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与剑(短篇小说)
2025-02-10张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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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惠给我留言说:“想来真奇妙,财富突然积累起来的时段,一生不过一两段,之前静悄悄的,之后也静悄悄的。”她说的之后是我们的现在时。青惠在一所艺术大学讲文化遗产课。她说这门课实在太广阔了,只要第一节有课就得搭乘地铁保证决不迟到,那个不大不小的年薪数字就能保证进到账户。她又对我说:“教学事故,听听这个词语,多么可怕。”现在我们都感到时间和空间组成的激涌洪流从我们身上飞腾而过,白浪滔天,我们片叶不沾身。
我当然也不能掉以轻心,我伏在办公桌前一字一句校对。青惠说我是熟练蓝领工,校对有差错率,超了肯定也是事故。每年碎雪和冷雨轮番降落时,我在年终考核表上填上工作量,那个不大不小的年薪数字就能安全地成为我的。“但是呢?”青惠说,“基本上可以断定,再也不会有一夜暴富这种事情了。那么我写一本畅销书吧,可惜没什么人看书了,地铁上都是刷手机的人。我问自己,青惠,你干点什么事好呢?”
完全想不出来。用年薪养活自己、照顾自己、打扮自己,存一些以备急需,薪水也就归零了,然后等待又一年薪水的到来。年复一年,我们肯定会老去,但目前我们尚且年轻,往眼皮上涂大地色系眼影,然后眼窝就深邃,眼神就神秘。我们还没有生出第一根白发,每天清晨往略带点儿湿润气的黑发上抹淡淡一层精油,出现在天光下的长卷发柔韧蓬松,就像我们的灵魂这般具有生机和张力。
青惠的脸很小,关晓彤模样。我们常约在后湖商圈见面。夕阳下她站在地铁口等我,她修长挺拔的身姿,像是一种植物,有着向天空或者大地深处生长的趋向。青惠说:“女孩子要拔地而起,就一定要穿高跟鞋。我们虽然都是娇小型,但总有路径抵达一种视觉效果,那就是控制体重和健身令身躯变窄,穿高跟鞋令身材变高。那么我们的青年时代就可能会延长十年甚至二十年。”我和青惠像两个密谋家,并肩行走在商圈,有时扫视一下所遇女性,目光是杀伐果决的。如果自己发胖或对穿搭掉以轻心,那么我们可以决定自戕。“菊与刀,”青惠说,“那是有些人性格里特有的两极复杂性。”
作为女性,我们有花的警觉花的属性,那就是一定要好看。也许有的女性会认为自己是女性主义者,所以反对花的属性这样的说法,她们是在强调“独立”二字吧。风中行姿摇曳的女子与独立并不产生对立啊。独立首要指向的是财富,财富是人格、心灵的坚韧、抗打击力,人生这么漫长,突发事件和暴富事件一样,虽然不多但也会出现。关于暴富事件,我和青惠都亲身经历过,多年后青惠感慨:“暴富和青春一样一去不复返啦。”有一次我们徒步穿过长江老桥来到黄鹤楼,青惠面对龟山说:“黄鹤一去不复返啦。”是的,暴富和黄鹤也有一样的属性。
2
崭新崛起但一地鸡毛的房地产扑面而来,我们像房地产王国里的遗老,带着一身的惊悸和落寞,当然骨子里是喜悦的。我们四目相望,是因我们竟然做了既得利益者,又在房地产泡沫猝不及防破裂前上了岸。
十年前,哈尔滨姑娘青惠不去英国读奢侈品专业硕士,她用父母积攒的留学费用在汉口唐家墩买下一套房,悠哉地来到这家出版社上班。深秋桂花的香气浸透一座城也浸透我们的心,我们第一眼就对波比有莫名的熟稔之感,从那以后我们就没有分开过。多年后,青惠离开出版社到大学报到的那天给我打来电话,她说:“你要认真赚钱啊,老了以后我到你身边吃喝玩乐。”我说:“是,还有各种买买买,真希望自己是一个持续阔绰的女人。”也许这是我们的独有的誓言,用这个誓言框定未来永不分开。青惠说:“一夜暴富这样的事情真的不会再有了,等老了难道只能靠养老金?”
那时买房子就是明晃晃的暴利行径,只消把房子放在手里两三年就可以翻番出手。青惠二十三岁买的房子到二十七岁出手,是多年后我们追忆的暴富事件之一。之二是青惠成了我的同事,我们每天一起在食堂共进午餐。她大约有掐算神功,有一天对我说:“吃了饭我带你去看楼盘。”我说:“看楼盘干什么?说不定哪天我就离开武汉了。”青惠说:“既然说不准是哪天离开,就得有房子,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我拗不过青惠,她已经整装待发了。
青惠带我去到北三环内一处村庄拆迁、湖泊改造的楼盘。她说不能是三环外,三环内还算是核心区域,有胜算的可能。她像看一份军事地图一样凝神看销售传单。“就去这里,市民之家和传媒大厦,都是地标建筑,也就意味着这里将会成为一个高能量区域。”我至今记得在售楼部的情景,青惠坐在我身边,对面是售楼小姐,我们喝着咖啡看售楼小姐伏在圆茶几上啪啪敲打计算器。那时候的我们多么年轻啊,托着洁白的面庞思索着卡里的存款是否要全部交出去。售楼小姐问:“买吗?”我们说:“当然。”售楼小姐又问:“买了是用来住还是卖?”我说:“随便。”但我预感到这可能是最后一轮红利。那套房子两年后我挂牌,一个月内顺利翻番售出。今天我查看楼盘价格,发现它已经回到我当初购买时的价格,并且有价无市,人们已经不再以买房做投资了。也就是说我和她在青年时代就是优秀的操盘手,以一个上帝视角在最高位抛出,从而获得人生的第一桶金。
青惠用她的第一桶金,在三环外的府河北岸买了一套小别墅。我用我的第一桶金在老家重庆的大礼堂旁买了一套带院子的“老破小”,心中筹划着未来拆迁的可能性极大,这也许会是我的第二桶金。
3
文化遗产学科教授的青惠,把家安营扎寨在府河之畔,武汉的城市之根属地。至于遥远的东北故乡,青惠说:“那里太寒冷了,在南方读了四年大学真的就回不去了。”我则抱着说不定有一天就离开武汉回到重庆的打算,在青惠家附近一个新建的平民社区租住了一套公寓,过起两袖清风、心中笃定的极简生活。同后湖片区一样,这里的楼群也是村庄拆迁和湖泊改造所建,可以望见盘龙城大桥跨过府河,桥头两条巨大的龙散发着黑气,身姿扭转更像是青铜器上的虺。府河之南是主城,之北是汉口郊区直通机场而去。两地房价悬殊,最高位时南岸每平方米两万元,北岸每平方米一万元。青惠说:“一脚油门的事,当然要住到北岸来,你知道我们脚下是怎样的一座城池吗?”
周末我到青惠家喝茶聊天,有时往河谷深处走,在一处树林围裹的小湖泊边坐下。我们同时遗忘了汉口中心的百年繁华的声音,仿佛我们几乎陷入冥想。盘龙城遗址公园在北岸东面,说是六七十年前还残存古老城墙,博物馆里还陈列着青铜器和玉器。公园就是公园,历史被时间席卷而过,像一场龙卷风卷走了所有的呼吸和念愿,但其中必定有珍贵的绝世的情感。
青惠有一次说:“泡茶最忌讳把茶叶丢进玻璃杯注水,那是暴殄天物,紫砂出汤最好。”她一直是用这把圆中有方,方中有圆,纯手工制作,留有朴拙痕迹的紫砂壶。这个朴拙就是用心去塑造的证据,它不是脱模而出的流水线产品。紫砂泥是大地的稀有原矿泥,我们应该去宜兴看看。盘龙城的泥土真的太红了,没有被污染过,散发着夏商周甚至古方国的气息。有一次我路过修路的地方,挖掘机正在作业,放眼望去全是红色。我竟然看呆了,生命能量得到了补充,心中一片平宁喜悦。
“你刚才说我们脚下的这座古老城池盘龙城,它的历史可以遥追到夏,甚至夏之前这里就有了古方国,距离石家河不到二百公里,距中原殷商首都安阳七百公里。也就是说府河之畔六七千年前就已经是人类聚居地了,有城,有王,有祭坛,有庄稼地,有蔬果,有盛大的节日和仪式,当然还有战争。”“是的,残酷的战事只要爆发几乎是要灭城的。盘龙城的地理位置非常特殊,它是中原往荆楚的要道,也是长江和汉水的交汇处。”“倚着府河而建的城,曾经的兴盛和安详是可以想见的。炊烟袅袅,犬吠鸡鸣,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儿童的玩乐声音甜脆,采桑养蚕织布的女子美丽、机智。我们所在的殷家湾和殷商会有关联吗?”“殷家湾是河谷里的一个村落,现在完全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各个小区。没有人会说‘去殷家湾’这样的话了,而十五年前这个村子还坚固地存在着,现在只剩下土地庙和上面三个大字‘殷家湾’。”
我和青惠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有点绞尽脑汁。青惠起身走到阳台,面对月亮,说:“人间自古以来最大的玉戈,是在盘龙城出土,几乎有一米长。戈是刀和剑的抽象物,它是武力的象征,止戈为武。为什么最大的玉戈偏偏在盘龙城,不是在石家河,不是在龙山,不是在安阳,不是在良渚,不是在齐家,不是在石卯,不是在三星堆,不是在二里头?其实出土的最古老的玉戈是在二里头。极有可能盘龙城是上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全民皆兵驻扎,玉戈是仪仗用具,也是对神灵的供奉,是人者守护城的决心——戈在我在城在。”
青惠转身对我说:“我就是为了玉戈搬进了盘龙城,还有一件抽象的绿松石龙纹器,但主要是因为玉戈。在一天满月的夜晚,我和考古专业的前男友在府河边的高地上散步,他倾情这里的地气,逢着满月就约我去走走。我听见一个声音,猛地转身,四下无人,那个声音叫的是我的小名,很多年没有用过。我不知道是我的听觉有误,还是有什么灵体想与我建立联系。我在河边游走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那件巨大的玉戈,一个神人在大月亮下挥舞玉戈,非常好看的画面。那么我就认为是玉戈在喊我。但前男友说他什么也没听见。”我问:“一定要这么神乎其神地活着吗?有时候我真担心我们总是活在自我的虚浮里,会不会有一天一场梦醒来,生命中只有不能承受的严重失真感?我能感觉到我的灵魂飞来飘去,你用玉戈与你的肉身建立联系,系住灵魂,不再轻飘。是这个意思吧?”
我喝下微温的残茶,决定回家。我沿着河堤殷家湾旧址,慢慢地在月亮下行走,只是身旁无人陪伴,比如一个契合我心的男生,我会挽住他的胳膊,走着走着我们紧紧地拥抱。如果有一个声音喊出了我的小名,我也愿意用它系住我的灵魂,从此灵魂沉实。
4
我总以为青惠是因社死事件决意离开,她却矢口否认,她说绝不是因什么社死事件。我说:“我当时应该把你拖出去。”青惠说:“与修养无关,或许我骨子里就是个疯女人。”她是青年时代准备去英国读研的人,因父亲突患绝症无法离开,永久地滞留下来了。后来她到出版社总带着点怏怏不乐的后遗症表情,做了熟练的校对工。青惠说:“他的黑眉黑眼睛黑头发如非洲少年,唇和脸却是温柔至极的亚洲男孩,和我少女时代梦想中的恋人一模一样。”
青惠放弃去英国留学机会,转身成了炒房的投机分子,难道她预见未来十年留学生回国薪水低靡,甚至工作难寻的社会态势吗?也许正是因为预见到了,夜不能寐的她权衡利弊,终于将几十万元留学费用全部带去售楼部。青惠拉着我,我也站在那个黄金年份里,于是可以开怀品尝人间四季风花雪月。
青惠遇到曾收到几份英国硕士Offer的君河,她突然觉得属于自己的另一种人生,其实可以是美好至极的。她说:“作为金牛座的我,过于现实且爱钱。如果我是天秤座,风一样的女子,那么我一定会去英国,学习我喜爱的奢侈品专业,毕业后去香港、广州工作也未尝不可。钱嘛,命里有时终须有,今天不赚明天赚。”我问:“你后悔了?”她说:“我要是去了英国反而无法遇见君河。”我说:“能够遇见的人在哪里都会遇见。”此话太玄妙了,我其实觉得人生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想来真是残酷。青惠遇见君河,简直是他乡遇故知,携手话凄凉。看见对方就想起永失英国,产生惺惺相惜的感情。
君河是从一所民办大学跳槽到出版社的。那时我们都站在青春的末梢,猛一看去似乎是青年,但眸子里却闪烁着中年人才会有的狡黠光芒,所以我们几乎就是中年人了嘛。我和青惠坚决不承认,每天用双手丈量自己的腰身,小于三拃就是一个飒酷的青年样子。君河是经历过磨难的男人。青惠说,他的父亲很快就去世了,他永远也不能去英国了,可惜了把英语词典背得滚瓜烂熟。君河给青惠看他收集的英国一些大学的校徽,她的手触上去说:“它们就像我们的骨灰盒。”
从咖啡馆出来,他俩在地铁口的月光下道别,君河扶着青惠的肩膀,用脑袋顶了顶她的脑袋。青惠说:“我们就像两只纯洁的小兽。”她还说,“在君河那里我感受到了‘我们’。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另一个我,我们在同年手握英国硕士Offer,然后同时放弃,又在这家出版社相遇,简直是旷古传奇。”
然而青惠很快就毁了这个开局。出版社新加入两个大学毕业生,搞了一个同事小聚会。君河坐在两个女生的对面,我和青惠坐在君河旁。君河大约是想在年轻女孩面前显出男子汉气概,目光和话语始终落在正对面女孩的身上,始终目不斜视青惠,仿佛她就是空气。于是她大为恼火,社死事件终于发生了。其中一个在人事部工作的女孩甜蜜蜜地对君河说:“我们的生日是一天的哦。”君河露出甜蜜表情的一刹那被青惠捕捉到,她用大醉的样子发疯,她朗声宣布:“我和君河当年如果都去了英国,现在我们都在英国吃七分熟的牛排,而不是今晚这可恶的怎么也吃不好的日料。”当时我就应该拉青惠离开,但是她坚持把社死表演完,她点起一支香烟,大声对君河说:“你别忘记了我们是脑袋顶过脑袋的,这难道不表示你喜欢我吗?”君河背对着青惠,他一定是尴尬而羞恼的。我拽住青惠,她对着冷峻的君河说:“谁没有年轻过?很好,怡红院里的同月同日生就是夫妻。你们结婚吧,我会离开出版社的。”
聚餐之后,青惠和君河不再说话,偶尔遇见也是低头侧身而过。青惠的疯,让两个年轻女孩感到惊愕甚至认为是噩梦。社死事件后青惠很快就离开了出版社。后来她对我说:“那时就像刀片划过心脏,一丝一丝地慢慢地,很疼很疼。”我说:“那就成全他去喜欢小女生呗,如果你喜欢他就应该放他走。”
5
巨月升起时,我们住在河谷里,深夜站在河堤的高地上仰头望月。不对,月亮太大了,不是望月是举目注视。传说上古时代月亮与人类非常非常近,像是一艘宇宙飞船压在人的头顶。月亮渐渐靠近人类,用巨月的模样震撼人类脆弱的心灵,有何用意及暗示?青惠说:“那最初的就是最后的,最后的也是最初的。”
河谷里的生活似乎适合我和青惠,尽管她差点去了英国,我则在想时机到了立马退回重庆。我们竟然定居在这里,平心静气喝茶望月谈古,偶尔也会说到君河。我绘声绘色地讲起那次社死事件的场面,她就用她的考古专业前男友手绘的梅花折扇,遮住眼下的梨花面庞窃笑。“他确实是个才子,但是不能产生致命的吸引力,就是磁铁紧紧相吸的感觉。我确信我和君河是这样的,但是我搞砸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你搞砸了去英国留学这件事,但赚得了第一桶金住进了这栋小别墅,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是人生赢家?不到最后我们都不会知道我们真正要的是什么。”“最后是什么时候?如果是死亡的前一刻,那我会照单全收这一生所遇,一切皆是拥有,不存在取舍和是非对错。”
青惠和我一边做饭一边乱聊。
她说:“为保持好身材,我们饮食清淡,但保持好身材和漂亮又怎样?君河在微信上像个僵尸,到现在没有联系过我。”我说:“你如果认为值得就主动破冰。毕竟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和你腻在一起,说永远失去到英国留学这种心碎况味的人了。”她说:“一茬一茬生长起来的知性美女,分分秒秒撵杀着我这个伪文艺青年,红颜老去怎敢奢望有人向我飞蛾扑火?”我则说:“如果他爱的是你的灵魂,而且你的外表依然那么美,和我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你时分毫不差,甚至更添旖旎。君河不是浅薄男子,他懂得你才是他的真爱。我觉得那天他是想他应该只能保持男人的尊严,而且对新人多一些关照也是正常之举。只是同月同日生的说法触发了你的不安全感。难道你遇见一个同月同日甚至同名同姓的人你就会认为你们应该结为夫妻?”她沉思一会儿后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荒诞,但我太爱君河了。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泼妇悍妇,欺凌新来的女孩,公然爆出令他尴尬之言,所以错在我。我离开出版社后,君河问过你什么吗?”我说:“什么也没问,你们互相都没有删除微信好友,有话就在微信里直接说出来有什么不好呢?”青惠说:“我怕给他发微信,他一天一月一年不回,我岂不会牵绊发疯,所以不如静默。”我说:“待会儿茄子蒸熟晾凉,手撕成一条一条,蘸凉拌汁吃。”青惠说:“看来真是离不开盘龙城了,除了玉戈之魂,还有这些好的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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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惠说她要给我讲一个故事。
那天小狗带着我,从只残存一口池塘的古村庄遗址爬上河堤,河谷就在眼前了。河谷的河床缩至原来的十分之一。从前的河床已成为沙地和湿地,村庄的泥土是赤红的,河床沙土是标准的褐色,是千万年河水流淌把赤红色带走,而褐色的沙土佐证古老河床本来的宽度。沙地上生长出深绿色的草,湿地则生长着大片芦苇。河谷中心有两棵并肩站立的夫妻树,河岸对面也有两棵夫妻树,它们蓊郁极了,椭圆形的轮廓,似乎从不害怕人类刀斧手突然向它们走去。我们徒步一直往深处走,路过一片又一片的芦苇丛。我试着走进去,风吹苇叶散发出清凉的水生植物芬芳。耳边簌簌作响,天上有飞鸟,总是两只一起翩飞,一对白色的水鸟,一对黑色的燕子,一对大雁,一对蝴蝶,甚至麻雀都必然是一对飞过去,我和小狗浸入其中。我在深秋暖阳下的酥油草上躺下,我甚至可以睡着,从正午一直到黄昏前的金光流泻。
五年前父亲被从手术室推出来。他说:“真希望刚才在手术中直接死去,在麻药中无知觉离开人世,而不是清醒过来面对死亡前来吞噬自己。”今天的我深以为然,我也想在昏睡中忘记苦伤,在温柔甜蜜乡里开启另一种属于灵魂的生命状态,瞬间摆脱红尘中的爱怨,而不是物质捏成的人,局限于占有的姿态。我既没有睡着也没有因此冲淡心中的创痛,恰恰相反,“君河”二字就像固执的钟声撞击我,在每一分每一秒里,在我的每一步里,在我的心脏里,在我的血脉里奔涌;在我的大脑里,在我的呼吸里,在我暗淡的眼睛里,在我的每一根发丝里蓬勃扬起。我和小狗越走越远,眼前已经是轻轨大桥了,我们决定就此回到河堤下,再沿着河堤返回古村庄,到了那里离我们的家就不远了。
我们遇见了一条干涸的沟渠,两步之宽,是天然水流形成的,水从河中来,蜿蜒注入一片湿地,成了小湖泊。小狗纵身飞过,我一脚踏入,沟渠只有下方是淤泥,我开始往下陷,沉沉缓缓,淤泥过小腿过大腿到腰,泥淖的温暾力从脚底直至扯住我的头发丝。我在幻梦中伸出手攀住渠岸上的青草和硬土,拔出我的小腿,去到湖泊边清洗小腿和凉鞋。水流潺潺,如果我直视水渊,似乎会再次被带入。小狗担忧地站在我的身后。
它是去年盛夏的一场暴雨中路过我家,皮癣令它成为光秃秃黑乎乎的癞皮狗,它低头匆匆行走,假装有一个明确了的方向。我的声音穿过暴雨的厚帘传到它耳朵里——“你到我家来吧!”它很快就同意了,穿过雨帘来到我家檐下。我们互相看着,暴雨声至今清晰地响在我的耳畔。到了第二年的盛夏,它带领我先是走出小区的后门,那里是无人打理的油菜花地,然后进入古村庄遗址,废弃的湖泊里荷花生长如初,最后我们上到高高的河堤,向辽阔的河谷走去。那里曾经是极其宽阔的水域,是盘龙古城的护城河,大舟小舟可顺水或逆水经洞庭湖去往九江去往中原。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小狗的到来和后来的引领,我永远不会跨入这条万古长河的遗址里。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他者的坚定出现或我挤入他者的生命,冥冥之中都是对后来的一种引领,这绝非偶然。
怀着痛苦躺下,会进入绝对的安静,不担心会躁跳如驴。那个秋天,在芦苇丛仰面躺下,我安静极了。那个秋天,从河谷的淤泥爬出,我耳边没有任何声音,世界仿佛是一颗星球和一棵树。死亡较之于失去他,是温暖的。
7
我渐渐忘记了我在重庆还有个带院子的小宅,我曾经把它装修一新,收拾得清洁光亮,原木墙裙搭配灰色地砖的侘寂风,厨房的窗台我每次回去都要插上一大束白百合,水晶花瓶闪耀如钻。总之我在努力用光鲜的决心冲破老屋的沉沉暮霭。选择啊,路径啊,方式方法啊,我和青惠像两个智勇双全的战士,在人生的道路上开掘着前进着。至于未来能够收获什么并不是关键,所以眼睛和心智才会永远向着前方,驻足然后坐下来抚摸大地,细品曾经的开创才有了今天的拥有。
“拥有了就该放下了,是头也不回就走的时刻。”青惠说这句话时带点儿讽刺的味道。后来我们几乎没有再谈论过君河,当然如果他恋爱了甚至结婚了,我会把这个消息告诉青惠。然而青惠离职后,君河还是君河,新来的年轻女孩只是她们自己。君河是否曾想念过青惠?青惠会不会突然让我喊上君河,我们一起喝杯红酒。她说:“当然不会,我疯了吗?你若去约君河,他一定会恐惧,我可是疯女人。”
我也想过君河会不会突然走进我的办公室,提出到盘龙城河谷登门拜访青惠,喝盅茶聊一聊玉戈。然而君河穿着淡蓝色牛仔裤手抄在口袋里,从浅灰长袖衬衫到薄荷绿POLO衫,到卡其色灯芯绒夹克衫,再到黑色羽绒服、黑红格羊绒围巾,四个季节都过去了,他从未走进我的办公室。我只在食堂的过道里、单位的大门前无意间看见他匆匆的身影。
青惠,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从那间残存的土地庙说起。突然开始修路了,盘龙城的泥土是鲜红色的,它们被掀开在地面上,元气在溢出。有一种说法是古城遗址上生长的植物会异常葳蕤,这是考古依据之一。挖掘机轰隆隆忙了几夜几日,旧路完全被铲除干净了,两边的荒地和土地庙、土地庙上三个大字“殷家湾”,当然都被铲除了。其实说荒地也不全是荒地,有人在那里开辟出菜园,还有花园。种下那么多花是为了看花还是卖花?不会是卖花,因为没有人买花,尤其是住在郊区的进城农民工和普通打工人,怎么会买花呢?青惠说:“蒸发!”这两个字的意思是房价持续下跌,跌破了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而每月的还贷相对于房产价值就是被彻底蒸发了,一只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吃干抹净舔舔舌头。
土地庙旁的那片菊花,深秋时开出一片黄色的大花朵,下雨天它们的脑袋看上去非常沉重,艳阳天它们又是灿烂的。这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和他同样八十岁的妻子,还有一个骑电瓶车的儿子一起种下的。他们的谋生方式主要是种菜,把菜拿到附近最热闹的黄昏集市上卖。人们说,两个老人家种菜真是一把好手呢。他们儿子之前是做纱窗的,后来不做了,说是赚不上什么钱,转行去做医疗器械了,但这个行业也许并不合适他。他的肤色看着黑黝黝的,骑着电瓶车帮母亲送菜、送水,带着瘦小的母亲和蔬菜去集市。很久没有看见那个一脸安详快乐的老头儿了,他儿子对我说他父亲去世了。那片菊花是春天种下的吧?而花还没有开种花人就去世了。菊花是为殷家湾残留的土地庙种的,这个无须质疑。花和土地庙都消失了。老母亲和儿子为还房贷四处寻找荒地开辟成菜地。
我对青惠说:“在他们的眼里,我看见什么是坚强。所以我们心里的悲伤并不算什么。土地庙也悲伤,那些结了花苞的菊花也悲伤,和殷商有脉络瓜葛的殷家湾也是悲伤的,它们和黄鹤一样飞走了。”青惠说:“君河和别的男人完全不一样。如果他注定不是我的,我心脏的疼,只有我自己知道。”
具体会疼到哪一年?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无论怎么疼,青惠只要第一节有课,必须清晨五点起床六点乘地铁,才能确保不发生教学事故,所以不能开车上班。而我可以在盘龙城的朝阳里多睡一会儿,总有什么可以留下来。比如河湾里的荷花不知什么人用什么理由种下的,比如我和青惠彼此间的存在,比如在犄角旮旯生长起来源源不断供给我们盘龙城的红土蔬菜,比如菜农粗大坚硬的手。反正很老的时候,青惠也会在重庆的朝阳里醒来,岁月静好,我在磨咖啡。我们也可以又回到盘龙城,在巨月下挥舞玉戈,喊出青惠小名的神人也是留在我们命运里的事物之一。
君河会回头找青惠的。我相信,两个相爱的人,心脏的疼是相通的,青惠疼君河也会疼。我说给青惠听,她相信了。打开君河的微信,她发过去一朵玫瑰。对方的九十九朵玫瑰很快发过来了。
我们将在府河的河堤上,来一回三人的月夜漫游。
【作者简介】张好好,女,一九七五年生于新疆阿勒泰布尔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大量文学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作家》《长江文艺》《天涯》《钟山》《作品》《小说界》《红豆》《长篇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长江文艺·好小说》《诗选刊》等。出版长篇小说、作品集《布尔津光谱》《禾木》《古玉生烟》等十九部。曾获新疆青年文学奖、《上海文学》新人奖、《长江丛刊》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编辑奖、《小说选刊》优秀编辑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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