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林糊：一碗人间烟火里的血脉情缘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种风味蕴藉一段深情。

茂林糊，皖南泾县一道特色菜肴，因发源该县茂林而得名。茂林糊又叫糊粉、糊啦。一碗鲜香浓郁的正宗茂林糊，要以农家老母鸡或连骨瘦肉煨汤，将其炖烂后剔骨去皮制成肉糜，再加入香菇、冬笋，打入鸡蛋。而这道菜最诱人的秘诀，是要以葛粉或山芋粉勾芡成糊。浓郁清亮的糊汤中，蛋液渐渐变为千丝万缕的“金线”，撒上一撮喷香的花生碎和一点翠绿的香葱末，便可做出一碗热气腾腾、软滑可口的茂林糊。

“稀里糊涂茂林糊，清清白白茂林人。”茂林糊集山珍精华，食材交融，温胃暖心，补气养身，蕴含着颇具一方特色的烹饪审美和处世哲学。不过，茂林糊的风味远不止于此。正如皖南的青山绿水、人世岁月，初看云山雾罩、氤氲秀丽，再看更有烽火峥嵘、铁血壮美。

茂林糊的红色印记，不像新四军焖面，一听就那么直白响亮。新四军焖面也是泾县特色传统面食。下手擀面时，用焖煮的方式将酱汁深深融入，面条透亮，吸满汤汁，酥软不烂，别有一番风味。抗战时期，皖南民众常用此面慰问犒劳新四军，因而得名。而茂林糊的红色印记，似乎比焖面更加久远、醇厚，就像它的做法和名字，早已“勾芡”进了茂林的人文历史，融入了皖南的红色春秋。

红军战士的“救命糊”

1934年11月，红军干部团的李步新参加了北上抗日先遣队，转战皖南。先遣队首战谭家桥，红十九师师长寻淮洲腹部中弹，转移到泾县茂林时，伤重无医，英勇牺牲。这位年仅22岁的红军将领临终时仍不停呼喊：“北上抗日！消灭敌人！”

此时的李步新27岁，几个月后，他将在寻淮洲长眠的这片土地上，收获一生中最深厚的恩情。

当年12月，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撤离皖南。遵照首长方志敏的嘱托，李步新留在当地发展党的组织和游击队伍。1935年初春，李步新在战斗中负伤，被秘密转移到茂林。茂林黎竹村的曹妈妈冒着被抄家杀头的危险，将李步新藏在山上的炭棚里。

皖南山里的春天乍暖还寒，湿气重、温差大。负伤的李步新拉肚子、发高烧，带给他的饭食、干粮都吃不进。曹妈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让儿子把家里存的几担炭都卖掉，用换的钱悄悄买来治病的药物。养伤养病要加强营养，曹妈妈又找出丈夫生前留下的几件值钱衣物，让儿子送到县城当掉，买回肉禽蛋。曹妈妈杀了家里的鸡，生起炭炉子，熬药、炖汤、煮粥、煮糊粉。

一副汤药、一篮鸡蛋、一碗糊粉……这是山里的老妈妈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几个月后，在曹妈妈的悉心调养下，李步新养好了身体，要离开茂林去寻找部队了。临别之际，他紧握着曹妈妈的手，千言万语汇成两行热泪。

1935年下半年，李步新伤愈归队，和战友们开辟了皖南游击根据地。他后来在游击战争中多次负伤，遭到追捕，均在皖南人民的悉心照料和掩护下脱险。1937年全民族抗战爆发后，中共皖南特委成立，李步新担任书记，继续领导皖南各县党组织开展抗日斗争。

新中国成立后，李步新先后担任中共中央华东局组织部副部长、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等职，他始终不忘曹妈妈的救命之恩，经常寄钱、寄物赡养她，还专程接曹妈妈去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

而曹妈妈对革命的奉献，岂止是端给李步新的一碗碗汤药、炒米和糊粉！她的大儿子很早就参加了革命，二儿子、四儿子加入了新四军，三个儿子都先后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1981年春天，74岁的李步新重返泾县，在云岭参观新四军史料陈列馆时，凝望着自己的救命恩人、被誉为“泾县红嫂”的曹妈妈的照片，驻足良久，感叹道：“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老百姓的恩情深！”

东进抗战的“拥军糊”

“陈毅当年到茂林，穿戴普通像士兵，和我百姓亲又亲，冷暖病痛挂在心……”这首民谣唱的是1938年5月，陈毅率领新四军第一支队向东挺进敌后，途经茂林，曾短暂留驻、休整数天的真实故事。

新四军来到茂林，受到乡亲们的热情欢迎。他们端上了当地人人爱吃的连汤带菜的糊粉，给指战员们充饥解渴。此时的一碗茂林糊，朴素真诚，情谊满满，见证了拥军爱民、同仇敌忾、团结抗战的军心民心。

陈毅感动于乡亲们的热情，在茂林休整的几天中，他每日忙碌，几乎没有休息过，积极团结各方、宣传抗战。他到吴氏宗祠参加茂林各界爱国人士座谈会，在茂林小学门前广场登台演讲，帮助木匠师傅锯木头搭宣传台，他还用锯木头打比方，鼓励大家说：“再粗的木料，锯子也能锯下来，因为锯条上的每个锯齿都出力，日本帝国主义再强大，我们也能打败他！”

此经茂林，陈毅还完成了一件牵挂已久的心愿。三年半前，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的战士们把寻淮洲埋葬在茂林的蚂蚁山上，红军走后，敌人居然掘开坟墓，残忍地割下这位红军将领的头颅去邀功请赏。后来，当地游击队和群众冒着生命危险，将烈士遗骸重新埋葬。陈毅此来，又在群众帮助下，找到了墓冢，重新整修，刻写墓碑。

当夜，陈毅在烛光下，用毛笔为寻淮洲撰写墓志铭：“寻淮洲同志是毕生为革命利益、民族利益牺牲到底，足谓抗日战士之楷模。”

离开茂林前，陈毅带领指战员再次来到寻淮洲烈士墓前。37岁的陈毅，穿着灰布军装，操着四川口音，诵读碑文，深情缅怀寻淮洲短暂而光辉的一生，号召大家继承遗志，英勇抗日，为国为民。新四军战士们深深鞠躬，鸣枪致敬，枪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新四军后代的“养育糊”

2020年11月，宣城市民政部门接到了一个特殊的电话，一位叫傅寰的老人要拿出80万元积蓄捐献给革命老区的教育事业。一笔不菲的捐款，牵出一段不凡的身世。原来老人是开国上将傅秋涛的女儿，是革命年代皖南人民宁死保护、秘密养大的“小妹”。

傅秋涛是皖南事变中为数不多突围出来的新四军高级指挥员之一。1941年1月，新四军军部及所属皖南部队9000余人奉命北移，在泾县茂林地区突遭国民党军队的伏击，激战七天七夜。新四军伤亡越来越多，敌人包围圈越来越密，第一纵队司令员傅秋涛不得不将部队化整为零，分散突围。危急时刻，他把不满周岁的女儿傅国美留在了皖南当地一户人家。

为了保护新四军留下的血脉，中共皖南地下组织、地方游击队和父老乡亲们全力掩护。大家秘密约定，“宁可自己死，也要保护好孩子”，并将傅国美改名叫“小妹”。为了躲避特务搜查，大家像传递接力棒一样，把“小妹”转移到一处又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

那时，山区百姓贫苦，普遍缺衣少食，为了养育“小妹”，当地游击队每月负责提供口粮，寄养的人家负责日常抚养、衣食照料。一岁、两岁，乡亲们喂米汤、冲糊粉，一点一点喂养；生病、发烧，实在没有药物时，有人家甚至跑到庙里烧香拜菩萨，用求来的香灰泡水，拌点糊粉喂给“小妹”，希望能在菩萨的保佑下治好她。乡亲们就用这样最原始也最淳朴的心意和“医药”、饮食，一点点把“小妹”养大。

在皖南人民的养育下，“小妹”从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长到了9岁，安全度过了战争年代。1949年，随着渡江战役的胜利，皖南各地相继解放。这年夏天，部队派人来接“小妹”，可她舍不得抚养她时间最长的那户人家，提出要有他们的陪同才愿意动身。最终，“小妹”在养父胡宗来的陪伴下，从青弋江坐上小竹排，离开皖南，辗转到上海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生父母。

傅秋涛夫妇见到“小妹”，又激动又感动，失去多年的女儿回来了，而且长大了。傅秋涛感慨地说：“给孩子改个名吧！叫傅还（寰），皖南人民不但把我们的女儿养大了，还安安全全地送了回来。”

傅寰在《我的皖南父老乡亲》一文中写道：“在那么艰难困苦的岁月里，皖南的父老乡亲们对我的救命之情、养育之恩我终生难以忘怀。”她在80周岁生日之际，将全部积蓄80万元定向捐赠给泾县中学，设立“傅寰奖学金”，以回报老区人民的深情厚谊。2022年11月，傅寰老人逝世，享年82岁。

告慰先辈的“幸福糊”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曾经亲历烽火岁月的人们都渐渐离我们而去。方志敏、陈毅、傅秋涛、寻淮洲、李步新，还有曹妈妈、“小妹”傅寰……他们与皖南、泾县、茂林的往事都已融入历史，成为过往。

然而，往事并不如烟。一碗传统菜肴茂林糊，就能唤醒相濡以沫的血脉情缘，让岁月鲜活，让风范长存，历久弥珍，历久弥新。

当年，寻淮洲牺牲，方志敏在和李步新分别一个多月后被俘，7个月后英勇就义。

方志敏在狱中写下了爱国主义的不朽名篇《可爱的中国》，不仅留下“敌人只能砍下我们的头颅，绝不等动摇我们的信仰”的铮铮誓言，更热切展望“中国一定有个可赞美的光明前途”，“到那时，到处都是活跃跃的创造，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

如今，在他们曾经战斗、生活过的这片土地上，江河奔流、山川壮丽，充满着勃勃的生机、盎然的气象。

在这片土地上，北上抗日先遣队留下的红色标语仍在，陈毅亲自为寻淮洲撰写的碑文仍在，新四军军部在此驻扎近3年，留下的大量珍贵文物仍在……人们来这里瞻仰红色遗址遗迹，学习革命风范，缅怀崇高精神。

在这片土地上，孩子们茁壮成长。至2024年9月，激励学子们勤学奋进的“傅寰奖学金”已连续发放了4届。青春少年，向阳而生；红色基因，薪火相传。

在这片土地上，传统文化、美食风物传承发扬。今天来到皖南的人们，在这里吟诵“桃花潭水深千尺”，体验千年纸寿墨韵香，感受茂林修竹民宿美，畅游皖南川藏线，品味徽味菜肴鲜……

如果能品尝到当地独具特色的美食宴席、泾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茂林筵席十二碗”，就会发现，茂林糊正是其中“C位出场”的“午”菜，醇厚爽滑，营养鲜香，美味承载着幸福，从舌尖抚慰到心怀。

烟火人间，山河辽阔。茂林糊，一道地方传统美食，一道百姓家常菜肴，经历过故事，见证过历史。而赤县神州，红色江淮，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处风景、每一种味道都有记忆、有故事，那是人文历史、烟火人间的故事，也是江山人民、血脉情深的故事。""""（责任编辑：陈剑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