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的阴影与光明
2025-02-10陈婉清
在文学作品中,太阳的象征意义往往更加复杂而深邃。在钱幸的笔下,太阳不再是单一的光明象征,而是一个复杂的符号,既有温暖的光芒,也有灼人的炙热;既有照亮人心的力量,也有暴露生活阴影的残酷,更有被遗忘的角落。
重复
“报警!有人……有人……在我家里,死了!”这是钱幸的小说《太阳下》惊心动魄的开场白。一个简短而强烈的句子,不仅制造了一个情节上的悬念,也是对主人公刘芬芳内心世界的强烈映射,预示着即将展开的悲剧。故事从刘芬芳站在天台边缘,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开始,接着写她被丈夫老赵的电话召回,要求她回家做饭、买烟、找钓鱼工具。由此可见刘芬芳在家庭中的边缘地位,是一个被忽视的存在。随着故事的发展,刘芬芳发现了丈夫老赵的外遇,老赵还带回一个男孩,这就进一步打击了刘芬芳。她的生活被进一步推向了绝望的边缘。在一次激烈的冲突中,刘芬芳用陶瓷灯攻击了老赵,然后报警自首。警察的到来揭示了刘芬芳并没有真的杀死老赵,而是在精神上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刘芬芳的生活轨迹从清晨的绝望到日间的机械重复,构成了小说的情感主线。钱幸不仅描绘了刘芬芳的困境,更是通过她的日常,展现了时间流逝对个体的影响以及这种影响在家庭生活中所引发的连锁反应。在许多章节中,刘芬芳显得孤独无助、身不由己,作者却有意将叙述的焦点放在她的家务和家庭互动上。小说的叙述从两个关键场景展开,第一个是刘芬芳接到老赵电话的瞬间。在这个瞬间中,被反复提及的老赵以他的需求“在场”,夫妻二人作为小说中的核心人物形象首先亮相,他们之间爱与怨交织的复杂情感也由此显现。下一个场景是刘芬芳在厨房准备饭菜,由她一个人的动作延伸到那些不在场的家庭成员。钱幸把这个家庭中的其他不在场成员形象也基本勾勒齐全,成员们的缺席和在场也从侧面映射出了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老赵这个家庭的男主人,他的背影被沙发熨烫得平整,他的目光被电视牢牢黏住,他的生活似乎与刘芬芳的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老赵在家里的行为,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使得原本平静的家庭生活变得“拥挤了、嘈杂了,杂乱无章”。这种描述不仅形象地展现了家庭琐事增多带来的物理空间压力,也隐喻了夫妻关系的变化和心理空间的压缩。刘芬芳的生活,如同那些被随意放置的酱醋油瓶,它们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却鲜有人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她的生活,是未被谱写的交响乐,旋律在锅碗瓢盆的交响中悄然流淌,却鲜有人驻足聆听。
顺从
刘芬芳从顺从到反抗的转变构成了小说的核心。钱幸为顺从塑形,并通过刘芬芳的日常生活揭示了女性在家庭角色中的无声困境和内心深处的挣扎。纵观全文出现的两位男性,老赵和男孩选择“看不见”刘芬芳。
老赵不仅是“懒”和“嘴巴坏点儿”,一方面,他的身体似乎已经衰老到“骨头全碎了”,另一方面,他的手关节却“灵巧”,不断地指点刘芬芳做这做那。小说里这段描述不仅反映了老赵对刘芬芳的控制欲,也暗示了他的无能和依赖。他的身体虽然衰老,但他的控制欲依旧强烈,这种控制是婚姻中缺乏沟通和尊重的象征。老赵对刘芬芳的命令是单向的,他们之间缺乏真正的沟通。当刘芬芳尝试表达自己时,老赵“就耳聋”。这种沟通的缺失使得刘芬芳的声音被忽视,她的需求和感受被忽略。这种单向的命令和沟通的不平等,加深了刘芬芳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刘芬芳母亲自身可能就是传统婚姻观念的受害者,但同时又将这种观念传递给下一代,成为施害者。这种代际传递的悲剧,正如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使女的故事》中所探讨的,女性在压迫中既是受害者也是帮凶。她尽管理解女儿的苦楚,却仍然认为这是女性的宿命。“谁叫咱们是女人呢”——这种观念的传递,使得刘芬芳的困境变得更加无法逃脱。于是刘芬芳将老赵视为“长在屋子里了”,这个比喻揭示了她对这段关系的绝望。老赵不仅是她生活中的负担,更是她精神上的压迫。她感到自己被“克”了,即被束缚和限制,无法自由地生活。
老赵出轨了,可这种对婚姻的不忠,在周围的人看来“不是什么奇闻怪事”,只是他们一边“替她找好了借口,替她原谅了他,替她忍辱负重了”,一边又看刘芬芳的“眼神里都有点儿鬼祟”。这种对男性不忠行为的文化默许,反映了社会对性别行为的双重标准。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说过:社会对男女的道德标准并不一致,这种不平等的标准加剧了女性的困境。于是刘芬芳再次“成了弄堂里的活笑话”,她的自我价值和尊严被进一步践踏。
久而久之刘芬芳就变得顺从,她的顺从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深植于其性别角色。随着顺从成为刘芬芳的第二天性,她的自我认同逐渐模糊。她的个性和自我被顺从这张“皮肤”所掩盖,以至于她的存在变得透明,她的需求和愿望被忽视。这种顺从的内化导致了她自我价值感的丧失,她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家庭中的一个附属品。“简直连皮带肉”这一表述,深刻地描绘了顺从对刘芬芳的深刻影响。它不再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变成了她肉体的一部分,与她的存在紧密相连。这种顺从的肉体化象征着她所承受的痛苦和压抑。尽管顺从已成为刘芬芳的一部分,但她的内心仍然存着反抗的种子。在小说的后半段,她对老赵的命令感到愤怒和不满,到最后终于忍无可忍。这些情感的流露表明,尽管她的顺从已经深入骨髓,但她仍然渴望自由和实现自我。
摧毁
老赵带回的男孩,不仅是对刘芬芳日常生活的一个冲击,也是对她作为女性和母亲的责任感和同情心的考验。在与男孩的相处中,刘芬芳发现了自己对生活新的热情和创造力。她开始尝试写诗,将生活经历和情感融入文字中,这让她感到自己也是一个有创造力和情感深度的个体。她与男孩之间的关系逐渐变得亲密,她甚至在男孩面前展示了诗作,希望得到认可和理解。然而,男孩的反应却是残酷的。他不仅没有理解刘芬芳的情感,反而将她的诗作扔在地上,甚至吞食了它们。
当刘芬芳小声询问“这……是诗吧?”时,她的声音中透露出对自我价值的怀疑和对认可的渴望。男孩的激烈反应,不仅是对诗歌的拒绝,也是对刘芬芳自我认同的摧毁。随后,男孩的目光“似刀子”,强烈地表达了他对刘芬芳的愤怒和攻击,更是对她情感的深刻切割。他的行为——将油纸弹到地上,以及后来的踢打——是斗争的体现,他在这一刻试图通过肢体语言和行动来证明自己的优越性和控制力。刘芬芳的“半晌没动”和“好像被什么打倒了”,透露出她的无力感和绝望。她的诗歌,作为自我表达和情感寄托的方式,被男孩无情地践踏。她试图从地上拾起破碎的纸张,拾起尊严,然而男孩的进一步破坏行为,将她推向了更深的绝望。
此后,“男孩明显挨了揍,脸上有猩红的掴痕”,这不仅是家庭暴力的直接证据,也是对刘芬芳内心世界的隐喻。这一痕迹象征着家庭中的权利不平等和身体上的虐待,同时也暗示了刘芬芳在精神上所承受的痛苦和羞辱。“看来老赵教育了他。她紧紧地抿着嘴,照例做饭盛饭,照例给他们烧水洗脚。”刘芬芳的沉默和继续做饭的行为,展现了她在面对家庭暴力时的无力感和沉默的抵抗。她的沉默不是同意,而是一种无奈的抗议,她继续履行日常职责是对现实的一种默默承受。老赵的要求和刘芬芳的“大义凛然”形成了鲜明对比,揭示了她内心深处的屈辱和对自我价值的坚守。
老赵对诗集的破坏行为,是对刘芬芳个人自由和创造力的直接摧毁。诗集不仅是她情感的寄托,也是她个人自由和创造力的象征。老赵的撕书和用书本擦脚的行为,以及充满了讽刺和轻蔑的话语,不仅否定了刘芬芳的个人努力,也剥夺了她作为个体的尊严和价值。
在火中,那些“本就不全的字”似乎在“苦苦哀号”,但也可能是在“快活地尖叫”,这一描述象征着刘芬芳对自由和解放的渴望。尽管她的诗集被摧毁,但她的思想和情感却无法被禁锢,它们在火中获得了一种形式的自由。
这一场景是《太阳下》中一个充满戏剧性的高潮,男孩的脸红、目光如刀,以及刘芬芳的沉默和捡拾动作,都是文学性表达的典范。刘芬芳的沉默不是无言,而是一种无声的呐喊。她的沉默是对老赵暴行的抗议,也是对自身无力改变现状的绝望表达。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和对尊严的坚守。这种沉默的悲剧性,如同鲁迅在《呐喊》中所描绘的那样,是一种被压抑的声音,它在沉默中积聚力量,等待着爆发。刘芬芳的捡拾动作不仅是对被摧毁诗集的物理捡拾,更是对她个人尊严的捡拾。刘芬芳在家庭和社会中的边缘化地位,也揭示了女性个体在反抗中的脆弱性,一张血缘、情感、责任相互交织的网困住了她们,使她们无暇喘息,更无暇寻找自我。
死亡
一说起女性的出走,很多人首先想到娜拉。娜拉的出走是女性争取自由的象征。在《太阳下》,出现数次自杀描述,尽管均以失败告终,但在小说里,自杀成了一个隐喻,它对应的是“刘芬芳”式的出走,是她对现实束缚的不满和对自由的渴望。她通过这种极端方式,试图逃离生活的枷锁,寻求一种精神上的解脱。
文中出现了三次刘芬芳自杀未遂的场景。第一次,她站在天台边缘“慢慢挨近,脚上套了一双红绣鞋——出嫁时她娘给她缝的”,红绣鞋是她出嫁时的希望和憧憬,而现在却成为她走向生命尽头的陪葬品。这种对比强烈的意象,加深了读者对刘芬芳悲剧命运的同情。“一阵风迎头砸来。冷”。这是刘芬芳与自然元素的直接接触,这种接触象征了女性与环境的关系。风的冷冽和冲击像是一种冷漠和压迫,而刘芬芳的身体反应则显示了女性在这种环境下的脆弱和无力。
第二次,老赵在外面找的女人打上门来,刘芬芳吞了安眠药,准备“等待死就像等老赵回家”。刘芬芳将自己比作“发着霉味、潮湿破旧的公房”,这种自我物化的比喻揭示了她在家庭中被边缘化的现实。她感到自己被时间抛弃,与那个“新装修的带玻璃窗的高层小公寓”的女人形成鲜明对比,加深了她的自我否定。她的自我认同危机在她对自杀的矛盾态度中得到体现。她既想通过自杀来逃避生活的苦难,又害怕死亡,这种矛盾反映了女性在面对社会压力和个人期望时的挣扎。她的自我价值和存在意义被质疑,她的自杀尝试是对生活无力感的一种抗议,也是对自我价值被剥夺的一种回应。在女性主义文学中,句号往往象征着一个故事或一个章节的结束,而“白色”则可能象征着纯洁、无辜或是死亡。在这里,将药片比作“白色句号”可能暗示着刘芬芳自我救赎尝试的失败和终结,她的反抗和努力最终未能改变她的处境,只能以一种悲剧性的方式告终。她们的反抗往往被忽视或被压制,她们的声音被“句号”所终结。
第三次,“老女人想了结自己”但“老实巴交的她只会喝农药、上吊、跳井、跳河和跳楼”,这些方式都是较为传统和极端的自我了结手段,女人的生存策略被限制在传统的框架内,缺乏突破和改变现状的能力。这种生存策略的局限性揭示了她在家庭中的地位和角色,以及她在面对生活压力时的无助。直到最后,“她把绣鞋搁起来,给男人去拿药”,再一次反映了刘芬芳的软弱,以及她对男性的依赖和从属地位。
这三次“死亡”经历,是钱幸笔下描绘的太阳照不到的生活阴影,也是刘芬芳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钱幸在叙述中刻意保持了一种中立的立场,尽量避免让作者自身的情感色彩影响故事的客观性。正是这种平和而客观的叙述方式,使得《太阳下》具有了更广泛的共鸣。小说里的刘芬芳散落在生活各处,她唤起了我们的情感共鸣。同时,通过对刘芬芳诗歌的引用,作者不仅展现了人物的精神世界,也巧妙地将文学与生活、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张力展现无遗。诗歌在充满张力的叙事空间下,不仅是情感宣泄、自我救赎的工具,更是太阳洒下的光明。
小说结束于刘芬芳和老赵相互扶持回家的场景,留给读者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这种没有结局的结尾,使得刘芬芳的故事悬而未决,作者在这里也埋下了一个伏笔——老赵叹息和责备的话语里,透露出他对刘芬芳的些许关心和对共同生活的坚持,让人感受到老赵的复杂情感。因此我们在钱幸的小说里,看到了另一种八〇后关于婚姻和爱情的价值观,不是出走和放弃,而是宽容与和解。也许刘芬芳依然重复上一代人的生活,但改变亦清晰可见,她比自己的母亲更能明确地反抗那些“不对劲”的地方,这或许就是一种进步。
小说里布满积雨的愁云,但刘芬芳对红绣鞋的依恋、对厨房的归属感,以及她对诗歌的渴望,如同一束束微光,穿透了生活的阴影,照亮了刘芬芳内心的角落,也逐渐拨开每个人内心的乌云。
生活倘若是一首低吟浅唱的诗歌,那么我们真应该看看太阳,和你爱的一切,一起走在太阳下。
【作者简介】陈婉清,女,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在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七届高研班学员。先后在《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收获》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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