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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稳稳

2025-01-28蟠桃叔

读者·原创版 2025年1期
关键词:列巴锅盔厨子

一排银杏栽种在大学老校区后勤楼前面。一楼是铺面,春山的裁缝店在这里,张稳稳的早餐车也停在这里。早餐车早上卖早餐,到了下午和晚上,摇身一变,成了锅盔夹馍专卖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为啥早餐车还要兼卖锅盔夹馍,是生意不好,钱不够赚?这话就长了。

张稳稳是三原县人,来西安之前是个乡村厨师,在红白喜事上做流水席。他手艺硬,脾气大,十里八乡有名声。在主家院子中寻些烂砖头,垒起七星灶,烟一冒,前锅烧油,后锅坐水。张稳稳带两个徒弟煎炒烹炸。徒弟手底下但凡慢半拍,都会被张稳稳骂得狗血喷头。越忙,骂得越响。村里人都说:“烧火熬汤,厨子姓张。骂得越响,饭菜越香。”

张稳稳当厨子当得威风,当得滋润,奈何后来得了哮喘病,气短,受不得烟熏火燎,骂徒弟都提不起劲儿了,这才放弃了炉火生涯,辗转到了西安,在这所大学做了保安。

张稳稳穿上保安制服还是像个做饭的,没事爱往食堂钻,总想和食堂的师傅们交朋友,本意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稳稳没忘记自己原本是个厨子。食堂的师傅们会错了意,以为他来套近乎是想来食堂打饭时能占些便宜,多来半勺油花或一块肉,所以显露出优越和傲慢,对他爱搭不理。

张稳稳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发誓再不去食堂。他一个人往学校广场的花坛边一坐,生着闷气。

张稳稳看到从塑像后面绕过来一个人,是春山。春山当时也是保安。春山这个保安很像样子,讲普通话,和和气气,保安制服穿到身上又直又挺。

张稳稳叫住春山,问事情。当时学校里有空铺子出租,春山准备接手一间做裁缝铺。张稳稳问可有此事,春山点点头,说确有此事。张稳稳问可有搞头,春山笑笑,说有搞头。张稳稳站起身,此时暮色四起,身边的青松下一丛锦带花开得正好,前尘往事在心里翻了好几个筋斗。张稳稳突然想起有个老乡在附近做早餐生意,因为要去深圳帮儿子接送孙子,所以低价转让早餐车。自己做过厨子,早餐的包子、粥不用烟熏火燎,办好证件,再多辛苦些,也有搞头。

不久,两人把保安制服脱了,去开了店。原来保安队和他俩关系不错的四五个同事来祝贺,也都是实诚人,没空手,提的水果,给春山送了穿衣镜,给张稳稳送了个电饭锅。春山偷偷和张稳稳商量,一会儿要把兄弟们带到食堂二楼的“春和轩”占个包间吃炒菜,200块钱差不多,费用他俩平摊。

张稳稳没有同意,说食堂的饭特别难吃。春山反应过来,一笑,问张稳稳怎么弄。

张稳稳说:“我做饭不香吗?”

张稳稳骑自行车到市场上买了十几斤带皮猪肉,做了一大锅腊汁肉,又买了几扇子磨盘大的锅盔,要请大家吃锅盔夹腊汁肉。大家都很欢喜。肉炖了4个小时,咕嘟咕嘟,大家就围坐着等了4个小时。等肉熟透,锅盔切成牙,把肉颤巍巍地夹进锅盔里,一捏还流油呢。大家十分满意,都夸张稳稳手艺好。

人走了,剩了一锅油汤,张稳稳不想浪费,拿它卤了10多个鸡蛋。也是凑巧,第二天有学生来买早餐,闻到了鸡蛋的味儿,问好吃不。张稳稳起身给他捞了一个鸡蛋,说免费给的。学生不好意思不给钱,提出花钱买。张稳稳心想卖啥不是卖呢,就寻了个塑料袋给他装了两个。过了一会儿,学生带了几个同学欢喜地又来了,都要买。

从此,张稳稳就雷打不动天天煮一锅腊汁肉汤,汤里包含三种吃食—腊汁肉、卤鸡蛋、卤花干,想吃啥给你捞啥,夹在锅盔里,再来一勺玫瑰榨菜、一勺炸花生米、一勺青椒,夹得满满当当的。到了傍晚,学生来吃,家属区的教职工也来吃。夹馍算是火了。

有时候,来买夹馍的人多了,张稳稳难免手忙脚乱,还显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嘟囔道:“食堂也有夹馍嘛,咋都朝我这里扑。”

买夹馍的起哄说:“要怪就怪你,谁让你做这么好吃的?”

张稳稳哑口无言,其实肚子里藏着一团喜气。第二日,人一多,张稳稳又问同一个问题。乐此不疲。

张稳稳不用算账都知道,卖夹馍比卖早餐挣得多。春山提议让张稳稳干脆把“张师早餐”的牌子换成“张师夹馍”,也能省些力气,专营专卖。

张稳稳悄悄告诉春山:“不行,换不成。”

原来,学校后勤上管事的人寻到了张稳稳,开门见山地说为了方便管理,建议他把夹馍摊挪到食堂,可以给他开设个窗口。

后勤上这个管事的姓陈,是一个不生事、极为和气的人。当初春山能租到铺子、张稳稳能开上早餐摊,全靠人家老陈帮忙。张稳稳在内心里很感激老陈,但是一听要他去食堂,还是忍不住白眼一翻,说他可不去。

老陈说:“你的经营时间和经营范围是啥?就是早上的包子和稀饭,根本不带夹馍嘛。”

张稳稳反问:“‘俄罗斯之心’还卖大列巴,你咋不管呢?大列巴能卖,夹馍就不能卖吗?”

老陈哈哈大笑,说张稳稳的嘴皮子真厉害。

张稳稳也笑了,说:“我在农村骂了十几年徒弟呢,都锻炼出来了。”

张稳稳一边说,一边给老陈夹了一个豪华版的夹馍,满满当当地递过去。老陈摆手说不要。张稳稳说:“尝一下嘛,提提意见,指导一下。”

老陈推让不过,就吃了。吃完了,张稳稳递上一张纸巾。老陈把嘴擦了,压低声音对张稳稳说:“你听我的,你卖早餐,夹馍这一摊子捎带着弄,不要喧宾夺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张稳稳赶紧点点头。

“俄罗斯之心”又是什么呢?后勤的那排铺面剩下一个,给了一个俄罗斯外教,于是他就开了这家“俄罗斯之心”,说是宣传俄罗斯文化,摆了一些俄罗斯的画册,也顺便卖俄罗斯糖果和俄罗斯套娃,还有现烤的俄罗斯大列巴。这个外教的俄文名字咱也记不住,一长串,反正大家都叫他的中文名洪仁煊。洪仁煊开这个店不是为了挣钱,也就是业余时间交交朋友,解解闷儿。

来买大列巴的主要是学校家属区的那些大妈,都说俄罗斯列巴是全麦做的,没加乱七八糟的配料,健康,还便宜,所以一窝蜂抢着来买。买一次一吃,图个新鲜劲儿罢了,也就没有第二回了。要说好吃,还是张稳稳的夹馍好吃呀。所以,“俄罗斯之心”的大列巴并没有卖得很好。但哪怕一天就一个顾客,洪仁煊都是高兴的,卖一个大列巴,送一堆赠品,还要陪着说笑,合影留念。他会将顾客送出门,说一声“斯巴希巴,德鲁克”,意思是谢谢你,朋友。

因为离得近,张稳稳和春山很自然地就和洪仁煊熟悉了。

春山有高中文凭,平时爱读书,爱看新闻,可以跟洪仁煊聊托尔斯泰。当然,春山没有看过托尔斯泰的书,他只知道托尔斯泰是个有胡子的大作家。不过他会背诵高尔基的《海燕》,也会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张稳稳是小学文凭,不会朗诵,也不会唱,但是他和洪仁煊走得更近。洪仁煊大鼻子,小个子,戴黑框眼镜,脸蛋上还有红丝丝,也就是俗称的“高原红”。巧了,张稳稳的脸上也有。第一次见面聊天,洪仁煊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张稳稳的脸,说:“你的是‘中国红’,我的是‘俄罗斯红’,我们都很红。”

张稳稳本来对自己脸上的红丝丝很自卑的,但是听洪仁煊这么一说,他瞬间开心了,给洪仁煊夹了一个豪华版的夹馍,满满当当地递过去。

洪仁煊吃上瘾了,第二天跑来又要吃一个。给钱,张稳稳不收,他就拿大列巴来换。张稳稳吃不惯大列巴,偷偷给了春山。

张稳稳虽然吃不惯大列巴,但是不妨碍他不声不响地跟着洪仁煊学着做大列巴。通过饮食文化交流,张稳稳和洪仁煊成了好朋友。洪仁煊称呼张稳稳为“我亲爱的稳稳”,听起来有些肉麻。张稳稳专门带洪仁煊去逛了一回三原县老家,看了地坑院,逛了三原城隍庙,吃了金线油塔。洪仁煊也邀请张稳稳和春山有机会去俄罗斯旅游,到时候住他在鄂木斯克家里的桦木房子,白天钓鱼,晚上看星空。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2020年年初,洪仁煊回国,“俄罗斯之心”关门大吉,临走时把做大列巴的设备都送给了张稳稳,洒泪告别。

洪仁煊走后,由于张稳稳的传承,大列巴在这所大学并没有绝迹。每天有那么多人来张稳稳的早餐车上买夹馍,他淡然自若;但是只要有一个人是来买大列巴的,张稳稳的态度就不一样了,热情得很,卖一个大列巴,赠送一个卤蛋,还要说一声:“斯巴希巴,德鲁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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