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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想象、中年话语和生命省思

2025-02-10伍明春

红豆 2025年1期
关键词:岭南意象诗人

陈爱中除了在现代诗歌研究方面取得斐然成绩,还一直坚持诗歌创作并收获良多,可以说很好地把握了二者之间的平衡和良性互动。就在几年前,陈爱中“孔雀西南飞”,从黑龙江远调到广西一所高校任教。此举不仅是他作为学者完成一次地理空间意义上的“转场”,也可以说是他作为诗人展开了心灵世界的一次重建,既为他的学术研究带来不少新机遇和新动力,也为他的诗歌写作创造了诸多鲜活的可能。他的近作组诗《名词人生》正是通过现代汉诗的特有表达方式,为我们充分地展示了这些机遇和可能。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初到岭南生活的陈爱中无疑从这方热土独特的地域文化中发现、收获了不少“惊羡”体验。当然,陈爱中在他的诗歌文本中并不满足于对这些体验做一种走马观花式的平面化记录,而是将之不断地内化为生命经验的新命题和自我观照的新视角。如在《岭南》里,诗人精心设置了一个夏夜的情境,通过极富亚热带风情的本土意象之间的纠缠、碰撞,构建起一个全新的时空连接:“也许会追索起时光扭动的影子邕江新鲜而沉郁,童年的陀螺在升起的月亮里旋转暴风雨来了中年的沉静。荔枝竖起硬壳”。童年与中年、北方与岭南、狂暴与沉静,多向度展开的复杂时空关系,呈现了抒情主体重塑自我形象的新路径。值得一提的是“荔枝”的意象,它在这里不再仅仅指向一种水果或植物,而是成为自我形象在人生的中途寻求更新的一个突出表征。

而在另一首诗里,同样是关于岭南想象的一种场景铺陈和意蕴生发,其表达主要通过“雨”来展开和实现:“岭南常常下雨一片云或者一道闪电雨都会是结果混合着落叶与枯枝没有时空的界限四季患了阿尔茨海默病”(《雨》)。“雨”不仅标示了岭南地域的气候特征,也有意模糊了生命季节的既定边界,使后者获得了某种超越性。与之相呼应,紧接其后的荔枝意象也指向自我形象努力蜕变的艰难历程:“荔枝缀满稠密的闷热枇杷的硬核在泥土里坚挺听候蚯蚓爬过的生息雨从缝隙中流入好奇地催醒种子”(《雨》)。荔枝和枇杷、芭蕉等意象,在这里合力构成一个“坦坦荡荡的阴谋”,烘托了自我形象实现超越所面临的多方面困境,也暗示了其得以突破或突围的诸多可能。此外,在《暴风雨》《木棉》等诗中出现的亚热带意象,也可以看作岭南想象的另一种展开方式,如《木棉》一诗开头用一种地域空间的差异与区隔,来彰显岭南风土人情的某种陌生化和神秘性色彩:“见过木棉吗?没有。诗里见过,并不美和家乡的榆树差不多在北方,木棉死了很久”,而在诗的结尾作者又以一种富有仪式感、略带悲剧意味的表达有效地消解这种神秘性:“一朵木棉花从高空坠落下来”。同样是“坠落”,果实在诗人笔下呈现出不同于花朵的另一种姿态:“坠落的杧果或者荔枝皱纹布满年轻的时日又一次的失算那样地充满预谋不久前的木棉花刚刚飘过,又一次更新的湖水”(《暴风雨》)。与果实相比,哪怕是硕大的木棉花也显得不那么沉重,作者用“飘”来标示二者之间的区别。另一方面,花朵和果实之间的关系,可以视为懵懂青春和成熟中年之间关系的某种象征,这种关系既是一种时间上的承续,也是一种空间上的对话。

在这组诗作中,陈爱中也多次写到秋叶、秋水、繁霜、雪花、冰雪等极具北方特色的秋冬季意象。这些季节性意象与上文述及的岭南意象其实并不相悖,而是形成一种内在的响应与关联。这种响应与关联,体现在诗人关于中年话语的多维度表达上。

首先,作者通过大量的秋冬季意象来隐喻复杂微妙的中年语境,并将之提升为一种形而上的沉思:“雪会落下来,大部分时候不会正如我们遇见的人,那么不巧但并不妨碍风吹动窗帘遥远的季节递送来的虚浮声息未来一如往常”(《立冬》)。一场悬而未决的雪及其深长意味,在这里不正是中年时期人生际遇的最好写照吗?即使写春天,诗人也往往不是聚焦万物生长的蓬勃情境,而是从中有力地跳脱出来,刻意赋予抒写对象某种低沉语气和灰暗色调:“对语?自己还是徒有的远人?春虫逶迤而来冰雪悄然褪色,苍山日暮”(《春迹》)。“自己”和“远人”虽互为镜像,却难以展开一场真正有效的对话,最后解决方案只能诉诸茫茫暮色中春虫无力的蠕动和絮语。

其次,诗人在秋冬意象中不时引入衰老或死亡的主题,使之获得某种超越性内涵。如作者从深秋的枯荷里看到死亡的真实面影,并由此引发关于生命存在意义的沉思:“烟火炸开,死亡映现才能触摸到枯荷憔悴的结局除了孤立而活跃的思想存在都是虚无”(《枯荷》);抑或由荒原视角出发,心平气和地慨叹秋日的肃杀和背后的平静:“无数次说过,要赞赏秋天能够让沉寂收纳一切用冷酷和僵硬的陌生聆听衰亡的叹息”(《荒原》);又或透过初冬朦胧的阳光,隐约听见死亡遥远的足音:“下雪很早,也很大沉甸甸的树枝坠弯了腰阳光蒙了轻纱摇晃着挺立在枝尖上的枯叶上催促着尚未离去的死亡”(《枝头》)。

最后,陈爱中还通过对父亲、母亲等生命源头意象的观照来表现中年精神状况的复杂性。如《母亲》一诗开头就亮出“暮色的母亲”这一雕塑般的形象,继而经由丰富、生动的日常生活细节来状写母亲的乡愁形态:“倚门而立的母亲想起了北方过年了,烟火缭绕穿起新衣裳”。这里的富有北方气息的乡愁,自然不仅仅是母亲的,也像一条暗河,流向生命下游的抒情主人公。而在《灯花》里,母亲的乡愁被深深地隐藏起来:“阴雨霏霏,寻找水滴最终的归处,是恰当的抻长的月光,螃蟹留恋细沙忘记寻找家园,是恰当的杏花如白练,寻找母亲灵魂深处,金属撞击的声音,也是恰当的”,被作者刻意内化处理的乡愁在这里获得了沉甸甸的分量和金属般的质地。诗作结尾部分的“在花窗里还乡”一语颇值得推敲,看似有几分虚幻,却又显得那么真实,寄托了作者的美好愿景,也流露出些许伤感。

无论是丰富多姿的岭南想象,还是深沉内敛的中年话语,在陈爱中的这组诗中,其实最终都指向一种关于个体生命存在意义的多重议题的反省和思考,体现出“学者之诗”的独特气质。这一点可以说是陈爱中这组诗作最为突出的区别性特征。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霓虹》一诗。在这首短诗中,作者密集地提出了“可能与不可能”“懂得与不懂得”“向前还是向后”三个颇具形而上色彩的命题,同时通过玻璃幕墙、虎、霓虹等诸多鲜活意象的演绎,使这些命题变得具体可感,尽管最后都通往“生命的不可理喻”这一悖论,突出了某种荒诞意味,却也体现了一种睿智和通达。这种睿智和通达的省思也在《深秋》一诗里得到一种殊途同归的表达:“静止是幸福的昭示能够消融于黑夜的都让生命窃喜在孤独中语言会富足于沉寂聆听秋,安于冬天厚葬的生息不用担心,徜徉的雪知晓一切”。静止、孤独、沉寂、徜徉,这四个指示状态或动作的语词,无不表明个体生命的姿态在不断地被调整和修正,进而走向一个超越浮华当下的精神世界。而幸福、窃喜、富足、知晓等语词所指向的,正是这个精神世界的具体内涵。主体姿态的这种调整,在诗人的另一首诗里得到有力的呼应:“枣缀满枝头刺针逐渐成熟,坚硬、锐利一味迎上去,不是秋的性格退让、孤独才是”(《秋》),此处对于孤独境遇和退让姿态的认同,显然是一种人到中年之后由外部季节变化而生发的断舍离式的内在顿悟。

陈爱中诗中关于个体生命经验多向度的省思,有时是通过对一个“他者”形象的观照来反观自身,如《垂钓者》:“一支竿,一把椅一晌晨昏,垂钓者目中无鱼”。关闭外部世界的喧嚣,回到内部宇宙能量的凝聚,作为抒情主体象喻的“垂钓者”在这里以一种超脱的姿态得到形塑,获得了一种堪称另类的话语表达力。有时将自我置于一个阔大、庞杂的情境之中,使之几乎消失于其中:“沙活起来,凝聚万千气象看海水远去,看海鸟飞翔看月亮升起,看雨落下来恒河沙数,常常找不到自己”(《沙粒》)。一粒沙子在恒河中找不到自己,一个人在茫茫大千世界中不也是如此吗?倘若再放眼至整个宇宙,我们所寄居的地球也不过是一粒沙,甚至是一颗微尘。对个体生命的渺小性和短暂性的体认,在这里得到一种充分的展开。诗人有时还会经由一些极为常见的意象来突出自我微小而不可忽视的力量:“那颗砂砾,流星照拂过的沉寂千年,等待瞩目在那张望,掩藏是晨曦的露水每天都会来,太阳升起又落下”(《砂砾》),“沙粒”和“砂砾”,音同而意不同。前者强调个体生命的脆弱与微茫,后者则凸显个体生命存在的独特价值和永恒意义。“那一颗”这一单数指代名词,以及流星、露水、太阳、浪涛等各色名词的加持,赋予了“砂砾”背后的自我的不可替代性。

总之,陈爱中的组诗《名词人生》不仅向我们展示了具有鲜明个人色彩的岭南想象,更经由这种想象引出深沉含蓄的中年话语和生命省思。而后者正是对英国诗人艾略特在其讨论现代诗歌写作的名文《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所强调的“历史意识”的一种呼应。具体到陈爱中的诗歌写作,这种历史意识,不仅指向现代汉诗百余年来业已形成的艺术传统,也指向诗人介入当下世界和未来时代的“当代性”。二者的结合,方能创造出现代汉诗写作更高的艺术境界,正如作者在《海》一诗里所写的:“向海,向沙滩,向千年于一瞬手指触摸沙粒,海螺号响起帆船倦而归巢,海面愈加平静都有一片海鲸落处,郁郁葱葱”。

【作者简介】伍明春,福建上杭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福建省美学学会会长,福建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会长。已出版专著《早期新诗的合法性研究》《沉潜与喧嚣——当代诗歌论》《现代汉诗沉思录》,诗集《隐秘的水仙》《互联网口音》等。曾获福建省第八届、第九届百花文艺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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