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微亮的梦想(组诗)
2025-01-24老井
追逐微亮的梦想
在稻田里拔草至天黑,看见几盏点萤火
正焚烧黑夜的长袍。忙拿起随身携带的小瓶
将这闪亮的单词一一捕捉收藏
夜班下井,到了昏暗的地心
把它们全放出来,一群没头没脑的
火焰,像流弹,像迥异的思想意识,刺穿了
地心
固有的秩序,但却没引起一场改变工业进程
的大爆炸。它们是诗性的亮点
不是肇事的毒火,我笑着对惊慌失措的
地心万物说。这一班
坚硬的化石能源格外好挖
仿佛已经还原为亘古湖底的淤泥
其中还有了“怦怦”的心跳
某一瞬间,我甚至听见了几声羞涩的蛙鸣
连凶悍的采煤机,也放下了大功率的割刀
大家一起哈哈笑着,蹦跳着追逐着萤火
此时我看清了:这群底层人物的梦想约等于
不会肇事的微光
理想主义的光
在变电所内巡视
听低压开关内发出了
几声低低的呻吟。像是民间的疾苦
粘住了我的脚步。忙停电、打开腔体
一股焦煳的牢骚扑面而来
钢铁内电缆密布
我惺忪的双眼看起来
却是芳草萋萋
在控制线、螺丝、瓷葫芦
二极管和继电器之间检查
终于找出一根接触不良的线头
它在唠叨着,如一个小人物发出的
断断续续之倾诉
清理干净肌肤上的苍苔
疏通其腹中的郁闷
再在它的脸上涂满一层
营养丰富的黄油
总算闭上了口
明明是巡查检修,偏要说悬壶济世
当电力和钢铁撞击,就会产生
理想主义的炫目光芒
在负八百米地心深处
我时而仰望顶板,时而俯视巷底
时而启动设备,准备在灰岩黑煤中
开采出蓝天白云
从群山之巅往地心深处下沉
天空如布,从星星凿出的漏洞
里泻出的那点光芒,实在不够用
黑暗如水,无声的大浪一层层涌动
只有在其中穿行
才能感受到它的浮力
自由泳,蛙泳,狗刨
我换着各种姿势,仍然无法保证
自己能浮到黑夜的表面上
实在是筋疲力尽,只好任凭这沉重的肉身
快速地下沉。喉咙里呛了好多水
但却不担心浓稠的黑暗
能溺死人。从群山之巅
往负八百米深处下沉。一路上
不断地有轻盈的灵魂泛着洁白的水花
往上升。我伸出手去
抓不住其中的任何一朵
最后还是一片凝固的黑暗,这坚实的煤海
托住了我的坠落
割下长眠的波涛
穹庐似热锅,夕阳是被煎熟的蛋黄
亘古的大湖张开口,每天都会吞下一轮
一亿年过后,它的五脏六腑
都已被烧焦。在地平线之下负八百米
我就看到许多这样凝固的水泊
怒涛收敛翅膀,夕阳悲怆难言
听见煤层深处传出的水声
摸到了扩散到其肌肤表面之粼粼斑纹
我驱动采煤机
把长眠的波涛一刀刀地割下来
运到地表点燃,然后看见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火焰越来越旺,大海哗地滚开
无数时间的蒸汽轮机呼呼地旋转
若干个地质年代便一起在烈焰中复活
无数粉碎的落日被鲜红的秋水圆满地黏合
通红的幕布上,被删减的那部分时空
清晰地再现
天缺一角,
熊熊燃烧的烈火可以弥补上
地心的黑土浑厚绵亘
一大片适合耕种的辽阔平原
被轰轰烈烈的地壳运动揉成狭小的一团
我们下到地心
用凿岩机在坚实的岁月上挖出
深深的锁孔,插入雷管和炸药的钥匙
用电力的大手
轻轻一拧,轰的一声巨响
石门大开。漆黑的群山、大海和松涛
一起涌出来
地心里没有阳光,万物停止了生长
我们用采煤机割下凝固的鸟鸣和虎啸
把浓缩的平原舒展开
一块块地搬运到地面,
只养育烈火。在烈火上再种植热电
在热电上种植机器
在机器上养育工业时代的万物
天缺一角,熊熊燃烧的烈火可以弥补上
蒸汽机,发电厂,宇宙飞船
撑住苍穹的维柱皆和能量的质变有关
敲打着豺狼的化石
岩层,筑起厚厚的城墙
护住内心乌黑的宝。高压风钻
是人类思想中的尖锐部分
揳入岁月的根基中
隧道出现,开入其中的是炸药和雷管
硝烟弥漫,岩石蛮荒的抵抗
总会被爆炸的铁锤砸碎
缩成一团的远古森林出现。一大片凝固的
松涛
峭立在眼前。我们拿起铁镐
敲打着豺狼的化石,期望其在瞬间醒来
这么多的光和时间挤成漆黑的一团
庞大的采煤机和灵巧的钢钎皆无法将它们
区分开。支架林立,炮声怒吼
在地心的工业区,市场经济的最底部
风云激荡,哗哗流动的固体火焰
把钢铁炙烤得汗流满面。
我们庄重地敲开大地的蛋壳部分
剥掉其中的蛋清,取出里面营养丰富的蛋黄
喂养如饥似渴的工业时代
放炮员
别人在煤壁中,岩体上
打上深深浅浅的眼,他负责装入
暴脾气的炸药和雷管,再拉上一根
蔓延到冲击波以外的炮线
连上放炮器,拧响
轰隆一声大地的内脏四处飞扬
一座地心的村庄蜿蜒着向前
采煤、掘进、开拓
在地心深处,各工种的工人包括
最顽固的岩层见了这个脾气火暴的
老放炮员,都会退避三尺
退休回家时,每晚睡不着时
便会默数胃里携带的雷管
至夜最深时,肚子里的肠子便会像
水胶炸药,血管如同被拉长的电源线
被心脏的放炮器拧响
一根一根地炸开,五脏中的峭壁纷纷坍塌
不到清晨,便听到体内空荡的
体内有风呜呜地作响
像是一层薄皮裹着一个寒冷的广场
推开窗子,黎明的群山看见他
先致敬,然后退让、躲闪
钢铁肋骨
黑暗,像蒙在井筒里的若干层绒布
大罐,这支凶狠的铁锤
毫不费力地就砸开了它
在铁锤中伫立,当然不担心被它击中
我们从电子时代,往石炭纪飞快地跌落
一路上经过中生代、新生代、寒武纪
一路上,逆行的时间,这条束了腰的大河
把流动和寒冷通过我的耳孔直往体内灌
无垠的黑暗
推搡着我。身体左摇右晃
在即将坍塌的那瞬间
看见罐外几根突兀的罐道梁
快速迎面插入我的躯体
这排列最整齐的几根钢铁肋骨
一下子将我的倾斜纠正过来
钢铁的突出部分
天的两只巨轮在井架上旋转
既指向苍穹,又指向地心
它思维的深度等于:从霞光
到黑暗的距离
就站在我们的惊叹之上,天轮
把它工业锐利的四足插进岩层深处
凛然、庄严的站立方式
连天空中飞过的雄鹰也不敢俯瞰
而闪电和流星的敲击
也只能在那钢铁的视线里
留下几条仓皇的手印
以独特的飞行方式
区别开众鸟的飞翔,天轮
从它自己博大无私的内心不断提升我们
梦寐以求的东西:固态火焰和初经开凿的
思想,当这些物质达到嘴的高度时
它就把它们吐出来
沿形而下的钢轨前进
两只高举起来的拳头,捅破了
乡野固有的旧秩序。一对忧患的眼球
装满了自遥远北方飘过来的硝烟
现在是春天,深处麦子们的围困之中
天轮却愈发镇定、从容,它因负重而产生的喘息
形成了比这平原更辽阔的轰鸣
我看见,一群伏在民谣里吃草的牛羊
也随声抬头,用崇敬的目光遥遥注视着
这钢铁的突出部分,不走近也不离开
在火焰中移植冰川
煤壁吸收了太多的悲怆和声音
像一块黑色的抹布。于无声处将岁月的苦难
擦个干净。它习惯于沉默寡言
煤壁中有许多千姿百态的脸
只有苍老的矿工用手镐才能挖出来
煤喜欢在自己的领地收藏烈焰
一块乌黑的海绵,一用力就可以挤出火种
和可以爆炸的气体
掘进机,皮带机,电缆
瓦斯探头,视频监控
格式化程序和可视化的操作
偷窥不到机器里的跌宕起伏
液压油推动着钢铁内心的隐匿倾轧
煤壁的中空部分上升或者下降
测气员屏息静气地观察,考虑如何用万丈长虹
缚住光学仪器中的气态猛兽。金属相撞
电流火花,只能在防爆外壳里噼啪
在火焰中不能再播种火焰。在火焰中
只能移植制度的冰川。抬头观望
八百米的土层,是一个浑厚的防爆外壳
可以吸纳地心所有的轰鸣和呐喊
太阳上的矿藏
夕阳浑圆,上面还有乌黑的斑纹
那是没有烧干净的煤
还是它积攒起来的缺点
最小的一个都可能是一口深邃的井筒
里面埋藏着富饶的矿脉
对此,我真的是垂涎三尺
看来我得用尽一世的时间,去打造
一个能竖到太阳上的长梯
此生不成,就待来世
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终有一天
梯子制造成功,人们就能攀缘而上
把太阳面孔里能量巨大的缺点全都采下
一粒粒地按到自己的脸上
责任编辑"张"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