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匮乏和创造:抗战时期八路军设计活动的特征研究

2025-02-13黄厚石

当代美术家 2025年1期
关键词:抗战时期八路军延安

摘 要 为了更好地发展八路军、支持抗日,解放区尤其是陕甘宁边区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八路军是真正的人民子弟兵,很多军人干部都拥有丰富的生产制造经验,因此他们能够很快地实现从战斗到生产的身份转型,并在设计和生产工作中发挥重要的作用。在当时陕甘宁边区的环境下,由于生产材料种类和数量的匮乏,八路军的设计者们不得不尽量挖掘现有生产材料的潜力,做到“一物多用”和“物尽其用”。尤其是一些金属材料的不足,导致八路军设计者使用“另物替换”的材料置换方式,创造出各种颇具创造力的“土产品”。虽然这些土法上马的设计方式具有一定的临时性,但是却非常因地制宜地满足了困难时期边区的基本物质需求。本文认为,陕甘宁边区匮乏的环境反而激发了八路军设计活动中的创造力,并推动了设计类型的多样化发展。而且,这种带有“绿色设计”特征的设计方法在今天并不过时。这种自下而上发生的设计创造,符合当时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有效地提升了八路军的生存能力和战斗能力。更为重要的是,这些自下而上发生的集体性创造不仅体现了设计中的“适合性法则”,而且逐渐形成了中共部队的创造性设计传统。

关键词 抗战时期;八路军;延安;创造性设计;物尽其用

*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一般项目“延安设计思想(1935—1948)及其当代价值研究”(项目编号:20BG125)、重庆市2023年高等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重大项目“以‘红色设计’为核心的思政教育课程体系建构与实践研究”(项目编号:231028)、四川美术学院博士科研启动项目“中国式现代化视角的中国红色设计研究”(项目编号:23BSQD021)研究成果。

抗战时期,八路军不仅是中国最重要的军事作战力量之一,也是一个普遍参加工农商活动的劳动生产群体。这种军队生产,与新中国成立后相当长时期内有军队存在的农业生产有所不同,它不是一种辅助性和补充性的生产活动,而是客观条件下形成的、在一定时间范围内存在的特殊的公营企业,对当时的军队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在这种大规模的生产和制造中,设计活动也必然成为企业发展的基础和需求,红色军旅设计师就这样应运而生了。

在某种意义上,军人从事设计工作是一种战争环境和困难时期的无奈选择。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军旅设计师的出现不仅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且体现了八路军的灵活性和生命力。在困难的环境下,八路军如果要生存和发展,必须普遍地参加生产[1],并成为续范亭将军所谓的“三头六臂”的人[2]。如果从设计的角度进行观察,这种“动人的例子”不仅仅是八路军丰衣足食、自给自足的生产劳动,更是他们因地制宜、发挥聪明才智的创造性设计行为的体现。

一、“人民子弟兵”:八路军从事设计工作的基础

八路军军人从事设计和制造工作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地域因素。抗战时期,八路军只能从中央获得有限的作战资源和生活资料;皖南事变后,“国民党政府完全停发给八路军的军饷,并且禁止外界的捐款汇往边区”[3],作战和生活资源的获取更成为八路军工作的重中之重。然而,需求仅仅是八路军从事设计和制造工作的动机和必要条件,还不能使之成为现实。八路军拥有的高素质人才,以及八路军作为人民子弟兵的基本性质决定了八路军从事设计和制造工作的可能性和必然性。

以抗战时期的延安为例,当时延安人口中的公务人员比例非常高。曾赴延安访问的黄炎培在文章中说:“现在延安有五万人口,其中三万多是公务人员和他们的家属等等”[4]。在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之中,这些高素质人口为边区的工业生产提供了设计和生产的基本劳动者。同时,延安作为抗战的后方还接收了大量的战斗残疾军人(图1),他们转向工业生产后,也为工业生产提供了更多的支持。在《解放日报》的一篇报道中,能看到这种残疾军人参加劳动的普遍性:

五十二岁的老英雄李太元,四川人,参加过光荣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曾数次负伤,于爬过雪山草地后又参加了抗日战争,三九年在晋东南反“扫荡”战斗中,腰部又受伤,因流血过多即回延到荣院修(休)养,任该院第一所二班班长,他们班里共五人,都是重残废,一个双目失明的,一个锯了双腿的,一个没手的,一个肠子受伤的,再加上他这个腿胫受伤的人。去年院方提出生产号召后,他便决心组织全班人生产。[5]

再如359旅大光纺织厂的劳动模范王福禄,可以做到“左右开弓,手不停梭,一天织布达20余丈”。[6]他实际上也是一位残疾军人,但通过艰苦奋斗,又成为一位知名的劳动模范,359旅供给部部长何维忠曾经详细地记载过他的事迹:

王福禄同志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共产党员。抗日前在天津织布厂当学徒,经常遭受资本家的打骂,过着奴隶一样的生活。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参加了八路军,当班长。1940年,在保卫河防的战斗中负伤,以荣军身份回到部队开荒,被选为劳动模范。虽然他因残疾驾驶铁机不方便,但高度的阶级觉悟鼓舞着他的劳动热忱,使他创造了一天织布二十丈零八尺的惊人纪录。很多人听了这个消息都不相信。新华通讯社特派一位记者前来采访。他在王福禄的机子跟前待了整整一天,亲眼盯着王福禄织出二十多丈布。[7]

劳动者的数量不仅是八路军从事设计和制造的基础,更为重要的是八路军作为设计者的“质量”因素。在这些军政人员中,曾经受到过良好艺术教育、富有艺术修养的八路军“能工巧匠”不在少数。比如曾经主持设计中国工农红军经典“小八角”军服[8]的赵品三(1904—1973,图2、图3),他不仅积极创办中央苏区的第一个剧社“八一剧社”,也是著名的红色书法家,延安时期还曾经设计制作过地球仪[9];多才多艺的廖承志(1908—1983)“善(擅)长绘画,川陕根据地发行的钞票要靠他刻蜡纸”[10],在延安他还曾设计过《解放周刊》1至16期的封面[11];曾经创作过“长征速写”的黄镇(1909—1989)曾经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是知名的红色军旅画家,创作了大量反映部队生活的优秀漫画作品。

这三位在新中国成立后一直为人熟知的军旅艺术家和设计师只是八路军设计力量的“冰山一角”,更多的设计工作是由那些普通的八路军战士和干部完成的,他们之所以能胜任这个工作,除了经济建设的客观需要之外,其人民弟子兵的性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曾担任八路军留守兵团司令员的萧劲光在《八路军留守兵团的生产运动》这篇文章中,曾经明确地指出八路军战士的工人和农民出身对于“启发其工作的热忱与积极性”的重要意义。[12]

由于许多八路军战士在各种工农业生产活动中积累下丰富的劳动经验,因此他们在大生产运动中很容易实现“身份的转型”。以曾经负责设计延安中共中央军委礼堂(1943年,图4)和359旅金盆湾大礼堂(1944年)的设计师,即八路军120师359旅的战士伍积禅(1906—不详,图5)为例,他十岁就从事木工生产,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木匠,这为他设计中共中央军委礼堂精巧细密的屋顶木架提供了很好的技术基础。在当时资源匮乏的背景下,伍积禅充分利用简单粗糙的木料,通过简洁精致的木架结构设计,以最少的木料获得了最大的跨度。如果没有足够的生产经验,设计师很难这样大胆地去设计。

中国空战史上首位特等功获得者华龙毅(1925—2009)在延安时期还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八路军战士,但是他在山西生活时曾长期接触中国山西民间的传统建筑,因此被任命负责延安交际处的建筑设计和施工。他不仅设计了延安交际处建筑上的装饰和木窗图案,还创造性地设计了在当时非常时髦的“土沙发”。这种“土沙发”是在窑洞的墙壁上挖凿出来的,再铺上蓝白两色的印花棉垫子,又漂亮又舒服,连周恩来副主席也赞不绝口。[13]

二、部队生产中的人才激励机制

为了扩大生产、自给自足,八路军军人在设计方面的技能、才华和特长被发挥到了极致。尤其是在大生产运动的背景之下,拥有生产技能的八路军军人不仅受到鼓励来发挥他们的特长,而且经常被破格提拔,用来带动更多的战士提升生产能力。这在当时是一种非常普遍的人才激励方式,也体现了部队生产的制度优势。以陕甘宁边区部队生产的典范359旅为例,可以一窥当时的情况。359旅的著名劳动模范赵占奎[14]同志,便因为他在劳动中体现出来的能力而被提拔为副连长,这样显然有利于提升全连的生产成绩。[15]这是一种依据劳动技能而非战斗技能进行选拔的干部遴选模式,在部队中属于特殊时期和特殊环境下的非常规激励机制,体现了边区部队工作重心的暂时性转向,推动了八路军生产和经营的快速发展。

在这种背景下,一些在劳动中表现突出的战士,不仅会被快速地树立为劳模,而且其中的佼佼者也常常被遴选为部队工厂的领导,以求更好地带动部队生产。例如1942年11月,359旅就曾选出17位模范兵工,其中的特等模范奖、一等模范奖获得者都很快地在大光纺织厂等部队工厂担任了领导工作。[16]

在当时《解放日报》关于这些劳模和部队工厂的相关报道中,能够明显看出当时八路军供给部和部队工厂求贤若渴的心态和发展生产的迫切感。同时,《解放日报》在进行类似报道的时候,也特意对工厂领导者的“技术出身”进行强调和肯定,例如在《解放日报》1944年1月19日《某部供给部制成新型纺车》这篇报道中,就特意强调了该供给部负责人的“工人出身”和“木工出身”[17],这显然是对这种人才遴选模式的肯定,非常有利于促进部队和边区的生产发展。

当然,这些曾经经验丰富的设计者和生产者在转向生产的过程中也存在着一些困难和问题。其中的一些工作者经历了长期的革命战争,一直以战斗任务为主,对于设计和生产逐渐生疏;他们早年在生产工作经历中所接触的技术偏向于基层的生产运用,在设计研发方面存在着一定的知识隔膜;另一方面,他们在工作经历中并没有接触过一些相对较新的生产技术,也不太了解这些技术的基本科学原理,这导致设计研发工作往往要从头开始。比如359旅的崔来志虽然是一位老纺织工人,但由于长时间不接触生产,对绞丝冷布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因此在研发过程中依然面临着重重困难。[18]

崔来志通过反复的试验和不断改进织机,终于艰难地织出绞丝冷布。实际上,崔来志研发“搭连布”、设计“花布”,都是一边学习一边设计研发。这是八路军军旅设计师们在困难环境下,不得不走的一条“反复发明、重新创造”的道路。但是,这些八路军指战员们作为人民子弟兵所拥有的工作经历和劳动技能依然十分重要,它不仅给设计生产工作提供了技术基础,更重要的是,它使这种工作角色的转换变得非常顺畅。

三、“万能料”:设计中的一物多用和物尽其用

抗战时期,生产材料的匮乏成为八路军生产过程中最为突出的一个现实问题。金属材料的缺乏甚至使得日军的废旧炮弹成为八路军生产制造中的“抢手”物资。[19]那些“抢到”弹片的各单位工作人员会将其浸泡于延河之中,再将其捞上来使用。中央印刷厂的工人就曾利用这些弹片来制造打样机和时钟,充分地予以“废物利用”[20],这些弹片也曾被新华化学厂用来制造实验室天秤的秤锺[21],甚至连炸弹中的化学材料也被当作染料予以二次运用[22]。

日军炮弹的获取毕竟具有不稳定性,因此许多工厂更倾向于通过日军的钢轨(图6、图7)来获取金属原料,㹀牛沟兵工厂的生产材料“采购团”白天隐蔽在树林里,到了晚上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敌人的道轨来了个大翻身,然后迅速抬走。从一个兵站转移到另一兵站,千辛万苦地把铁轨运回工厂。工人们风趣地说:‘我们的代购团真行,弄来的东西又好还不要钱’。”[23]这些铁轨质量好,被兵工厂的工人称之为“万能料”,不仅可以用来制造枪支炮弹,还可以用来制造工厂的生产工具。除了珍贵的铁轨,各种金属物件包括佛像雕像也被充分地利用起来,满足生产的需要。[24]

这种“一物多用、物尽其用”的设计特点,是抗战时期部队生产的主要特点之一,不仅体现在军需产品的生产中,更体现在日常用品的创造中。在日常生活中,由于生活物资的普遍匮乏,所有可以用来生产制造的材料都被八路军“最大化”地利用,从而体现出极大的设计创造力。以“桦树皮”为例,这种在陕甘宁边区常见的树皮居然被设计为各种用途的生活物资(图8、图9)。桦树皮具有防水、隔温、透气、防腐、柔软等特性,本身确实利于加工生产成各种日常用品和工艺品。这样好的生产材料,在八路军的设计师手中成为又一种花样百出的“万能料”:

唉,桦树皮真是一个怪东西,外边白白的,里面像黄油光纸一样。”刘炳银剥下一大块桦树皮,眼看着说。

哼!这个东西可妙呢,又能做纸用,又可以照亮,还能缝木桶装粮食。”李先有随口回答着。

是的,他今年帮助我们连队解决了不少的困难,我们八个月的点灯油,一百多顶凉帽,连部办公和大家写字的纸,都是用的它。[25]

在《新的创造——记某部三班缝制桦树皮桶》这篇报道中,我们也能看到八路军的设计师们对桦树皮功能性的深度挖掘,他们将这种材料用于纸张、凉帽、木桶和灯罩等各种日用品的设计。而在《私人生产收益甚大战卫部创造各种应用品》这篇关于中直、军直机关生产展览会的报道中,“战卫”部使用桦树皮做成的草帽也获得了极大的好评,被称为是“战士们创造性的最大表现”:

但特别使人赞赏者为“战卫”部战士们创造性的最大表现,其中包括以稻草、蒲草、羊毛、驼毛所编织的各种样式的鞋子,以桦树皮做成的草帽,以龙须草扎成的扫帚,以各种枝条所编成的精致实用的篮筐、筷笼等。所有这些私人业余的生产品,证明了在边区困难的物质条件下,自己动手生产的结果,可以解决很多实际困难,同时也节省了公家的开支。[26]

此外,在《南泥湾驻军展览生产成绩》这篇报道中,还曾提到359旅的战士不仅使用桦树皮制作本子,还将桦树焚烧后制成黑墨。[27]实际上,1942年在介绍359旅劳动生产的《整财问题》中,就已经提到了359旅战士用桦树皮制作的各种用具:

又利用战士们操余课后的时间动员他们纺毛线,用柳条榆条编织各种用具,用桦树皮做写字板,做菜盒,做点灯器。这些战士们的劳作,不但是为着全体的,而且也是于他们个人有利的。[28]

这种物尽其用的设计方式,显然已经在“手工业方面,也发挥了最大的创造性”[29]。桦树皮除了被设计为生活和学习的日常用品外,也在生产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被创造性地运用于面料的染色,这在1944年8月《解放日报》的科普文章“怎样用桦皮代染”中进行了详细的介绍:

“战火”部被服厂染工发明桦皮代染法。过去也曾在报纸上零星介绍过,但都不够完整。现摔染法在逐渐改进中又有了新的进步。发明者是李洪书和张文青两位模范工人同志,他们自己写了下面这篇稿,供大家参考。[30]

从《解放日报》关于八路军对于桦树皮创造性使用的报道来看,各种“万能料”的出现显然有迫不得已的一面,但同样也体现了在资源短缺的客观背景中,“物尽其用”的必然性和“一物多用”的创造性特征。越是困难的环境,越需要将创造力发挥到极致,才能缓解资源匮乏带来的生存压力,这是设计活动中常见的“代偿”现象。但是在现实的设计活动之中,总有“万能料”不能完成的任务,这个时候,材料的临时性置换就应运而生了。

四、“另物替换”:材料置换和土法上马中的创造性

大量的军工生产和日常生活用品生产都需要金属材料,在实在无法获得金属材料的情况下,设计师们只能选择竹子、石材、木头等替代性材料。尤其是在医疗器械生产方面,被大量消耗的一次性金属制品很难获得及时的补给,迫切需要替代性材料的设计来进行补充。一位来自德国的医生曾经详细记述过边区医院的窘境,即由于金属材料的匮乏,边区医院的金属夹子不得不采用木头来进行替代。[31]

这显然是在特殊情况之下,当必需的生产材料无法获得的时候,迫不得已采取的一种设计手段。曾在解放区进行深入考察的美国记者哈里森·福尔曼将这种设计手法称为“临时完成和另物替换”。哈里森·福尔曼在考察解放区的石油生产时,发现美孚煤油公司时期留下的凿井钢钻已经破旧不堪。尤其是吸上唧筒上的活塞已经快报废了,只能使用布和皮将其进行包裹,以防止渗漏。但是他也发现,为了弥补金属材料的匮乏,设计人员采取了一些有趣的方式来进行弥补。他们从河里捞出石板片,垫在油桶里,替代钢铁。福尔曼发现,这种设计方法在解放区十分常见。他在延安调研的时候认为,“事实上,临时完成和另物代替也是这儿的规律”[32]。

福尔曼在与陕甘宁边区的民兵接触时发现,由于不像一线部队的战士那样可以相对容易地获得物资和补给,民兵的装备常常是用“另物替换”的设计方法创造出来的,比如“石头地雷”和“木头大炮”等。在解放区迫降的美国飞行员C.布士也曾经在《我从中国解放区回来》中讲述过这种“土”炮、“土”雷(图10、图11):

但是他们并不完全靠着敌人,他们自造步枪,甚至把一棵棵的树干钻空了制成大炮。这种炮要用以木炭末为主的低度爆炸药来发射。在手榴弹与地雷的制造上,中国人表现了真正的创造力,他们使用了铸铁器皿、玻璃瓶、瓦罐和掏空的石头作制作炸药的壳子。这些手榴弹和地雷,尽管简单,但用来抗日却有良好的效果。[33]

这种“土办法”显然是应急之策,但却可以有效地提高部队的战斗力或生产效率,因此普遍地在解放区被广大战士们使用。不仅在民兵组织中,在八路军的正规部队中,这种发明创造都得到了广泛的鼓励,各种土法上马的“微创新”也不断涌现出来:

【本报讯】五旅五团二营营部最近领了一家(架)转盘机关枪,枪很好,可是没有压弹机。这一盘是五十粒子弹,一粒一粒的(地)装子弹很慢,如果在战斗中,对于火力的发挥,限制很大。排长张锡恒同志,过去曾经使用过,还记得压弹机的样式。他就用四小块木板和几节铁丝造了一个,可是在试用的时候,他失败了!张排长觉得非要有压弹机不可,他没有灰心,于是又开始制造第二个木头压弹机。第二个木头压弹机在试用的时候,证明成功了,很快的(地)就能压好50粒子弹。[34]

《延安轶事》中曾记载过八路军战士孙小刚用弹壳制造的“土钢笔”[35],战士们很喜欢这种钢笔,并将其称为“特制”钢笔。实际上,用子弹壳制造“土钢笔”在当时是一种非常普遍的设计行为,是一种多人创造、群体创造的设计现象。《解放日报》曾经刊登过署名马维祥的文章《子弹壳造钢笔》[36],详细介绍了子弹壳钢笔的制作过程,这样的文章自然也会在八路军部队中推动这种创造性设计行为的快速发展。“土钢笔”的一个“土”字,体现了“土法上马”的急迫性和“就地取材”的地域性,这里面既有被动性的因素,也体现出设计的主动性和创造性。对于身在其中的八路军战士而言,这是一种面向生活困难的自然而然的自助行动,而对于哈里森·福尔曼和C.布士等外人而言,这种行为蕴含的创造性就变得更加清晰了。这种创造性在八路军中已经形成了一种传统,这种传统在今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现代化装备的使用和改造中仍然会被体现出来(比如战士通过一些小发明来减少现代化武器装备发射所需要的准备时间)。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土”字其实根本不土,这种“微创新”可以有效地提高部队的战斗力,增加人和装备的契合程度,并把集体智慧和创造性发挥到最大程度。

五、“适合性法则”:自下而上的集体发明

1940年8月至9月,八路军在“百团大战”中共缴获掷弹筒57具(图12、图13),毕竟掷弹筒的使用过程比较复杂、难以掌握,于是一开始由晋察冀军区的一个日军俘虏教授掷弹筒的使用方法[37],这种情况在各个解放区都较为普遍。由于掷弹筒是一种比较低成本的曲射武器,非常适合广大解放区的地形地势:“现在敌后战场上掷弹筒是重要的武器之一。用它掩护步兵冲锋,攻打敌人骑兵,都有过很好的效果。我们还用它攻打过山头,敌人在山头上,我们从山脚下打上去,他的威力很大。因此,在山地战中,它是一种很适用的武器。”[38]在1940年9月9日举办的八路军总部军工部生产会议上,彭德怀命令:“从10月份起生产50毫米小炮,每个月装备一个团!”[39]该年底的关家垴战斗更体现出曲射武器不足的弊端,彭德怀指示军工部尽快展开掷弹筒的研制工作。在没有任何图纸的情况下,设计和研制从零开始,体现了八路军在设计方面的集体创造性。

军工部部长刘鼎根据小迫击炮的制造原理,设计出掷弹筒的草图并制作出了手工样品。黄崖洞兵工厂即水窑一所和高峪三所负责掷弹筒的生产和制造。基于设备和材料的匮乏状态,整个设计过程必须符合解放区的工业基础。设计人员一开始使用道轨的底座锻成板条,然后将其卷成筒形毛坯。后因耐用性的需要,改用热墩加工法,截取道轨顶面将其烧红,将其锤墩成实心圆柱体,然后将中间挖空并加工成炮筒。这种制造方法基本上是纯手工完成的,显然在制造效率方面无法满足八路军的作战需要。

当时八路军兵工厂的钢材主要来源是敌占区的铁路道轨,不仅材料获取不易[40],将其加工成炮筒也费时费力。晋绥抗日根据地的㹀牛沟兵工厂(图14)尝试将生铁炒成熟铁,再“把制造的熟铁打成横条,用盘卷连接的方式制成炮筒”[41]。这种掷弹筒不仅被试制成功,而且由于做了技术改进,各项指标都远远超过日式掷弹筒[42],被正式命名为“鼎龙式掷弹筒”(温承鼎、吴奎龙,图15)。这种独具特色的军工设计曾经在展览会上陈列展出,被国统区记者称为“其用心诚可谓良苦了”[43];它的意义当然不止于此,这种设计创新更加符合解放区的生产能力和生产资源,是设计中“适合性法则”的体现,并成为八路军设计创造力的一种象征:

从制造掷弹筒,也可以看出我们的工程师和工人们的创造性和克服困难的本领是如何之大呵!我们起初不会造掷弹筒,是从敌人手里缴获掷弹筒后才学会制造的,敌人用钢造,我们缺少钢,我们现在居然能用土铁做成掷弹筒。土铁做的虽然要比敌人的重半公斤(敌人制的重五公斤半,我们制的重六公斤),但是我们的射程比敌人的远一百米,敌人造的,射程六百米,我们造的,能打七百米。这和国民党失败主义者的投降敌人的军队,把盟国援助的武器——苏联转盘机关枪、水连珠步枪、法国迫击炮等拱手奉送给敌人相比较,究竟是谁在积极打敌人、谁对抗战的功绩最大呀?让全世界人士公断吧![44]

这种设计创造性不仅展现于军工企业八路军战士的身上,也在普通八路军战士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掷弹筒的设计和制造是通过“逆向开发”的方法自主摸索出来的,整个研发过程颇为不易,在军工部第一次试验的时候就发生了严重的事故:

平心而论,八路军各兵工厂1943年前生产的掷弹筒和弹药,在质量方面并不完美。刘鼎最初想亲自试射军工部制造的第一批掷弹筒,但炮手魏振祥怕出危险,硬是将刘鼎推开。谁知试射中真的发生了膛炸事故,魏振祥右臂被当场炸断。根据实战统计,军工部自行制造的掷弹筒碰发弹有40%的瞎火率,同时掷弹筒筒身的强度也明显不足。1943年前柳沟铁厂“焖火”工序成品率仅为50%,个别时候仅为25%。[45]

再加之这种武器在精确性方面也存在着天然的不足,因此部队在使用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一些新问题。八路军的指战员们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对掷弹筒进行“二次设计”,使其更加符合一线部队使用的需要(图16),提高其使用效率:

掷弹筒射击用眼瞄,要瞄十分准,这是个困难。胡玉海同志黑夜白天的想,后来他想到步枪有缺口和准星,是否也可以给掷弹筒弄上缺口和准星呢?第二天,他就这样试做了。做好,他拿到营部,让营(里)的首长们看。这初步的尝试,当然不是什么精确合适的,但营首长鼓励了他这种研究的精神。接着继续研究,一次又一次的(地)改进,终于做成了能够实用的缺口、准星、瞄准三角板等瞄准具(这些我们把它叫做“胡玉海掷弹筒瞄准具”)。[46]

在使用过程中自发产生的此类设计行为,显然是一种在各个作战部队“平行”发生的设计创造。不同的部队根据自己的实际需要和现实情况,对掷弹筒进行因地制宜的改造,使其更加易用和准确。虽然各个作战单元的发明创造很难进行统一和普及,但这种自发性的设计却非常有效实用:

二营掷弹筒排,他们研究出改造自己武器的种种办法,使得他们在这次测验时成绩很好,八发正中了目标,脱靶只有四发,成为全团最好的纪录。[47]

结 语

以掷弹筒为例,它在二次设计和“微创新”过程中获得了战斗力的提升,不仅在当时是非常可贵的一种自发性设计行为,即便在今天,它也已经成为解放军部队中的一种光荣传统。这种部队的创造性精神不仅能提升战斗力,也能提高部队的主动性和积极性,增加部队的凝聚力,因此一直得到部队领导者的肯定和鼓励:

另外,关于组织领导战术学习、攻防对刺的技术上,子弹武器上都有好多新的发现与创造,这里不去一一赘述。从上述几种发明中,证明只要领导上掌握得好,发扬民主精神,提高学习的积极性,是能创造出好多新的东西的。[48]

这种可贵的传统,可以将其称之为部队的“创造性设计传统”。这种传统贯穿于解放区军队的整个发展历程,并在艰苦卓绝的抗战时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生产资料的匮乏,导致了八路军的设计师们不得不对生产资料采取“一物多用和物尽其用”的设计策略,也迫使他们通过“另物替换”的材料置换方法来创造最适合当时环境的“土”产品。匮乏的环境反而激发了设计中的创造力,由此产生设计类型的多样化和灵活性。而且,这种带有“绿色设计”特征的设计方法在今天并不过时,这些设计品都是自下而上发生的、最适合当时环境和条件的选择,并充分地激发了八路军的创造力,提升了八路军的生存能力和战斗力。

Scarcity and Creation:A Study of the Design Activities of the Eighth Route Army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HUANG Houshi

Abstract: In order to better develop the Eighth Route Army and support the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 various liberated areas, especially the Shan-Gan-Ning Border Region, carried out vigorous large-scale production movements. The Eighth Route Army are the soldiers from the people, and many soldier have rich experience in production and manufacturing. Therefore, they can quickly transform from combating to producing and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designing and producting work. In the environment of the Shan-Gan-Ning Border Region at that time, due to the scarcity of types and quantities of production materials, the designers of the Eighth Route Army had to try their best to tap into the potential of existing production materials, achieving the goals of \"multiple uses of one material\" and \"maximizing the use of materials\". Especially due to the shortage of some metal materials, the designers of the Eighth Route Army used the method of \"substitution\" to create various creative \"local products\". Although these local methods of designing have a certain degree of temporality, they are tailored to meet the basic material needs of the border areas during the difficult times.

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the scarce environment in the Shan-Gan-Ning Border Region actually stimulated creativity in the design activities of the Eighth Route Army and promoted the diversified development of design types. Moreover, this design method with \"green design\" features is not outdated today. This bottom-up design creation was in line with the social and natural environment of the time, effectively enhancing the survival and combat capabilities of the Eighth Route Army. More importantly, these collective creations that occur from bottom to top not only reflect the \"suitability rule\" in design, but also gradually construct the creative design tradition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s military forces.

Keywords: the period of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Eighth Route Army; Yan'an; creative design ; maximizing the use of materials

猜你喜欢

抗战时期八路军延安
抗战时期的“跑警报”
从延安整风运动说起
Body languages in English teaching
抗战时期的周恩来与统一战线工作
抗战时期间谍剧综论
走进延安
《保卫延安》震撼播出
论抗战时期中美空军联合作战
忻口会战中的八路军
对八路军留守兵团几则史实的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