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情写一部书

第三届凤凰文学奖揭晓。胡学文长篇小说《龙凤歌》获得首奖，《人间红楼》（潘向黎著）、《万川归》（朱辉著）获评委会奖，《重新醒来的一天》（王苏辛著）、《冯所在》（宁肯著）、《鹤形的寓言》（温文锦著）获提名奖。

获得首奖的《龙凤歌》是胡学文继茅奖提名作品《有生》之后的又一部长篇小说力作。在这篇创作谈中，胡学文回顾了他创作《龙凤歌》的初衷和历程，以及作家生活中为写作所必须让步的一些东西，“我需要时时提醒自己是搞写作的，许多时候必须狠心”。

《有生》之后，我计划写一部背景远一点的小说，时间在清末民初。不是关于历史的，我写不了这个。我想写这个背景下的寻常百姓。初步拟定了题目，如何结构也有了大致想法，就在我着手案头工作时，《龙凤歌》如浪涌起。

这么说有些玄，好像故意卖弄，这部小说是天外来客，恰巧撞我身上似的。绝无此意。我其实是想表达，《龙凤歌》来得突然。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部长篇不是天外来客，它始终装在我心里。而且也不是静止不动，岁岁年年，时刻都在生长。我无法描述其形状，不知是长方形、正方形、三角形，还是多维图像，只知其忽而温暖忽而寒冷，忽而甜蜜忽而剧痛。不管是什么，都是我的，已然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切削不掉扯拽不出，我没能力，也不想这么做。但我知道，它迟早要从心底跳出来。我要写，必须写。不只关涉写作，还有其他。这“其他”甚至比写作本身更重要。我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原以为还要很久。多久我都愿意等，哪怕彼时我已经苍老，也会拼尽全力铺洒到白纸上。怀胎十月，生命降世。而《龙凤歌》十个十月都不止，它终是出来了，任何写作计划都要让路，何况此前的构思尚不成熟，我未必写得出来。《龙凤歌》不同，早已成型，只不过由心间到体外，可谓自然生成。

2022年元月，我开始了《龙凤歌》的写作。我喜欢在春冬开始写新作，有着季节性的偏好。开头和首章写定，其余就没有季节性的考虑了。只要有大块的时间，安静的场所，一张放得下8开大纸张、墨水瓶和水杯的写字台就可以。

我原以为《龙凤歌》会缓缓溢出，确实起初是这样的，如细细的泉水。可随着写作的行进，流速越来越急，几如长河奔涌，我淹没其间，几乎是被挟裹着前进，常常身不由己，难以停笔。

那就写吧。

写作需要意义和蕴含，哪怕意义或蕴含很轻微很浅显，哪怕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只是存在于作者的意识深处，但必须有。这是写作的方向，没有这个方向，就可能迷路。但《龙凤歌》的写作我没想那么多，至少开始没有明确的想法。可以说，这是一部为情而写的小说，不止个人感情。哪怕没有什么意义，没有任何深度。为情写一部书，管他有没有意义。当然，在行进途中，我渐渐意识到要表达什么，至少明晰了一部分，但即便这样，在我心里，情依然置于首位。

这样的写作状态极佳，我无须挖空脑袋，而是任浪奔涌。自然，也极享受极甜蜜。岁月回转，时光倒流，昔日重现，容貌依然。他们在我眼前，我在他们中间。他们是我，我是他们。同吃同饮，同悲同欢，同息同止，同进共退。在春日里迎风，在夏日里沐雨，在秋夜里赏月，在冬夜里胡侃。我生活在他人难以进入的三维空间，何其幸福，又何其酸楚！

当然，这样的写作也有其艰难之处，面对纷至沓来的人和事，我必须做出选择，那一列长长的队伍，必须舍去一些，否则想象受限，更不要说驰骋了。老话说得好：手心手背都是肉，舍谁都疼。但疼也要舍，许多株沾着露珠的花草被我斩断，许多个飘散着浓雾的晨日被我剥离。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也被我阻于门外，徘徊复徘徊，终化作尘烟。我需要时时提醒自己是搞写作的，许多时候必须狠心。

2023年底《龙凤歌》杀青，2024年3月改定。两年三个月，甜蜜而忧伤的旅程。连着三个春节，我没回老家，有其他原因，更为了留在南京写小说。2024年春节前，我给父亲打电话，说不打算回了，父亲也说那么远就不要往回跑了，有事打电话。他不在乎，我也以为他不在乎。除夕，我再打电话，父亲说老叔的儿子从江苏回县里了，老叔也从北京回来，家人团聚了。他没说别的，语气也无异常，但我还是听出了些什么。毕竟，我三年没回老家过春节了，一些亲友包括邻居都问父亲，我是否回家。挂了电话，我心有不安，甚至说有压力。初一初二也可以回的，票还好买。冲动之下，我甚至订了票，但想到正在修改的小说，又放弃了。身不由己呢，写作期间，节日和平时没有不同。

南京的冬天有些潮冷，我写作的房间是朝南的，尽管如此，冬日写作也须穿上羽绒服，即便这样，也是写着写着手就僵了，需要揉搓一阵子才可继续。但温度低对写作也极有益处，思维畅达，思路清晰。40岁后，我只下午写作，没那么好的精力了。写《龙凤歌》，激情汹涌，有两个冬天，晨起写三小时，下午再接着写。但我又担心写得太快，忽略掉什么，所以尽量用繁体字，让钢笔在纸上停留久一些。晨间写作只喝一杯茶，不能吃东西，吃了脑袋就僵了。结果，胃病也犯了，视力也降了许多。但自认还是值得。有些傻吧，好在这傻无碍他人。

小说仍以北方大地为背景，但我尝试融入一些南方元素。写作求新，一点点变化也是好的。至少，我去做了。这也是生活的馈赠，我感激！

（源自“大鲸出来了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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