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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荡在历史长河与万家灯火中的诗情画意

2025-02-10艾翔

红豆 2025年1期
关键词:散文历史生活

在所有文学体裁中,散文的边界是最模糊的。与小说、戏剧、诗歌相比,散文的文体特征最不明显,这也促成了许多跨文体写作向散文迈进。但散文的艺术性与启发性却丝毫不容忽视,且在艺术熏陶和思辨乐趣之外,也能提供不少知识性的供给。二〇二四年,《红豆》刊发的散文数量并不少,其优秀的作品数量也很可观,值得细细品读,也经得起推敲。

风景的描摹

对风景的书写应当是散文里非常重要的一个方向,毕竟有古代文学源远流长的庞大传统,以及现代文学的继承与更新。这一特点如实反映在《红豆》这一年为读者展现的文学风景之中,应该是各种题材中数量最多的一类。《红豆》虽然是南国刊物,但视野并不局限于南国一隅,二〇二四年度刊发的诸多散文带着读者一起领略了祖国各地的大好河山。

苏北的《水墨贵州》从当地吃食写起,生动反映了作为一个外来者,如何与一块自有历史文化体系的区域发生关联。这过程中必然会有一个从陌生到熟悉、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有意思的是,最终的适应和欣赏,是以包括传统绘画、传统诗词等传统审美在内的传统文化作为中介,并且作者在传统审美和现代审美中也发现了隐秘关联。徐迅的《混合记忆》也是一篇游记,写了防城港、赤水河左岸以及潜山,都是不大不小的地方,却蕴藏着丰富的自然资源与人文景观,完全是不相同的几种风格,交叠在一起自然令人欣喜万分。

伍雅萍的《初见猫儿山》写出了猫儿山顶峰的立体风景,除了作者感触到的实际的山岭,也有历史文献中作为知识的风景,以及文学作品中作为审美的风景,特别是现实与革命年代的穿插,显得尤其有意义。那些豪迈的文本,与今天看到的秀美风光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历史互文性关联。同样写山,夏海涛的《泰山底色》也是将历史与风景交融,景色的作用是引导作者探寻历史的细节,知识的陪伴令观景活动更加有趣也更加投入,可以说自然风光的人文气息与其本身一样持续发光发热。张映勤的《探访桃花源》也是借古意抒发深情的作品,将自己的游览体验与古文形成互文,借此探寻理解风景和文学的互相成就。刘月潮的《种子的千言万语》用种子作为关键词,串联起五部分内容,包括自然界的种子、客家人迁徙保留的种子、乡村里交换的种子、寻找自留种孕育的食物,最后表达回归自然的理念。作品将历史、风土人情和健康话题合并在一起谈论,也是颇有新意。林秋萍的《在酥醪村邂逅古梅花》是一篇写在罗浮山参观的体验,不仅有自然风光还有村子里的加工基地,另外一篇写日常生活。两篇放在一起,看似不相关,但又有点殊途同归的意思,也让风景的呈现没有了漂泊感。

就沈轻慈的《立尽梧桐影》来说,“风景”就是个由头,但话题也确实是由现实的景物引起的,很快便导向了传统文化,可见作者的生活原本就是由这些内容交织而成,虽然不少梧桐的艺术创作走向了哀婉,但这并非作者的生活基调。相似的是区晓菲的《一湖枯荣》,对南湖不同季节景色的描绘,表现了现实诗意对生活的浸染,哪怕是无法避免的困顿与难耐,都被淡然处之,这或许就是艺术的魅力与韧性。

辛茜的《鸟巢》关注了动物角度的风景,从田野到牧场再到湖滨,各种鸟类自由的生活习性都让作者留恋,不但有动态的留影,也有静态的抓拍,凝视中作者感觉人与鸟并没有多大差别,这便是欣赏和模仿的基础。李丹崖的《五禽册页》更关注乡间的家禽,如鸡鸭鹅等,写家禽的同时还写到了乡村很多风光与习俗,还结合了古代的诗文绘画,层次感很强。肖辉跃的《致命的诱惑》如同摄像机的特写镜头一般,聚焦于黄蜂、野猪和蛇这些日常生活中不易遇见或者避之不及的生物,作者是像个博物学家一样进行观察,甚至不乏童真的诙谐幽默,或许这才是应当有的与自然相处之道。

新疆独特的地理风貌让这里自古就是文学的沃土,为文学提供了独特的审美视角。“阿勒泰”的热潮又一次让读者看到了文学的新疆。阿瑟穆·小七的《阿勒泰的夜风》完全能够满足人们对阿勒泰的向往。她选取的角度也十分特别,《夜风》展示了草原环境下人的生活与各种生物的日常,表达了生命平等的理念。《生灵》更是放开手脚书写对草原各种生物。特别是对微小个体的由衷喜爱,用细致的观察和天真的笔调描绘了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周聪的《西行记》是以一个外来者的视角写新疆,作者被成片的胡杨林和运输管道震惊,并且被这里的风景影响了性格,举杯痛饮和放声高歌都不稀奇,在人与自然的相互尊重下再次认识了劳动的意义。《阿克苏的风吹拂着》的作者田万里同样是一个外乡人,但他并未直视所写对象,或许是感知难以把握全貌,没有直接写到自己的经历,给人感觉似乎作者在梦中,直到回来仍然感到景色美得不真实。忽兰的《洁白欢乐》则是书写边疆的城市生活,写城市里诗意的并非快节奏的生活,以及她和家人的日常生活。新疆的风俗从草原蔓延到了城市,他们的生活还带有草原的许多气息。

历史的回溯

在古代诗文传统里,风景和历史往往紧密相连,登高怀古,无论是壮阔苍凉还是柔美细腻,都让思绪穿越回过去的经验或者古籍里的往事。因此历史也不可避免地曾经是但现在依然是散文最重要的题材之一,《红豆》在二〇二四年度呈现出来的历史景观同样丰富。

侯磊贡献了一篇非常优秀的作品《非遗二题》。侯磊继承了此前京派文学前辈的传统,语言简练明快、顺畅明达,内容上谈天说地,各种掌故信手拈来,无论是民俗风情还是历史知识,储备非常充足,节奏上从容不迫、娓娓道来。他不是空谈文化,而是落实到关注民间艺人的冷暖,写出了他们的悲壮与义气,以及对民间文化式微的哀婉情绪。他以充沛的感情注入很学术的内容,写小人物的志向和大人物的生活状态,让文章充满了亲近感。关于传统文化,他并不主张过分拔高,而是希望大家看到其与民族血脉以及个人生活的微妙关联,作品颇具启发性和感染力。

王晖的《浮世绘》用《世说新语》的笔法讲述了五个小故事,其中前两个都是历史人物的轶事,笔记体风格最为明显,后三则都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但是作者三言两语就勾勒出了历史纵深感,颇有文人雅致,读来趣味无穷。韩玉的《故纸游》是纯粹的读书论史之作,无论是欣赏风景、谈论读书心得,还是记录自己的日常感悟及独到的见解,反复享受读书与生活的乐趣。西哥的《孤独而高贵的灵魂》是历史散文写法。文章讲述了柳宗元命途多舛的人生,政治上反复受到排挤打压,生活上又接连遭遇变故。作者细细地品味贬谪中的诗文作品,慢慢地理解了柳宗元高尚的人格魅力。

宏观的历史与微观的历史,虽然最终都汇流在了当下,但沿途必然是不同的景观。丰小辰的《回望青山》展现的也是类似香雪的乡村生活图景,作品用非常欢乐的笔触真实描绘了童年时代乡村的恐惧、担忧、充实、愉悦与心酸,让人感慨在这样环境下成长成才的不容易,实现了两代人的共情理解。储劲松《豆棚瓜架记》也聚焦曾经的生活,巧妙的是他选取菜花、葫芦、萝卜以及扁豆这些常见的蔬菜串联起回忆的线索,以一个不会做饭的人的视角津津有味地叙述各种家常菜的制作及相关故事,更显对过往的感情。

顾艳在《富阳古镇》中效法古人,尝试了风景与历史的交融、理性与感性的交织、现实与历史的穿插,形成了非常奇妙的阅读体验。现在一些谈话类节目走向室外,其实正是追寻这类散文的效果。作者在追忆的过程中,尝试重建童年生活场景,进一步让历史风景与现实生活相连。乔丽的《回乡书》更侧重个人的生活史,真实的并未被回忆的光晕美化的乡村,贫困、匮乏、伤感、保守,肯定是不愿返回的过去,但是食物的回忆却强势地将情感拉回了童年的乡村。琬琦的《苦楝树》也是以童年视角,写出了儿童眼里乡村的丰富与绵长。其实童年的乡村经历就如同苦楝树一样,平时毫不起眼,但早已在心里扎了根,影响默默延续到当下,一旦触发所有的回忆都倾泻而出。

大历史和小历史各有关注点,将两者结合的便是赵瑜的《黄河笔记:从纸上开始行走》。它更像是一则序言、一篇行动宣言,似乎还有更加恢宏的篇章即将徐徐展开。即使如此,这篇作品的容量并不小,包括《纸上的黄河》和《我与黄河的故事》两部分。《纸上的黄河》从关于黄河的文献开始写起,主要是岑仲勉的《黄河变迁史》以及辛德勇的《黄河史话》,加上作者专门购买的一系列相关著作。他自己也说,关于黄河的书写需要背负一个极为厚重的传统,需要上溯至《尚书·禹贡》,感觉这部分内容都能写出一部皇皇巨著。作者关注的不仅仅是历史,还有人文地理,因此《黄河流域地图集》就成了他的案头书。但作者的兴趣点不只于此,他要以人文地理为基点,展开更为阔大又更为细微的人文考察,这才有了找到徒步行走黄河的扶小风的后续。但他采取的方式与扶小风采风式的行走也不同,规划用驾车的方式体验黄河沿线诗意的冲击感。《我与黄河的故事》则是这项人文考察的前奏,讲述了自己经历中关于黄河的传说与故事,年少时期的美好与严酷以及泥泞的乡村记忆,其实为后来的行走黄河埋下了伏笔。作者对自己的文化活动有着清晰的界定和规划,让“行走文学”从“生态文学”的范畴脱离出来,其实就是确认了认识自然最终还是要抵达故乡、认识自我。

生活的多彩

谈历史不可避免有个后置的当下视角。毕竟阅读和研究历史,梳理历史发展脉络及规律,很大程度是为优化当下生活。毕竟能改变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和未来。

阳崇波的《影影绰绰》写租住的老房子,这种地方既熟悉又陌生,确实能生出故事与情感。作者有居住条件简陋的许多表述,居所甚至也有老鼠出没,却不像郭沫若在《鼠灾》里表达出愤怒与无奈,而是用宽和的心态面对一切难题,用富含诗意的笔触描绘各种触感,已经超脱出了现实的层面。邓跃东的《邻家屋檐》也写到曾经的住处,不过是用与当下的城市居所进行对比的方式完成。这篇作品着力围绕屋檐这一私人化的空间进行渲染,没有屋檐的城市则是泾渭分明。此外,作者也写到乡村空心化的另一面,即矛盾消除的理想化转变。指尖在《隐形剧场》中将乡村生活比喻为观戏,将乡村视为剧场,其意图是建立一种间隔效应,让自己作为旁观者用上帝视角回看曾经的生活。文章讲了乡村里的六件往事,在讲述的过程中还是代入了丰富的情感,大概面对生活谁也很难做到纯粹的理性客观。

明朝思想家李贽有个非常著名的观点:“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钱红莉的《作为道场的厨房》恐怕也赞同这种观点,将厨房比喻为道场,足见重视程度。作者将对生活的热爱与感激融入写作,最终将饮食文化归向传统哲学,倒是回应了侯磊的观点。谢德才的《心灵的味蕾》的立意也是从吃食入手,表现对生活的热爱,特别是以“麦酱”这样颇具地方特色的食物,打开了读者认识其家乡的窗口。

雁城雪的《学车散记》是最为常见的记事写人的散文,书写对象也是耳熟能详的学车经历,却用活泼的笔触写得引人入胜,不同人不同性格以及不同的处事风格,全都跃然纸上。表面上写技能学习的经历,其实是通过不同的人折射出各自不同的生活,这些不同的生活恰好都在学车这件事上形成了汇聚。淡巴菰的《两把温柔的剪刀》讲了两个与剪刀有关的故事,一个寄托了对母亲的想念,另一个是对自己家庭的眷恋。剪刀这种再普通不过的生活物件,背后承载着整个家庭关系的记忆,物件的意义不再仅仅是物件,因此对各自拥有者来说都要费尽全力找到。

程馨嬉的《黔桂线拾零》写父母互相扶持的生活以及各种见闻,多年后自己沿着这条路抚今追昔,不但将文学史上巴金的形迹与自己当下的创作形成关联,也将父母的经历与自己的人生形成关联,同时将历史和地理形成关联。罗彩风的《被雨浇湿的往事》以青年之笔回忆童年生活,五件小事与雨天的感受一样伤感无力,既写到了生活的艰辛,又抒发了对父母深深的感激,让人感慨生活的锻炼会让一个青年真正成熟。唐忆若的《蝶变》也是记录行走,露营与调研,邂逅了大山里的化屋村,体验了当地风土民情,了解了这里粗粝的生活,听村委会主任讲述人生经历,不由得让人感慨改善生活的艰难与可贵。

杨献平的《从河西走廊到巴丹吉林》带着历史的厚重感讲述了他在西北辽阔土地的所见所思,他直言不讳地强调西部大地的历史文化意义:“西北地区是刚烈与铁血的,也是广大、辽远的,是一种精神和内心质地的象征。无论是谁,在我们的生命、生活、内心和灵魂当中,既要有风吹露珠、月下花畔、芳草绿树的细腻与优雅,更要有金戈铁马、落日恢宏、大漠孤烟的大气和庄重。”作者以军人身份游走在这片土地时,定然汲取了西部粗粝的民风与丰厚历史的滋养,写出了这样一篇充满力量与正气的作品。杨道的《俄贤岭叠奇》则是彻底的南国风光,在作者笔下这里的风景确实堪称一个“奇”字,但作者却将它融入自己平淡生活的游历与读书中,形成了巧妙的互动,可以看出作者对生活的期待正是平淡之上的“叠奇”。

无数的人都与我有关

其实无论是历史还是生活,乃至于观看风景的眼睛,都有一个潜在的抒情主体隐藏其中。有的时候,抒情主体的关注点会集中在身边人身上,穿过风景、历史和生活,直接抵达人这个终极目的,在这一时刻,抒情会更加直接,也更加充沛。

王俊的《另一种存在》是用成年视角看童年与外公相处的种种欢乐,叙述的字里行间带着时间无法倒流的淡淡伤感。在成年视角里,童年的苦恼早已没有了成立的理由,童年的欢乐则更显得弥足珍贵,但一切已经无法重现,更启示我们要珍惜当下。王继训的《娘的“银戒指”》异曲同工,用开心欢乐的语调回忆母亲在贫困的过往中守护着家庭生活,传达了遗憾或许也是人生一种隐含的美。李新红的《寸心》因为表姐遭遇交通事故,情动之下追忆表姐坎坷的命运。表姐一直都是妥协退让、照顾关心他人的角色,自己的生活只是勉强维持,并无缘享受美好,由此反映出乡村小城的一种真实。李光彪在《转场》中将妻子就医过程中更换病房生动比喻为牧民转场,用优美写病痛,用热闹写哀伤,达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将病人比喻为转场中的牛马,以及病患之间结成的临时共同体,让残酷的病房充满了小小乌托邦的氛围,传达出作者乐观豁达的人生观。沈俊峰的《花落花开》写自己的一个友人,他乐于享受的性格与作者可谓大异其趣,就在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人生取向的碰撞中,作者尝试着在平淡生活里寻找人生的意义与价值。

王琰的《活色生香的生活》从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几个人物入手,将普通人的日常叙述得有滋有味。其中有孩子的活泼与独立,还有朋友有趣的傲娇,以及彼此子女优异的成绩与特立独行的个性,还有对父亲的追忆。可以说,生活的平淡与斑斓都如实呈现在了作家笔下。周宏伟的《催款记》写身边的朋友帮助自己排忧解难,用巧实力催促对方归还所欠债务,生动的笔调既能体现作者了却心事的快活,又能对生活应该秉持什么样的态度有所启示。土土的《二哥》写活了一个无微不至关心妹妹的男孩,面对不白之冤的诬告,二哥虽然最终胜诉,却因为欠债而被迫退学。外出打工节衣缩食还清了债务,二哥的身体健康却受到了影响,生意也遭遇了失败,并因此与女友分手,终于重新找到了工作,漂泊在外。文章质朴无华,却闪烁着动人的情感。

阿依努尔·毛吾力提的《轻如鸿毛》与众不同。一般的散文无论写景记事、写史抒怀或者写人状物,基本上是正面肯定的态度,或者表示喜爱,或者表示向往,或者表示怀念,唯独这篇使用自嘲的口吻贯穿全篇,诙谐幽默,轻松自如。作者屡屡将自己滑稽化,通过这种方式审视自己。虽然后半段从戏谑到深情转变得有些突然,但文章传达出的轻重皆人生的宽和包容,以及体重与阅历一同增长的豁达,都是心态成熟的标志。林万里的《“神由我赋”铸“大雄”》不是取材于身边人,而是撰写画家吴学斌的小传。文章从传主出生写起,细致描摹了生长、求学经历,以及在艺术创作道路上孜孜不倦的探求,可谓既传奇又顺理成章。作者还加入了不少对画家画作的评点,对读者来说自然是双重的艺术熏陶。王慧俊的《草原红》写表哥的一个朋友李红,不是亲人也并非名人,李红因一次舍己为人的意外永远离开了人世。作者的意图,正是发现普通人身上可贵的品质,并希望能够让这种品质感染更多人。

杨晓升的《思念绵绵忆父亲》恐怕是类似作品中最能打动人的一篇。作者用细密的叙述编织出父亲平凡而壮阔的一生,以及伴随的大半个世纪的发展变迁,格调大气又不失情感细腻,读后难免动容。作者讲述了在艰难的历史阶段,父亲默默支撑起全家,且坚定地支持儿子在被迫弃学将近两年的情况下参加高考,从而改变了人生轨迹。正是在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作者在工作后承担起家庭的重任,其实也是一种向父亲表达感激的方式。作者还用非常多的笔墨饱含深情地叙述了父亲的治病经历,并且经常抑制不住地发出遗憾和忏悔,对父亲的感情力透纸背。文章通过父亲对家的执念以及对家的认知的变化,表明用理解、信任、依赖、包容浇筑的家人情感正是维系家的重要支撑。在父亲的感染下,包括作者和妻子在内的每个家庭成员都在坚守这样的认知,这便是当下经常被提到的“家风”的传承。

同样出色的还有杜卫东的《老林》。在对曾经的领导也是恩人的追忆中,老林宽厚儒雅但对工作一丝不苟的形象丰满起来。正是在一次次的教导和批评中,作者在人格和业务两个方面越来越成熟。同时老林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形势的变化调整自己的态度,从而获得了作者十分的敬意。整篇文章叙事平稳顺畅,虽然故人离世难免影响情绪,但文章表现出来的却是精雕般的刻制,也表现出作者落笔的慎重与沉稳。这种怀念的文章看似简单,其实不好写,要么写成记事本的流水账,要么成为情感宣泄的解压场,情感力度的把握很考验作者的精准度。此外,选择什么样的事例最能突出被书写者的秉性与道德操守,也需要仔细斟酌,不然很容易写成只感动了自己却让别人无动于衷或不明所以的封闭式的文章。杨晓升和杜卫东的两篇作品都在不动声色中完成了既定目标,可以推测这样的文章其实在他们心中已经蛰伏了许久,写作只是情感的自然流露。

随感闪念的精彩

散文的自然随性,最适合驰骋思维,同时较低的文体门槛,能让这些思维的乐趣更完整地传达给读者。在这一点上,叙事文学类作品就需要更高的技巧来容纳这些,不然会让叙事效果打折扣。诗歌无疑是最纵容思考的,但过高的文体门槛又会拒绝很多读者的接近。所以这理所应当成为散文的乐园和王国,现代白话文的初始阶段,散文也正是凭借这一优势为白话文学的探索提供了充足动力。

鄞珊的《词语牵引》是一篇放任观念肆意流淌如意识流一般的冥想式的作品。作者从词语的社会属性层面发散思维,体察它们在不同环境中内涵与外延的变化,并揭示出词语(观念)对世界巨大的统摄力,这便是有些学者提出的不是“人说话”而是“话说人”。当然作者并未导向困惑与虚无,而是将怀抱向生活展开,从“随笔”回归了“抒情散文”。王张应的《食事散记》用类似的构思,通过鸡鸭鱼肉等吃食串联起一系列感悟,借用现实视频的烹饪、传统文化的烘托、民俗和民谣的征引,表达食物、故乡、记忆与文化的内在关联。

夏立君的《溯流而上——关于古老汉字的片段思考与臆测》有类似的立意,不过是从古文字出发,结合各种社会层面和个人层面的经验以及哲理思辨,推测古代汉字在当时语境下的意义以及后来意义的转变。作为文化载体的文字和语言,蕴含了太多民族发展中的秘密。作者像侦探一般的解密行为,其实也是在探寻民族历史的内蕴与奥秘,随笔也就上升到了文化散文的高度。赵焰的《隐秘的芳茗》也是这样的文化散文,通过茶的历史与文化,触摸到了民族的脉搏,所谈之物不但有技艺和经验的层面,也有思想精神的层面,这些在艺术中都有所体现。赵树义的《去山上》几乎能脱胎出一个非常漂亮的文化散文底本,但作者努力让自己的作品看起来不那么像客观化、他者化的文化散文。他借助各种典籍、传说、民俗和回忆,试图建构起他生活过的地方人群的演变、迁徙历史,并探究地理和历史因素对文化心理的影响。或许是他对家人的感念太深,对他曾经的生活太热爱,他将一系列文化考察的梳理都拢回他和他的亲人们生活过的土地,通过家乡怀古,通过历史念人。

最接近古代文学里的小品文的,是一类书写文人日常雅致的文章。这类文章并非罕见,能够看出一部分读书人的趣味爱好。胡竹峰的《刹那集》,这颇有佛家玄思色彩的题目就说明了其内容。文章都是小短章,并且开宗明义说明喜好小品文,重“性灵”:“生活里沉重太多,写小品文是给身体松骨。”借用医学概念,倒也颇有道理。现在的日常生活有粗鄙化和碎片化的倾向,小品文与短小说一样,能很好地顺应碎片化,同时利用碎片化将文人雅兴潜移默化影响到每个人,从而形成抗拒粗鄙化的力量。这一点作者也很明确,“不讨好时下”。这种短制非常适合容纳或者激发灵光一闪的哲理及禅意,能够在瞬间见到永恒。同时短章并不意味着力竭,相反可以很好储能,比如在《手起刀落》一节说:“铭文之好,手起刀落,快刀斩乱麻。”又说,“铭文之好,字挟风霜,声成金石”。因为崇尚简洁与力度,以意境留白传达深意,是对传统艺术的继承,也是对当下语言的再造。于德北的《所有的流星并非虚词》不但富有诗意,也表明了鲜明的文学立场。不同的是这些短章并无直接关联,真如一颗颗流星划过,谈天说地、纵横捭阖、点到为止,也是一种文人意境。赵丰的《花事帖》也是这个系列中的作品,所谈都是各种花草,借用古诗词表明心迹。不过这类文章十分考验作家的思辨能力,如果不能明显抬升,就会格局过小。

朱盈旭的《采唐》书写了关于中药材菟丝子的诸多故事,有回忆,有典故,有中医药层面的价值用途。菟丝子在农民和老中医眼里会有不同命运,未尝不是对人的命运的感慨。周齐林的《树上的故乡》通过回忆家乡最熟悉的鸟类麻雀,引起对家乡的怀念;通过观察麻雀,更加感到自己漂泊在外的处境以及勇气尚不如麻雀,远没有麻雀的快乐;又将对祖母的思念转接到麻雀身上,觉得祖母与麻雀十分相像的地方在于他们都没有离开故土。至于麻雀本身,虽然活动范围很小,但却有自己独特的作用,这种作用就隐藏在儿时的回忆中。作者通过最常见的小动物寄托自己浓浓的思乡情,这种思乡情与麻雀一样质朴真挚。王海全的《回望青堤》通过对当地诸多民俗、传说的讲述以及自己经历的回忆,隐隐传达了一种很现代的乡愁,那“回不去的故乡”现在已经成了空间意义上的概念。随着时代发展,一些不起眼的小地方逐渐退出视野,人也纷纷迁走,但是故乡的慢性消失对拥有个体回忆的人或者拥有风情特色的地方一样都是一种损失,文章既是呼吁,也是实践。

无边的世界

在诸多文体中,散文的边界更显出模糊的特性。有些散文秉持着千百年的纯正血统,有的散文则不断探索着文体的边界,尝试着各种可能。

李一鸣的《我的卡车司机兄弟》虽然标注为短篇小说,但是和缓的文风即使当作散文来读,也毫无违和感,且十分妥帖。他笔下的司机兄弟踏实肯干,对未来抱有无限期待,同时也不好高骛远,一点一滴循序渐进慢慢尝试。作品里的对话描写不多,这也是能够被当作散文阅读的理由之一,或者可以理解为这位司机兄弟本身朴实无华,并不健谈,只是一心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情。因此无法推测与他这样的人相处会是何种状况,不过能够感觉到不会有太大的阻碍,虽然可能聊天不多,却能有一种默契。他就像最传统的中国男人,讷于言而敏于行,默默扛起了一切。从零开始做货运,一家家乡镇企业依次询问寻找生意,哪怕被压价也会想到聚拢客源这样好的一面。遇到明显是对方过错的事故,不知出于人道主义或者什么原因要承担一半责任,又遇到雇主拒不理赔,下定决心自己单干。夫妻俩风雨无阻、勤勤恳恳,又遭遇罕见的冰雪天。运途的坎坷,也没有摧毁他承担起家庭责任的信心,最后还是克服重重困难,坚定地走在了路上。从中能看到中国男人忍辱负重并且信念不灭的形象,不善言谈但不失为一个硬汉。

多木的《云下良双》同样借鉴了小说笔法,其中的琼英、梅英和叙述者“我”的形象都跃然纸上,充满地方民俗的背景让人物更加真实,彼此之间的故事也更加立体。“我”作为外来者,打破了琼英、梅英的生活轨迹,但没有改变乡村的生活节奏,故事的张力就在这里发生。乡村里平淡的生活和淳朴的人情让作者沉浸其中,也尽可能关心帮助身边的人,但是外来者最终还是离开了这里,温馨的乡村故事不得已中断,因此显得余韵绵长。最终作者将视角收回到现实,写了后来村庄的诸多变化,由此衬托出内心对乡村及乡村的人朴素的情感始终如一。杨亦頔的《菌人》插入了一个明朝的志怪故事,全篇也是将现实与故事穿插,叙述氛围十分奇特,仿佛历史散文或随感散文,又仿佛先锋的志异笔记小说,特别是最后调侃自己徜徉在文学世界的状态如同食菌中毒,读来妙趣横生。

张锐锋的《古灵魂》虽然是长篇散文节选,但我仍然能够体会到作品整体的大气磅礴,以及作者的雄心抱负。这篇作品固然能被当作散文看,取材于历史素材,严格恪守历史,尊重史实,并且没有严格的体裁标志,特别是描写部分隐藏在叙述中,是标准的历史散文写法。然而我却以为对这篇作品的读法远不止长篇历史散文一种,比如每一节都有一个特定任务的视角,通过人物的变化推动故事的发展,每一节的语言都是贴近相应的人物,因此各自的人物性格很鲜明,这就可以当作长篇历史先锋小说来看。此外,每一节都出自一个人之口,可以视作大段独白,叙事者隐藏在每个发声人物的背后,几乎可以视作不同的人站在自己的立场讲述,并且这些独白中充满了舞台所必需的动作,也有丰富的戏剧冲突,又可以作为先锋话剧剧本进行阅读。作品还在历史之外虚构了流浪者和厨子这样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十分关键的人物,闪耀着哲学思辨的光芒。此外,作品的语言也非常有层次感,韵味无穷,比如晋出公关于智者和仁者的思辨,以及其他哲思部分,又显现出诗歌的感觉。总之,这是一部蕴含了多种可能性的作品。

这一年《红豆》刊发的散文作品无论是数量还是品质都不容小觑。几种文类均衡发力,在当下一切以小说为王的时代显得难能可贵,特别是考虑到我们这样拥有如此强大诗文传统的国度,更是血脉上的联系。此外,《红豆》近些年一直坚持用两期版面做广西本土作品专号推荐本土作家,这不但对本土文学人才的发掘、培养有至关重要的意义,而且营造了良好的生生不息的本土文学氛围,也让期刊同时拥有了放眼全国和关注当地两种不同的视野,兼顾了整体与局部,形成了较为完满的格局。总之,这一年《红豆》刊发的诸多散文作品不但有很好的阅读体验,而且能够让人获得不少知识性、思辨性的收益,韵味无穷,正如我们所拥抱的世界一样,永远有说不尽的话题。

【作者简介】艾翔,文学博士。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与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在《南方文坛》《民族文学研究》《扬子江文学评论》《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论文、评论百余篇。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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