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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组诗)

2025-01-24薄暮

北京文学 2025年1期

桥上

站在桥上。有人划船经过

那是夏天,大地滚烫

远方一定阴凉

那条船要去的地方

没有水车、稻田,也没有

一到午后就打蔫的菜园

只见清澈见底的天空和云彩上

自由而骄傲的宽鳍鱲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靠岸

那时,想象不出码头的样子

很多年,每次上桥

还会朝两边张望

那划向远方的船再也没有来过

好像我就是远方

登斯楼也

登斯楼也,大江依然横流

几只白鹭在沙洲寻找自己

落日为远山加冕

感到它正微微颤抖

身后城市有神秘沟壑

涌流着古老人群

没有面孔,风渐次取走幢幢背影

绕行顶楼回廊

四面灯火突然亮起

不可能更上一层楼了

最远处,高铁像一枚明亮的银针

别在大地苍茫的胸襟

为何周遭如此辉煌,仍不能稀释

一个人的黄昏?此刻

谁在天尽头登楼

遥望一豆微光于地平线上跳动

不会看到我徘徊其中

作为夜色的一部分,总是拼命

摩擦心底容易结冰的背面

不会发光,有一点偏安般的温暖

虚空是一种媚俗

剖开一颗石榴

与上周相比,籽粒红得更多

何时起,关心如此细碎之物

它们终会熟透,像秋天本身

由白转红的速度

并不比芒草突然纷飞更让人安静

戴胜、青鸲、灰喜鹊一天比一天

往返频繁。我和它们

区别于对季节领会不同

鸟类取走果实直白而干脆

我解构岁月渐渐流于虚空

何时起,这种媚俗

正销蚀经年修枝浇水除虫的抗拒

仿佛为着更像孤独才走在人群中

石榴籽无论多么密实

都将散落一地,从不挣扎

鸟只取悦时间的香甜。当我

走近,敷衍地跳跃或扇动双翅

人到中年"""自由得无路可走

我知道很多秋天

并不在秋天,就像我

常常在深夜

足不出户,远走高飞

却藏头露尾。这世上

没有几人分得清矫情与自由

我的翅膀如同无数把雁翎刀

在切碎月色的同时

也划破皮肤下的冷

寻找的不是温暖,不是清静

不是高于所有楼顶的颂词

没有波澜,不需要河堤

没有船,也不需要码头

人到中年,自由得无路可走

一驾马车跑过来

一辆公交车停下来

一列运煤车爬上来

都矫情得悄无声息

我们

我们也不谈论美学、品位、格调

把书一摞摞摆放在楼梯一角

拾级而上,或从天而降

淡绿墙壁,像忧郁症的药方

一把灰色和一把红色沙发

还有楸木摇椅

地毯有些破损,我们变得轻盈

如同对于岁月的传承和珍爱

每个房间都有书桌

狭小,铺满天光,深不可测

每张桌上都有洁白稿纸和圆珠笔

不是要顺手写下风雨,而是

整栋房子似乎从未停止思想

土陶盆里,花毛茛照亮

大平原的沉默

一切沉默都与衰老无关

我们有理由继续相信星空与内心

至于光,从不临摹,只是模仿

小小的空旷

早晨经过那棵蜡梅

花蕾仍在努力挤压寒风

黄昏,已错过最初的绽开

无法描述它的香气

站在树前,就感到安静,祥和

过往无论有多少沉默

又一年,已然怒放

总想折下一枝。每次

都用力说服自己

让它在那里举着小小的空旷吧

三十年来,只有这个入口

让我回到天上

今早,天空从东往西

由鸽羽白到石膏白

从豆青到湛蓝

从幽蓝到心颤

西北方,天空向更高处超拔

蓝不断融化,朝东南流溢

大平原上,玉米刚刚高过脚背

我是影子投得最远的古老生物

蓝正在淹没它

但不会漫过仰望

我随着蓝的恣肆而汪洋

腾清怀抱中所有鸟鸣和羽毛

让天空回到出发的地方

今早"""在花园

突然有储存春光的冲动

为此,花费了整个早晨

当我正打理樱桃树下土层的时候

当我像刚刚睡醒似的

短齿耙翻开日记一样的地皮

两月无雨,土质依旧疏松

尚未腐烂的叶子仍有果核的表情

多么熟悉。一片一片,都熟悉

浇水,让树枝跑得更快

我需要用力开花,虽然

每次盛开之际

总在不远不近的外地

时间不都是借口。多少次看到

满树咀嚼晨光的叶片,想象着

无尽的花朵

似乎愿意错过落花

但今早,土层中始终没有看到

花瓣的记忆,如同所有美丽的事物

速朽,虚空,从来无关真相。而我

突然想尽办法要储存它们

人间寄

时至今日

在世上并未雪满头

沧海之水,巫山之云

钉马掌的手艺早已失传

古道在册页中附庸西风

经过的都已过去。没过去的

让它们来大平原上找我吧

麦子转眼收完,玉米将会疯长

如果分不清哪种虫豸是我

化肥除草剂撒过两遍之后

气生根上闷热嘶吼

一次也别放过

更不要放过那只青蛙

潮湿的皮肤夸大伏旱的焦虑

水泵一停,立刻把天空翻过来

娴熟地反复揉搓

夏夜慢慢褪色。别着急

头发一根一根发白

出伏书

北中原三十年,从未见过江枫渔火

没有什么可以遮蔽一个人

向内心摆渡的客船吧

但我看过太多三棱草高于芝麻

大片红薯地寸草不生

谷穗与狗尾巴草在风雨交加处相拥

它们都将成熟,在寒冬兢兢守候

有的在顶棚上,有的在荒野中

我在它们之间徘徊。深夜

大江流淌,水声稀薄

所谓浩荡,只因站在黄鹤楼上

如果紧贴水面,像我这样

头枕黄河故道月色般的沙粒

一颗一颗孤独得无边无际的沙粒

平复沉默指认的坎坷和颠沛的沙粒

只听到乌啼之声,盘旋不去

宽恕

如果我的名字是一张车票

我搭乘过哪趟车

好像从没正点到达

特别是昨晚那列绿皮火车

整夜开过来,开过去

没有被拒载,没有搭错车

没有哪次稳稳当当停住

上上下下踉跄

这些车,都是我自己

所有司机都是一只漂流瓶

我们就这样坐着

河水曲折,比昨天流得更慢

我们坐在山坡。周围狗尾草枯黄

不远处,松林倔强地绿着

披着铁锈色暮光

还会有人回来吗?瓦松摇了一个下午

斑鸠声越来越远

像一封信寄了出去。而有一句话

应当修改

最后的苹果滚落,竟比石子清脆

我知道,它到不了河里

会在一丛葛针中停留,等虫子找到它

寒风如此沉着,连蚂蚁都已回家

究竟在等待什么?青山老得那么快

没有故乡的人永远年轻。我们就这样

坐着,等岁月打马归来

苹果树开满白色花朵。星空正在滑落

冬又至

一到冬天,我们就降临人间

前有大雪,后有雨水

草木干净且有寒鸦

有枯叶可以画符,有霜花可以相赠

不必怀远。没有什么比冬天

更接近肝胆,北风在每一个角落

寻找温情。没有什么比我们

更像一片屋顶

只需端坐。种子在地下萌动

猪獾从另一个洞口探头张望

麦穗鱼于冰下吮食阳光。声音细得

像我们在天上用白云打磨玉琮

用星光镂刻铜镜。像一切无用之物

像我们在人间逡巡

一只麋鹿自山谷中一闪而过

再看见时,我们已在一棵梨树上

不能以色彩来形容花朵

要用告别

入海口

老之将至,一切变得清晰

穿过树叶的鸟鸣与虫洞

赤狐盘卧的石碑,阳光斑驳

高铁经过麦地,越来越慢

留下蓝色毛衫的味道

心中充满感念

是什么让一个人活着

允许春风年复一年吹拂

从不结果,享有偏袒之爱

似乎继续浪费也是一种救赎

愈发吝啬。每天

贪婪地回忆,一言不发

早已不再写信。偶尔给自己

贴一张便条,惜墨如金

这是最好的年华

天空像一顶草帽戴在头上

凡有影子的事物正慢慢聚拢

在青石上刻下苍山和花朵

细雨中,每个人都似曾相识

想起的人,总是中途转身

这算不算一件好事

毕竟,我终于变得

像一个拥有入海口的人

时间到底长什么样子

如果没有钟表,会不会有时间

白露的早晨,突然问自己

湖边,合欢摇响荚果

最后几朵绒花掉在草丛里

阳光蹲在那里盥洗

一个半生为时间所驱赶的人

至今也没有什么可以报复时间

不能以此解释两手空空

毕竟双肩早已习惯

向前倾斜,再倾斜

总想看清时间到底长什么样子

每当它将要转身

就不由得惊悚地奔跑

似乎慢一步,就会被一把笤帚

将我像落叶一样清扫

不可抵达

常常想,住在江边会怎样

明明知道,早已没有白帆

从对岸过来

不用斟酌时间的形状

垂钓方式很多,没有一种

可以复制。这时候

必须等一条石板路,从身后

长满青草

房子有宽大屋檐

马蹄比风雨稠得多

用杉树枝引火,一口铁锅

有金戈之声。木桶里

还有最后一条鲈鱼

必须是黄酒,水流才可无声

近岸处总徘徊一些莫名的泡沫

像难懂的方言

蹄声到江边为止。对岸与彼岸

都很近,不可抵达

忙针

每次走进国际机场,都在

一排石英钟前踌躇

找到要去的时区,算一算

与此刻相差几个小时

忍不住朝两边看,仿佛在岔路口

每个尽头都有一种黄昏

未来就是时针,久久未来

手持登机牌,不管时间多么宽裕

撵着自己匆匆出关

我是那一排钟表中

所没有的忙针

马灯:致新年

为什么喜欢马灯

它不像火把,必须

一路疾走,不然下一脚就会踩疼黑暗

也不用担心惊起两边的枯草、松针

边走边侧身踩灭火星

为什么怀念马灯

一个经常赶夜路的人,不是所有光明

都能照进内心

必须有火柴那样可以感知温度的启示

像关节扭曲的手

才能扒开荆棘,为一条路引路

为什么一直提着马灯

它一直挂在门框上,挂在

晃动细雨的山谷中。无论多么遥远

一直在这人世间日益浑浊的眼睛里

招领忽明忽暗的自己

责任编辑"侯"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