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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玄策:一人灭一国

2025-02-13张锐强

黄河 2025年1期
关键词:天竺吐蕃大唐

出身胥吏

只俘虏敌国君王,并未占领其土地、建立自己的统治,还由当地人延续传统自我管理,原本算不上灭国。但无论如何,大唐使者王玄策出使途中、在万里之外遭遇中天竺僭位国王阿罗那顺的攻击时,能赤手空拳从吐蕃、泥婆罗(尼泊尔)调来援兵,将之消灭擒拿,送回国都长安,还是算得上丰功伟绩。遗憾的是,他留下来的历史痕迹不多,民间知名度更小,与这难得的功绩颇不匹配。所以,请原谅这点小小的标题党倾向。

大唐与天竺即古代印度的交往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篇章。而提起天竺对中国最大的影响,人人都会想到唐僧。玄奘的确是个标杆性人物,但将这杆大旗猎猎吹响的,很大程度上是《西游记》。在玄奘、玄策之前,帝王早已注意到佛教的影响。五胡十六国时期,后赵的石勒、石虎便礼敬佛图澄,前秦天王苻坚对佛图澄的弟子释道安更是敬重有加。作为当时唯一一个统一北方的君主,苻坚曾公开表示,他派兵十万攻取襄阳,只为获得一个半人。这其中的半人是历史学家、《汉晋春秋》的作者习凿齿,一个人则是释道安。佛弟子均以“释”为姓,即始自他的倡议。后凉的吕光、后秦的姚兴与鸠摩罗什也保持着亲密关系。这是佛教进一步浸润中国的重要原因:行政权力介入。

不过君王礼敬高僧大德,未必是由于佛法本身的吸引。石虎之所以重视佛图澄,主要因为他在咒术、预言方面表现出了特殊能力。而苻坚对释道安的尊重,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的信徒多影响大。这种努力直到近现代还有余绪,冯玉祥在军中大力推行基督教,而唐生智更是让全军皈依佛祖,佩戴“大慈大悲、救人救世”的胸章。

这对大唐使者王玄策有影响吗?当然有。从某种意义而言,如果君王对佛教教义本身兴趣狂热,那恐怕根本就没有王玄策的机会。他在史书上连个露脸的机会都不会有。因为他的级别不是太低,而是根本没有:前融州黄水县令。

黄水县城在今天广西罗城仫佬族自治县西北,也是融州的治所。唐朝是州县等级最为繁密的时代,县分十等:赤、次赤、畿、次畿、望、紧、上、中、中下、下。京兆府下属的长安与万年,河南府下属的河南与洛阳,太原府下属的太原与晋阳,这六个县等级最高,为赤县,也叫京县;皇陵所在的县多为次赤,各府非核心县份分别为畿县与次畿;区位重要的县份为望、紧,普通县份也有四等。

黄水县什么等级?不用查《元和郡县图志》,只看看今天的地图,便可以断定为最低等的下县。等级不同,官员级别自然也不一样。县令可不都是七品芝麻官。赤县的正五品上,下县的从七品下,整整相差八格。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差别。实际的差别更加要命。因为黄水县属于岭南,百越之地。宋之问说:“但令有归日,不敢恨长沙。”长沙他都嫌远,何况千里之外的黄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苏轼这话里话外对岭南的无奈也很明显。从秦汉到唐宋,岭南都是安置贬官罪臣的场所。地域偏远、交通不便、气候无法适应。所谓烟瘴之地,不仅是炎热潮湿,还有北方人无法消受的瘴气。直到晚唐,那里的州县官员还经常缺编。

我们据此可以判断,王玄策没有考取过功名。正途出身的官员如果没有犯罪,绝对不会来此任官。如果是作为支援边疆的特例,那么这种楷模表率,史籍中当有浓墨重彩的一笔,但迄今为止学者们大海捞针一般的检索,毫无发现,包括清代徐松的《登科记考》。唐五代的进士,史籍中能找到线索的,徐松均已收罗其中。自然,没有王玄策的名字。他的籍贯在赤县洛阳,还是源于《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中的旁证:

智弘律师者。洛阳人也。即聘西域大使王玄策之侄也。

侄子是洛阳人,他自然也应该是洛阳人。不仅如此,他肯定还是整个家族中声望最高、官职最显者。除了血缘最近的亲属,还要提及级别最高的,这是作传的通例。

当时官员主要有四个来源:门荫入仕、科举取士、军功授官、流外入流。王玄策既然没有通过科举的独木桥,那他又是怎么敲开出仕的大门的呢?应当是流外入流。

唐代的官职分职事官、散官和勋官三类。职事官才是如今人们都能理解的、真正意义上的官职。散官又称阶官,共二十九阶,仅有品级,无印绶,不理事,分文武。唐前期完全按照散官品级发工资,后期官员队伍庞大而国库空虚,仅最高两等散官享受俸禄。勋官不分文武,类似军功章,不同的是可以累加,总共十二等,《木兰辞》中的“策勋十二转”等级最高,相当于正二品。勋官可以授予平民,若干年后考绩足够,则有资格升为散官。未升入散官的勋官,品级意义不大,仅比平民身份略高,享受官员最基本的特权。比如法律禁止白丁重婚,勋官则可以纳妾,直系亲属还享有部分司法豁免权等等。

总体而言,勋官体现功劳,散官反映资历,职事官则代表才具。唐人最重视散官与职事官,称为“二官”。官员头衔遵循散官、职事官、勋官、爵位的顺序。最后可能还有“赐紫金鱼袋”字样。散官与职事官的主要来源,其实都是门荫。这是朝廷抬高身价、对抗山东旧士族的重要手段。这个山东,指的当然是崤山以东的中原河北,而不只是太行山以东的今日山东。贞观年间编订《氏族志》便是这种价值观的直接反映。尽管唐太宗一再强调“不论数代已前,只以今日官品、人才作等级”①,但最初上报的结果,依旧是清河崔氏为第一等。唐太宗非常不满,强行将崔氏降为第三等,而以皇族为冠、外戚次之。

如何才能让新政权的官员人人敬重?大唐的办法是修改形成全新的散官制度。

散官叙阶主要有六种途径:封爵、亲戚、勋庸、资荫、秀孝、劳考。其中封爵、亲戚、资荫都以门第为基础。当然这种门第不是旧士族,而是新权贵。秀、孝分指科举和孝行。鼓励人们按照统治者提倡的价值观,或科举入仕,或行孝弘德,或树立功勋。虽有六条途径,但根本还是门荫:“散位则一切以门荫结品,然后劳考进叙。”为什么格外强调“无印绶、不理事”的散官?因为职事官职位不够稳定:(职事)“随才录用,或从闲入剧,或去高就卑,迁陟出入,参差不定。”②诗人杜牧的堂兄杜訸,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他本来是从三品的上州刺史,但后来又改任正六品上阶的三原县令。这可不是等级的差别,简直是阶级的差别:三品是宰相的起步品级,三品以上为“贵”,由皇帝当面册封,所谓册授,佩金鱼袋,服紫;五品以上为“通贵”,由宰相拟定上奏,获准后制授,佩银鱼袋,服绯。绯是深红色。这便是“红得发紫”的秘密。六品以下官员就相对惨淡,由尚书省拟奏请准,文归吏部,武归兵部,所谓敕授,无鱼袋。

而王玄策在历史上的首次亮相,《法苑珠林》是这样记载的:

“粤以大唐贞观十七年三月,内爰发明诏,令使人、朝散大夫、卫尉寺丞、上护军李义表,副使、前黄水县令王玄策等,送婆罗门客还国。”

这其中的“爰”,应当是“苑”。使者李义表的头衔严格按照散官、职事官、勋官的顺序排列,但王玄策的却没有。为什么?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他没有散官和勋官官阶。“前黄水县令”一词表明,他当时并无职事,如果有散官和勋官,一定会带着,否则会影响朝廷威严,也有损本人的面子。因而这种情况下没有职事官职,就意味着没有品级。

说六品以下官员相对惨淡,不止是没有鱼袋可佩,关键是不能连续当官,中间必须停止一段时间,所谓“守选”。考中进士后也不能马上授官,也要守选。守选多久呢?三年。三年后能不能当官,看你参加吏部每年的选官考试科目选的成绩。

吏部的科目选非常严格,像博学鸿词科,每年最多录取三人。科目选的严格不仅仅在于录取比例,还在于形式。进士科考都不糊名,而吏部的科目选不仅要封锁考官,还要糊名。像韩愈那样的狠角色,三次应考科目选都折戟沉沙。王玄策以“前黄水县令”的身份亮相于史籍,可以肯定,他没有能力通过吏部的科目选。

拉拉杂杂一大些,是不是无关宏旨?当然不是。这足以说明,王玄策不是军功授官,因其没有勋官官职;也不是门荫入仕,因其没有散官官阶;无法通过科目选,说明他并不以文词见长。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是流外入流:流外官转入九流之内。何谓流外官?简而言之,就是胥吏。

流外入流的例子有吗?当然有,牛仙客甚至还当了宰相。王玄策胥吏出身而当了县令,说明什么?说明他有才干、通实务。耍不了笔杆子,但玩得转印把子,对治理实务应对裕如。只是再有能耐,没有个好出身也不会有美差,只能先去主管一个兔子不拉屎的下等县份。

人生漫长,局面不好的时候只能忍耐。胥吏出身的王玄策当然懂得,他一直在等待,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在此期间,十三岁的赤德松赞继承了吐蕃赞普的大位。在中文史籍中他的名字叫弃宗弄赞,而我们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松赞干布。松赞干布虽然雄才大略,但一生也只不过做了两件事,一件叫改革,一件叫开放。

戒日王朝

玄策之所以能建立功勋,跟玄奘密不可分。不过玄策是奉派出使,玄奘则是“私往天竺”。而从文化交流与贡献的角度出发,今天的我们如何高度评价玄奘都不过分。他是将世界佛教从印度中心转化为中国中心的关键。

一直以来,洛阳为天下中心的中心论都是我们的历史与文化价值坐标原点。但佛教传入后,随着其影响的扩大,我们突然发现,世界还有一个中心,那就是印度的世界佛教的中心。这个以印度为佛教中心的“中边论”在扩大国人视野的同时,也削弱了中国佛教徒的自信。法显等人甘冒九死一生的千难万险抵达印度,结果却被视为边地之人,倍受轻视,故而他的有些同伴最终没有回国。宣扬人生不在佛世、不在印度的佛国皆为大不幸的论调,在当时一度流行。释道安为什么提倡中国僧人统一改姓释?无非要以佛祖的嫡系子孙自命,从心理上与印度抗衡。尽管“释”并非佛之姓,印度僧人也没有统一姓“释”。

作为得道高僧,玄奘很快便引起了戒日王尸罗逸多的关注。

那是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大唐有李世民,吐蕃有松赞干布,中天竺则有戒日王尸罗逸多。请注意,此处的中天竺是时间与地域概念的重叠,在当时指的就是尸罗逸多的戒日王朝,也有人称为戒日帝国。很多人忽视了时间与地域重叠这一点,因而造成严重的理解错误,包括撰写两《唐书》的史官。具体哪里错误,此处无法展开,得先说戒日王。尸罗逸多是国王的美誉或曰尊号。尸罗的涵义是“戒”,逸多的意思当然就是“日”。因他在国书中自称摩伽陀王,所以他的国家也被称为摩伽陀国。《大唐西域记》则记为摩揭陀国。

听起来有点绕,得先捋一捋。中国的春秋战国对应着南亚次大陆的佛陀时代。根据佛典记载,当时那里有十六大国或者十六雄国。摩揭陀是其中之一,在恒河南岸。中天竺的戒日王仍然以摩揭陀国自居,这很好理解。我们也习惯沿用古称,以便显得有文化有来历。比方秦汉的河东郡,大唐明明已经改为蒲州与河中府,大家依旧称为河东,所以柳宗元也叫“柳河东”。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叫中天竺,地域面积在五天竺中最广,但主要在今天的北印度,恒河中游与下游地区,并非中部。

尸罗逸多种姓本为吠奢,西方译名哈尔沙,中文音译为曷利沙伐弹那,意译为喜增,公元606年即位。他的国家本来叫普西亚布蒂。笈多王朝败亡后,北印度主要有五个国家,其中就包括占据着德里北方的普西亚布蒂,与占据着原先的摩揭陀地区、以曲女城为国都的穆克里。周边战和不断,这两个国家便建立了姻亲同盟以应对,穆克里的国王娶了普西亚布蒂的公主。他们结盟,另外两个国家提婆笈多和高达也结盟。高达占据今天东孟加拉地区,一直是戒日王的强劲对手。他与提婆笈多的联军一度攻占曲女城,杀死穆克里的国王,囚禁了王妃。当时普西亚布蒂的国王是喜增之兄。他率军亲征曲女城,希望解救妹妹,但最终身死,喜增这才得以嗣位。此后穆克里的显贵为收复失地,请求喜增统治两个国家,以曲女城为国都,戒日王朝应运而生。

穆克里的显贵不止是要戒日王尸罗逸多收复失地,还有让他为自己守卫国土的意思。穆克里夹在高达与普西亚布蒂之间,如果尸罗逸多迁都到曲女城,便可以为他们遮挡来自高达的风雨。雄才大略者对此看到的只是机遇,尸罗逸多自然要顺水推舟。

尸罗逸多(喜增)此后或联盟或征战,纵横捭阖,总算建立了表面统一的松散联盟,所谓萨蒙塔体系。一个君主多么威武,疆域有多大,就看你麾下有多少“萨蒙塔”。这个萨蒙塔,类似国人观念中的藩属国,口头上表示拥戴臣服而已。戒日王与麾下诸王形式上的差别,在于“节步鼓”:他出行时,仪仗中有数百面金鼓,每走一步敲击一下,号称节步鼓。这个待遇只有他能享受。

尸罗逸多还有写作的习惯,有三部剧本流传于世,其中五幕戏《龙喜记》长演不衰。他宽容大度,自己信奉大乘佛教,但并不敌视别的教派。当时印度佛教已开始衰落,各种外道甚嚣尘上。因而玄奘要面对一次又一次的辩论。他不断获胜,声名鹊起。就在尸罗逸多击败高达、真正称雄的那一年,即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玄奘抵达中天竺,尸罗逸多闻听非常高兴,热情接待,为之举办无遮大会,即布施僧俗的大型斋会,无论佛教的大乘小乘还是印度教或者耆那教都可以参加。尸罗逸多竭府库所藏布施,最终连王冠和珠饰都施舍干净,只有粗布衣服蔽体。当然参加大会的各国国王最后又将他的行头全部赎回。就像梁武帝萧衍,自己舍身为僧,再被臣下巨资赎回。

尸罗逸多还特意为玄奘举办了辩难大会。玄奘艺高人胆大,事先放出狠话:“若其间有一字无理能难破者,请断首相谢。”六千人参加的大会,整整五天无人挑战。小乘佛教的教徒很是生气,打算动武,尸罗逸多得知消息,立即颁布命令:“众有一人伤法师者斩其首,毁骂者截其舌。其欲申辞究义,不拘此限。”

玄奘最终完胜。可以说,这是他学说精妙高深的结果,也是尸罗逸多行政支持的结果。就像苏轼的盛名固然主要是才气所致,但官方力量的推动也不能忽视。宋孝宗宣称,吾最爱元。而元的代表自然是苏轼。

尸罗逸多支持玄奘当然有其目的。除了对大乘佛教的信奉,还有借力的考虑。高达的国王萨桑卡便极端仇视佛教。他是尸罗逸多最强劲的对手,终其一生都未被尸罗逸多真正击垮,直到公元621年前后死去。辩论结束,玄奘完胜,尸罗逸多很高兴,对他的身份背景也产生了自然而然的兴趣:“吾闻中国有圣王出,作秦王破阵乐,试为我说秦王之为人也!”

这当然是翻译的结果。这个秦王,并非李世民之前的秦王封号,而是对中国君主的称呼。在他们的印象中,中国还是秦汉。所以经常以此为称呼,就像他自称摩伽陀。

玄奘当然要捡好听的说,更何况唐太宗本来也不错。尸罗逸多闻听更有兴趣,立即遣使前往长安。

遣使向唐

中天竺的使者于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下半年抵达长安。这一年的年初,江夏王李道宗刚刚护送不知名的文成公主前往吐蕃和亲。唐太宗的注意力牢牢地被突厥、吐谷浑和高丽吸引,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中天竺摩伽陀国,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礼尚往来,遣使回应是必须的,但他派出的可以说几乎只有半个使团:宾国此前也派来使者。唐太宗决定派一个使团,同时回访两个国家。宾这个国名虽然在史书中多见,但所指的国家并不一致。这里的宾国在今天的阿富汗境内。他们跟大唐交往更多,唐太宗派人厚赏,使团团长是果毅都尉何处罗拔。前往抚慰天竺的使者梁怀?一同出发,抵达宾后独自前往中天竺。

唐初实行府兵制。府兵制的基层组织刚刚改名为折冲府,全国六百多所。主官叫折冲都尉,两员副将叫左右果毅都尉。折冲府与州县一样都分等级,其果毅都尉的品级由从五品到从六品不等,都是下阶。派往宾的使者是这个级别,派往中天竺的梁怀?呢?只是个二转的勋官云骑尉。虽说“比正七品”,但这个比还真是没法比。前面已经说过,纯粹的勋官待遇跟平民差不许多。可即便如此,他们的到达还是引起了轰动。尸罗逸多问道:“自古有摩诃震旦使人至吾国乎?”摩诃震旦是印度对中国的古称,也称震旦或者支那。“东方属震,是日出之方,故云震旦。华严音义翻为汉地。”

得知这是中国官方使者首次抵达,尸罗逸多格外开心,感觉特别有面子。这是遥远但又有力的承认,是与对手竞争时的重要砝码。他丝毫不嫌弃使者品级,接待非常隆重:郊迎使团,焚香夹道,向东拜受诏书,并再度派出使者跟随唐使前往长安,向大唐赠送了郁金香和菩提树。史书于此用了“朝贡”这个字眼,恐怕有些一厢情愿。拜受诏书,应当也是收受国书的礼节。尸罗逸多此举表达仰慕,意在结好,可以说是对遥远浪漫的美好向往。不远万里,隔着巍峨的雪山主动认一个宗主国,除非他脑子不正常。从此后大唐对天竺诸国的反应看,也没有当作藩属国看待,比方没有册封。

礼节讲究对等。人家如此热情,咱自然要积极回应。就这样,在玄奘的激发下,玄策终于有了表演舞台。他奉命作为副使,出使天竺。

这是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的事情。那一年里唐太宗征高丽无功而返,废了太子李承乾,拉倒了魏征墓前他亲自撰写碑文的墓碑。

松赞干布

朝廷决定,派朝散大夫、行卫尉寺丞、上护军李义表为使者,王玄策为副使,护送戒日王朝的使者回国,同时回访。朝散大夫是从五品下阶的文散官,上护军是十转勋官,比正三品。卫尉寺掌管军器仪仗帐幕事务,卫尉寺丞相当于其办公室主任,从六品上阶。李义表的散官官阶高于职事官,所以职事官前面加了个“行”字;如果反过来,便是“守”;官阶大致相当呢,则为“兼”。顺便说一句,虽然五品以下有正从与上下之别,但当时按照散官品级计酬,并不详细区分。也就是说,正九品上阶跟从九品下阶俸禄一样。官员们不会觉得别扭吗?不会。因为盛世大唐并不仅仅看重物质利益,还有很多精神层面的东西他们也看重,甚至更加看重。

胥吏出身当了县令,除了能力,还需要时间的发酵,爬过官阶的无数门槛。十八岁被朝廷视为成年,有资格受田百亩,那时的王玄策应当已经三十开外。为什么要选他当副使?天远地荒,路途漫长,这个工作是好汉子不稀罕干、糙汉子干不了。王玄策中选的原因,除了他需要一个官位,也跟其能力素质有关:黄水县是百越之地,越人在朝廷眼里跟天竺人当然有差别,但差不许多,反正都是语言不通。而王玄策治理经年,考绩没有问题,经验丰富。这是其一。

其二呢?王玄策信佛。

还有其三,但我们暂且按下不表。

今天我们要去印度,有很多选择,但当时摆在王玄策他们跟前的道路只有一条,就是著名的丝绸之路。唯一的区别只是南道(于阗道)还是中道(天山道亦即龟兹道)。唐蕃古道不是更便捷吗?这条道的确要便捷许多,但是对不起,当时尚未开通:文成公主尚未抵达逻些(拉萨),还在劳累疲乏的途中。这条道路顶多算是试运行。在当时,开通道路主要还不是修路建桥挖隧道,而是沿途设立驿站,每隔三十里(西部水草不丰处五十里。吐蕃是一百里)有人接待,提供食宿。这也是文成公主伟大功绩的一个方面。如果没有她,大唐与吐蕃即今天内陆与西藏的交通线肯定还要晚很多年才能出现。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护送天竺使者,史书中所谓的“婆罗门客”,原路返回。使团一共二十二人,除了李义表、王玄策,还有典司门令魏才和匠人宋法智。人员配备当然是有精心考虑的。到佛国友好访问,肯定要派信徒。不远万里前往,自然要勒碑或者刻石纪盛,这是中原王朝的习惯。而这些工作,计划由魏才来完成,他是书法家;宋法智是当时著名的相匠,最擅长“传神”,绘画和雕塑俱佳,换言之,就是画家兼雕塑家。派他来干嘛?摹写佛像与其他圣迹,准备回去塑造供养。

这是一次漫长的旅行。一行人翻雪山历草原,越沙漠渡大河,经过西域各国之后,首先进入印度西北部的乌仗那国(乌苌)。这个国家位于斯瓦特河上,占有四县之地。北接葱岭(帕米尔高原),南邻天竺,算是北天竺,但跟中天竺的语言一样。此后唐玄宗于开元八年(公元720年)册封其王,与之建立了正式的藩属关系。王玄策在那里参观了佛足迹遗迹,对五百匹毛驴无人带领、自动往檀特山上运送粮食的场面印象深刻,后来特意写进了书中。佛足迹是圣迹,但毛驴自动运粮并不稀奇。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北平还有这样的场面。当时公共交通不便,因而有人出租毛驴。比方从和平门到白云观,雇毛驴就很方便。你现场付完脚力即可骑驴走人,主人并不跟随,到了地方下驴自行离开,毛驴会自己回去。只要经过简单训练,不难做到。

离开乌仗那国,下一站是泥婆罗(尼泊尔)。如果说乌仗那国是老朋友,泥婆罗就是新伙伴。说起来跟大唐还有亲戚关系,只是此前尚未接触。这事儿干系重大,得扯远一点儿,从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开始。

贞观之治的年代,大体也就是戒日王朝鼎盛、吐蕃快速崛起的年代。这三位雄主就连辞世的时间都很接近。前面说过,松赞干布一生只做了两件事,改革和开放。其改革主要有三大方向:法律、官制、制度。与玄策或与本文主旨关系最为密切的,是他先将境内分为十二小邦,后细化为五茹和六十一东岱。“茹”是军政合一的政府机构,类似大唐后期的节度使,兵民统管。东岱亦即千户。上等户为“桂”,意为武士,可以从军;下等户为“庸”,意为仆役,只能为民。军队内部军官士兵的基本待遇相同。这是跟大唐学的吗?不,都是效仿突厥。兵民合一,以十进制编制军队,施行严刑峻法,犯罪必课以重典,对盗窃罪按照价值追赃数倍乃至数十倍,都是突厥的习俗。

白登之围时,匈奴人为了摧毁刘邦的抵抗意志,用不同花色的战马分别组成严整的骑兵队伍,分布四方。吐蕃军队也一样。各茹军队不仅战马的颜色有严格区分,旗帜也是如此。这五茹的战马和旗帜颜色各不相同,最终演化为今天西藏遍地皆是的五色风马旗。从这个意义而言,八旗并不新鲜。

开放先要打开关口。陆地封闭的吐蕃,周围有十八个关口。松赞干布下令全部放开,率先开通逻些到泥婆罗与大唐国都的官方道路。吐蕃与泥婆罗、天竺的交通可以称为“食盐之道”。很久很久以前,吐蕃人便翻越喜马拉雅山将食盐、羊毛、牦牛尾、麝香、沙金以及其它动物毛皮卖到泥婆罗和天竺诸国。比起佛出生地蓝毗尼所在的泥婆罗,佛得道和灭度的天竺,当时的吐蕃完全是文化荒原,连统一的文字都没有形成。人称黑教的原始宗教苯教虽然力量强大,但经义学说远不及佛教精深,有诸多弊端,达不到松赞干布用以凝聚人心整合力量的预期。吐蕃对这个方向,有一种积极的文化意义上的贪婪。

吐蕃迁都逻些以后,也引起了泥婆罗的注意。泥婆罗当时的国王名叫阿姆苏·瓦尔玛,汉文典籍音译为鸯输伐摩,意思是“光胄”。他很有声望和作为,立即遣使与吐蕃通好。为什么?有政治经济的双重考虑。鸯输伐摩本人并非正常继位,而其南面有强大的不断扩张的戒日王朝。要想不被吐蕃和戒日王朝做成夹心饼干,当然要有所规划。不仅如此,早已进入封建社会的泥婆罗历来重商,经济文化都要发达许多。他们的工艺品极为精巧,雕刻、绘画、建筑等都达到很高的水平。而要想把吐蕃变成稳定的市场,首先得建立友好关系。

老鼠掉进面缸里,哪儿找的好事。松赞干布立即做出积极回应,进而于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向泥婆罗求婚。

比起对南开放,向东引进的过程就要曲折很多,也更费心思。贞观八年(公元634年)松赞干布首次遣使入唐,目标选得格外巧妙,是吐谷浑。吐谷浑占据青海一带,是大唐与西域联系的动脉血管,也是吐蕃向东扩张的第一道障碍。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当时吐谷浑与大唐的关系极度紧张,不时出兵袭扰,还扣留了唐使,好几年不予放还。松赞干布建议双方联手,教训教训这个不识相的家伙。

这话正好挠到了李世民的痒痒肉。他早有出兵之意,这下主意更加坚定,立即派老将李靖亲自出马,最终将慕容伏允灭掉。

表面看来,这次作战行动大唐满分,但其实受益最大的却是吐蕃。他们兵不血刃便顺势占领了青海北部的大片土地。不过李世民并不在意。那些年里,他的精力主要被北方牵扯着。从东北的高丽、北方的东突厥、西北的吐谷浑到更加西北的西突厥。如果说当时的东亚时空是一个教室,作为天可汗的他就是班主任。班主任的注意力在哪里?只会集中于两个方向:成绩最好的,表现最差的。如果成绩又好———实力强大,表现又差———老跟大唐闹别扭,那他的关注度自然更高。拉两头,打中间;不打勤不打懒,只打不长眼,都是常用手段。

在当时的教室中,吐蕃表现得很安静。至于成绩,无人知道。但问题在于,松赞干布这个当时的毛头小子,跟李世民和尸罗逸多一样也是一代雄主。贞观八年(公元634年)向大唐派出使者的同时,还同时遣使前往泥婆罗、突厥和吐谷浑。刚一开始,便暗含着力杀四门的勇气与决心。中原王朝派公主到周边少数民族和亲,渊源有自。心怀开放的松赞干布是真心仰慕大唐,虚心向大唐学习的,既没有落后者的怨天尤人,又没有保守者的故步自封。娶到天可汗的公主不仅仅是政治面子,必定还会获得源源不断的文化支撑。

过于安静的学生是不会引起老师注意的。松赞干布的这个请求,被唐太宗礼貌但是坚决地灭灯。

唐古拉山东边的大国不给面子,喜马拉雅山南边的小国给;泥婆罗牵手而大唐灭灯,松赞干布当然知道根本原因所在。他借口大唐不允是因为吐谷浑离间,率军对其发起攻击。那时吐谷浑已处于灭亡的边缘,慕容伏允被消灭之后,大唐扶持诺遏钵作为傀儡,此为吐谷浑第二十二任也是最后一任可汗。他们极度衰弱,哪里是吐蕃的对手,一直被驱赶到了青海湖以北。松赞干布将他们击败后,顺带着又收拾了党项和白兰羌,然后率领二十万大军进攻松州(今四川松潘)。

君王之间的搭讪,成本就是这么高昂。但无论如何,再火爆的搭讪也是搭讪,不是真正的作战。吐蕃首战告捷,等唐军赶来后小败一阵,立即退兵,再度遣使入唐,请罪的同时,还是求娶公主。这样一来,唐太宗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为天下苍生念,确实不能怜惜一女。于是弘化公主前脚下嫁吐谷浑可汗诺遏钵,文成公主后脚出发前往吐蕃。虽是功德圆满的和亲,从某种意义而言又属于“逼婚”或者“抢亲”。与之比较,泥婆罗的尺尊公主简直就可以算是政治爱情。神奇的是,逼婚的结果是吐蕃臣服于大唐,而政治爱情的结果却反了过来,是泥婆罗臣服于吐蕃。

为什么?因为新国王是吐蕃扶持起来的。

鸯输伐摩死后不久国内即发生政变。继任国王被其弟杀死后,其子那陵提婆逃到吐蕃,向松赞干布和尺尊公主求援,条件是向吐蕃称臣。松赞干布本来就瞪大眼睛竖起耳朵,警觉地捕捉着扩张的机会,此时此刻当然不能无所作为,立即派兵将那陵提婆扶持上位。

泥婆罗与吐蕃的关系,大唐的使节肯定早已知晓。反过来泥婆罗也一样。看到大唐的使节,那陵提婆非常高兴,亲自陪同他们游览阿耆波水火池。这是个水温很高的温泉,“周回二十余步,水恒沸,虽流潦暴集,烁石焦金,未尝增减。以物投之,即生烟焰,悬釜而炊,须臾而熟。”这种温泉很多,但在李义表和王玄策眼中,肯定算是奇观。

有心的王玄策看到的肯定不止是奇观,还有对那陵提婆以及这个国家的整体判断。因为此后的关键时刻,他必须来此寻求助力。

副使出访

游览完毕,稍事休息,使团再度上路。由泥婆罗向南,于当年年底进入中天竺。抵达其国都曲女城,送回客使,递交国书后,继续巡游各地,瞻仰参拜佛教胜迹。这不仅是对佛教本身以及当地风土人情的兴趣,也有极尽所能地扩大影响的意思在内。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正月二十七日,使团抵达摩揭陀国的故都王舍城(比哈尔邦那兰达县拉杰吉尔镇)。这是著名的佛教圣地,因释迦摩尼长期在此居住修行,佛灭度后又在此举行了第一次佛教集结。佛祖曾在王舍城东北的耆崛山上宣讲佛法,此前法显和玄奘先后上山敬拜,使团当然也不能错过。

尽管佛灭度已有千年,佛教已经衰落,但山上的圣迹保存完好,佛祖行坐处都建有佛塔纪念。历经万里而来,看到这些圣迹,王玄策他们感慨莫名,难以平复,因而勒铭于山,希望传之不朽。

《登耆崛山铭》载于《全唐文》。虽然未必是李义表的手笔,但依旧按照惯例,归于其名下。共有五节:

大唐出震,膺图龙飞。光宅率土,恩覃四夷。化高三五,德迈轩羲。高悬玉镜,垂拱无为。

道法自然,儒宗随世。安上作礼,移风乐制。发于中土,不同叶裔。释教降此,运于无际。

神力自在,应化无边。或涌于地,或降于天。百亿日月,三千大千。法云共扇,妙理俱宣。

郁乎此山,奇状增多。上飞香云,下临澄波。灵圣之所降集,贤懿之所经过。存圣迹于危峰,鮒遗迹于岩阿。

参差岭嶂,重垒岩廊。铿锵宝铎,氛氤异香。览华山之神踪,勒贞碑于崇岗。驰大唐之淳化,齐天地之久长。

到底是官方使节,时刻没有忘记官身与此行的目的。即便到了这样的佛教圣山,也是从宣扬大唐的国威起笔,推广大唐的教化结束。换用时下语汇,充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当时的他们一定没有想到,世界佛教中心最终真的会从印度转移到中国。

下了山继续巡礼。从佛涅?的娑罗林,直到诗人王维的偶像、著名的在家菩萨维摩诘的故居,一行人行色匆匆,在当年二月抵达摩诃菩提寺。这座寺庙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六世纪,王玄策他们看到的主要建筑已是阿育王的手笔。作为印度早期砖石结构寺庙的杰出代表,该寺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为世界文化遗产。因佛祖在此成道,故而教徒普遍景仰。使团不远万里抵达,焚香供奉之后,自然不能一个字都不留下。而留下痕迹最常见的方式,便是刻碑。

这通碑立于当年二月十一日。在该寺塔西的菩提树下。书写碑铭的是典司门令魏才。看来不仅在书法家星河灿烂的大唐,即便在这个二十二人的使团中,王玄策的书法也算不得突出。这也可以作为他未中进士的旁证。进士科考与吏部选官考试的内容要书写答题,大唐选官更有“身、言、书、判”四大标准,书法也在其中。这里的书法,主要指楷书。唐楷之所以名家辈出,也是官方无意间推动的结果。可以说唐代正途出身的官员,人人都有诗人书法家的实力。因史料缺乏,我们只知道碑铭是魏才的字迹,但著作权在不在他手中则不得而知。通常而言,撰写与书丹未必会是同一人。

碑文如下:

昔汉魏君临,穷兵用武。兴师十万,日费千金,犹尚北勒阗彦,东封不到。大唐牢笼六合,道冠百王,文德所加,溥天同附。是故身毒诸国,道俗归诚。皇帝愍其忠款,遐轸圣虑,乃命使人、朝散大夫、行卫尉寺丞、上护军李义表,副使、前融州黄水县令王玄策等二十二人巡抚其国,遂至摩诃菩提寺,其寺所菩提树下,金刚之座,贤劫千佛,并于中成道。观严饰相好,具若真容,灵塔净地,巧穷天外,此乃旷代所未见,史籍所未详。皇帝远振鸿风,光华道树。爰命使人,届斯瞻仰。此绝代之盛事,不朽之神功,如何寝默咏歌,不传金石者也。乃为铭曰:

大唐抚运,膺图寿昌。化行六合,威棱八荒。身毒稽颡,道俗来王。爰发明使,瞻斯道场。金刚之座,千佛代居,尊荣相好,弥勒规模,灵塔壮丽,道树扶。历劫不折,神力焉如。

主题跟《登耆崛山铭》一样,意在宣扬大唐国威。东天竺的迦没路国即《大唐西域记》里的迦摩缕波国,在今天的孟加拉国境内,当时佛教不昌,外道繁盛。他们对大唐态度友好,其国王童子王也算得上英明神武,是戒日王形式上统一天竺的重要盟友。他与戒日王东西夹击,才拿住高达。在热情地接待过玄奘后,他又友好地接待玄策一行,并向李义表攀亲戚:“上世相乘四千年,先人神圣,从汉地飞来,止于此土。”李义表立即见缝插针,向他推销老子学说:“支那大国,未有佛教之前,旧有圣人说经。但此文不来,若得闻者,必当信奉。”尊崇老子是大唐自抬身价的连环手段之一,也可以说是国策。

兴趣是年轻与活力的象征。无论人还是国家。唐太宗和尸罗逸多如此,童子王也是如此。他一听这话,立即要求将那些学说译为梵文,拿来看看。毫无疑问,这是使团的加分之作。

任务完成,使团启程归国。而就在他们走到王舍城的同时,玄奘回到了长安。这位有偷渡前科的功臣终究心里不安,因而在于阗便上表为“冒越宪章、私往天竺”的行为辩解。最终虽然获准回国,且受到热烈欢迎,但唐太宗还是一口回绝了他为经作序的请求。

玄奘抵达洛阳后,曾经跟唐太宗每日密谈。在此期间,他被建议还俗从政,又受邀从征高丽。当然,他一一婉拒,只答应将沿途风土人情山川胜迹记录下来。这便是著名的《大唐西域记》。此书完成后,唐太宗痛快地为之作序。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看待佛教或曰地理用的也是帝王视角,主要看能否为我所用、如何为我所用。最终征高丽劳师无功,他深深叹悔:“魏征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命令驰驿以少牢祭祀魏征,将拉倒的石碑再度立起,并将其妻儿召至行在,大加赏赐。

独当一面

当时唐蕃古道尚未全线开通,即便已经开通,王玄策他们在天竺也无法掌握情况,只能继续绕大圈,原路返回。因而回到长安,已是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为什么能确定是在这一年?因为有文献记载,当年李义表将迦没路国童子王请老子像和《道德经》的事情,奏报给了朝廷。这种事情既不可能拖延、也不可能分开上奏,因而归来必在当年无疑。只是王玄策席不暇暖,便再度接到命令:以右卫率府长史的身份,出使中天竺。

唐代统领天下府兵的机构是十六卫。他们的官署在皇城以南,被称为“南衙府兵”,与驻扎在皇城以北的“北衙禁军”相互制衡。与十六卫对应的,是宿卫东宫的太子十率。虽有十率,但只有六率统领府兵,即左右卫率、左右司御率和左右清道率。长史相当于率府的参谋长,正七品上阶,比从七品下阶的黄水县令稍高。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在交通极度不便的当年,外地做官的确不容易,甚至赴任有时都需要大半年时间。只是赴任好歹可以携眷随行,而王玄策他们出使不同,只能孤身前去,无法带家眷。此前出使来回已是五个年头,刚刚到家不久便再度上路,不免过于急迫。为什么会这样?这就首先要说到唐太宗。

唐太宗固然是帝王表率,因其能力格外强、威信格外高,庸众必然迷信。大家要么不敢劝谏,要么劝了也没用。那时突厥回纥相继平定,北方一片太平,天可汗之位已立,四夷臣服,元旦朝贡的使节经常有数百人。可以想见,这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因而开边意愿越发强烈。西征龟兹,东伐高丽。西征龟兹折损了名将郭孝恪,远征高丽更是连吃败仗。尽管如此,他依旧不甘心。这种情绪自然会传导到臣下眼里心中。汉代被称为身毒的天竺的存在,大唐当然并不陌生。随着北方的安定,玄奘、玄策相继归来,天竺周边国家的使节也纷纷抵达长安,这个方向的热度显著提高。州(今四川西昌)都督刘伯英上表建议:“松外诸蛮暂降复叛,请出师讨之,以通西洱、天竺之道。”

为引起大唐的重视,吐蕃曾经进攻松州(今四川松潘),秀肌肉求公主。因而很多人会想当然地认为松外即是松州之外。这不免南辕北辙。松外古城在今天的四川盐源县,靠近云南。松外诸蛮指的是盐源以南到洱海地区的少数民族,主要成分为白蛮和乌蛮。诱发刘伯英此议的固然是他们降而复叛,但真正的着眼点却是西洱直到天竺。此后唐军果然大举出动,前往征讨。

除了宏观背景,还有具体诱因:西域天竺各国派来了许多使者,需要大唐护送并回访;他们献来诸多物品,都是中国所没有的稀罕品种,这些东西,更是多多益善。比方摩伽陀国送来的郁金香和菩提树,泥婆罗送来的菠錊菜、胡芹和浑提葱。菠錊菜即菠菜,浑提葱即胡葱,都是今天吃货们少不了的爽口品种。西域胡国产石蜜,即白砂糖。大唐一直没有掌握这门工艺,只产粗砂糖即红糖,含水率较高,容易受潮。西域传来的石蜜都产自印度,那里工艺最为先进。这也是王玄策此行的标的。

盛世大唐,主要是文化盛世。经济文化双双盛世,还要再等四百年到两宋。文化盛世的大唐,当然不会只注重物质,更关键的还是文化。文化交流,语言为先:求取梵语翻译人才,也是王玄策的任务。迦没路国童子王需要的《道德经》梵语译本,匆促之间无法译出,至少这次没法带上。还有,玄奘带回来的大量佛经,仅靠他和弟子的力量也无法完成。西晋以前,佛典翻译完全靠民间和社会力量。隋炀帝时代才有国立译场。玄奘归来后,钦定译场设立,且按照他的要求,有五个把门人的编制,以免狂热的信徒干扰。虽已国家化行政化,但译员还是特别缺乏。

在这种背景下,王玄策再度匆匆出使,势所必然。但所有这些只能解释匆匆,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是他。

为何没再用李义表?最大的可能,是他必须写出完整的考察报告。从古至今,外交官都负有收集相关国家信息或曰情报的责任。大唐也不例外,朝廷对此有明确要求,《唐律》规定:“诸受制出使,不返制命,辄干他事者,徒一年半。”先把报告拿出来再说别的,否则判处一年半徒刑。所以即便玄奘那样“私往天竺”的人,也得写一本《大唐西域记》。李义表作为官方使者,自然更是无可推辞。而这需要时间。

此时朝廷选择王玄策,客观上肯定是因为他表现出了足够的能力,至少李义表对他的表现足够满意;主观上则因为他有这个意愿。这个意愿可以拆解为两部分:对功名的追求;对佛教的兴趣或曰热爱。

遭遇攻击

右卫率府长史,这真是冥冥之中的奇怪巧合:谁也没有想到,大唐与天竺的友好交流史,竟然需要一位能征善战、能谋能断的参谋长。但此时此刻,我们需要抬头看看周围,视线从玄策和玄奘身上挪开,关心一下玄照。

玄照法师是太州仙掌(今陕西华阴)人。跟玄奘一样,也是幼年出家,贞观年间巡礼天竺,在那烂陀寺留学。玄奘影响了玄策,玄策又影响了玄照。具体原因后述。就在玄策回到长安前后,玄照开始了自己的游学之旅。他沿新开通的唐蕃古道进入吐蕃,抵达逻些后求见文成公主,在其资助下,这才翻越喜马拉雅山抵达天竺。

当然,那时的玄策尚不知道玄照此人。他正着急收拾行装,准备再度出发。出发之前,他脑子里记挂着许多事,其中包括皇帝陛下的健康状况。

长期紧张的军事政治斗争极大地消耗了唐太宗的精力体力。贞观六年(公元632年)他不过三十四五岁,正在壮年,但已经进入亚健康状态。就在王玄策作为副使首度出使那一年即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唐太宗亲自到名医甄权家中,“视其饮食,访以药性”。甄权当时已经百岁又三,和弟弟甄立言都精于医道以及养生。唐太宗跟甄权谈得很投机,“因授朝散大夫,赐几杖衣服”。朝散大夫是从五品下阶的文散官,王玄策立下奇功之后才获得这个职位,而甄权竟是唾手可得。为什么?想来皇帝已有病急倾向。

崇尚道教、尊崇老子是大唐的国策。政策是最大最强的指挥棒。政府的资源配置力度自然会导致风向的变化。唐初以来,原本有点儿遮遮掩掩的炼丹活动顿时如火如荼。最迟在同一年即贞观十七年,唐太宗已经开始服用丹药。这些事情王玄策不能忽视。因为天竺也有古典医学,包括长年方。

收拾完毕准备充分,便率使团出发。这次他依旧没有走唐蕃古道,因要先护送大夏的使者回国。唐太宗回赠大夏国主与寺僧绫帛千余段,得先给人家送过去。

大夏国都蓝氏城在今天阿富汗北部马扎里沙里夫的巴尔赫以西。他们很早就与我国有往来,《史记》《汉书》都有记载。张骞虽然没有亲临其国,但他的副手去过,并将该国的使者一同带回了长安。王玄策抵达大夏,完成使命,然后继续前行。

丝绸之路沿线有许多小国家。王玄策经临其国,然后带着各自的贡物上路。但刚一进入中天竺,便接到了戒日王尸罗逸多已经溺死于恒河的消息。印度中央集权的历史概念很是淡漠,所以尸罗逸多才显得格外难得,格外罕见。很可惜,天不假年。他突然死去又没有子嗣,威权突然消失,旧有的秩序失去约束,自然会乱。原先的臣子阿罗那顺便自立为王。

关于阿罗那顺的资料极其有限。就连他的国名,两《唐书》和《资治通鉴》都有那伏帝、帝那伏帝和帝那伏三种说法。《册府元龟》和《金石萃编》的记载最为详尽准确,是“婆罗门帝那伏帝”国。但究竟是何种形式与程度的“自立”,也没有详细资料。到底是自立为婆罗门帝那伏帝国的国王,还是以国王的身份,僭位为戒日王朝的霸王?说是前者吧,两《唐书》和资治通鉴都把账直接记在中天竺头上,并说关键性战役发生在中天竺“国城”;说是后者吧,战地茶博和罗城又从未作过戒日王朝的国都。如前所述,戒日王朝成立之时,国都便迁到并确定在原先穆克里的王城曲女城。

阿罗那顺的国都,即激战战地茶博和罗城在哪儿?它其实就是华氏城,又译作波咤厘子城。这是古印度重要的中心城市,控制着恒河下游平原,孔雀王朝和笈多王朝都曾以此为都,但当时已严重衰败,阿罗那顺方能盘踞于此。西北八百公里开外的曲女城,他鞭长莫及。因为根本没有相关史料,谁也不知道穆克里与高达的具体疆界,仅从地图判断,阿罗那顺的帝那伏帝国有两种可能,一是原本属于穆克里且在其边缘地区,远离戒日王尸罗逸多或曰哈尔沙、喜增的本部普西亚布蒂;二是属于高达。是最后才归顺的戒日王朝的区域。

只看中国史书,我们会觉得阿罗那顺的叛乱很突然,但如果对照一下地图,就会明白这不是突然而是自然。无论哪种情况,阿罗那顺都远离尸罗逸多的有效统治中心曲女城,戒日王的控制能力至此已是强弩之末。在阿罗那顺眼里,戒日王强加的统治原本就来得不明不白,而今既然他已死去,那么自己出山,便是当仁不让。于是他从小邦国、婆罗门帝那伏帝国的国王身份,僭越上位。他也只能以华氏城为都,希望旧瓶新酒。他试图统治的只是原先的穆克里东部边缘或者高达的西部边缘。至于戒日王那样的霸王,他可能有那么大的胃口,但没有那么大的胃。

两《唐书》将华氏城记载为中天竺国都并不准确,《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沿袭两《唐书》,让我走了无数的弯路。上帝建造巴别塔的确威力巨大。但错误的源头在哪里呢?这个账,还真得记到王玄策头上。这就是前文所说的,对于中天竺这个称谓,没有严格把握时间与空间的重叠。但具体原因只能后面细说。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王玄策带领使团,一步步地走近风险。他生性机警干练,当然不是毫无发觉,一路走一路打听阿罗那顺的性格特点。结果发现,此人的口碑很差。周边国家人心不附。这也正常。尸罗逸多的地位是真刀真枪、外加佛教思想的浸润灌输而来的。你阿罗那顺突然出手摘桃子,大家肯定不服气: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不过这到底是别国内政,不在和平使者、佛教徒王玄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按照计划继续行进。王舍城外的毗钵罗山西南背阴处有五百温泉,泉水似有神力。王玄策来到这里,用泉水洗头,此后五年头发洁净。但神力即便能让头发洁净五年,也无法保佑他一路平安。来到华氏城,立即遭到阿罗那顺的刁难。跟尸罗逸多的友好迥异其趣,不知是因为担心受到大唐的干涉、希望断绝彼此联系,还是他敌视佛教,王玄策跟前竟然出现了大批枪刀:阿罗那顺派兵武装拦截使团。

使团庞大,但卫士很少,不过三十名骑兵,自然不是对手。矢尽之后,全部被擒。包括王玄策和副使蒋师仁。身边携带的众多贡物,自然都成了对方的战利品。顺便说一句,史书中丝毫没有提及蒋师仁的具体官职和官品。我们只知道他是副使。

那是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四月的天竺已很炎热,但囚禁中的王玄策并无心如汤煮的感觉。他的思考很是冷静。作为使节被擒,逃回去原本也不算什么,毕竟他只有和平使命。但这是常人思维。一个从胥吏升为县令再供职于朝堂的能吏,是不会这么想的。他决心不辱使命。他要效法陈汤和班超。傅介子斩楼兰王固然痛快,但终究是暗杀。还是堂堂正正地干一仗的好。无论是陈汤假传圣旨调兵,还是班超出使途中独立决断,都是榜样。这一路的道听途说也好,深入了解也罢,让他对阿罗那顺已有充分认识。他明白此人德孤无邻。看似气势汹汹,其实是银样枪头。只要能调动军队前来,剿灭指日可待。

问题是他们孤悬境外,离国都长安不啻万里之遥。即便能调到雄兵,一来一往,黄花菜不也凉了吗?

当然不能指望长安。那个时刻,王玄策心里只有两个人:松赞干布,那陵提婆。既然松赞干布的兵能打到泥婆罗,那么再向前推进几百公里,理论上技术上也就没多大的难度,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儿。

主意已定,王玄策和蒋师仁乘夜设法逃脱,然后返身折向西北,直奔泥婆罗。

这至少已是王玄策和泥婆罗国王那陵提婆的第四次握手。尽管泥婆罗已经成为附属的附属,但要获得他们的支持,王玄策还是需要施展一些外交手腕:让小国攻击紧邻的大国,没有一点生公说法的本事肯定不行。大唐太远,而天竺就在旁边。此前向大唐贡献菠錊菜、胡芹和浑提葱,可以解释为对宗主国的宗主国的自然而然的尊崇,也可以解释为其安全感不够,希望获得更多的支持。这样的国家,守成的任务肯定远重于开疆。

王玄策的干练果敢体现在哪里?第一,认定阿罗那顺可以剿灭;其次,坚信可以说服松赞干布与那陵提婆。他很清楚,说服那陵提婆的关键在于松赞干布,而他对说动松赞干布有充分信心。这就是战略眼光。

派谁去逻些求援?无人可派,只能王玄策自己跑一趟。没有文献记载这个细节,但可以肯定,这事儿不能委派别人。首先,身为和平使者,他并没有调兵的权限,更何况面对的还是吐蕃赞普,国王级别的人物。其次,别人无法完成这个任务。要说服松赞干布,还是需要一点儿口才的。更何况是他亲自去,还是派人传话,分量大有不同。

唐蕃古道亦即中印藏道,北段是从逻些到长安,南段是从逻些经泥婆罗到天竺。从北向南走通南段的第一位汉人是玄照,从南向北走通南段的第一位汉人则是玄策。世界上本没有路,玄照与玄策这样的人多了,才有了路。

可以想象,王玄策此行要见文成公主。很有可能还是先见的她。娘家来人不去看望远嫁的姑娘,于情于理都说过不去,更可况还有求于人。追问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有没有爱情是历史幼稚病。对松赞干布而言,文成公主不仅仅是天可汗的公主,更是优秀文化先进文化的表征,因而对她可谓言听计从。她不喜欢藏人赭面的风俗,即用红色颜料抹脸,松赞干布立即下令废除。松赞干布还脱掉毡袍,穿戴丝绸绫罗,并派子弟到长安学习《诗》《书》。无论尺尊公主还是文成公主,对吐蕃都不仅仅是政治联姻,更是文化输入。

文成公主肯定要支持娘家人。但尽管如此,王玄策还是得展现一下口才,说服松赞干布。为什么?这是军事行动,是武化,不是文化。而松赞干布又是个有名的雄辩家。他滔滔不绝而思路清晰,认为语言的本质应当像狮子一样勇猛,兔子一样温顺,蛇一样让人印象深刻,飞箭一般锐利,中部被握住的金刚杵那样平稳。

对付这样的人,没点儿口才还真是不行。这就是王玄策此前奉命匆匆出使的第三个原因:语言表达能力强。这是对使节的基本要求。

调兵反击

王玄策的敏锐并不仅仅在于向文成公主求援。他很清楚,即便文成公主还没抵达逻些,少了这层面子,松赞干布也一定会出兵。作为使节,他自然能深切地体会到松赞干布改革开放的力度。在天竺的存在感不仅大唐需要,吐蕃更需要。就在去年,唐军攻击龟兹不利,吐蕃便已派兵策应。

强弩之末,此前泥婆罗就是吐蕃势力的极限。而今情况紧急,关于阿罗那顺的情报自然只能由王玄策提供。说动吐蕃出兵不难,难度在于实力判断:毕竟要翻越喜马拉雅山,劳师远征,派兵太少打不赢,派兵太多打不起。可以想见,最终出兵一千两百人固然是松赞干布的决定,但更是王玄策的推动与判断。

吐蕃军队向来以骑兵为主,这一千两百人自然也不例外。宗主国派兵一千二,泥婆罗就近,当然要出大头。他们派出了七千骑兵。《旧唐书》和《资治通鉴》只记载了这两个国家,但其实还有一国。《新唐书》《册府元龟》和《唐会要》都记载,章求拔国也曾派兵助战。不过这个国家很小,总共只有“胜兵两千”,看起来也很落后,“无城郭”。而且“好为寇掠,商旅患之”。说是国家,其实就是个部落。他们肯出手,多半跟道义无关。

这也是王玄策干练的体现。看人下菜碟。别的天竺国家都不肯趟这道浑水。毕竟他们跟大唐只是泛泛之交。章求拔国可以动之以利,那何乐而不为?

右卫率府长史,在长安没有当成参谋长,抵达天竺后,竟然当了四国联军总司令。王玄策和蒋师仁率领万人左右的多国部队,浩浩荡荡地杀了回去。

虽已衰败,但终究是百足之虫。《大唐西域记》说曲女城“城隍坚峻,台阁相望,花林池沼,光鲜澄镜”,华氏城想来不会差到哪里去。在万里之外,指挥语言不通的多国部队,这一仗怎么打呢?

从军事角度出发,尼泊尔最令人难忘的自然是廓尔喀雇佣兵。他们手舞俗称狗腿刀的廓尔喀刀,所向无敌。这种反曲刀符合力学原理,在廓尔喀人手中可谓如虎添翼。只是很可惜,当时廓尔喀人尚未出现。那是千年之后的事情。在当时,他们有制衡阿罗那顺的利器:天竺各国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无非战象。他们有,泥婆罗也不缺。重甲骑兵是吐蕃的核心打击力量,人和战马都披着锁子甲。但这也是天竺的基本配置,几百年前抵御亚历山大大帝时便已使用。多国部队取胜的关键是什么?出其不意。为什么多国部队以骑兵为主,泥婆罗也没有出动象军?因为骑兵可以快速机动,而战象行动迟缓。

毫无疑问,这也是王玄策的决断。

阿罗那顺最大的特点,应当是见识缺乏但又狂妄自大。这是一体两面的事情。否则不至于攻击大唐的使者,僭位与否只能以成败论。王玄策和蒋师仁反戈一击,阿罗那顺肯定是意料之外。毕竟这世上庸人多、人才少。而万人规模的多国部队,即便从泥婆罗国都算起,远征距离也有五百里之遥,沿途竟然毫无阻拦,能顺利杀到阿罗那顺的国都。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沿途国家都讨厌阿罗那顺,没有人阻止,也没有通报。他们宁愿站大唐帝国的队。

敌兵劳师远征,利在急战。这种情况下,防守是最好的选择。但阿罗那顺不肯。因他急于证明自己的合法性。而最大的合法性就是干净彻底迅速地击败对手,杀一儆百。于是他没有据城防御,耗敌锐气,而是领兵出战。

印度没有中国这样深厚的历史观念和传统。因而这方面的国外史料不是严重缺乏,而是基本没有。所以我们只能从汉语和藏语的史料中艰苦爬梳。首先需要回答的问题是,联军的指挥权在谁手中。毫无疑问,在王玄策手中。他到底是大唐的使者。但如果说他是总司令,那么吐蕃指挥官就是副总司令。尽管他们的兵力不足泥婆罗的五分之一。宗主国就是宗主国,附庸国就是附庸国。这从事后战利品的瓜分上也可以看出端倪。《旧唐书》记载,战后王玄策“获其王阿罗那顺及王妃、子等,虏男女万二千人、牛马二万余诣阙”。这个说法肯定不准确。阿罗那顺等头目押送到长安是肯定的,但一万两千人、两万多牛马没有。唐初的标准,上县五千户、中县两千户,王玄策曾任县令的黄水那样的下县,不过一千户。为了增加税源,政府是鼓励乃至强制分家的。如果按照每户五口人计算,这一万两千人已经超过中县的规模。按照大唐的惯例,一定会设立一个羁縻州县予以安置,但并没有。

还是《新唐书》和《资治通鉴》的记载准确。叛乱的首脑分子被拿问到长安,但跟风追随者没有。他们去向何在?梵文《龙喜记》记载得很明白:这些人和三万多牲畜,还有一百零八处城邑,都归了吐蕃。

等一等。一百零八处城邑归了吐蕃,茶博和罗城跟吐蕃邻近吗?不,他们隔着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这婆罗门帝那伏帝国跟泥婆罗虽然可能接壤,但彼此的国都还有四百公里左右的距离。土地不是蛋糕,可以切下带走。所以城邑归吐蕃的说法,如果不是记载错误,就是这些城邑对吐蕃的效忠,或者说吐蕃对他们的宗主地位,很快都被炎热融化,化为了水汽。

但人口牛羊归吐蕃,完全符合吐蕃军队的传统。吐蕃地广人稀,物产寥寥,早期作战,士兵出发时要自备粮草甚至武器,打起仗来一切向敌军夺取。这也是他们士气和战斗力的重要来源:不好好打,赔本不说,还得饿肚子。少数民族军队这样做很正常。直到两宋期间,金兵依旧如此。

章求拔国是打酱油的,暂且不论。出兵最多的泥婆罗得到了什么?估计是一句热情洋溢的慰问:你们打得很棒。你们辛苦,辛苦!然后分一点东天竺王提供的劳军物资与牲畜。股份最多,回报最少。为何?股东权益不一样。

第二个问题是,如何评估吐蕃军队的战斗力。照理应当先说数量最大的泥婆罗军队,但这方面资料阙如,且他们应当跟阿罗那顺的军队差不多,放下也无妨。

说吐蕃之前得先说匈奴。常人的印象,肯定是匈奴人作风剽悍,作战如同风卷残云。但其实不是。汉军之所以屡屡被动,主要是不适应匈奴骑兵高速机动的游击战。只论单兵战斗力,汉军远远强于匈奴。尤其在他们掌握了新的冶炼技术、打造出更好的兵器之后。陈汤说“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因为他们的兵器原始笨重,弓箭也不够锐利。后来匈奴学习汉军的制作技能,兵器上了台阶,战力也不过三比一。就唐军和吐蕃而言,后期虽然唐军屡屡被动,但也并非单兵战斗力的原因,而是大唐战略方向太多,防不胜防,局部无法抽调足够的兵力,而且朝廷对前线将领的牵制太多。吐蕃却没有这些问题。吐蕃与唐军作战,经常是集中优势兵力。松州之战是二十万对五万,著名的大非川之战是四十万对十万,承凤岭之战是四十万对十八万。历史学家往往总结说集中优势兵力是吐蕃军队的特点,但只有军事家能读出吐蕃的单兵战斗力不够强,至少是不够自信。

但问题在于,吐蕃军队此刻的对手并非唐军,而是阿罗那顺。

坚决拿下

战象最能寄托各路网友对此战的想象。史书记载,中天竺有“象马军各六万”。这个数据肯定不准。战象和骑兵不可能同样多。正如任何一支部队也不会装备同样数量的轻机枪和重机枪。如果中天竺有六万骑兵,战象顶多六千。而且这是整个中天竺的力量,并非阿罗那顺可以支配的力量。当时听从他的邦国数量不是很少,而是几乎没有,只有他的婆罗门帝那伏帝国。其战象数量未必超过泥婆罗。如果动用的话。

不仅如此,战象不像战马那样听话。一旦发狂便不分敌友,四处践踏。当年抵御亚历山大大帝,那些战象受伤后发狂,反过头来也给印军造成了重大伤亡。所以重点还是要看吐蕃军队。他们在其中不是葱花味精,而是催化剂或者中流砥柱。

匈奴等游牧民族军队作战目的在于战场利益。只要活动资产,不要固定资产。局面有利一哄而上算是骁勇善战,局面不利一哄而散却不视为耻辱懦弱。但吐蕃不同。松赞干布整军经武之后,其军队虽然也要靠战胜掠夺给养,但格外强调勇敢。从马镫、鞍鞯以及衣服,都可以看出勇士的级别。最高级别的穿虎皮袍,另外还有虎皮褂和虎皮裙,一共六个等级。战败逃亡的懦夫,则要头戴狐尾。这是官方的制度化行为。所以吐蕃人人以战死为荣,不喜欢自然死亡。他们马匹很多,因而即便步兵也多乘马抵达战场,然后下马作战,“每战,前队皆死,后队方进”,颇有排山倒海的力量。

吐蕃军队跟唐军还有一个明显的不同,便是他们随军携带占卜者,临事无不占卜。作战时骑兵在前,弓箭手和步兵紧随其后,占卜者佩带匕首居中。田中芳树的历史小说《天竺热风录》描述这场战事时的火牛阵桥段,被反派冷嘲热讽,但其实很有可能。因为这也是吐蕃的常用战法,不止一次地用过。当然,他们用的是牦牛。负痛的牦牛奔向敌阵时,士兵擂响经鼓,震撼敌胆。反派认为火牛阵敌不过战象,但却不懂作战不是纸面推敲沙盘推演。那么多兵员集中在一起,需要足够的空间展开,也就是需要一定的作战正面。火牛阵敌不过战象,但完全可以用来对付步兵和骑兵。从史料上看,携带大量牲畜作战,本来便是吐蕃军队的传统。在此期间,牲畜应当肩负运送给养甚至直接提供给养的作用:不仅牛奶,还有牛肉。当然,可以肯定这次作战没有携带牦牛。原因跟没有出动象军一样。

吐蕃还有一样武器是唐军中没有见到的:弩炮。

何谓弩炮?从《兵器词典》的解释看,它可以投射三十公斤的石弹、重箭或者长达三点五米、外包铁皮的圆木。李光弼在太原抵挡安史叛军时,命人制作了巨大的抛石机,由二百人操作。每次发射需要十五分钟到一小时准备的弩炮,操作人员规模小很多,却能投射圆木和重箭,又是抛石机不能比的。

文武分途之后,文人史官对军事要么无知,要么漠视,因而虽然史书浩如烟海,但真正有军事价值的细节却少之又少。导致很多人对古代军事行动还停留在话本小说传奇演义的印象中。而作战是大规模的集体行动,讲究统一协调,巨大的军阵之中,个人的武功套路不顶事反误事。那个时刻,只能以最快的方式给对方最大的杀伤,简单粗暴才有效。

王玄策随行的三十名卫士,《旧唐书》说是“矢尽”被俘,《新唐书》记载全部战死。但无论他们存在与否,大唐不是作战的主力,只是首脑机关。王玄策指挥多国部队,在城外布成阵势。他们以骑兵为主,骑兵环绕两侧,极少一点步兵在中间。战象未见记载。如果有火牛阵,当然要埋伏起来。硬碰硬固然解恨,但未必经济,更未必科学。这时候就需要东方智慧,田忌赛马。干练的王玄策应当对敌手做过周密调查。章求拔国跟敌人语言风俗相通,人人都是天然的细作。因而阿罗那顺军中的虚实,王玄策必定一清二楚。

中文史书丝毫没有提及作战细节。梵文《龙喜记》明确指出“仅三日间、未劳用兵,即占领其京城,割印度兵首级三千”,语气很是轻松。但万人规模的军队被斩首三千,伤亡比例超过四成,说明作战强度并不低。如果按照二战之前职业军队的典范德国国防军的标准,算是已经失去战斗力,若无上级明确指示,指挥官可以选择体面而合法地投降。不过阿罗那顺所部的战斗力的确不强。这从吐蕃的兵力规模就可以得出结论:素来强调集中优势兵力的他们,仅仅出兵一千两百人,很显然有他们或者王玄策的评估。

首战失败,基本力量损失殆尽,阿罗那顺只身逃脱。王玄策留在华氏城安抚百姓,派蒋师仁领兵追击。阿罗那顺纠集余部,打算再贾余勇,但又被蒋师仁干脆利落地击败,他本人也当了俘虏,只有他的妻、儿逃脱。蒋师仁继续追击,在乾陀卫江将他们全部抓获。

这是一次干脆彻底的歼灭战。阿罗那顺与妻儿还有一万两千多人被俘。可以肯定,这些俘虏中有许多平民,他们忠于阿罗那顺。“一人灭一国”中的一国,既不是今天的印度,也不是当年的中天竺,只是以华氏城为都城的、阿罗那顺的婆罗门帝那伏帝国。而且这个国家也并没有被灭掉,王玄策只是将敌对的国王一家献俘长安,并没有留在当地或者扶持傀儡,推行有效统治。他和蒋师仁的使命并不包含这一项,而有意扩张的吐蕃根本无法适应当地的炎热。史书所谓“降城邑五百八十所”如果不是误记或者虚夸,应当是王玄策此后经行的所有城邑,全部门户大开,通行无阻。这并不意外。他们能从泥婆罗长驱直入,获胜后自然可以顺利回归。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场伟大的战役。大大强化了大唐在天竺的影响。素来讨厌阿罗那顺的东天竺王尸鸠摩“送牛马三万馈军,及弓、刀、宝璎珞”“迦没路国献异物,并上地图,请老子像”。

献俘长安

障碍清除,王玄策和蒋师仁继续自己的使命,到摩诃菩提寺请僧人物色制作石蜜的好工匠。仓促之间,难以学到真功夫,因而他们从当地请了两名匠人、八名僧人,一同前往大唐传授技艺。中国的制糖技术最终后来居上,能够熬制出晶莹剔透的白砂糖,作为珍品流回印度。印度称白砂糖为“CINI”,意思便是“中国”。当然,大唐给予印度的不仅仅有白糖,还有纸。在此之前,印度不会造纸,直到这项技术经吐蕃传来,否则印度怎么有那么多的贝叶经。

任务完成,启程回国。随行人员除了俘虏阿罗那顺与妻儿,还有一个长年婆罗门,名叫那罗迩娑婆寐。所谓“长年”,便是传说中的长生不老,据说已经两百岁。这样的人,当然有长寿秘方。王玄策一见他便感觉如获至宝,立即决定带回长安,为唐太宗合药,让圣明天子长生不老。

拘尸那揭罗城是佛祖涅?的地方,因而成为四大佛教圣地。那里的娑罗林有佛涅?像。重游此地,王玄策吩咐临摹下佛足迹的图样,准备一同带回长安,塑造供奉。

这次回京自然不必绕行西域。王玄策率领使团,押送俘虏,从泥婆罗直接北上,沿着西藏吉隆县的山口翻越喜马拉雅山,进入吐蕃。这条求援之路此刻再走,已经驾轻就熟。毫无疑问,尽管他不是走通这条道路的第一位汉人,但却是影响最大的一位:这个使团最为庞大,此前从未有过。

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二月,使团抵达长安。松赞干布同时遣使告捷。在他心目中,这是吐蕃的功劳。此时此刻无须细分,万里之外猛虎掏心,擒获敌方首领,就是对盛世大唐最好的注解。唐太宗龙颜大悦。他的陵墓昭陵的司马门内塑有十四个顺服或者俘虏的藩王像,阿罗那顺与松赞干布同列其中。立下奇功的王玄策立即被加封为朝散大夫。这是从五品下阶的文散官。史书之所以特意强调此事,有两个原因,一是从五品下阶已进入“通贵”行列,是制授官,服绯,可以佩戴银鱼袋;另一个原因是还在上升期的帝国,国家信用金贵,“无印绶、不理事”的散官作为朝廷名器,被社会普遍看重。不像中晚唐,不仅散官不值一钱,职事官品级也开始与俸禄脱钩:朝廷不按照品级,而是按照“闲剧”也就是工作繁忙程度发薪。比如从五品上的六部郎中月俸两万五千钱,但同一品级的著作郎却只有两万。因为郎中的工作更忙。甚至有时官品低的,工资反而高些。比如正九品的校书郎月俸六千,但从八品的律学博士却只有四千一百七十五。

有此官阶,王玄策的仕途理论上可以上不封顶下保底:职事官只是证明了你的才具。但光有才具也不行,还得有足够的任职资格。散官官阶就是资格证书。出使之前,他的散官官阶依旧未被提及,即便已经加封,级别也很低,很有可能是最低的将仕郎、从九品下阶。这种现象并非孤例。江州司马白居易也是。当他从江州司马转任主客郎中时,职事不过提高一阶,但散官却突然从从九品下的将仕郎升为从五品下的朝散大夫。这不能埋怨组织部门工作疏忽,只能证明朝廷对散官亦即任职资格把关较严。所以散官官阶才能体现国家信用并被重视。

不仅散官官阶提高,王玄策的职事官官阶也获得擢升。由正七品上阶的右卫率府长史,升为从六品上阶的左监门卫长史。十六卫宿卫皇宫,比太子十率的配置都高一格。

已入晚年的唐太宗,对自称两百岁、能合长生不老药的那罗迩娑婆寐很感兴趣。对他礼敬有加,安置于金飚门合药,由兵部尚书崔敦礼直接负责监督此事。根据那罗迩娑婆寐的要求,朝廷传使天下采取奇药异石,用来合药。但历时经年,他最终进献的神药,对唐太宗丝毫没有效果———或者说,即便有效果也是坏效果。唐太宗死后,大臣们把这个江湖神医放还了事。

此事被视为王玄策的一个污点,但神药最终采纳与否,并不在于进献者。故而多年之后,东台侍郎(即门下侍郎)郝处俊以此为前车之鉴劝阻唐高宗时,便丝毫没有提及王玄策。

再荐神医

此后王玄策的名字再度出现,是在一块窖砖的铭文之上:

和籴副使、左监门卫长史王玄策

时间是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窖砖面积有限,需要惜字如金,且非正式公文,因而没有列举他的散官与勋官官阶。以左监门长史的身份出任和籴副使,表面看来跟他的出使毫无关系,但其实又有内在的渊源。大唐的和籴制度唐高祖武德年间已经出现,当时的主要目的是丰年平抑粮价、荒年以备饥馑,而贞观年间西北地区推行的和籴,已经成为变相的租税。因朝廷不断开边,“边土西举高昌、龟兹、焉耆、小勃律,北抵薛延陀故地,缘边数十州戍重兵,营田及地租不足以供军”。漕运供应京师压力已很沉重,再供应西北边防军,实在是不能承受之重。没别的办法,只能以和籴的名义,就地征粮:官家低于市价,向百姓购买粮食。

此后再也找不到王玄策的痕迹,直到八年之后的唐高宗显庆二年(公元657年)。八年不见,他倒是升了官,当了从五品下阶的道王友。各个亲王府设有“友”一人,掌陪侍规度,下面还有从六品上阶的“文学”两名。此前不久,骆宾王便曾在道王府担任这个职务。道王李元庆是唐高祖的第十六子,唐太宗的异母弟,当时担任豫州(治今河南汝南)刺史,官声不错。看起来王玄策并不真在道王府供职,依旧留在京师。在此期间,他对佛法一定更加痴迷,对方术依旧深信不疑,因而继续支持那罗迩娑婆寐。

被“放还”的那罗迩娑婆寐并未离开大唐。八年之后,他再度找到了王玄策。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又突然出现?因为此前一年即显庆元年(公元656年),唐高宗已派旅唐的印度僧人那提,前往南海各国采取“异药”。不仅如此,他还征集数百名道士合炼金丹。这么大的动静,那罗迩娑婆寐自然会知晓。

八年不见,那罗迩娑婆寐头发已白,形容衰老了许多。王玄策当然清楚朝堂内外的动向,因而立即询问合药的办法究竟找到没有,而那罗迩娑婆寐自然要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既然如此,不向上推荐就是臣子不忠。王玄策立即将他带入宫中,以燕王千金买马骨的典故,建议唐高宗留用。唐高宗的身板也一般,否则也不会有武则天。虽然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但他还是拒绝了王玄策的建议。

唐高宗不想长生不老吗?不,他只是不相信那罗迩娑婆寐。等王玄策带着那罗迩娑婆寐离开,他自然而然地又跟身边的大臣议论起这事儿。名将李眅即《隋唐英雄传》中的徐茂公原型。作为唐太宗专门留下来辅佐儿子的将相,时任司空的他很赞同皇帝此举,对唐高宗说这家伙根本没有仙人的风度。看见他再入朝堂,群臣“已甚惊怪”。您知道他没用,再度放还,我们非常高兴,这很英明。

就在此事之后不久,王玄策奉命第三次出使西域,但身份不再是道王友,而是左晓卫长史。十六卫长史的品级一样,都是从六品上。职事官品级降低,未必就是贬官。因大唐官场的价值体系中,还有“清官”与“浊官”的差别。这里的清浊,涵义跟现在完全不同,无关于廉洁程度。清官主要指需要用心用脑、而非用手的职务。从某种意义上说,分野类似今天的白领与蓝领。武官、宦官和技术官均非清官,属于“浊流”、“非士职”。

从高品的浊官转为低品的清官,非但不是贬职,反倒算是擢升。道王府的“友”不算什么好官。太子十率的配置低于宿卫皇宫的十六卫,亲王府属官的重要性自然比东宫更低。骆宾王在道王府担任文学时,道王让他陈述才能,类似才艺表演,骆宾王耻于自炫,便辞不奉命,最终离职。友与长史都不是清官。故而从友转为长史,是实实在在的贬官。王玄策为什么会被降级?应当与他再度推荐那罗迩娑婆寐有关。

司空是大唐的三公,一品官,比宰相都要高。当时名将李眅正以司空的名义担任宰相。得知唐高宗没有采纳王玄策的建议,他不仅向皇帝表示祝贺,还对五品官王玄策作了评价:“玄策诡诳,何处即所有解”。

这家伙向来不靠谱。从来没说对过。宰相不喜欢,难免会贬官。

“方丈”起源

王玄策熟悉西域和天竺,这个优势并未被朝廷忘记,因而他得以再度出使,到娑罗林顶礼佛涅?像并献袈裟。这自然要以大唐天子的名义,福报也是大唐天子的。

显庆三年(公元658年),王玄策选定关内良家子六人,连同自己的儿子王令敏,一起前往西域。带着他们,自然是学习考察、培养后继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康国僧人迦跋摩。他们沿着已经开通的唐蕃古道,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吐蕃的西南边界咀含法关、今天西藏吉隆县的宗喀山口,立碑勒铭纪事,然后经泥婆罗抵达天竺,到娑罗林礼佛并进献袈裟。

佛教第二次大“结集”处吠舍厘城附近,有大乘佛教兴起的关键人物维摩诘的故居。王玄策前去参拜时以笏量基,发现只有十笏,遂称“方丈室”。这是“方丈”一词的最初源起。当时很多人在印度留学。在此期间,玄策正好跟玄照碰见。就是文成公主资助过的那个和尚。玄照的学养已很深厚,给玄策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样的人才,应当召回大唐,为朝廷所用,但玄照却不肯同意。理由很简单:尚未学成。

任务完成,启程回国。沿途各国都热情招待大唐的使节。婆栗王下令演五女戏为使团缓解疲劳。这五女戏可不是脱衣舞,而是幻术魔术。我们印象中的印度能歌善舞,电影都有大段大段的歌舞。他们看来很会享受,因而幻术魔术格外发达,丝绸之路开通后便源源不断地输入中国,而当时的交流更加密切。在佛教发展史上,幻术是起过作用的。佛图澄为向石勒传播佛教,曾经从钵中变出青莲花。鸠摩罗什为宣传戒律,也曾当众表演吞针幻术。

经过乌仗那国时,王玄策将一片二寸多的佛顶骨舍利请了回去,献入皇宫供养。三年多的出使归来,自然需要一份详细的工作汇报。他在其中特意提到了玄照,盛赞其德行超拔。

此时当在显庆五年(公元660年)。高宗已“苦于目眩头重,眼不能视物”。因而康国僧人迦跋摩立即奉敕前往交趾,就是王勃之父任职之处,采取灵药。这药缓不济急,百官奏事,高宗有时便请武后决断,当年十月更将政事全部外包。武则天比她丈夫更加崇佛。未必有真信仰,但需要用这个姿态来抗衡自称老子后代的帝室。如果能就此赢得佛教徒的支持,自然是一举两得。此前唐高宗曾经下诏,规定“自今僧尼不得受父母及尊者礼拜,所司明有法制禁断。”龙朔三年(公元663年),他再下《令僧道致拜父母诏》。这个规定引起了佛教徒的强烈反应。他们攀援武则天之母荣国夫人杨氏,坚决抵制。唐高宗无奈,令群臣商议讨论。此时王玄策上了《沙门不应拜俗议状》,也投了反对票。

最终这道诏命被迫收回。王玄策此举并非阿附武则天,而是出自真诚的信仰。而此事刚刚平息,他便再度上路,任务是到天竺追回玄照法师。人才难得,不能长期滞留在外。当然,顺带访问诸国,也是重要目的。

这次出使有个意外的收获。王玄策的侄子智弘也在天竺,恰巧跟玄照在同一寺院学习,大家可以结伴上路。跟着官方使节回国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节省路费,沿途的驿站自然都是免费使用。也幸亏有这个智弘,否则我们可能连王玄策的籍贯都搞不清楚。

玄照在天竺游历经年,见多识广,朋友不少,其中包括一个长年婆罗门,名叫卢迦溢多。这人据说也能合长生不老药。如果没有此前的波折,王玄策很可能会将卢迦溢多一同带着,但已有教训,便未再轻举妄动。只是带着玄照和智弘,于麟德二年(公元665年)回到洛阳。

离开了佛教圣地,崇佛之心却越发浓烈。王玄策用从西域临摹的佛菩萨像为母本,指挥匠人巧儿、张寿和宋智,在洛阳敬爱寺塑造了佛殿内的菩萨以及树下弥勒,同时还出资在龙门石窟宾阳洞西壁南下角造弥勒像一躯。

这是王玄策在史书上最后的身影。此时此刻,必须揭开谜底:两《唐书》为何会错把华氏城当作中天竺的国都,那明明应该是曲女城。

这就要说到王玄策的大作《中天竺国行记》。他虽不以文词见长,但这本书的内容还是格外丰富。朝廷编修《西国志》时,采纳了其中的很多信息。

问题恰恰出在这里。

曲女城是中天竺戒日王朝的国都,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已有记载。但问题在于,这本书成书较早,而王玄策的《中天竺国行记》成书较晚。当他将阿罗那顺窃据的华氏城记为中天竺的国都,自然会得到史官的采信。相对于《大唐西域记》,这个记载传达的信息是更新过的,作者又是事件的亲历者。只是此时王玄策笔下的“中天竺”只是地域概念,并不包含时间信息。戒日王尸罗逸多死后,作为国家概念的中天竺已不复存在,而作为地理概念的中天竺则长期留存。正如英文单词America,有时指美国,有时指美洲。而王玄策对此心知肚明,习以为常,两《唐书》的史官却浑然不觉。

还是那句话。不管王玄策击败的是哪一层面的国家,俘虏的是哪一个级别的国王,都很伟大,值得我们牢记。也只有汉唐才会出现班超、陈汤与王玄策这种段位的孤胆英雄。

注:①《贞观政要》卷七《论礼乐篇》。

注:②《旧唐书·职官一》。

责任编辑:钟小骏

【作者简介】张锐强,河南信阳人,从军十一年,三十岁退役后开始写作,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发表长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多部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和年度小说随笔选本转载,出版作品十余部,曾获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全煤系统乌金奖、《中国作家》文学奖、《山花》双年奖,现居山东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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