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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垃圾的日子

2025-01-28枨不戒

读者·原创版 2025年1期
关键词:火钳碎玻璃回收站

对小孩子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吃更重要、更能作为衡量幸福程度的标准了。而在一众食物里,零食绝对排在最前列。有多少小孩的终极梦想是躺在床上吃巧克力和冰激凌,甜食既带来味蕾的享受,也给予了心灵的富足和安全感。然而,我的母亲是一个特别勤俭的人,以节约为美德。彼时我家已经跻身镇上最富有的人家之列,可只要我和弟弟不上学,就没有去早餐铺过早的福利。在双休日和寒暑假,我们家每天的早饭永远是用剩饭做的蛋炒饭。母亲视早点为奢侈的享受,每周买肉也有定数。连伙食都这么精打细算,想从她手里得到零食简直难如登天。怎么想办法挣钱,成了我心里最隐秘的渴望。

关于挣钱的方法,我其实有个模糊的想法。我的姨婆住在枝江县城里,每年她来乡下看望奶奶时,总会带着大包小包资助奶奶。这些礼物有新有旧,新的是姨婆买的糖果、饼干和水果罐头,旧的是干燥洁净的棉拖鞋、棉衣、罩衣之类的衣物。20世纪30年代出生的姨婆目不识丁,一辈子都是家庭主妇。为了贴补家用,从20世纪90年代起,她就在县城里拾荒了。垃圾箱里那些完好的旧衣物和旧鞋,她捡回家之后清洗晾晒,一半自己用,一半送给亲戚。捡垃圾能够挣钱,我早就知道,但要不要这么做,我还在犹豫。

很快,让我下定决心的契机就来了。我家对面的马路边有一排村里建给个体户的平房。20世纪90年代经济腾飞,镇上修了新的市场,那排低矮破旧的平房被弃用了。因为长久不住人,平房门前被一人高的飞蓬淹没,野燕麦和车前草从水泥缝中钻出来。夏天的时候,我经常到那片废墟探险,捉蚱蜢和金龟子这类昆虫做标本。有天下午,我照例骑着自行车前往平房区的时候,听到路边有大人在闲聊,说现在玻璃的价格涨了,可惜平房里的玻璃都裂了,不然可以撬下来拿去卖。听到他们的对话之后,我心里一动,调转车头,一路冲向路口的废品回收站。

“阿姨,你们这儿收碎玻璃吗?”我握紧了车把,小声问道。

废品回收站的老板娘是一个圆脸的中年妇女,正躺在竹椅上睡午觉,见到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微微一笑,干脆利落地告诉我答案:“三分钱一斤。”

碎玻璃竟然也能换钱!这个消息不停在我脑袋里回响,激荡起无限的豪情。我蹬着自行车回到家,冲进后院拿起母亲打猪草用的大篮子,然后将门背后的扫帚和簸箕丢进篮子,飞快地冲进马路对面的平房区。我先把地上的碎玻璃扫起来,装进篮子,然后把篮子架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用平房里找到的绳子胡乱绑了两圈,小心翼翼地推着自行车送到废品回收站。老板娘见我带着一大篮子碎玻璃回来,也不惊讶,提起篮子就放在秤上。称过重量之后,她把碎玻璃倒进一个大桶里,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崭新的毛票,抽出两张递给我。

一张粉红色的五毛,一张浅绿色的两毛,都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挺括、鲜艳,没有一丝皱褶和污渍,宛如艺术品。原本我计划用卖碎玻璃的钱去买一根牛奶雪糕,可当我真正拿着这两张纸币时,却舍不得全拿来买零食了,觉得它们值得一个更大的用场。

纠结在我心里一晃而过,眼下更重要的事情是卖玻璃!平房区有10多间屋子,每间屋子都有一扇玻璃窗,一扇玻璃窗的碎片一篮子都装不下。小镇上,消息传得飞快,如果我不能在这个下午把玻璃卖完,明天所有的拾荒者都会知道这个商机!我找来了正在玩游戏的堂弟和堂妹,以分钱给他们为诱惑,将他们拉入我的卖玻璃队伍。我们4个人分工合作,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往回收站跑了十几趟,终于把这些碎玻璃全部换成了纸钞。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兑现承诺,给出了力的堂弟和堂妹一人分了一块钱。他们开心地举着纸钞奔向小卖铺,叽叽喳喳地商量着买什么。我跟在后面,等他们选完之后,拿出两毛钱买了一根绿豆冰棍。我在小卖铺的玻璃柜前徘徊过无数次,流着口水想象那些两三块钱一包的高档零食的滋味,可是当我终于有能力买下它们时,我却放弃了。零食吃过就没了,这些艺术品一般的纸钞必须用来购买某种永恒的东西。吃完冰棍之后,我把剩下的钱放进书柜的抽屉,小心翼翼地上了锁。

再让人不好意思的事,只要开了头,后面也就好意思了。自从去废品回收站卖过碎玻璃之后,我就成了回收站的常客。纸壳三毛钱一斤,废铁五毛钱一斤,塑料袋一毛钱一斤……这些数字在我脑海里飞速跳转,最后我把主意打到塑料袋上。纸壳虽然挣钱,却是稀缺资源,街上捡不到;废铁就更少了,简直可遇而不可求;最适合我的,就是捡塑料袋。我在后院找了个蛇皮袋,一手提着蛇皮袋,一手拿着夹蜂窝煤的火钳,沿着街道开始了拾荒之路。

那个年代,小镇没有垃圾站,所有的生活垃圾都被随手丢在房前屋后,混在草丛里的快餐面袋子,漂在水沟里的红色塑料袋,还有各种零食包装袋,被我一个一个夹起来,丢进蛇皮袋。7月的太阳很毒,垃圾散发着酸臭的气味,有时候用火钳扒开湿土和树叶之后,还能看到藏在垃圾下面的扭曲的蠕虫,难免会让人觉得恶心,可是一想到这些污秽之物能换来崭新的纸币,这股恶心就被自食其力的成就感遏制了,只要我的双手不直接触碰到那些虫子,我就能当它们不存在。塑料袋被我压得很实,蛇皮袋硬邦邦地鼓起来。塞满一袋,上秤之后,重量在6斤到8斤之间,这就是我一天的劳动产出。

小镇是熟人社会,街坊看到我拿着火钳和蛇皮袋捡垃圾,都觉得好玩,会好心地提醒我:“这么毒的太阳,你捡这些干什么?不怕脑袋晒得长包吗?”母亲上街的时候,大家也会向她报信,说我整天在外面捡垃圾。母亲的第一反应当然是觉得丢脸—我一直是同龄人中最瘦小的孩子,时不时有女性街坊打趣母亲,要她多买点儿肉给我吃,而我现在成为小镇上第一个捡垃圾的小孩,更是从另一种角度验证了她和父亲对我的苛待。

母亲在饭桌上大发雷霆,问我是不是准备长大了捡垃圾。我没说话,等到她收拾完碗筷,躺在过道的竹椅上睡午觉的时候,我又偷偷拿起蛇皮袋和火钳溜出家门。母亲的情绪只是一时的,从来不持久,她要操心家里的生意,要操持家务,还要关心弟弟,需要休息和娱乐,分给我的注意力十分有限,只要我不在她面前捡,卖完之后再回家,她就会当这件事不存在。

炙热的柏油路像是烤熟的奶酪,长时间站在路面上,抬脚的时候,劣质塑料凉鞋的鞋底会拉起细细的丝,不愿意和路面分离。街边的白杨树上蝉声喧闹,音浪一波又一波,而树干和树叶被太阳晒得发白、反光,雪亮的光让人睁不开眼。在音浪和眩光之中,整条街道仿佛坠入另一个时空,一个安静沉着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这条街道之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行走,没有人,没有车,甚至连猫猫狗狗也看不见,所有生灵都在某种程序的召唤之下沉睡,只有我是自由的。我自由地行走在沉睡的街道上,用火钳捡起草丛里的塑料袋,用绑了吸铁石的竹竿从旁边的石渣里吸起大货车落下的螺钉和小零件,一趟又一趟,换回一张又一张毛票。这种周而复始的劳作给了我一种错觉,觉得这种点滴的积累能建构起一切,我能永远躲在这个世界。

垃圾回收站的阿姨从来不问我为什么要捡垃圾,也从来不嫌我麻烦,只要我提着蛇皮袋过去,她就会拿出抽屉里的崭新纸币爽快地与我交易。其实,我不是一个老实的孩子,那些塑料袋,一没有清理,二没有晾晒,里面经常带着泥水,有时还带有泥巴。这种压秤的花招,她从来不说破。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把全部热情投入捡垃圾的事业,走火入魔般地挣钱,抽屉里的信封越来越厚,数额远超过我过年收到的压岁钱。开学之前,我终于想好怎么使用这笔巨款了。

当我把信封塞进书包,骄傲地踏进县城新华书店时,却突然发现,我渴求已久的那套《莎士比亚全集》竟需要600块钱!以我捡垃圾的获利效率计算,就算不休息且不花钱,也要捡上一整年。那是我第一次面对理想与现实的落差。我沉默地回到家,心里那股激情突然就消失了—这是远远不够的,我心里有个声音说道。不够,这股空虚不能靠零食填满,也不能靠那些毛票填满,书籍也许能够填满一部分,但还是不够。不够的到底是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初中开学的那天,我穿着母亲给我新做的白底梅花纹衬衣站在操场上,母亲的那句“你长大准备做什么”突然在我心里回响,答案我还是不知道,但是不想做什么,我好像似懂非懂地知道了。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捡过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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