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捉迷藏

2025-01-24胡尘子

北京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烤肠收银台闹钟

镜子的转轴有点锈了。吱吱呀呀地打开,上面印着错乱的指纹印。王丽诗用袖子擦拭,中间清出一块空地,映出她蜡黄的脸。丽诗,可是她既不丽也不诗。眼睛小,睫毛短,单眼皮,油腻的短发。她干脆合上了镜子,塞到身后的纸箱里。桌面上已经没剩下多少东西了,但是现在才下午两点,还早。于是重新从纸箱里把东西拿出来,一盒贡菊,一个泡得发黄的玻璃杯。王丽诗打开那盒贡菊,已经所剩无多,她抓了几朵,放进杯子里,花朵干瘪。桌底下传来一阵抓挠声,一下两下,很轻微,像是在用指甲挠木板。王丽诗望向桌底,一声叹息:

“你啊,我都要走了,你还是这个样子。”

今天是王丽诗在书店当收银员的最后一天。

书店很大,百年国企,全国连锁,事业单位,理应不会随便开除员工。但王丽诗是自己要辞职的。去接水的时候,她碰到了萨姐。萨姐说,你今天走?是。明天不来。萨姐说,哦。搅着咖啡,走进了办公室。

半个月前,王丽诗跟着萨姐走进了这间办公室。坐下,萨姐说。王丽诗坐下。萨姐坐在桌子另一端,双手拱起。萨姐说,这里有个文件,上面下来的,要试点一批无人收银书店。机器两星期后就到。不过我已经和上面协调过,就是说会给你腾一个工位,机器到了以后你就坐在办公室里,工作内容不变,你懂我意思吧?懂的,明白,王丽诗说,目光呆滞。萨姐说,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王丽诗说,有的,有的。萨姐说,办公室在出门右转第三个房间,你有空可以先过去看看。王丽诗说,好的,好的。

等到中午,店里正冷清,来蹭冷气的人都没有。王丽诗端着菊花茶,坐在她的新工位上,一个半包围着的空间,空空如也。茶还是烫,她把玻璃杯放在桌上,菊花在热水中载沉载浮。她等茶慢慢凉下来。隔板上冒出一双眼睛,又缩回去,是前面工位的同事。等着玻璃杯上方的雾气渐渐消退,杯壁上豆大的水珠一顿一顿地落下,茶水泛出微黄,她的手放在大腿上,目光空洞,平视前方。桌面上空荡荡,桌面下也是。缝隙里前人留下的纸屑还没扫干净。王丽诗拉开每一个能拉开的抽屉,打开每一个能打开的柜子,里面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东西。隔板上那双眼睛又冒出来,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又慢慢缩回去。她动静太大了。一无所有的桌子向她敞开,桌面上是凉透了的菊花茶。她坐在转椅上,短叹一声,关上所有的抽屉和所有的柜门,盖上玻璃杯的盖子,端着开过的菊花,走出办公室。

收银台呈“L”形,长的一段是花岗岩板面,赭色的,掺杂黑的云母和白的石英,像一大块芝麻糖。短的那头是她乱糟糟的桌面。凉透了的菊花茶立在熟悉的桌面上,她坐下来。果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从桌底传来,有东西在一点一点地划着木板,没有规律,抓了几下就停。王丽诗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冰凉冰凉,终于感到心安。

傍晚王丽诗找到萨姐,问她能不能把收银台留下,自助结账机多几台不要紧,只要她还在原来那个位置。萨姐说,你是对办公室的环境不满意?不是不是,您误会了。同事不友善?没有没有,他们很和善。萨姐把手中的咖啡一放,那是什么原因?王丽诗想了想,说,我认桌子。认桌子?什么理由。柜台是要整个扔掉的,上面要派人来检查。如果你是为了换职位,我现在告诉你,能把你跟会计和出纳放到一起已经是从来没有的事,我说句难听的,你别得寸进尺,你懂我意思?懂的,明白。

但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但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她望着桌底。

收银台与桌子本就连成一体。她用手比画着,在石板和木板的交接处,想象用一把锯子锯开,把左边的办公桌塞进办公室。王丽诗拿来一把卷尺,量了量桌子的宽度;跑去新办公室,量了量门的宽度。结论是:塞得进去。她进了办公室,来到工位上,量了量长宽高;跑回去,量了量长宽高。结论是:两张桌子长宽高完全一致。她高兴地坐下。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了,那就是无论哪里的桌子,都不是她的。

“公家的,都他妈是公家的,”她向桌子底下说,“你是公家的,我他妈也是公家的。”

抓挠声,两下。

“你在听我说话吗?”

她拉开第一个抽屉:

“我不知道你是谁。如果你愿意听的话,请让我现在就看见你。”

她关上,拉开第二个抽屉:

“躲是没有用的哦。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哦。”

急促的两声抓挠。

关掉,拉开第三个:

“我下下周就走了哦。不仅没人理你,连你住的桌子也要扔了哦。”

一声长而无力的抓挠。

“你希望我带你走吗?”

"两声急促。

“希望吗?希望的话就给我——”

她用力拉开最后一个柜门:

“出来!”

柜子里什么也没有。

“两星期,”她说,“我给你两星期时间。”

王丽诗站起身。已经接近打烊时间。九点半,书店阒无一人,平时偶尔会有在漫画架子之间睡着的孩子,但是今天没有。王丽诗照例要在下班前巡一圈。最开始是职责,之后是爱好,现在是习惯。书店东面是一级一级阅读阶梯,原木色,台阶之间和侧墙上都做了镂空,嵌上暖黄的灯,照在书页上,温和明朗。清洗车开不上去,老伯拿一柄扫把,一点一点地扫着,一刷,一刷,很有耐心,一下是一下。离阶梯20米远处,有一间饮品店,也卖烤肠,开在书店里,形成垄断,东西却卖得比外面便宜。烤肠机刚刚关了,看店的男人用一块蓝色的湿抹布擦拭它,擦一会儿就要把抹布洗一洗再擦,擦的似乎是同一块地方。那个男人看她望过来,和每一次巡夜一样,向她露出同样憨憨的笑容。她也习惯性地对着他笑,只不过终于没有走近,自顾自离开了。

她喜欢与世界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联系,就像现在这样。她喜欢20米这个距离,她需要这个距离,不宜太远也不宜太近。但这个距离难免会让她产生孤独。她需要一个树洞,不需要担心这个树洞会厌烦,或者向她借钱。她只需要最轻度的回应,哪怕只有几声抓挠。她也养过宠物,几只小乌龟,养在鱼缸里,一层沙子,一块石头,一点水。小乌龟开心就探头探脑,缓慢地活动着脖颈;不开心就缩回去。但她不可能天天抱着个鱼缸去上班,在家时间又少,除了睡还是睡。她第二次喂饲料时,小乌龟已经死了一个月了。她本来想在小区的花坛里挖一个坑,把小乌龟葬在里面,把它们爬上又爬下的那块石头从鱼缸里捞出来,半截插进土里,当作是无字碑。但她不巧要去上班,于是只好把小乌龟葬在垃圾桶里。桶里还有用过的纸巾,垫在下面,白花花的像是纸钱。她提着塑料袋下楼,在四个垃圾桶前犹豫。小乌龟的尸体是湿垃圾,但龟壳是干垃圾。她想了一想,纸巾是干垃圾,所以放到干垃圾箱里。干垃圾箱的铁皮盖子“嘭”的一声合上。洗手的时候她想,鸡骨头也是湿垃圾,小乌龟的壳不太大,也许是湿垃圾。她洗完了手,甩了一甩。下班回来她开了灯,头一回觉得房子她自己一个人住,显得有些空旷。

电扶梯已经停了,二楼一片漆黑。王丽诗用力地踩略高的台阶,渐渐地被黑暗包裹。她摸黑穿过一排排书架,书架尽头是朝南的采光窗,窗户今天刚刚从外面擦过,干净得像不存在。窗帘忘了拉。她站在窗前,深灰色的高架桥稳稳地立着,汽车从头顶驶过,拖着红色的尾迹。接近十点了,车流依然不断。窗户的隔音很好,车辆驶过,她一点也听不到。站在高架桥背后的是写字楼,被灯光划成一格一格,像一盏巨型的日光灯,发出冷白的光。整个城市看着她,永远清醒,万语千言,一言不发。王丽诗想,她要是身处写字楼中的一格,老板会不会允许她把办公桌锯成两半。她想起刚才说的话。并非是公家的还是私家的问题,而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问题。一些人吵着说公家的好,一些人吵着说私家的好,目的无非是据为己有,都是为了自己好。她乘着微弱的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指甲很久没剪了。又摸了摸自己的衣服。父母给了她很多东西,她从来没觉得是自己的。在这个东西很多的世界上,没有多少东西是她自己的。中国最大的城市,世界最大的港口,无数人的目的地,她出生在这里,似乎没有理由离开。她又看向窗外。她一言不发,对峙着,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更远处的高楼连成一片,顶端闪烁着几十只红色的眼睛。蜘蛛。她想。巨人们伫立着,顶着蜘蛛的眼睛,盯着她,或是盯着天上的铁鸟。铁鸟也在闪烁。铁鸟也长了蜘蛛的眼睛。它是一只蜘蛛吗?如果是,她大概愿意躲进它的网。细密。温柔。那是她自己的网。她自己的。它最好是铁鸟。带她飞去哪里都好,只要到高空。在高空,她拥有整个太阳,没有云层也没有雾霾。太阳也是她自己的。我自己的,她说。但是她正沉重地站在地上,支撑与被支撑着。大概是过了很久吧,或许没有那么久,她有些困倦了。

她抱住自己,低声说,我的。然后,又有些迟疑。

她走回收银台,一楼的灯也全熄了,大门反锁着。她坐下,对着桌底俯身说:

“你是我的。”

她长舒一口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王丽诗向萨姐提交了辞呈。

下午两点半,一个穿西服的男人过来结账,端着一摞书,十几本,并排站着一个小女孩。大概7岁。那个男人把书轻轻放到柜台上,好像那一大摞没有重量。男人轻咳了一声,王丽诗才反应过来,仰头打量着他。至少一米八五,皮肤微棕,面孔深邃,五官精致,戴着方框眼镜,下巴线条硬朗,喉结突出。一只大手放在花岗岩的台面上,钢制表带,绿色表盘,印着一只小皇冠,分针动了一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白痴,他有孩子呐。

线性代数,初等数论,微积分讲义,这都什么?男人笑了,说,孩子随妈。王丽诗看向那个瓷娃娃一样的小女孩,不符合她年龄的微笑若隐若现,盯着王丽诗看。20米外站着一个女人,侧身对着她,一袭红装,披肩长发,简直是女孩的放大版。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在书架前似乎寻找什么,一排一排地搜寻,上方的天花板悬挂着泡沫板:小说上新。她突然把手一伸,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回头望了一眼,发现男人和女孩已经站在收银台,抽出一半的书又塞了回去,向这边走来。

父女俩并排站着,女人站在离女儿两步远的地方,绷着脸。什么也不买?男人问。女孩依旧保持神秘的笑容,手背轻拍父亲的裤腿。结账完毕,王丽诗把小票放进袋子里,男人接过袋子,女人转身就走,高跟鞋咔嗒咔嗒,长发一甩,走得飞快。男人也不急,只是正常地走。女孩说,明明去网上买就好。男人说,真是搞不懂。算了。

此后的一整个下午,没人再找她结账。几个男孩抱着书,其中一个说,哇,那个机器看起来好玩耶。他们站在自动结账机前排着队,戳着屏幕。王丽诗用刀剜一般的眼神盯着他们。他们根本没往收银台看一眼,蹦蹦跳跳地走了。王丽诗向桌下骂了一句脏话。挠,挠挠。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抱着机器走进来,放到柜台前。王丽诗刚想叫住他,他已经从门口搬进来另一台,又一台,加上原来那台,总共五台,全都一模一样,放在柜台前,把她封得严严实实。她从旁边的小门走出去,大汉在机器前用黄色的白毛巾擦着汗。王丽诗瞪着他,你礼貌吗?拿开。大汉一笑,露出两排黄牙,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好嘞。一下子搬开了。大汉看了一眼收银台,手摸摸,脚踢踢,说,老郭要整的就是这玩意儿?我看难办,这不砸个稀碎搬不出去。说完吭哧吭哧跑出去了。

砸个稀碎。她望向桌底,听见没有?

挠——挠,挠——挠。

一阵烤肠的香气飘来。奇怪。之前好像从来没有闻到过,偏偏在这个时候飘过来。挠,挠,挠挠。或许是之前没有注意。王丽诗下意识地对着那个方向笑。她从来没买过,所以她应该去买一根的,今天是最后一天。小黛有一次对她说,那个卖香肠的好像一直对我笑诶,是不是……?王丽诗不看她,回了一嘴说,他那种笑容不是对所有人的吗?小黛走开了,一会儿回来拿着根香肠,也不看她,带着笑走回办公室。我不喜欢吃烤肠。王丽诗低头对自己说。挠,挠挠。王丽诗抿了一口菊花茶,含在嘴里,但是没什么味道。这已经是第四壶了。香肠的气味依旧浓烈。今天是最后一天。她反复默念。今天是最后一天。他记得我。他会记得我。镜子,镜子,镜子呢?她拨弄自己的头发,展平袖口上的褶皱。那里还有冰激凌,不买烤肠我可以买冰激凌。工牌扶正。正襟危坐。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站了起来,愣住,然后木然地走出收银台。她想象她只是一个顾客。不对不对,除了顾客还能是什么呢?她只能是一个顾客。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想要把这段经历给写下来的冲动。她意识到她嘴角不自主地上扬,却尽量不露出自己泛黄而不整齐的牙齿。如果,是说如果,如果她把自己这副好笑的模样写下来,送给他,就当作远行前的留念,其实也什么都不会改变,情况可能会更糟也说不定,何况她也不会写。但她还是感觉到,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至于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她想把每一次夜巡时的笑容写下来,写他的,也写她自己的,写他们每一次的对视,然后念给他听,写她桌子底下抓挠的声响,他会说,这样吗,我的柜台里也有这种奇怪的声音,而她会说,好巧哦。但是你知道吗,我要走了,但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你知道吗,我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里了。他会说,啊?你要走了,可是我还没有……不不不,王丽诗,你想多了,他会说,我认识你吗?

他也许还不认识我。王丽诗想。真是个糟糕透顶的故事。

到了。深呼吸。王丽诗,深呼吸。

你好?

你好。

一份烤肠,谢谢。

好的。还要别的吗?

不要了。不要了。

好的。一共8块钱。

王丽诗付了8块钱。

回来。坐下。王丽诗看着手里拿的烤肠发呆。

“请你吃烤肠。”王丽诗把烤肠伸向桌底。

挠——挠——挠——

“乖。出来吃烤肠。”

挠挠挠挠。

不能浪费食物。但是王丽诗是真的不喜欢吃烤肠。

她把烤肠泡进了菊花茶里。她叹气。

左手边是老机器,屏幕里广告闪动,下方是感应区,无奈地平摊着黑晶的手掌,右手边是新机器,包着半透明的白色塑料膜,屏幕黑着,闭着眼。保持着嘲讽似的沉默。她想知道在它白色的机身里,是否也有东西会挠,让它蓝屏,让它罢工。她看向桌底,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她噙着泪,又忽然生起气来。捉迷藏要结束了,我很快就会找到你,我知道我一定会找到你,这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两周时间到了,你无论躲到哪里去,都无法阻止我找到你。挠,挠挠,挠。声音似乎很急切。对啊,急的应该是它啊,我急什么。

先从哪里开始呢?她缓缓打开手边的抽屉,取出一个蓝颜色的方形闹钟。桌上有一个一样款式的,但是是白色的,与周围的环境更加协调。两者相差了一分钟。摇一摇,里面好像有东西,声音清脆,是某种重力感应装置,四个边对应四种功能。闹钟在手中转来转去,发出嘀嘀的叫声。

这是你吗?

挠——挠——

不是也没关系。

她把闹钟往身后的纸箱一丢。闹钟碰到了边沿,弹到地上。

王丽诗捡起它,上面的时间和日期被重置了,显示的是2014年1月1日0时0分。她看着闹钟,又看看四周,并没有什么变化,五台自动结账机好端端地摆着。这数字又忽然让她感到一阵恍惚。她把桌上白色的闹钟拿来与它放在一起,时间数字之间的冒号同步闪烁着,联结此刻与过去的时间。2014,那年她出生。1月1日,她想象那个熟悉的狭小的房间,灯光灰暗,墙纸发黄,但还算新。墙上还没有她的照片。窗外是2014新年夜的寒风。门窗紧闭,风却从缝隙间钻进来。母亲用厚重的被子轻柔地盖住隆起的腹部,那里有她的另一个心脏。王丽诗在一片暗红的混沌中,两人的心跳冒号一样共鸣。有规律的节奏中时不时有不规律的痉挛。母亲躺着,滑着手机,不敢用力去笑。屏幕窄小、发灰、卡顿、模糊、漏光,膜上全是气泡。但当时一切似乎都是可以牢牢握在手中的,就算无力掌握,砸下来也不觉得疼。母亲的呼吸变得稍急,大概是刷到了段子,心跳也变快了。王丽诗不知道怎么呼吸,但尝试跟上母亲的心跳,却不知所以。她想,人间有如此无谓的喜乐,所以我降临。

那时她还小,还不知道,这房间已经占了她们家一半的面积;还不知道,江对岸灯火通明,高楼刺眼;还不知道,等待她的是缺少暖气的严寒,冷风依旧呼呼地吹。那是南方的冬天。

妈,你知道吗?南方的冬天现在不冷了。28岁的王丽诗躺在母亲的膝头,手上拿着一个白色的闹钟。傻孩子,哪里有不冷的冬天?王丽诗说,妈,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好吗?好啊,但是宝啊,我没有故事可讲了。怎么会没有故事可讲呢,妈?因为我编不出新故事来了。王丽诗说,难道之前给我讲的故事都是现编的?不是啊,我哪有那个才能,那都是从故事书上看来的。那为什么要自己编呢,妈?别人的故事都说了千千万万遍了,所有的孩子都听着同一个故事长大,所以他们对于我来说没有区别。但是你不一样。王丽诗说,你错了,妈,我已经28岁了,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全国那么多家书店,每个书店前都有一个柜台,每个柜台前都有一个收银员,她们都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现在好了,柜台没了,站着5个机器人,也都长得一模一样。妈,你错了,你彻彻底底地错了,和我听过的故事一样,我真的没有什么不一样。母亲的眼圈有点红,说,妈对不起你,妈编不出不一样的故事来。王丽诗说,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柔?真奇怪。母亲想了想,说,上一场雪是什么时候?王丽诗说,我忘了,我出生过后好像就没下过雪。不,有的,不过那时你还小,不记得了。好像是你两三岁的时候,雪下得稀凌凌的,没掉在地上就化了。我记得你那个时候特别爱笑,雪砂子打在车窗上,噼里啪啦的,你就开始笑。我也笑,有雪砂子已经很好了啊。王丽诗说,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了吗?啊,这算是一个故事吗?王丽诗说,你知道在那以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下过雪,雨夹雪都没有,有时候还要开冷气。真奇怪,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讲给我听呢,妈?母亲说,妈太害怕了,太害怕了,害怕你会不喜欢这个故事。怎么会呢,妈,这是我自己的故事啊,我自己的啊,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王丽诗停住了,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怎么会呢?

丽诗,丽诗,你这样让妈心很痛。你喜欢就好啊,妈现在讲给你听,你还有很多故事,只是你不知道,妈一件一件讲给你听。王丽诗哭着说,太晚了,真的太晚了,没用的,我28岁了,讲什么故事都太晚了。妈,你知道吗,有时候看着抽屉之类的东西,我真的好想钻进你的肚子里再生出来一遍。不晚的,丽诗,你才28岁,做什么都不晚的。妈,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母亲拿着一个蓝色的闹钟,说,这个不是你给我的吗?我看看,啊,我的时间不多了,故事就先讲到这里吧。王丽诗说,不要,南方的冬天真的很冷,我再躺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不要你给我讲故事,就让我再躺这么一会儿,真的好冷。母亲笑着说,傻孩子,哪里有不冷的冬天?

王丽诗把两个闹钟塞进纸箱。纸箱里还空着一个地方。

“家里的东西也收拾好了。这里的纸箱还空着一个地方。”

她打开所有的抽屉和柜门。整个桌子向她敞开,一览无遗。

“我不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有多大,是不是塞得进箱子里。”

“如果我给你留的位置太小,我会把那些无所谓的东西都丢掉。”

“如果纸箱里容不下你,我会把纸箱丢掉。”

“在我上衣的胸前缝有一个小小的口袋,我可以让你住进去。”

“那里很空旷,因为还什么也没有。”

“如果你不介意,就来吧。”

“我已经等得太久。”

抓挠声从空无一物的柜子中传来。

大约九点二十分的时候,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白色T恤衫,白色长裤,白色运动鞋,纤尘不染。王丽诗把她认出来了,是今天下午来的那个女人。女人快步走向那个架子,抽出那本书,向她走来。

结完账,女人当即撕开包着书的玻璃纸。翻开书,快速地翻着页,很苦、很苦地笑着。

“真傻啊,”女人自言自语,“怎么还没放弃。”

“还没放弃我。”她又说。

她又翻了几页。

“这就是你啊。”她叹息。

女人合上书,走向书架,把书推回到原来的位置。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这时王丽诗听到桌底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声,她向下一看:

“嘿,抓住你了。”

作者简介

胡尘子,2005年6月生,浙江温州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篇系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侯"磊

猜你喜欢

烤肠收银台闹钟
一口爆汁,85%含肉量的烤肠比路边摊香百倍
多彩创意闹钟
聊天收银台
天然闹钟
小闹钟的提醒
能帮我设个闹钟不等四则
购物狂欢节
路边的小吃
你喜欢吃的街边烤肠,到底是什么做的?
自动收银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