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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短篇小说)

2025-02-10钱幸

红豆 2025年1期
关键词:老赵芬芳日子

“报警!有人……有人……在我家里,死了!”

寻短当日

清晨明亮,刘芬芳想了结自己。

她打眼望了望天台围栏兜住的十八层半空。慢慢挨近,脚上套了一双红绣鞋——出嫁时她娘给她缝的。往前探头,一阵风迎头砸来。冷,身体骤然硬了。铃声即刻响起,是老赵打来的。他让她回来做饭吃饭。她说饭做好了就在锅里。他又要她去买烟。她说家里还有烟,在客厅五斗橱第三个抽屉里。老赵懒洋洋蹦出一个“噢”字,叫她找钓鱼工具,说是她收拾的她不找谁找呢。七八点钟的太阳灼人了。刘芬芳嘴唇发黏,上下唇快长在一块儿了。想回绝,但很难从身体里打捞出反抗的话语。顺从的时候多了,顺从就成了一张皮肤,在她身上慢慢地妥帖了,简直连皮带肉。

接下来要做的事儿,不过是重复。过去的日子像长了翅膀,飞快结婚,飞快抚养女儿长大,飞快老去。她就像住在铁轨旁的人,推开窗就见“日子号”高铁呼啸而去,她一脸蒙灰。每一天跟她都是旧交情。身子骨里响着同一个节奏:做饭—刷锅洗碗—打扫卫生—做饭—刷锅洗碗—做饭—刷锅洗碗。忙里忙外,忙亲忙故。锅碗瓢盆叮当响。她是一头不歇脚的驴子,蒙着头围看男人和孩子熬转,磨出来的只是些生活琐碎。上次这样想时,公婆在熬转在圈子里。多年后他们熬转到那边喝茶去了。没了爹娘的男人仿佛苍老了许多,又好像突然变小,要从她这里讨出补偿。那时女儿还没出嫁,日子飞跑得只剩下模糊的不那么具体的可感的吓人的影子。还得撑下去,再说老一辈的妻子都是这么熬过来的,是有传承的,她又不是例外。被指使怎样?都是自己男人。被打一顿又怎样?她不是头一个。老妈教诲了,为人妻就应该多忍让,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女人嘛,你就得耐得住、忍得住,还有孩子呢。

如此,她回家。沙发熨烫看老赵后背,电视黏着他眼。他下巴一抬,说:“傻站着干什么?端饭去呀!”她看着他,慢慢地钻回厨房。回厨房才妥帖,她好像酱醋油瓶,归类在局促潮湿的空间里。或者像角落里的葱、冻白菜,既不起眼又顽强,存得时间久,也不必轻拿轻放。这事怪谁呢?不能怪老赵——一个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老婆,挣钱养家没让刘芬芳下地干活在外奔波——亲戚邻居羡慕啊,说她有福气。老赵啊,只是懒,嘴巴坏点儿,这又算什么呢?

一年前,老赵退休了。日子,慢了下来了。

老赵在家里扎根了,根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这个家忽然拥挤了、嘈杂了,杂乱无章,没有下脚的地儿似的。拥挤倒还是其次,日子成了细水长流,成了千秋万代。日子追赶日子生发,在上一个日子的齑粉里孕育,一个日子连着一个日子,一个日子套着一个日子,一个日子催着一个日子。她的头发眼见着全白了。老赵可能就是这些日子的指挥官,瓢泼大雨似的往她脸上揉。他是老天爷派下来让她去取经的。丫的!受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她就要魂归西天了。可老赵躺在那儿,骨头全碎了,唯独手关节灵巧,指指点点,一会儿吩咐她干这,一会儿又让她干那。她说点什么,他就耳聋。她忙不迭,他瞧不见。他俩像两棵齁咸的老咸菜堆在家里。天天这样。这日子,菜咸了淡了,肉多了少了。挑挑剔剔,絮絮叨叨,鸡毛蒜皮。老赵吃完饭还得发一通牢骚。不是交流,是自言自语。但他随时要她应声,若听不见他就气得捶桌子。刘芬芳觉得老赵是长在屋子里了,哪里是长在屋里啊?是漫山遍野了,来克她的呢。

朝夕相处,相濡以沫。哪是相濡以沫啊?相处让她“心跳加快、血压上升、血糖升高”。丫的,日子咋这么慢了?

水烧开了,下的面条一根根泡大、肿胀,吸饱了汤,贪婪又浮肿。她坐在板凳上等他撂下筷子时的那声“啪嗒”。刷锅洗碗后她想着是不是可以重操旧业,便拿出那双绣花鞋打量。老赵开始号了。旧毛病了,腰疼。

她机械地站起来,背后像上了发条似的。她还得给他拿药。

结婚十三年

老赵外面有人了。信则有,不信则无。

这不是什么奇闻怪事。男人事业有成了,心情就开放了。她不敢跟别人讲,怕别人笑话。她到底要一些体面。但这种事好像能打洞穿墙。街坊的眼神里都有点儿鬼祟。什么都看透了,还替她找好了借口,替她原谅了他,替她忍辱负重了。男人嘛,浪子回头金不换啊。她低着头与旁人走得更远了。她本来就笨嘴拙舌,现在又成了弄堂里的活笑话。

什么时候有的?谁先招惹谁?是要闹离婚吗?这些话跳出来,都吓她一跳。她身边没有婚姻的样板间,都是豆腐渣工程,但没人就因此毁房拆屋。不值得!

老赵出差,女人来了。

刘芬芳透过猫眼睃她脸。瞧得出她“装潢”独特,一头新烫的短发,皮肤白点紧实点。她盯得太认真,看见女人身后跟着几个壮劳力,站在门口,砰砰砰砸门。这意思是要摊牌。刘芬芳庆幸女儿在娘家,她浑身热了,腿打软,觳觫。她钻进厨房抄起一把剁馅刀。门在往里抖动,好像一张鼓面了。她一下拉开门,他们面面相觑了。女人刚开口,刘芬芳老骨头里就蹿出来一股火,接着手里的刀捅扎在木门上。使劲早了也没用,人家人多势众。女人侧身,一个壮劳力拔下刀来,他们都进门了。她尽量不卑不亢,站在厨房门边,他们把她堵住。眼前乌泱泱的。都按兵不动了。她听见女人的声音,好听的,清脆,声带显得娇嫩。女人竟在诉苦。后面的壮汉开腔了,说让她想清楚,抓紧带着孩子滚出去,给老赵和女人腾地方。

刘芬芳缓醒过来了。腾地方?就这点地方,还是她这些年跟老赵风里雨里攒下的日子堆积起来的,把她从一个白面皮女人熬成了如今的模样,要她滚?孩子呢?孩子去哪儿了?她咬紧下巴,忽然夺过刀,扬起手要抹脖子。壮劳力也惊吓,拉胳膊的拉胳膊,扯腿的扯腿,纷纷做和事佬了,尴尬中浮出一丝尊老爱幼的虚假温馨。刘芬芳拔刀相向,刀插到了橱柜上。她哭了,蹬着腿哭的,两脚来回在水泥地板上蹭。女人不耐烦了,说算了算了,通知一下得了。

那天晚上,安眠药顺着腔道往肚里走呢。等待死就像等老赵回家。刘芬芳原来不觉得自己破败,这么一对比,感觉出来了。自己就是一间发着霉味、潮湿破旧的公房,那个女人就是新装修的带玻璃窗的高层小公寓。比啥呢?睁眼闭眼的工夫一下就老了。日子真快,快得让她的胃抽搐、打卷、扭结。她歪了歪身子全吐了。头昏眼花,她又吃了吐出来。一些药片还没完全消化,像一个个白色句号,躺在地上。她哭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末了凄苦地笑笑。表演啥呢?矫情啥呢?这日子早晚还得过,男人还得回家。

老赵回家,瞧着她,笑嘻嘻死皮赖脸地从背包里掏出一朵康乃馨。花打了蔫,有点败兴,仿佛谁家贴的“喜”字旧了。她不敢接,好像这是手榴弹。老赵又笑了,说:“给你的,洋气吧?我看小年轻都买来送给老婆,今儿也让你洋气一回。”她看了他一眼,好像看他骨子里到底有什么鬼。他目光一躲,声音吊起来,说:“我饿了,你做的饭呢?”她不问,看来他是不说的。他不说,看来这婚姻还没死透,还能支棱两天。她问不问呢?她问就是把娄子捅出来,就是鱼死网破,让那女人捡漏。想要维持这个家,就得拿出像样的宽容。老赵不提,说明外面女人的事还不算事。老赵掏出八十块钱,她接过去,痉挛似的不好意思地笑笑。老赵格外开恩也格外开怀:“你看,你们女人还是俗吧,就喜欢钱,做饭呀——”

她在嘴里收紧了两颊的肉,吃到了血腥气。不管是花还是钱,老赵都是第一次给。做了亏心事的男人真是大方,真是值得她苟且偷生。偷生给了她一种耻辱感,耻辱让她觉得快活。怪不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呢,野草的快乐你不懂,你怎么能懂呢?给人踩踏、碾压,贱到泥里,又从泥里爬出来,甩甩头,偏要快活。犯贱,跟吸鸦片一样有瘾头有劲儿。能想到野草想到鸦片,说明刘芬芳有点文化。真的,她有一肚子墨水啊。做完活到厨房净手,恭恭敬敬捧出一本书——属于她的体面时刻降临了,她简直是把这种体面埋在身体里,长出来一些自尊,受辱时可供收割——是一本诗集,是老天爷的恩赐。里面的字,就是知识。知识就是力量——她要从里面榨取一些力气来。想想老赵大字不识一个,真难为他了。每当她读出商标看报念路边招牌,显摆她能而他不能时,他就生闷气。所以她适可而止,从不妄图还有一本书。恐怕这是她跟白纸黑字的密谋,是背叛他呢。可越是如此,她越感到一种隐秘的快活和超脱。兜在怀里,油纸包好,歪歪斜斜地在书皮写上“芬芳的书”。

她的字,线条推搡拥挤,像发育不良东倒西歪的一家子。这不打紧,书才是更破更烂。书被虫蛀了又被油脂沾染,缺了一块一块的字,被雨水泡过的还有模糊不清的地方。不管怎样,这是她的书,翻开就是她的天地了。她把它放在橱柜里。橱柜一天擦两遍,为了书,咸菜缸和面袋子都委屈了。书简直比她阔绰,还住上了单间。洗了手再洗把脸,拢好头发憨厚虔诚甚至是低眉顺眼的——就这么说吧,像伺候老赵又比伺候老赵还周到——把它取下来。在昏暗发黑的灯泡前,百般珍惜地翻看。可是万幸中的不幸呀!怎么是一本诗集呢?没用!真没用!印刷厂实在骗人,一行七八个字,除去虫蛀的、油浸的、水湿的、缺胳膊少腿的,意思不明朗不痛快,既没有知识也没有力量。刘芬芳是有点文化,但文化没那么深。她横看竖看,叹一口气,把蜡烛油抹在第一页,让它油光锃亮的同时,散发出蚊虫不喜、油盐不进的味儿。

一次,恍恍惚惚打开橱柜瞧见它,封蜡皮的书一打滑从她手里脱开。她转身去捡,咚的一声插在橱柜上的刀掉下来,落在她常站立的地方,正好能砍她的脚,书挡住了刀。险啊!她被这本百无一用的诗集救了。她翻开不是为了读它,而是为了感受它,也不是感受它,而是把自己转移,从一个字走到另一个字,从一个虫眼猜到另一个虫眼。字慢慢活脱起来,跳将起来,火树银花、张灯结彩、色彩斑斓,一个顶好的新世界。

她吃饭,听老赵咀嚼。他不说话,他的嘴一到家里就扎紧了。她张了张嘴,破了皮的口疮还在散发着血腥味。从他回家的时间看,应该是结束了外面的情况,这真令人感动。当然这也说明她在这场鏖战中没白白牺牲了宽容的美德和等待的时间。这时电视节目介绍起诗人,刘芬芳抬起头来。通常老赵会快速调台,这天他没有,他低头咀嚼。主持人用抑扬顿挫的语调朗诵。熟悉啊,太熟悉了,忽然间她知道了。写诗的人死了好多年了,躺到火车道上死的。

刘芬芳震撼了。在她寻短见时,她得知诗人自杀成功。她是个平凡的人,他是个天之骄子;她是个一无所有的女人,他是个抛却一切的诗人。她很愚蠢只识得一点儿字,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了又太通透了,想惩罚自己也顺道惩罚世界,但谁也没能惩罚上。他们那么远,但就在这一会儿,她从伟大的死中看到了死的普普通通,她从伟大的死里看到了死的庸俗。

夜里她辗转反侧,终于决定原谅老赵。他是跟她是最近的活着的人呀。原谅他鼾声轰轰隆隆,像一列正向她奔驰而来的火车,而她卧在火车即将抵达的铁轨上。

结婚二十年

这回老赵领回一个男孩。他说他的旧交出车祸了,留下孩子要他照顾。都有十来岁了,瘦巴巴的,骨头像要从肩膀里穿出来。只有眼睛活生生的,滴溜溜转。好半天,刘芬芳看出来了,男孩眼睛是斜的。

背着孩子,她跟老赵吵架,让他哪儿领来的再送回哪儿去。老赵咬死了说孩子无处可送,说她没有良心,那好歹是一条命啊!他讲这话时拿脚搓着地板,垂着头低着眼不看她。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软弱和疲惫。软弱和疲惫长了脚,慢慢地挪到她身上把她都沾染了浸透了。她没法拒绝了,主要是没法拒绝忙碌起来的诱惑。女儿住校不回家,她空出很多时间。老赵这时带回一个艰巨任务,一份长期工作,一张吃饭的嘴。看来他真打算再给她找点事做。

她打量男孩,做好了厌恶他惩罚他的准备,比如给他难看的脸色和齁咸的饭菜吃。可男孩不抱怨,他侧着身子斜着眼往墙角上横,比如把课本杵到右边脸,一边看一边怀疑的样子。他也知道自己多余,走路都是静悄悄的。没人管他就待在阳台上拆垃圾、撕纸、点火,她就打扫、整理、灭火。她给他整理书包时发现了一只破球鞋、沾了鼻涕的试卷、撕碎了的作业本。看来他的日子不比她好过。他毕竟是个孩子,她毕竟也做过母亲,他们毕竟都是老赵的寄生物,要渐渐地经营出一种同病相怜来了。

刘芬芳站在他身后看他写字,他拿着课本,脑袋慢慢地转到一边去,看书时头扭过来扭过去,有时干脆就撕下一页塞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后来她坐在他旁边,拿出“芬芳的书”,翻到某一页:“夏天如果()没有鞋匠我就打着()站在太阳()太阳我想到在白天出生的孩子一定是出于()你来()你()看看太阳和你()人一起走()”。她喜欢看不成样的句子,因为那就像她。贫穷、破败,日子钻满了洞眼。她想象诗人在里面到底塞了什么字,也想象塞进字的时候诗人在想什么。如此一来,这诗就不单单是诗人的诗了,也是她的,因为她参与了。她一个家庭妇女,一个被时代抛弃的人,竟然参与到诗歌里头了,她觉得自己浑身散发着一种好闻的味道。属于原野的芬芳的味道,让她是刘芬芳又不仅仅是刘芬芳。她闭上眼睛填空:“夏天如果(咱们村)没有鞋匠我就打着(招呼)站在太阳(地里头晒)太阳我想到在白天出生的孩子一定是出于(高兴)你来(咱家吧)你(好好)看看太阳和你(认识的熟)人一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她发现,她竟然跟着男孩在学习新词。她学会了在吃饭时微微偏脸,跟男孩对视,然后就来到了那一天。

那天晌午,她做完活就睡着了。一小会儿,她被一阵鼾声吵醒。肚子被压得难受,她慢慢醒过来,看到毛茸茸的头。她张开嘴,眨眨眼,认出那是男孩的脑袋。他趴在她肚皮上睡着了。她没敢动,保持着那个姿势睡熟了。她很久没睡得那样熟、那样踏实过了。慢慢地她觉得自己有劲了。站在淋浴间镜子前,摸着常年被油锅熏着的脸——虽然黑,但黑的底子是滑溜溜的——她还没老,还有用呢。她心里好像一个空房间,一下兜满了光。光拉着门要从黑暗里头站起来。单单做菜做饭、洗衣收拾已满足不了她了,她竟然想烫头,想剪一把油菜花插在罐头瓶里。她还自创新菜,在土豆丝里点缀胡萝卜丝,还学会了摆盘。老赵说:“瞎鼓捣什么呢?”但无所谓,破坏不了她的心情。她在记账纸反面写《油锅茄子》:“里面热吧硬也容易软烂没人知道一只茄子怕油锅温度不烫新娘子脸多热你有多热做熟也没那么煎熬日子多快有多快你是一道菜人们吃人们拉再冲走没人记得你曾在土地里干净清贫属于苍天和雨露”。

她差点掉下泪来。老天!她也能写诗了。她跟“诗”这种上天赐的仙物有关联了。谁也打不倒她了。她快要成为伟大的人了!末了,她又悲哀了。算了,这怎么能是诗呢?她改头换不了面,就想想吧。想想也是好的。她把它夹在书的最后一页。不光想想,她突然很想说说。她能跟谁说?她就跟男孩说。她想大说特说,痛痛快快地说。她先说起她知道男孩的秘密,他每天都挨着她睡搂着她睡呢,她说这些好像是拉帮结派,好像他们没距离了。接着她词不达意了,告诉他关于诗集、油纸和厨房的秘密。她认不出男孩的表情,男孩目光是坠在地上的。她看男孩没说话,又抖出一点勇气,捧出油纸上的诗,快快地递给男孩,好像捧着什么烫手的山芋。男孩接过去,停顿了一下,头歪到了一边,目光在纸上跳动。慢慢地,他拿诗集的手要弯起来。刘芬芳张开了嘴,好像要着急地吞掉他要给她的那个答案,但她什么也没有问他呀,她是在等待着他来裁判她呢。

他总算抬起头看着别处,但也可能是在看她。她发现他脸红了。他忽地挪到一边,利索地把书本收好。“这……是诗吧?”她小声问。他那双眼睛忽然抬起来对准她,目光来势汹汹的似刀子,要狠狠地剜她。“什么玩意儿啊!”他一甩手,油纸轻飘飘地降到地上。刘芬芳半晌没动,好像被什么打倒了。一种叫作卑微的东西哽咽上来,卧在喉咙口。她扑上去抓起纸,攥紧得好像要从里头拧出句子,再从句子里榨出一滴油来。这时男孩劈手夺了,不断地一分为二,变成一堆白花花的纸。他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将又鼓将,吞了。他把夹着油纸的诗集也扔到地上。刘芬芳“哎呀”两声,弯下腰去捡。男孩却想踢飞它,一使劲抬起脚,却落到她下巴了。一阵带着腥臭的痛从刘芬芳嘴里冒出来。二人愣住了,她腾出一只手,摸着她满嘴的血。男孩一只眼睛睨着她,另一只眼睛追着自己的眼白。他猛然尖叫道:“我……我从来……从来没有挨着你。恶心,你以为你是谁?”他把书包甩在背上,推门走了。

那天晚上斜眼男孩是跟老赵一起回来的。男孩明显挨了揍,脸上有猩红的掴痕。看来老赵教育了他。她紧紧抿着嘴,照例做饭盛饭,照例给他们烧水洗脚。老赵躺在沙发上,轻声细语道:“孩子她妈,你把那本烂玩意儿拿出来吧。”刘芬芳斜了男孩一眼,他在写作业,但背微微耸动。老赵又说了一遍,声音还是轻的。但是她听清了也明白了,知道不能装糊涂。她几乎是大义凛然,去厨房拿来诗集。

老赵一把夺过去,从中间狠命撕开,接着用撕开的半边书擦起湿漉漉的大脚。他慢悠悠地说:“我在外面拼死拼活挣钱养家,你就在家里捣鼓这些。你挺心野的啊,以为全天下就你识俩字?”这话砸在她身上,砸得她浑身无力,但不痛,根本没有痛感。她的痛感早就慢慢地被麻醉了都快消失了。他擦完脚把纸丢进垃圾桶又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把剩下的一半点着了。火越来越旺,在他手上跳着。那些本就不全的字在火里头乱挤乱钻,苦苦哀号。当然也许是它们快活地尖叫呢,从这本书里从他们家里从人世间逃出去了,它们自由了。老赵用牙签拨动着灰烬,对她说:“行了,我这是帮你呢。”

梦魇其时

刘芬芳醒过神儿来。屋子空荡荡的,老赵还躺在沙发上,还不知道时年六十三岁的老女人想了结自己。世界上有许多了结方式,但老实巴交的她只会喝农药、上吊、跳井、跳河和跳楼。喝农药和上吊都试过了,不适合任何一个不够坚强的魂儿。跳楼完美啊,只是需要见缝插针。她把绣鞋搁起来,给男人去拿药。到了他们这个年龄每天就指望那些药片抻长生命。真是卑微,老了你就得跟药片合作抢时间了。老赵问她:“你到底怎么回事?“没怎么回事啊。日子过得太慢了。”她看他吞下药去。“跟我在一块,天天儿的,觉得慢了?“不是现在就慢的,现在是挺慢了,不都让调慢速度吗?老了老了,得歇歇了。要不我给你逗个闷子?”她看了他一眼。他倒笑嘻嘻地凑上脸来说:“喂,你还记得咱们拾的那个孩子不?”“是你。”她低头闷声回答。“啥?”“我说是你拾的不是‘咱们’拾的。”“你们这些文化人就是讲究!”他盯着她的脸,手指敲打着桌面,说,“其实是我儿子,我一直瞒着你。和你结婚前我结过一次婚,女人嫌我家穷,带着儿子跑了。告诉你哈,我有儿子,你没有。”

她看着热气熏着他黑黝黝的腿。客厅昏黄的灯变成两盏,他眼睛里一边一盏。他也盯着她,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现在没了,死了。他后来干买卖,斜眼还开车,车都歪了,货都掉了一地,他在隧道里头捡,来车了。那混账开出隧道才看见前挡沾满血点子。他那个妈嫌他斜眼,把他送回来好嫁人,结果生不出来孩子又把他要回去。这才回去几年啊!”他挓挲着手又收回来,摩挲着腿。

他退休后,关节炎就厉害了,从早上开始泡脚一直泡到晚上。他还有前列腺增生、高血压、冠心病。他把青春给了别人,把年老体衰给了她。他还以为凭着他在她年轻时娶了她,就能享受保障一直到死呢。她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他是可怜的,他原来有多张狂现在就有多仓皇。连她都觉察出来了。人老了你就不得不让步。这样想着,她不知道为啥眼角呼呼冒着泪滴子,不受控制似的往外跑。她抹了一把,然后躲过身去。“看看,看看,你咋就哭了?我就知道,你哭你可怜,你就知道可怜你自己,老娘委屈,爷们遭罪。你看,我也会写诗。”

她忽然转身盯着他,把她刚才想的话脱出了口:“我真他妈的可怜你。”他一下站起来,脚还插在洗脚盆里。眼神削尖了,插进她眼里。“你还来劲儿了!你还写那些狗东西吗?你过来,你跟我说说,你还写那些狗东西吗?”她没动,双唇像透明的果冻一样抖。“你还在写那些狗东西是吧?拿出来呀,你拿出来,咱们听听,给念念,你拿来呀。你拿着我的钱,我养着你,你就以为你高贵了,你识两个字有啥了不起了?你倒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会写个字你了不起什么啊!你挣过一分钱吗?来啊,拿出来呀,咱听听这个妇女艺术家这个家庭诗人写的狗东西。”

如果他说错了,她真会激动万分,会跟他对峙。到了这个地步,她什么都不怕,也就是说她不怕邻居笑话她了,她也不怕告诉他她有多恨他。他在她眼里是个窝囊废!但他并没说错呀,她是想成为另一个刘芬芳。她以为现在站在这受着这些摧残的不是她。不,这哪儿是摧残呢?让邻居来评评理吧!他可从来没虐待她打过她,他养家糊口,不喝酒不赌钱,他甚至是浪子回头,他有什么错!

她好像原地裂开了,一半贫贱又羞耻地站着,另一半躲在厨房那个昏暗的角落。说得对啊,她都干了什么呀!她竟然从土里面扒来扒去找自己,以为能长出花来。她竟然在油垢最深最厚的地方,畅想什么诗、大海、鞋匠、太阳!还像模像样地用手指蘸油抹在案板上连词成句。她竟然在教育自己,她竟然以为自己能救自己。她算什么东西啊!

“好啊。”她对他笑了笑,笑得诡异了,凶狠了。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又什么都发生过。她把他的脚拿出来,慢慢地端起水盆,转身。对了,挺直身板,走!但是他站到她身后了,把她的身子拧过来。看来今天是他们的日子,是六十多岁的她和七十多岁的他,决一死战的日子。她为他生养了孩子,在每个他关了门的身后,她站在名为“家”的屠宰场,精心割绞着身上每一寸血肉。终于她力所能及地完成了一个女人庄严的使命,他以为自己也完成了对她的恩赐和救济,或者照他的说法,他养了她娘俩一辈子。他是她第二次投胎的救世主。她该感恩戴德,她怎么能不磕头谢恩呢?老了老了,一生的恩怨都堆在这儿了,发酵了,膨大了,互相作用了。

她回过神看他。多少年来的日子都那么快,忙忙碌碌过得很像那么回事。他退休了,除了她一文不值外,他也一文不值。他们就沤在这间屋子里,没有女儿探望的日子,互相成为对方的监牢。当然他还以为他可以作威作福,毕竟他已经站在那个位置四五十年,他还以为他能蹂躏她这把老骨头,以及老骨头上贴皮贴肉附带的那片稀薄自尊。她早就没了,他告诉她他是男孩的爹,他还说男孩没了,今天他怎么了?她懂,她都懂,他告诉她这一点并不是为了缅怀什么,而是为了让她知道他永远都比她强,他有过儿子,而她没有。他是二婚娶她,他尝过青春和爱情的滋味。

这就有点可怜了,她抱紧了胳膊。见她没有动静,他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如何结婚又怎么离婚,是如何占尽了另一个女人的青春。最后他忘乎所以地光着脚扎进厨房,从她不断变换的储藏地里找到几页诗。它们被虫蛀过、被卖掉几经倒手、被荤腥污染过、被盐沤被糖渍,字已经从纸上消失了,把纸还原成了粗粝的纤维,摊开了像两片轻薄的翅膀。

老赵大笑着:“哎呀,你呀!一辈子不就认得几个字嘛,把这东西藏来藏去像只老鼠。我当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让你来回折腾,这是啥呀?情书?是人家给你写的还是你写给人家的?你以为我不识字就制服不了你们了吗?”

他拽她到镜子前,洗脚水泼了一地。镜子把他俩这四十多年都公平地搁在这儿。他们比年轻时矮了佝偻了浑身褶皱了。她怜悯起镜子里的老女人,一个在家连一本书都不能有的女人,一个马上见到死却还是这么卑微的老女人。她看着镜子,梗着脖子。她简直没法看,她不敢看了。他把她的手使劲扯开,说:“你好好看看,你不就是你吗?刘芬芳,你是啥?你以为我不挣钱了你就了不得了?骑在我头上就比我能了?我告诉你,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我挣下的,你啥也不是。”他边说边把那两张穿过了岁月的黄纸贴在镜子上。“你们写的啥呀?给我念念。你识字不就是为了这个,显摆自己能勾引小男人吗?”刘芬芳忽然笑了。她低下头,在镜子下面的破烂堆里,瞧见男孩曾用过的陶瓷灯。不知哪儿来了野力气,她拿起来一下砸在老赵背后。“大坏蛋!你个大坏蛋!!你露出了你的真面目了吧!!!”她喊道。

他跌倒了,她用陶瓷灯又砸一下。她陶瓷灯全碎了。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吓坏了。逐渐调匀呼吸,坐下来,坐在老赵的身体旁边缓一缓。半晌,她站起来去厨房洗了毛巾,把他的脸和头温柔地擦洗干净,她不能让他不体面。两页纸摊在膝盖上,好似要起飞。真傻,这么多年的沤泡,怎么还能有起飞的劲儿呢?她摊开来慢慢读,那是一片透明的纸。不过她早就背过了,她把它塞进裤兜。镜子上起了白蒙蒙的熏汽,她哈了哈食指,写下:“夏天如果这条街上没有鞋匠我就打着伞站在太阳底下望着太阳我想到在白天出生的孩子一定是出于热爱光的缘故你来这人间一趟你应该看看太阳和你爱的一切一起走在太阳下”。

她把打翻洗脚水的地方拖干净,袜子晾在阳台上。她走到镜子边与自己对视。她松了一口气,念着最后的句子:“你来这人间一趟你应该看看太阳和你爱的一切一起走在太阳下”。

报警之后

值班警察全副武装,撬开房门,却见屋里有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光着瘦巴巴的腿和屁股,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客厅里有一面镜子和一盏陶瓷灯。不过地上没有玻璃碴。男人转过头看着警察,一脸惊愕,问怎么了。警察搜寻一圈说:“大爷,有人自首,说把人杀了。”“杀的谁啊?杀的谁呀?操他妈的,谁也没杀谁。都活得好好的。”“那怎么回事?报假警可得拘留。”警察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说,“你们两口子这么大年纪了,至于吗?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商量吗?你老伴还跑到我们所自首。你看这镜子碎的,是不是动手了?”“警察同志,我对她很好的呀。老夫老妻了,拌点嘴儿。”“是她精神上有问题,还是你俩感情有问题?她不肯来,说有人死了。”“她好好的,都没问题啊,我还给她端洗脚水呢,好着呢。哪儿就有问题了?她就老说日子慢了日子慢了,说过去快。”“过去你们有问题吗?”“警察同志,你这话问得有意思,两口子过日子有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吗?”

民警查看了他的身份证,说:“去把老大娘领回来吧,什么日子月子慢啊快啊的,两个人都好好过,都这把年纪了,相互扶持,知道吗?”“警察同志,日子不能慢啊。不是说快乐吗?快了才乐呀,慢是要出问题的。”“大爷,我们倒想慢,也慢不下来,我们后面还有出警任务呢。行了大爷,你们老两口啊,咱也不管是谁,做好精神抚慰工作。”“警察同志,不能慢也不能停,我这就去把她领回来,我这就去。她该吃药了,她没吃药,她糊涂了。她糊涂了啊,警察同志,我告诉你们啊,人老了就不能不吃药。”

警车把老赵拉到派出所。刘芬芳站在派出所门口,盯着长街上的人,眼神躲躲闪闪。她站在角落,被陌生的人来人往筛成一种不动声色的米灰色背景。警车停下了。

她使劲睁大眼睛,扶住门框。老赵见到她,并未说话,倒是转头对警察笑笑,随后抓住她胳膊。她愣了一下,扭过头,挣脱。他又对警察抱歉地笑笑。

刚才还照着她的太阳,像雨一样这会儿倾盆而下,照着他白透的发。他脸上耷拉的肉和松垮垮的模样清清楚楚,看上去像老乞丐。

她眼神里那种挺拔和悲壮慢慢地融化了,被傍晚的太阳光熏成一种温柔的平和。她叹一口气,跟着他往回走。老赵艰难地扭过身子,向后挥了挥手。带她拐过弯,他就松开了刘芬芳,在旁边的花池那儿歇着,指着她说:“你呀!我可给你留够脸了。糖罐子里,你的那些玩意儿我还没给你撕了,你不嫌别人笑话我还嫌。”他缓缓叹一口气又说,“两口子就这样过,谁家都是这样过。你呀你!”

他又抓住她胳膊。她迎上去,几乎用半个身子驮着他那受伤的腿脚。他们一块向前走去,回家去。

【作者简介】钱幸,女,一九八六年生,山东泰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炜工作室学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研究生。曾于《收获》《十月》《北京文学》《万松浦》《江南》《清明》《山东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被《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海外文摘》等转载。出版长篇小说《危险辩护》《何人到白云》《十年一隙》、中短篇小说集《二十一日酉时》等。曾获山东省第六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第十四届“澳门文学奖”等奖项。中短篇小说集《冷静期》入选二〇二二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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