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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表(短篇小说)

2025-02-10赵龙驹

红豆 2025年1期
关键词:手腕陈老师老爷爷

谁不想戴上好看的手表?小冠当然也想,即使戴不了真的,在手腕画一块也好啊。陈老师有红、蓝两种颜色的钢笔,谁课堂上认真听讲、认真完成作业、认真读课文,总之谁要是认真、表现好,陈老师就会在谁手腕上画手表。一般是用蓝笔,要是谁表现特别棒,就用红笔。要是让陈老师画上红色的手表,那才叫气派,全校三个年级二十多个学生,谁看着都眼馋。至少两三天不洗掉,还不时抬起手腕,瞅瞅不会转动的时针、分针、秒针,神气活现、狐假虎威,而带来威风的“虎”,就是那块红艳艳的手表。

小冠也戴过几次红手表。那时他兴奋得小脸通红,高高举起手臂,让陈老师画手表。陈老师低着头,一笔一画在他干瘦黝黑的手腕上画着。小冠手腕上出现一只圆圆的表盘,两条平行的线条环绕手腕构成表带,当然少不了画上十二个小点,还有长中短三根针。陈老师笔下的时针永远指向三点,分针指向九点,而秒针则对准正中间的十二点。那笔尖有点开裂,轻轻在手腕上移动,像是粗粝坚硬的石子划过,小冠感到有点痒、有点害羞、有点想笑,一种力量渗透进肌肤、骨髓、血液,很神秘、很幸福、很畅快,像追逐天边一朵云,像看着河里的小鱼游呀游。

可是,那是画的呀。真正的手表小冠没戴过,他爹没戴过,陈老师也没戴过。陈老师只有一块旧怀表,有了它知道什么时间该上课、该下课、该放学。但是陈老师画的手表逼真极了,和小人书上电影里看到的简直一模一样。小冠时常抬起手腕,把手表凑到耳旁,那手表似乎转动起来,“嘀嗒”“嘀嗒”的声音在耳膜上微微颤动。

小冠对手表的梦想,或者说痴迷,主要还是来自电影。村头晒谷场,白色银幕的四只角用绳子拴着,系在树干上,硝烟弥漫的银幕被风吹鼓起,枪炮声此起彼伏。通常是我军攻不上去,银幕上出现指挥员的面部特写,他眉头紧锁、伸出手腕,又来一个特写,是一只手表,时针分针指向某个时刻。继而指挥官手猛地一挥:“发起总攻!”刹那间喊声震天、枪炮齐鸣,英勇的战士跃出战壕,奋不顾身地朝敌人阵地冲上去。面对那样壮阔激烈的场景,小冠惊诧了、震住了,仿佛自己就活跃在冲锋的队伍里,手握钢枪,呐喊着朝前冲去,直到红旗插到敌人的阵地上,直到一群群俘虏被押下来。最让小冠着迷的,不是冲锋陷阵的士兵,不是他们手中的一杆杆枪,而是果断下令的指挥官,准确地说是他那块手表。小冠觉得手表才是最重要的,是它让指挥官下定决心,让整个场面沸腾起来,让所有的战士不顾枪林弹雨勇猛拼杀,让胜利的旗帜高高飘扬。在小冠心中,手表就是决心,是命令,是总动员,是惊天动地,是勇往直前,比枪炮、手榴弹、梭镖、大刀厉害多了。在另外的电影里,手表的出现寂静无声,通常是地下工作者在等待接头。银幕上又出现手表的特写,接头者心急如焚,表面却异常镇定,没事似的坐在酒店某个角落,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或者在街头徘徊。待他或她过来了,也在看表,两人若无其事地靠近,不经意间说出接头暗号。手表,又是手表,成为拨动观众心弦的神器,隔着白色银幕传来“嘀嗒”声,将剧情渲染得惊险、传奇、跌宕起伏。

总之,小冠迷上手表、渴望手表,梦想哪天能戴上真正的手表,哪怕是半天、一小时、一分钟,也心满意足。陈老师曾经问小冠,长大后想干什么。和那时候很多男孩一样,小冠当然是想当上解放军,他最想成为腰佩手枪、戴着手表、一声令下指挥千军万马冲向敌阵的指挥官。无论如何,手表一定要戴上,那是标配,是必不可少的。

真正的手表小冠见过,只看到小半只表盘,从别人袖口里钻出来,探头探脑的,等他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那只表已落入衣袖,藏起来了。

小冠想着等到哪天,一定要好好看看手表。机会来了,就在学校的小操场上。

下课,同学们叽叽喳喳地疯跑,和小冠一同来学校的大黄狗也跟着跑上跑下。忽然间,十来个人从山坳那边走过来,走在前面的四个人不像本地人,后面几个村民背着沉重的机械——后来小冠知道那是钻探用的——走过来,村民们让歇一下,就在操场边的土坎上将背篓放下来,抽起旱烟。走在前面的是四个人,最前头的人敞着外衣,胸前挂着草绿色的望远镜,他的袖子高高挽起,一只手表完整地露出来。他们在操场边的石墩子上坐下来,一帮孩子迅速围上去,怯生生地打量着他们。小冠想,这是些什么人呀?他们挂着水壶、望远镜,像解放军,但是没有穿军装。走在前头的那人问:“小朋友,你们老师在吗?”他的外地口音大伙听不太明白,大伙只是静静地围着他们,一起围着看的还有小冠的大黄狗。

陈老师走上前,和他们攀谈起来。小冠听不太懂,大概说他们是地质队的,来这里搞什么页岩气勘探。小冠目不转睛地盯住和陈老师谈话的那人,他袖子挽得高高的,手抬上抬下,腕上那只手表不时地滑落下去。那可是真正的手表哇!小冠贪婪地看着,眼热心跳。表盘上圆形的玻璃,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表盘上缀着三根针、十二个金黄色的数字。细长的秒针一刻不歇地走着,不一会儿就走满一圈。小冠似乎听到手表的“嘀嗒”声清晰传来,震动着他的神经,震动着操场、学校,还有四周的崇山峻岭。

望着面前一帮好奇的小孩,那人来了兴致,说:“来来来,孩子们,给你们看一样东西。”他打开腰上那个小小的棕红色皮盒,取出一个圆圆的东西,在他们面前摆弄着,说:“这是指南针。你们看,这根针指的方向就是正北方,这根指的是正南方。”“哇——”孩子们惊呼。看过指南针,那人又举起胸前的望远镜问:“这是什么知道吗?”“扯山镜。”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当电影里出现望远镜时,大人们都说那是“扯山镜”。“什么?”那人愣住,随即笑了说,“噢,对对,扯山镜,把远处的山扯近了。”

小孩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走到那人跟前,通过他手里的“扯山镜”望向远方,惊奇地叫一声,看上十几秒,笑着走开。小冠正想走上去,忽然看到大黄狗也靠上去了。那人将“扯山镜”凑到大黄眼前,它像是受到恐吓,大叫一声,跑开了,孩子们开心地笑起来。

小冠终于走上去,让两个圆形的东西罩住眼睛,不太适应。他眨眨眼,定睛一看,几块很大的岩石、几棵高树和几丛杂草,突兀地扑到眼前。随着那人的手轻微晃动,眼前那些石头、树木、草丛不停地抖动,他心里有点怕,却止不住兴奋。哇,“扯山镜”真是太神奇了,一下就把远处的山扯到了眼前。

眼睛从望远镜上挪开,小冠并没有挪动脚步,他盯住那人手腕上的表发呆。那人不解地看着他,晃了晃手臂,说:“这是手表,机械表。”见小冠还盯着,那人解下表带,将手表举到他面前。小冠紧盯着,一动不动地看。那是真正的手表,好像比电影上的要小,但是更厚实,那些数字鲜活生动,仿佛一只只小动物,在小冠眼前活泼跳动,映着秋日里的阳光。

小冠不顾其他同学催促,对那人说:“伯伯,给我听听好吗?”那人笑了,将手表贴到小冠耳朵上。小冠觉得有些眩晕,听到有节奏的响声“嘀嗒”“嘀嗒”,像是谁从天外一步步走来。他感到耳廓和脸庞有一阵轻微的冰凉,是那种幸福、惬意的凉。

小冠没想到那人会到他家里来。天还没黑,爹刚从地里收工回来,在堂屋里摆弄着半导体收音机。小冠在院子里陪着大黄狗疯跑,忽然听到大黄狗叫起来,抬头看见两个人朝家里走来,走在前面的就是下午给他看手表的那人,他手里还拎着一瓶酒。“冯队长在家吗?”那人大声问。小冠连忙喝住大黄狗,转过脸大声喊:“爸,有人找。”

小冠他爹以前是生产队队长,现在是村民小组组长,大伙还是照着以前,叫他“冯队长”。来的那人也是队长,是带队来搞页岩气勘探的,准备在这一带驻扎两三个星期。他们要临时用地搭帐篷,那人带上证明,带上玻璃瓶装的大曲酒,请冯队长协助来了。

小冠爹调低半导体音量,从堂屋走出来,招呼客人在院子里坐下。小冠乖巧了,跑进厨房倒两杯茶,端出来,朝客人递上去。证明上写那些人是107地质大队派出来的。单是这个代号,就很神秘。既然代表国家前来找矿,那就好好协助吧。冯队长和来的人聊起来,小冠站在客人身旁,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表,就是中午那人给他看给他听的那块表。暮色渐浓,那只神奇的手表发光了,表盘上的数字、三根针都闪烁着淡黄色的光,在暮色里格外醒目。小冠仿佛看到小小的精灵,在手表里迈着脚步,每走出一步,都闪耀着金色光芒。

那人认出小冠,这不就是下午遇到的那孩子吗?嚯,对手表那样专注、那样痴迷,甚至超过望远镜、指南针。他举起手臂,在小冠面前晃了晃,小冠竟然伸出手去,很想抓住荧光闪闪的手表。

冯队长看在眼里,开口骂道:“妈的,一点都不礼貌。”那人笑了,说:“没事,这孩子喜欢手表。”说罢,解开不锈钢表带上的按扣,将手表摘下来,将手表朝小冠手腕套去,再扣上按扣。小冠惊讶得说不出话,还来不及反应,那手表就沿着纤细干瘦的手臂,一直滑到肩膀上。那人哈哈大笑,说:“瞧你这手杆儿,也太细了吧?”边说边将手表撸回小冠手腕。小冠连忙用另一只手抓住,将表摁在手腕上,盯住看几眼,抬头说:“谢谢伯伯。”说完便双手保持那姿势,情不自禁地在院子里蹑手蹑脚走起来。他爹忙呵斥:“好好戴着,要是把手表弄坏了,看老子不揭你的皮。”于是小冠小心翼翼,感受着从天降的喜悦。

那天晚上直到临睡,小冠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他心里在盘算,明天该怎样向小伙伴们吹嘘。他就这么心里想着,口中哼唱着,手上脚下却忙乱起来,洗脚时碰翻了木盆,将盆边一双布鞋打湿了。小冠他爹没打他,只是大声骂道:“你是吃蜜蜂屎了,还是叫花子捡到了银子?”想了想又说,“我也没见过那样的手表,还是啥夜光表。”

小冠失眠了,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他梦见许多许多萤火虫,在草丛中飞舞着,慢慢朝夜空中聚集,汇成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那手表在众多星星之间穿梭着,轻快地飞呀飞,一会儿变成手帕的形状,一会儿变成花朵的形状,再后来是树叶的形状、小鱼小螃蟹的形状、池塘里青蛙的形状、书本的形状、黑板的形状、铅笔盒的形状、墨水瓶的形状……不论怎样变化,表盘上十二个数字还在,时针、分针、秒针还在,它们金光闪闪,它们魔力十足,它们无比生动。多年以后,小冠在夜里看着手表,常会忆起那个奇特的梦和梦中那只奇特的表,手表是凝固的时间,又是流动的欢畅。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冠总爱往钻探的山坡去。吃过晚饭,带上大黄狗,朝那荒野奔跑,风在耳边呼呼吹着,脚下似乎也踩着风。那座叫马鬃岭的山头上,搭着军用帐篷,柴油发电机响着,由三根铁架支撑的打井钻头一下一下艰难地朝山体岩石钻进去,旁边堆了十几根钢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场面,很多孩子都被吸引过来。听着钻头的声音,大黄狗受到惊吓,不停地蹿上跳下,小冠脑海里也充满了声音的节奏。那个戴手表的人守在那里,高高地卷起袖子,帆布工作服和解放鞋沾满泥浆,手腕上戴着的表也沾上泥点。他非常专注,不时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很少抬头看四围。小冠注视着沾上泥的手表,心头有点惋惜。不过那人脱下来用湿毛巾一擦,手表又崭新了、锃亮了、诱人了。

地质队那几个人有时在晚上过来,找冯队长喝酒、抽烟、闲聊。那是小冠最渴盼的时刻,因为每一次,那人都会将手表摘下,戴到小冠手腕上,突如其来的幸福足以让他兴奋大半个晚上。最大胆的一次,小冠趁着大人们正在喝酒,戴着手表带着大黄狗屁颠屁颠跑去小伙伴家,好好炫耀一番。后来小冠他爹狠狠骂他:“那么金贵的东西,戴着乱跑。”他对那人说,“队长,下次别给他戴,小娃儿不晓得轻重。”那人喝着酒,说:“说啥呢?给他戴戴,怕啥?不就是一块手表吗?”说完拍拍小冠脑袋,“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戴更好的手表。”

世界上还有更好的手表?小冠想象不出。不过在他的憧憬中,长大后的目标已悄然改变。不再是指挥员,也不想成为等着接头的同志,他想当一名地质队员,手上戴着荧光闪闪的夜光表,腰间别着棕红色皮套的指南针,胸前挂着“扯山镜”,就像他们那样,威风凛凛、风尘仆仆,行走于祖国的山山水水之间。

从此小冠对手表有了特殊的感觉,凡是看到圆的东西,他第一反应就联想到圆圆的表盘,比如看着画上的手表,会盯着看上老半天,手表的画面让他的目光久驻。不仅对手表,对闹钟、怀表,也异乎寻常地敏感。他老在琢磨:手表里面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是不是有个小人躲里面,做着魔法,推动几根针一圈一圈地转?陈老师讲过,手表是机械表,它走动、显示时间有科学原理,那么手表表盘下隐藏着什么科学、什么原理呀?那些科学和原理究竟是什么形状?小冠觉得手表里的那些科学呀原理呀,比起地质队对大山的钻探还要深、还要复杂。但是不久之后,他还真就看到了手表的内部。

小冠由他爹带着来到镇上。他跟在爹身后走在窄窄的石板街上。忽然间,他停下不走了,任凭爹怎么叫唤,就是不挪动,呆呆地站在那里,傻乎乎地看着。他爹不明白,折回来看了看,说:“老子说是啥西洋景儿,不就是修表的吗?走走走。”但是小冠不肯走,挣脱他爹的手,入神地望着眼前的修表铺。那是一个玻璃柜子,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几块手表,或完整地挂在玻柜上,或拆开来躺在桌面上,还有一只闹钟搁在桌上。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表呀?整个修表铺在小冠眼里敞亮了、热闹了、富丽了、堂皇了,他的脚像被什么拴住,走不动了。

见拉不走儿子,小冠他爹无可奈何,说:“一看见表,你龟儿子比见到亲妈还亲。”他提高声音,对着里面埋头修表的老头说,“老刘师傅,麻烦您帮忙照看一下这孩子,我去买包化肥,马上回来。”

“啊?你说什么?”过了几秒钟,老刘师傅才反应过来,“那行,你快去快回。”说罢挥动手中的镊子,对小冠说,“小娃娃,你快进屋来吧,别跑丢了。”说完又低头忙手上的活。小冠蹦跳着跑进修表铺里,踮起脚,抬起头,瞧着。

小冠看到修表的老爷爷胸膛紧贴着桌子,脖子抻得老长老长,借助右眼的圆柱形放大镜,全神贯注地摆弄着台灯下的手表。那手表被一个什么装置固定着,背面朝上,棕色的皮表带被卸下来放到一边。老爷爷拿起个圆圈状的工具,卡住表背面的盖子,轻轻一拧,将盖子揭下来,像是掰开煮熟的螃蟹。紧接着他用很细的起子拆下两片小小的金属块,手表的内部构造就完整地呈现出来。小冠呆住了,他从来没有想到,手表的里面是由大大小小的齿轮构成的,大的如蚕豆,小的如豌豆,看上去很薄、很轻、很圆润。那些齿轮有的金黄色、有的乳白色,相互啮合着,其中几个在快速晃动,像被人推着来回摇摆。透过齿轮的缝隙,可以隐约看到走动的秒针,一跳一跳的,沿着表盘中心匀速移动,而分针和时针好像没吃饱,懒洋洋的,总是走不快。

老爷爷拿起一把比牙刷还小的毛刷子,轻轻刷着拆卸下来的金属片,又将橡胶吹尘球握在掌心,对准表盘,有节奏地一捏一放。做完这些,他用两个指尖掐住发条,朝上一抠,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将手表上的齿轮,还有一些小零件拆下来,丢进盛着透明液体的敞口玻璃杯中。老爷爷每丢进去一个,小冠心头就“咯噔”一下,看着小物件晃晃悠悠,慢慢地沉到杯底。手表上的零件几乎被拆卸完了,只剩下一只表盘,像被掏光了肉的蟹壳。老爷爷松开卡住表的钢夹子,将手表的正面翻过来,那三根针不动了。他朝桌上轻轻一磕,表盘和针落到桌面上,手里只留下一块圆形的玻璃,纯净、无色,几近透明。

小冠大气也不敢出,直到老爷爷操作完成,取下右眼上的圆柱形放大镜,直起腰对他笑,他才指着玻璃杯里的那些零件,结结巴巴地问:“爷爷,您这是?”

老爷爷将胸前的围裙解下来,挂在椅背上,逗着小冠说:“手表也讲卫生啊,但是它喝不进水、拉不了屎、屙不出尿,怎么办?等用上几年,就拆开,就把它的‘肠肠肚肚’给倒腾出来,吹吹风、洗洗干净,再安上去。这样手表就清爽了、高兴了,走得也准了。如果碰到手表生病,它吃不了药、打不了针,就拆开检查,哪个零件坏掉就换上一个好的。换过零件后就像新买的那样,走得可准了。”

“那里面是水?”小冠指着敞口杯。老爷爷说是汽油,如果没有汽油,用酒精也行。“酒精?”小冠不明白,问,“用酒精泡手表?”“当然啦。”老爷爷眨眨眼说,“你爹喜欢喝酒吗?手表也要喝酒啊,喝过酒就精神了。”

地质队明天就要走了,那些腰别指南针、胸挂望远镜、戴着手表的人,明天就要离开这里。除了他们在岩石上留下的又深又圆的小洞,这里很快就会恢复了宁静,长满山花和野草,成为野兔出没的地方。

想到这里,小冠不免怅然。按照爹的安排,今天晚上请地质队的几个人好好喝一顿。冯队长约上三个村民,准备了一坛子杨梅酒,又吩咐女人推豆花、煮腊肉香肠、炖腊猪脚,他还去河里网了两条鱼,亲自动手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几个大人在厢房里喝酒、吃肉,天南地北地吹牛。地质队的人说得有板有眼,经过勘探,初步判定那座山下,范围再大一点,这一带肯定有页岩气,它们渗透在岩层里,沉睡了几万年,储量大得很。那是多大一笔财富呀!等到哪一天国家需要,就会派来大部队,将那些岩层中的天然气开采出来,通过管道,输送到全国各地,有可能就在这里建石化厂。到时候,这里的石头都会变成金疙瘩。“这里会变成另一个克拉玛依,你们都会很有钱。”地质队的人举起筷子,在空中画了一大个圈。

冯队长和村民们喝着酒,不住地点头,他们仿佛看到一根根管道从山上插进岩石,源源不断的气体冒出来,变成一沓一沓钞票。

双方都很高兴,甚至还让小冠喝了两口酒,吃了几块肉。小冠站在大人身旁,听着大人们描绘,他对石头里打出气、气变成钱不感兴趣,他只盯着那人手腕上的夜光表。那人看在眼里,像前几次一样,摘下手表,戴到小冠手上说:“好好玩,明天我就戴着走了。”想了想又说,“努力学习,等到页岩气开采出来,你就在这里当工程师,戴更好的手表。”

借着酒兴,小冠有点飘飘然,心头却恋恋不舍、怅然若失,充溢着难以言说的感伤。他来到院子里,盯住那闪闪发光的表盘,听着秒针“嘀嗒”“嘀嗒”的声响,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大黄狗也跟在他身后,走着。明天就看不到这手表了,今后想戴手表,只有请陈老师用钢笔画,而且要认真要表现好。

就那么戴着表走了一阵,小冠还是觉得没有戴够。这么好的表,还有地质队那个伯伯,那么好的人,明天就要走了,自己能为他为这手表做点什么?小冠回过头,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大黄狗:“做点什么好?”忽然他想起了那天在街上,修表的老爷爷说过,酒精可以清洗手表,手表喝过酒,会很精神,走得更准。

小冠兴冲冲地跑到厨房,取过一只碗,来到堂屋里,一眼就看到八仙桌上的两瓶酒,那是地质队的人带来的,此刻它们在油灯昏黄的光影里,显得朦朦胧胧。

隔壁厢房里,大人们还在喝酒、吃肉、高声谈笑。小冠将碗搁在八仙桌上,拿起一瓶酒。倒了半碗。接着他思忖着怎样打开手表。大黄狗直起前腿,半蹲在他身旁,伸出舌头看着他。小冠先后用削铅笔的小刀、剪布的剪子、纳鞋底的“钻”、割草用的小镰刀、捡到的长铁钉,想打开手表,可无论怎么使劲,都撬不开手表背面的盖子。在桌上磕了磕,又怕碰坏。想拔出发条的按钮,朝上一使劲,听到轻微的“咔”一声,表盘上的秒针停止了转动。他吓得赶紧按回去,秒针又重新走起来,他才松了口气。

可能是刚才喝了两口酒,或者是因为紧张,小冠感到身上发热,胸腔里有什么在跳。他着急,踹了蹲在旁边的大黄狗一脚,大黄狗“汪——”叫了一声,还是守在那里。它知道,小冠踹它,要么是它犯错,要么是小主人急了。

看来要弄开手表,取出手表的“肠肠肚肚”掏出来洗一洗是做不到了,小冠很丧气,自语自语道:“打不开呀,怎么办?”他不甘心,站在桌旁想了一阵,望着大黄狗说,“打不开,不脱衣服洗洗,总可以吧?”

小冠拿起那块手表,无限爱怜地看了看,轻轻地丢进碗里。他仿佛看到闪亮的手表张着无数细小的嘴,津津有味地啜饮着碗里的酒。

等手表泡过一会儿,小冠双手捧起酒碗,向隔壁的厢房走去。大人们正喝得热火朝天。小冠捧着酒碗,里面浸泡着那只手表,他将碗举到地质队那人面前,说:“伯伯你看,我用酒帮你洗手表了。”那人被一口酒噎住,随即“呀”地叫起来,迅疾朝碗里伸出手去,把手表从酒里捞出来,烫手似的丢在桌上。那手表在桌面上蹦一下,落到一块肉骨头上。

小冠觉得周围安静下来,真的,太静了,简直就是阒寂无声。他看到那人从肉骨头上捡起手表,扯起衣襟用劲擦着。同时小冠看到他爹的一只手张开五指,朝他脸上直扇过来,带着一股风。

小冠手里的酒碗“当”的一声掉到地上,碎了,他身子原地旋转半圈,眼前不断闪过人影,还有桌上的碗筷、搪瓷缸、酒瓶、残渣。他感到脸上热起来、辣起来,眼前冒出星星点点的金光,那些金光晃动着、旋转着、缠绕着、撞击着、交融着,汇聚成金色的圆圈,好似荧光闪烁的表盘。

【作者简介】赵龙驹,贵州仁怀人。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青年文学》《北方文学》《满族文学》《滇池》《西部》《小说林》《当代小说》《短篇小说》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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