高浪急请公莫渡,又叙河水凶险阻碍重重,其结尾“公乎跃马扬玉鞭,灭没高蹄日千里”,充满了临危而不却步,知死而不旋踵的慷慨凛然,这种一往无前的勇毅,已冲破个体命运的局限,使得《公无渡河》主旨由个体消逝的简单叙事,升华为人类面对绝境时永不屈服、退缩的精神象征。这种精神与古往今来所有在艰难险阻面前坚守信念、奋勇拼搏的灵魂相呼应,给予每一个面对困境的人以力量和信心。故欧大任诗言:“请君登高丘,与君望远海,一曲箜篌至今在,长风破浪岂无时?万斛之舟且须待。”充满了对未来的无尽期待。
三是对下层百姓的悲悯。后世仿作或扩写中,“河”水的托喻也被用以反映战乱频仍、统治者暴虐以至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诗人借“公无渡河”的悲剧,反衬当时人们的不幸遭际。如姜夔诗将时人因贫卖妻的凄惨现状与古时“公无渡河”对比,借“古人抱恨死,今人抱恨生”突出这种痛苦在时间维度的延续,表达对底层民众的深切同情。清人宋湘《公无渡河哭纤夫》三首,从“公无渡河”到“公苦渡河”,再到“公死渡河”,层层揭露纤夫的悲惨结局,以“兵戈满目”点明造成悲剧的因由,将诗歌主旨上升到国家社稷高度。也正因“公无渡河”的现实性及悲剧色彩,能够引起不同时期文人共鸣,使之成为影写时事的绝妙主题,如明末吴嘉纪以此悲叹“宁以弟代兄役赴卫,至黄陵庙前,遇风,覆舟溺死”[43]90一事,即如此。
四是以“渡河”象征南渡,表达对故都的怀想。如张正见诗“白马渡莲舟”中,“莲舟”带有典型江南色彩,将其与黄河意象结合,显然汇入南朝士人的时代情绪。后世如南宋徐集孙“波涛汹涌何足畏,中原未复一身多”,清末民初李岳瑞“也知非吾土,强俯登楼……空惆怅、公无渡河,试奏箜篌”等诗词,皆暗含了王朝更迭、社会动荡背景下,对于正统所在的怀念及对家国命运走向的忧虑,将“渡河”与历史上数次南渡的背景结合,便自然能理解诗人笔下含蓄隐晦的情感。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乐府杂录》称“箜篌,乃郑、卫之音,以其亡国之声,故号空国之侯,亦曰坎侯”[44]4173 。
此外,《公无渡河》易被忽视的一个内涵是借“公渡河死”写洪水带给人们的深刻记忆。如李白拟作,元人萧士赟引其本事曰:“太白此诗亦祖此意耳。”又曰:“诗谓洪水滔天,下民昏垫,天之作孽,不可违也……故诗曰:‘旁人不惜妻止之’,讽当时不靖之人,自投天网,借以为喻云耳。”[20]161-162陆游《公无渡河》序言“闻雅安守溺死于嘉陵江,代其家人作”,孙一元也以“茫茫一望愁无那,听妾劝公无渡河”写大水。尽管无直接文献可佐证《公无渡河》本事定与洪水相关,但后世借此写水患,恰证明这一主题书写范围的不断扩大。
据前人考证,箜篌的创制与祀神有关,《文献通考》言汉武帝因五十弦瑟之悲,破其为二十五弦,令乐人侯调造箜篌。《风俗通义》谓“孝武皇帝赛南越,祷祠太乙、后土”,“用乐人侯调依琴作坎坎之乐”。[45]238可知箜篌本身就具有独特的文化意蕴和悲美的音色属性,又《琴操校本序》云:“引、 同音,通用《尔雅》‘ 兴也’……犹诗之兴,是引即诗因物起兴之义也。”[4]58故“箜篌引”盖因箜篌起兴,其决定了诗歌的哀伤底色,而《公无渡河》故事的融入,又使诗作集合津吏、狂夫、渡河、妻泣、殉情等元素,在悲怆的基调上再添凄美与壮烈。
总而言之,《公无渡河》作为汉乐府的经典之作,其简洁而富张力的叙事以及浓烈的悲情色彩,为后世文学创作提供不竭的灵感。后世拟作一方面继承其悲剧情怀,另一方面在借鉴其叙事架构基础上又融入新的元素,不仅使这一主题愈发多元,也反映出不同时期的社会情状与士人心态。从朝鲜之河到黄河、湘水,文学发生场域的改变,促使诗歌主旨从感慨悲悼到劝诫讽喻,从歌颂爱情到抒发情怀,从书写个人遭际到关切国家命运不断变化、拓展,南北空间的转换与融合,又使“渡河”意象借助历史上数次“南渡”不断生发,以至将个体的生命意识与理想追求同整个王朝兴衰的宏大叙事紧密结合,进而阐发出深厚的家国情怀。
任何文学经典都是传播接受过程中文化选择的结果,其中元素皆是具有强大生命力的符号象征与思想凝结。系统分析《公无渡河》本事,不仅能在前人研究基础上进一步明晰诗歌原旨,厘清故事流变,深入探究其在文学史上的传承脉络,也能深刻理解《公无渡河》被一再仿写、援引的根本原因。对其空间场域与人物形象变化的分析,则有助于洞察作品在不同历史时期与地域文化交互影响下的演变路径,从而分析诗歌内涵不断丰富的原因。而对其诗旨流变的梳理与透视,既能解读社会文化对文学经典阐释与再创造的影响,亦能呈现文学经典在不同历史时期被注入时代灵魂,引发时人情感共振的独特魅力,对我们理解经典传承的内在机制,明晰文学与时俱新的路径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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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莫 " 华】
The Research on the Original Story and the Evolution of Themes in Gong Wu Du He of Han Yuefu Poetry
LI Xiaobai
(Yellow River Civilization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Research Center,Henan University,Kaifeng, Henan 475001,China)
[Abstract] The Ballad of the Konghou(Gong Wu Du He)has long had unresolved author and original story issues and diverse connotation interpretations, being a controversial topic in Yuefu studies. By tracing its origin and development, analyzing the connotative changes of elements like “the river” and “the madman”, and examining the thematic shifts in later imitations, we can explore the underlying social, cultural, emotional factors and literary creation trend changes behind the thematic divergence. This reveals the theme evolution of the ballad and show the era characteristics of later imitations, offering insights into Yuefu inheritance, development and the temporality and continuous charm sources of literary.
[Key words] Han Yuefu; Gong Wu Du He; the Yellow River; thematic evol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