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如荼
2025-01-24牛利利
80后包村干部齐岩犯了难:去蜂农老姚家入户,问题没解决,又添了新麻烦;省领导下乡检查工作,偏又碰见林业工人生火取暖,落他一人在山沟待到半夜,还做了检讨……县里调整干部,他想抓住这个机会离开村子,最终却也落了空。乡镇工作是如老书记写的那幅书法“如火如荼”,还是“一团乱麻”?
一
四处是蜜蜂,吵得世界都漂了起来。老姚站栎树下,高举竹竿。竿头悬纱笼,无数蜂往里钻,远望如正在破碎的黑色旗帜。远处有一顶旧帐篷。河滩平整的地方都摆上了蜂箱。老姚收完蜂,走到车跟前,摘下面罩:“领导,有空来村上耍?”说着,手伸进车窗,夹烟的手晃晃。齐岩犹豫下,接过烟,说:“去你家入户,摸摸情况。”老姚“嘿嘿”笑了,说:“摸什么?月月摸,天天摸,农民的尻蛋子都摸破了。”他也笑,下了车。
热风扑面,带着黄蒿的臭味。齐岩帮老姚拉开防蜂服的拉链,说:“你才五十出头,头全白了。”“活着不容易。”老姚弹飞烟头,说。“你是太贪心。”齐岩拿话点他。老姚擦擦汗,冷冷说:“一大家子全靠我一人。明强林校毕业,嫌打工苦,一天到晚胡逛。大儿和你同岁,几年不着家。明霞嫁到外地,去年离婚,抱着两个娃回来了。爸妈都八十了,要我养活。嘿,我不老,谁老?”齐岩备好了话,到嘴边,又讲不出。老姚走到路边,提起不锈钢摇蜜机,扛肩上。他让老姚把摇蜜机放他车上。老姚摆摆手,径直上了坡。他跟在后边,听见河水声渐渐远去。
一辆桑塔纳停下。车窗摇下来,冯春来探出脑袋:“小齐又入户?你工作开展得扎实呀。没开车?”“停河滩了,走两步。”他笑着说,又问冯春来去干什么。“给村民体检嘛。”冯春来又对老姚喊话,“老姚,你妈高血压的药不能随便停,高压快两百了!”老姚“嗯”了声,脚步不停。
齐岩和老姚上了桥,走过方神庙。庙门口龙旗猎猎作响。靠墙停着辆架子车,地上扔着空啤酒瓶。车上躺着老光棍水雄。“老水叔,闲着呢。”他打招呼。“闲不闲,关你屁事!”水雄翻起身,逼视两人。“有人惹你了?”他压住火,问。水雄手叉腰,油光的脑袋一扬,说:“就是惹我了。玉米前年一斤一块四,去年跌成一块二。玉米价格降了,你们干部的工资为什么不降?”老姚单手提着摇蜜机,一手拉住齐岩,走开了。水雄跟在后头,高声浪骂:“偷我东西的,迟早吐黑血死,别怪今日没提醒!”
到了姚家,齐岩擦着额头的汗,气咻咻地说:“水雄嘴上不积德。”“他没后,积德没处用。”老姚说着,把摇蜜机放台阶上,把防蜂服叠整齐,又跑进厨房,取出搪瓷脸盆。齐岩洗了把脸,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老姚母亲拄着拐杖,走出西房门,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问:“不摇蜜了?”“明天摇。”老姚把盆里的水浇在靠墙根的梨树下。老太太又说:“厨房有馍,你去吃。”老姚挥挥手,说:“别管我,你回房睡去。”老太太愣了愣,自言自语:“哎,老了,听不清,不知你说的啥。”西房传出电视声、小孩吵闹声和苍老的咳喘声。
房间乱极了。里墙摆着张木桌,红漆斑驳,上边堆着瓶瓶罐罐。白色大塑料桶共六个,排两列,里头是蜂蜜。几只蜂正绕着桶飞。靠墙高摞着十几袋一百斤装的大袋白糖。火塘灭着,墙熏得漆黑。老姚取了小凳子,放火塘前,又倒了茶,递给齐岩。老姚端着搪瓷缸,先喝了一气。齐岩拧头看向院落。院子扫得干净,水泥地面反着光,像一汪水。老姚说:“我惹了水雄。”“那他跟我抬杠?”齐岩接着说,“自打我当了这个村的包村干部,够照顾他了吧?去年我从县上给他要了卫生厕所的指标,他是一分钱没花。前年,他种了猪苓,卖不出去,跑来向我倒苦水。我跑到文峰的药材市场,帮他联系了收药材的老板。”“你还年轻。”老姚嘲弄地说。
门外传来“笃笃”声,老姚母亲拄着拐走进房门。她动作缓慢,在明暗交界处,如皮影一般。枯瘦的、满是瘢痕的手伸到齐岩鼻子前。“小伙子,拿上。这是好烟。我知道你是领导。”她讨好地说。他忙推辞。“说什么?我耳背,听不清。”她说着,转出房门。
老姚取出一瓶酒。齐岩忙摆手。老姚拆开酒盒,作势要打开。他说:“我要开车的。”“找人送你回去。”“今天上班,我一身酒气回去,领导怎么看?”他有责怪的意思。老姚放下酒瓶。他此行的目的是收拾老姚,可不知如何起头。最近村民对老姚反映不少:有说老姚砍了旁人的杜仲树的,儿子霸道横行的,还有说他偷挖河沙的。前天,乡上黄书记领着人大的领导去参观羊肚菌养殖合作社。一行领导刚出大棚,一个村民正骑摩托路过,见有领导在,便告了老姚一状。事后,黄书记喊他去办公室,黑着脸,说:小齐,你是包村干部,要多下村走访入户,了解老百姓急难愁盼的实际问题;如今村民跑我跟前告状,是不是意味着你的失职?这几天你去跟姓姚的好好谈谈,硬碰硬;你一定让他收敛,别惦记着当村霸,不然没好果子吃。他说,好的,书记。他不想和老姚硬碰硬,希望最好能像高手过招那样,点到为止。
老姚的外孙女从西房跑出。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扎着马尾,站在院子里,望着齐岩,笑了。齐岩向小女孩招手。姚明霞抱着小儿子出来,喊:“梅梅,别跑,外边有狗。”女儿回头看了妈妈一眼,咯咯笑着,跑出了大门。姚明霞向齐岩打了招呼,出门寻女儿去了。老姚坐火塘前,慢悠悠地说:“有大人物去乡上。”“你怎么啥都知道。”齐岩有点意外。老姚说:“今早我去给我妈买药,路过乡政府,见黄书记带头扫路。嘿,堂堂书记,衣上全是土。如今,乡上领导是不值钱了。话说回来,你怎么不去迎接?”“我躲都来不及,嫌烦。”“活着就是个烦。”老姚给齐岩添茶。姚明强走了进来。姚明强瘦高个儿,穿着缀满闪光片的T恤,脚踩凉鞋,见了齐岩,也不打招呼。姚明强提起地上的酒瓶。“干啥去?”老姚喝问。“找老鹰去耍。”姚明强攥着酒瓶脖子,跑出大门。
“那个老鹰也是怪人,”齐岩决定从姚明强入手,切入主题,“一院老宅不住,躲林子里,鬼一样。他在林子里的住处我去过。一间彩钢房,不通电,靠太阳能板给手机、台灯充电。明强年龄小,贪玩,辨不了是非。你让他少和老鹰混。”老姚仍笑,眼神却冷硬,皱着眉,半天才说:“他爱跟谁混就跟谁混,当老子的也管不了。”
两人都沉默着。天忽然阴了,起了风。老姚抽出根烟,大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又放鼻子下闻,说:“我清楚你为啥来。有条死狗去找黄书记,你就来了。”“有人说你砍了旁人的杜仲树,还说……”“放他娘的屁!”老姚火了,从灰烬中抽出火筷子,敲着地面,高声说,“他说是他的杜仲,你们就信?人人都有一张嘴,偏他有理?今年杜仲价高,一斤四块。有钱大家一起赚,各凭本事。我勤劳,卖得多,有人眼红。笑人无、恨人有的东西!就连老光棍水雄都眼红,说我卖的是他家的杜仲,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黄书记不了解。小齐,你当包村干部多少年,也信这些?”
两人对视着。老姚拄着火筷子,眼露凶光。不过一个回合,齐岩便觉落了下风。他肚里有火蹿起,太阳穴上的血管跳跃着。他想,硬碰硬又如何?得让老姚收敛,这是主要目的。“你先不急着生气。一件件一桩桩,我们还得接着说。”他说。“来来来,一件件说,看够给我判几年?去他妈的!反正我压力大,不如坐牢,起码还管三顿饭。”老姚扔下火筷子,双臂张开,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他“哈”了一声,扭过头,看向院子。老姚母亲站在檐下,弓着腰,望向上房。西房里静悄悄的,电视声、小孩吵闹声都不见了。墙根跑过一只花鼠。花鼠爬上墙头,坐在一株摇晃的瓦楞草下。
他正要同老姚死磕,电话响了。他长呼出一口气,起身出门。院子里,老姚母亲说:“厨房里有馍,你是客人,吃上一口。”他大声说:“姨,我吃过午饭了。”
出了院门,齐岩回过去电话。电话里霍燕燕告诉他,她妈明天到县城,她妈来一趟不容易,他最好能作陪。他口上应承,说,正在忙,完了细说。他心情不好,怕霍燕燕听出来,误以为不乐意接待她妈。事实上,他的确不喜欢她妈妈。
齐岩走进村民广场旁的凉亭里。黑色的鸟落在枯死的树上,凄凉地叫着。凉风吹来,他感到烦闷。水雄拉着空架子车正路过。水雄酒醒了,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快步走过。很快,白雨落下,雨幕横绝四周。
雨中出现一个人影,是皮老师。皮老师五十多了,当过几年村小的民办教师,后来一直务农。皮老师走进凉亭,拍拍裤腿上的泥点子,说:“你真是好兴致,一人在这看雨。”“皮老师忙啥去了?”他问。皮老师取过背篓,让他瞧:“上山挖药去了。收获不大,挖了几根黄芪、两块天麻。”皮老师的脚伸到台阶上,蹭掉鞋底的泥,点上烟,仰头看雨云,感叹:“不晓得兰州下雨没?”他知道皮老师又要讲他兄弟。“上个月,兄弟给我买了剃须刀,快递到的县城。西门子的剃须刀,有三个头,两千多块钱呢。我是老农民,用那么贵的东西干什么哟!”皮老师笑起来。他回想起刚当包村干部,第一次下村,在皮老师家吃饭。皮老师吸溜着面条,讲自己兄弟多么优秀:获过国家奖励,被主管科教文卫的副省长接见,论文发表到了国外去……听了几年,他耳朵生了茧,一度见了皮老师就绕着走。今天,他不觉得烦。他想,一个人爱自己的兄弟,为兄弟骄傲,这是应当被尊重的。“皮老师,下次我去兰州提前跟你说,带你去见兄弟。”“兄弟满世界跑,有一年过年他还在比利时讲学。见面不容易。”皮老师掐灭烟头,叹气,又讲起他为了兄弟上大学,到此地当上门女婿的旧事来。
齐岩再次走进老姚家。“呀,小齐,你跑哪儿去了?我正要去寻你。”老姚站在檐下,做出副惊讶的表情。“路上走了走。”他说着,走进上房。火塘里生了火,碗口粗的木头烧得正旺。他向火而坐,不一会儿就感到衣服上飘起水汽。老姚走进来,将木棍架在火上烤一会儿,又到门口,对着天光,端详起来。“昨天砍了根木头,计划做擀面杖。你看下,这棍子怎样?”说着,转身把木棍递给他。“压手,长度也适合。”他说。老姚重新倒茶,坐下,说:“等擀面杖做出来,送给你。”“我吃食堂,又不做饭。”“等你结婚了用。今年该结了吧,嗯?”老姚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他想,老姚是个硬茬子,之前像是要杀人放火,可这会儿又和风细雨。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的人不好打交道。”老姚扯起邻里长短,言外之意是他也有委屈,不过为人老实,不告刁状。房内越来越暗,塘中的火焰腾跃。人与物的影子都在晃,如风掠过疯长的荒草。齐岩一阵恍惚。凉风卷进明亮的雨丝。
齐岩不说话,掏出手机。工作群里发了视频:黄书记穿着雨衣,站横幅前,指挥干部们清理渠里的垃圾,原本尖细的喊声在风雨中更显孱弱;乡农机中心的赵文斌主任提着两大袋垃圾,奔向垃圾车;副乡长章月涛叼着烟,拿着铁锨,偷瞄书记,不铲牛粪,一个劲儿铲着牛粪旁的积水。看到这儿,齐岩忍不住笑了。老姚又换了话题:“听人说,最近乡上要提拔干部。”“不说这。”他摆摆手。老姚又说:“现在干什么都靠关系……”
齐岩几次想把话题拉回,又被老姚扯远。老姚取出袋核桃,埋进灰里,煨上几分钟,用火筷子夹出,一一砸开、剥好。老姚将核桃仁放在碗中,又浇上蜜。老姚递过来筷子,说:“好东西,滋阴补阳。”他吃了两口,说:“自我包村以来,同你打交道最多。村民都说我俩关系好,你别让我为难。”“人抬人高,土抬墙高。这道理我懂。”老姚说。
齐岩看了看时间,起身,说:“今天迟了,我要回去加班,完了和你细说。”“留下吃饭吧。”“不了,回食堂吃。”他站在门口说。“我挖了株小红豆杉,得空给你送去。”老姚贴过来说。“那是国家保护植物!”他身子一侧,躲开老姚,生气地说,“最近警车来回跑,你以为森林公安吃闲饭的?”老姚讪讪地笑了,说:“领导今天很严肃。哦,我还有事要麻烦。”“别叫领导,就说啥事?”“你知道我一大家子人,老的、小的都靠我。我手头紧张。今年中蜂养殖补贴涨了,有一万块钱。你把我报上。”老姚说。他想了想,说:“文件要求,规模要在百箱以上。”“啥都按文件来,地球还转不转了?这还不是动动笔尖的事。”老姚说着,给他撑开伞,又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这会儿推辞不算数。”
齐岩走到河边,裤腿全湿了。他坐在车上,打开空调和雨刮器。他木然看着前方。雨中崖壁苍然,蒿草青翠。他想:今天去老姚家入户,问题没解决,又添了新麻烦;以老姚的为人,拿不上补贴肯定闹事。他觉得烦躁,回忆起刚到乡上,老书记找他入职谈话的场景:
老书记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草书。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最后一字像“茶”。小齐懂书法?老书记笑吟吟地问。他赶忙摇头,又低下头,包里掏出笔记本。老书记讲起来:乡镇工作压力大,你别想象得太美好;往上全是管我们的领导,因此说,上面千条线,下边一根针。他点点头。老书记继续讲:我们开展工作又要直面群众,群众很单纯,群众工作很复杂……谈话结束,老书记起身,望向那幅书法,笑了笑,说:字是我写的,涂鸦而已,不成章法;有时我想,把“如火如荼”换成“一团乱麻”,或许更贴切。
手机又响了,是书记黄杨。“你人在哪儿?我们都快忙死了,一天不见你人!”黄杨气呼呼地。“书记,我在村上,刚去入户了。”齐岩赶紧解释。黄书记“嗯”了声,态度好转:“小齐,你现在哪儿都别去,就待村上。省上的领导换路线了,去你们村。我这阵在路上,再有半小时到村上。”他一句“好的”还没出口,黄杨就挂了电话。
齐岩掉转车头,又进了村。村口立着一块巨大的玄武岩,上写着:“银水湾村欢迎您!”
二
黄昏时分,天空放了晴。考斯特停在村口。路旁是欢迎的队伍。打头的是县乡村振兴局的张局长、乡上的书记黄杨、乡长杨健强,后边依次是乡村振兴局丁副局长、副乡长章月涛、乡农机中心主任赵文斌,最后是村上的支书、副主任、文书。村民们吃罢晚饭,都来围观。他们自觉拉开距离,在金黄的光中,抻着脖子,望向车门。齐岩和村民站在一起。车门开了,率先下车的是县委书记苟胜雄。他双手端着保温杯,挪了两步,让开车门。苟书记笑着对下车的人说:“下午雨大,领导们一光临,天就晴了!”
省上的何副部长最后下车,同干部们一一握手。县委书记苟胜雄在旁介绍。“乡镇一把手很年轻嘛。”何副部长指着黄杨,转身对苟书记说。苟书记点头称是。“部长,我是‘80后’,也不小了。”黄杨笑着说。何副部长已同后边一人握手。握手结束,何副部长挥手致意,村民们误以为是让路的意思,赶忙四散开。
苟书记回头给黄杨使眼色。黄杨上前,同苟书记说了两句,又向齐岩招手。黄杨脸上挂着笑,压低嗓门,对齐岩说:“躲后头干啥?这么重要的场合,我看你就不在状态。部长问起村情,你就上前汇报。你给我打起精神!”
村子依山而建,一路缓坡向上。村口只有两院人家,几年前都搬迁进城。有一家大门上贴着几年前的春联,日晒雨淋,红色褪尽,近于白纸黑字。屋顶有小树,枝叶间传出“咯咯”声。是几只鸡立在枝头,打量众人。何副部长问起这两家的情况,齐岩忙上前回答。“几年前,我们单位帮扶过这个村。这次,我来市上考察,顺道看望乡亲们。”何副部长语气忽然严厉,“陪同的同志有点多,不应该,以后不准了!”苟书记说:“部里的帮扶十分重要、意义深远。乡亲们常说,部里的帮扶不是输血,关键之处是增强了内生动力。”“这不是老百姓的话,是县委办公室的话。老百姓不说这个,只说你这个人是好人,这个领导是好官。”何副部长淡淡说。
又行了百米左右,人家多起来。一行人到皮老师家门前,见月季比院墙还高,枝叶繁盛,各枝花色不同。大家都感慨称赞。何副部长问:“这么高大,是转基因品种吧?”后边的有人附和说:“极有可能。我在农业部的博物馆里见过只鲤鱼,转的大马哈鱼的基因,脑袋比书包还大!”苟书记看了眼黄杨,黄杨又回头寻齐岩。齐岩上前说:“何部长,这是嫁接的月季。嫁接的砧木是倒勾牛,是种灌木,学名七里香。现在村上发展苗木产业,成立了合作社,效益很不错。月季是我们的明星产品。”
皮老师听见人声,走出院门,问:“你们是兰州来的领导?”何副部长笑说:“是啊,老乡。”“我兄弟也在兰州。他是科学家,获过国家奖励,论文发表到外国,副省长都接见过。”皮老师本想给大家发烟,见来人众多,又将烟盒装回口袋。皮老师搓搓手,忽然文绉绉地说:“敢问领导仙乡何处?”何副部长愣了愣,回答:“老家河南信阳。”“人杰地灵!敢问领导年庚几何?”“五十有六。”“年富力强!”皮老师竖了个大拇指。何副部长哈哈笑起来,大家也都笑。
老姚叼着烟,站在栎树下,向齐岩招手。齐岩摇摇头。老姚伸脚蹍灭烟头,走了。何副部长和皮老师拉起家常,问起子女就业、身体情况,又穿插着问起住房安全、粮食直补、医保等政策的落实。后边女领导“啊”地叫了一声:“蜜蜂!”张局长让女领导别动,走过去,作势要拍打。皮老师说:“别招惹,它自己就飞了,不蜇人的。”“老哥,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去别的农户家。”何副部长说。“理解,领导日理万机。”皮老师笑嘻嘻地说。
水雄家没有院子,只有两间房。电视声音很大,不时传出枪炮声和“八格牙路”。一行人到了门前。黄杨小声责备齐岩:“你没给通知吗?”“通知了。”齐岩说着,喊了声,“老水叔,来客人了!”水雄趿着布鞋,出门迎接。两个年轻人跑到人群前,提着米、面、油。何副部长提过一桶油,递到水雄手里。水雄接过油,满脸堆笑,说:“呀,感谢,十分感谢!来来来,进屋喝茶。”一群人拥进水雄家。齐岩没挤进去,干脆立门口。县乡村振兴局的丁副局长走过来,同齐岩握手,问:“小齐,怎么皱眉头?”“丁局,压力大呀。”他挠头说。“啥压力?”“欧债危机,德国压力大!”他开玩笑说。
姚明强走来,远远抛出一根烟。齐岩接住。姚明强手插裤兜,腰间别着弹弓,脑袋一扬,用命令的口气说:“我爸叫你过去,有事跟你讲。”“你家的事比天大呀,也不挑个时间,没见我在忙?”他火了。闲聊的领导们望过来。姚明强满脸通红,冷笑一声,走开。
天暗了,笑语声被暮色稀释。山影寂寥。太阳能路灯亮起,引来无数飞虫。水雄送领导们出门,重复着感谢的话。考斯特开到了水雄家门口。领导依次上车。黄杨把齐岩叫到一边:“我和小赵坐你的车。我的车底盘太低,怕路上有落石,蹭着油箱。我来开车,给领导领路。”一部分村民站在路边,挥手告别。车启动的同时,人群散开。热闹也散了,一切又被寂静包围。
车行山中,连转几个大弯,远光灯照亮崖壁,收割着路边的野草和灌木。远山凝成黑铁。车经过漫水路,开进瓦石沟。黄杨的焦虑才有所缓解。“嗯,领导对我们的工作应该是满意的。虽然有几个细节,我们做得不完美,但苟书记还算高兴。”黄杨慢吞吞的,有些不自信。“满意!那会儿在五保户家,苟书记给我们送了八个字:物质保障,政治关怀!”赵文斌探着身子,说。“真的?我咋没听到?哦,对了,我出去了一阵,接了个电话。”黄杨如释重负,接着说,“乡镇干部工作太辛苦了,家里也照顾得少。可是乡镇比起县上的各个局,得到的关注太少。我这会儿饿得胃疼。到城里我们吃火锅吧,我请客。”
齐岩趁黄杨心情好,说女朋友妈妈来县上,他打算请一天假。黄杨爽快地同意了,打开车载多媒体,切了几首歌,又关掉音乐,说:“小齐,你这歌单太老了,现在谁还听徐小凤、林子祥?我爸都不听。女朋友是‘90后’吧?”“九三的。”黄杨瞄了眼后视镜,笑着说:“你把歌单换成蔡什么坤,华什么宇。年轻女生喜欢。靠,开快了,省上领导被我们乡镇干部甩得老远。”
车猛地停住。黄杨“咦”了一声,问:“怎么有火?”“最近林场搞经济林改造,大概是工人生火取暖。”齐岩也朝着沟口望去。黄杨皱眉,拍了下方向盘,说:“把火灭了!”齐岩下车,走向火光。黄杨脑袋伸出车窗,喊:“你跑呀!别走,跑呀!”他跑了起来。
有工人往火里扔松果,惹得旁人骂:“难闻死了,别扔了。”工人们捧着饭盒,围火而坐。火光照着他们脏污的、疲倦的脸。工人们坐在木桩上,脚下放着铁锹、砍刀、镢头和两箱啤酒。“喂!”齐岩远远喊了声,气喘吁吁地走过去。他一脚踩进漂满枯叶的积水里,鞋袜全湿了。工人们扭过头,望向他。“你们是干什么的?”他问。“我们在改造经济林,把原来种的落叶松砍掉,换成橡树。橡树经济价值高。我们还种猪苓。我们没有乱砍乱伐。”中年男人穿着迷彩服,坐在木桩上,端着方便面,解释说。“把火灭了!”他又说了遍。“我们有林场的野外用火许可。”男人喝了口方便面汤,说。“你们别为难我,把火灭了。领导给我安排了。”“哎呀,年轻人,你怎么听不懂?我们生火是合规定的。”男人说着,将方便面里的酸菜包撕开,夹在馒头里。
这时,吉利开了回来,停下。黄杨和赵文斌闯进火光。黄杨问:“谁让生火的?”“我们有野外用火许可证的。我们在地上挖坑,坑边垒了石头,还有人专门照看,况且离水源也近。这些都是符合条件的。”男人放下饭盒,再次解释。黄杨说:“有领导过路。”“领导过路也符合要求呀。”男人说。“你们最好把火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吧,好吧。”中年男人嘟囔着,挥挥手,说,“把火灭了。”工人们起身,收拾了饭盒,拿起铁锹朝火里扬土。两道光柱掠过,考斯特转了弯,驶入山沟。“黄书记,领导车来了。我们的车停在这儿,不是给领导指路嘛。”赵文斌提醒说。“小齐,你在这儿盯着,我们先去引路。”黄杨又跑向吉利,被枯枝绊了下,险些摔倒。
齐岩拿起铁锨,往火里扬土。他还没扔进去几铁锨土,考斯特就停在沟口前。车门打开,苟书记端着保温杯走下来,立在路边,朝人群喊话:“这里谁负责?”男人扬声说:“我们是经济林改造的工人。”车上又下来了个女领导。女领导站在苟书记旁边,得意地说:“全车人都在听丁局长唱山歌,就我看到火情。”苟书记指着齐岩,说:“我记得你,你是乡上的干部。给你们黄杨打电话,现在就打!”他掏出手机,发现此地没有信号。正在这时,吉利又倒了回来。黄杨匆匆下车,走到苟书记跟前。
苟书记端着保温杯,批评说:“黄杨,你是乡镇一把手,是你们乡的森林防火的第一责任人。工作要落到实处!”“苟书记说得对,不过他们……”黄杨正想解释,又被打断。“保护绿水青山是每个人的责任,用什么保护?要用情、用心、用力保护!”苟书记吐出茶梗,又开始讲了起来。女领导掺和进来:“太危险了。一车人都在听丁局长唱山歌,就我看到了。你们县该给我发锦旗!”工人将两把铁锨插地上,双脚踩在铁锨头上,踩高跷一般,手扶着铁锹把,笑着看热闹,并不帮忙解释。苟书记继续说:“古人说,风起于青萍之末,量变引起质变。今天生火取暖,明天就会烧香点蜡,后天就敢放火烧荒。我送你们八个字: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考斯特车窗拉开,有人探出脑袋,说:“苟书记、杜处,部长在等。”“马上,宋主任。”苟书记瞪了黄杨一眼,才上了车。黄杨烦躁,用力拍了下身旁的栎树,低声说:“工作真难干!”
黄杨和赵文斌也走了。留下齐岩,让他灭火,等章月涛副乡长的车来,再坐车进城。火焰呼呼作响,木柴爆裂。工人们似笑非笑地看着齐岩。男人问:“领导训你们了,多大的领导?”齐岩苦笑:“县委书记。”“县委书记是最大的领导。”男人说。“中巴上职务比他高的有好几个。”他说。有工人问:“火还灭不灭?”“灭个屁!”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远处传出麂子短促的叫声。男人端起饭盒,就着方便面汤吃馒头。他又问:“现在天不冷,你们生火干什么?”男人“嘿”了声,说:“不冷?你知道半夜三点深山里啥样子?你要不信,今晚试一试。我们等火灭了,在火籽上铺灰,搭床板,就是火床了。我们山里干活,全靠着火床熬到天亮……”
齐岩同工人们闲聊一会儿,想起一天的工作,觉得气闷,去路上溜达。他要给章月涛打电话,想起此地没信号。风过山林,山脊升起满月。歌声飘来,是工人们围火放歌。他回到沟里。“喂,年轻人,能喝吗?”男人笑眼看他,递上瓶啤酒。他接过来,咬掉瓶盖。借着火光,男人打开一张泛黄的图,看了会儿,食指划过图纸,说:“这是林相图,蓝色的是河流,黑色的是道路,我们今晚在这个点上。明天我们就去黄色的区域,那是落叶松林,我们要去评估那儿的松线虫病。得病的树要立马烧掉……”
“有车过来。”有人说。“我要离开这儿。”他赶紧起身,向工人们挥手告别。他又饿又冷,望向远处。刀在手中,他随手砍着路边荒草。远处的车却一动不动,像在跟他开玩笑。他暴喝一声。车灯射向茫茫黑夜,仿佛无人回应的问句。
三
"“一生能有多长?你只愿做个包村干部,同一帮农民打交道?”无人回应的问句。“是,农民见了你,得叫领导。可你是吗?开会时,同龄人坐台上,你在下头鼓掌。你在笑。现在的年轻人眼高手低,觉得区区副科长算什么?可你想,不当副科,能当正科吗?不当正科,有机会升副处、正处吗?做人要踏实。别觉得自己是‘80后’,还有机会。现如今提起干部年轻化,说的可是‘90后’。黄书记还小你几岁,人家都是乡镇一把手了。世上太多高大上的假话,什么平凡就是伟大啦。我不说假话。自我修道以来,没说过假话。说假话伤害修为。男人要么有钱,要么有权,否则就是废物……”
霍燕燕的母亲已经讲了两个小时。齐岩想,她讲了那么多话,口不干舌不燥,情绪饱满,看来修道是修出了门道。反倒是他,坐不安稳,骨头缝里像长了草。只要他注意力不集中,霍母就不说话,法令纹抽动几下,手攥成拳。霍燕燕坐在母亲身边,也坐得笔直。霍母下巴微微上扬,说:“人要有精神。修道修的就是精神。我们老师讲,精神就像是火,火旺了,满世界都是光……”
齐岩想起瓦石沟的一团火,昨夜的情景又一次浮现:
山路绕来绕去,车灯时远时近,像在漂移。月下山林晃动,如海浪,像要伺机淹没道路。他走过岔路口,转弯,继续向前。车灯不见了。他慌张起来。一只狗獾从高处跳下,横穿过马路。有人喝问:干什么的!他被吓了一跳,忙转身,不见人影。走夜路的,他说。无人回话。林中发出树枝折断的“啪啪”声。他蹲下身,摸过一块石头。
你是齐岩?一人问。声音年轻。他问,你是哪位?笑声爆发出来,树影摇晃。两人走进月光。为首一人裹得严实,用手电晃他。他侧过头。那人说,是乡上的齐岩。年轻人笑说,领导火气大,夜里不睡觉,山上吹凉风呢。他听了出来,年轻人是姚明强,年长的是老鹰。他用手挡住光,说,明强,帮个忙,送我到县城,按出租车价格给你路费。姚明强说,你怎么没坐部长的车?我看苟书记都上车了,你比他们牛。他不说话。
黑暗中,姚明强沉默一会儿,又说:帮忙是相互的,今年养蜂补贴涨了,有一万元,你把我爸报上。他冷笑,转身就走。姚明强在后边叫骂:你走啊,大半夜的,让狗熊一巴掌拍死你!出了瓦石沟,手机有了信号,显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但霍燕燕并未来电,他有些失望。他懒得回复电话,琢磨姚明强大半夜进山,不知干什么勾当。他看着山林苦笑:自从当了包村干部,如今是一条道走到了黑。一辆车迎面开来,停他面前。黄杨下车,老远伸出右手,说,哎呀,抱歉,我忘了山里没信号,辛苦了……
齐岩回过神来。霍母又不说话,手握成拳,压抑着不快。她鼻翼一张一合,调整好情绪,继续说:“我打听了,最近县乡换届,要调整一批干部。机会难得,你多操心。”“谢谢阿姨。”他赶忙说。“我宣布一个好消息。上礼拜我结束了百日筑基,正式进入结丹期了。我气感很明显,耳朵里刮大风,脑袋里煮开水。下个月起,我专心修行,不再过问俗事了。”霍母说着笑了,显得颇为自得,继续说,“在我们的修道的体系里,百日筑基算是科级,我的境界起码是副处了。”她说完,嘴唇碰碰酒杯,又放下,并不真喝。
霍母开始同女儿闲聊。齐岩听了会儿,更感无聊,觉得还不如听她讲修道结丹。他走出包厢,买了单,坐大厅休息。他习惯性地点开工作群。上百条未读信息,有图有真相,看来又是忙碌的一天:一大早,乡上开了森林防火警示会;干部们签订森林防火责任书,接着奔赴各村,召集村民,宣传防火政策。他回忆起来,责任书开春就签过了,且作了报道,今天再签,显然是在作秀,是黄杨做给苟书记看的。
齐岩强打精神,返回包厢"。门口,他听见笑声。推门进去,两人都安静。霍母恢复严肃,问:“单买了吗?”他点头。霍母又说:“我在看视频,很快结束。下午我们逛商场。”
齐岩坐下,看着泛黄墙纸上的花枝纹路。霍燕燕坐过来,小声问:“你在想什么?”“没什么。”他说。霍母手机里传出声音:“我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告诉你们,我来普度众生!听懂掌声。”掌声响起。他不免好奇,凑过去。霍母将手机平放,示意他看。视频里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白色唐装,站在台中央,闭眼享受着掌声。男人睁开眼,双手向下压。观众静下来。男人举起话筒,说:“我送大家六个字,每个字都值一个亿。我把六个亿送给在座有缘人!”他想起县委书记苟胜雄给乡上送了八个字:“物质保障,政治关怀。”后又改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男人又说:“有了这六个字,男人获得财富、权利和女人,女人获得幸福、健康、美貌,员工当老板,老板发大财。听懂掌声!”掌声又一次响起。“这六个字就是……”男人扫视一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顿地接着说,“大师我有解药!听懂掌声!”他差点笑出声,赶忙坐回去,继续看墙上花纹。霍燕燕手撑脑袋,又问:“你在想什么?”“没什么。”他说。她起身,出了包厢,给他发微信:“你出来。”
走廊里,霍燕燕拉长脸,问:“你是不是不高兴?”“我为什么不高兴?”“你就是不高兴,我妈一来你就不高兴!”她说。齐岩有些烦,说:“总得有个理由吧。”她说:“你一直拉着脸。”“我半夜还在山沟里头,四点才睡觉,六点起床,七点去车站接阿姨了。我很累。”“你在狡辩。你很忙,可以不来的。”她冷笑说。他火了:“你简直莫名其妙!”她笑了,又瞬间变得凶狠:“你看,你明明是不高兴了。现在被我说中,撕破伪装了。我妈大老远赶来,一片真心,都是为了你好。你什么表现!你不过是个包村干部、乡镇科员,拽什么拽。嗯?”
下午,三人去逛了县城唯一的商场。齐岩不愿起争执,掩饰着不快。霍母挑三拣四,一会儿嫌服务意识差,一会儿又说没喜欢的牌子。三人逛到七点,霍母终于看上了一双运动鞋。齐岩正付钱,收银员笑说,她也穿这款鞋。说着,伸出脚,晃了晃。霍母忽然翻脸,扔了鞋,气冲冲地走开。齐岩以为得罪了她,赶紧跟身后。出了商场大门,她骂骂咧咧地说:“哼,小地方人!”他反应了过来。她在一双鞋上,觉得和服务员成了同一层次的人,故而生气。
晚饭时,霍母感慨说:“真是平台决定视野,看来她们只能一辈子待在县城,当个服务员。就我这气质,一进兰州的商场,服务员都知我是贵客!”霍燕燕点头,说:“人往高处走,确实有道理。”霍母看了眼齐岩,又对霍燕燕说:“你有慧根。你看,世间万物都是向上的。种子发芽向上,火焰、气体都向高处走。道法自然,人的心气就该向上。”“水向下流。”他没忍住,插嘴说。霍母白了眼齐岩,看着火锅上的热气,说:“水变成蒸汽,还得向上!”说完得意一笑,又说,“只知水往低处走,那叫自甘下流。”
霍家母女回房休息,齐岩开车在县城瞎逛。九点刚过,行人已经稀少。连日的忙乱,让他有了抽离感,仿佛梦醒,事事与己无关。他旁观起自己:你不必同一个老女人辩论有关水的哲学问题,水向上或向下,又如何?你只需认清你在下处。你是包村干部,到哪儿都是受气包。你爱霍燕燕吗?刚开始,是有一些的,后来呢?你没得选,乡镇上工作,你能接触几个人……
他心里不痛快,想找人聊天,却不知找谁。车到县医院前,他见冯春来蹲坐在路边,正抬头望天。冯春来是乡卫生院的院长。卫生院离乡政府不远,两人常一起闲聊。他取了包烟,下车,招招手。冯春来站起身,笑了。老姚母亲突发脑梗,冯春来开着救护车刚送到县医院。冯春来说,八十多的老太太,不怕死,就怕有后遗症。齐岩想起老姚父子的嘴脸,不愿多谈,把话题往别处引。“空肚子抽烟,犯恶心。”冯春来掐灭烟头,说。
两人去了夜市,坐在烤肉店外。赵文斌坐不远处,看见齐岩,点头,起身埋单走人。齐岩点了烤羊肉、烤羊筋、两样凉菜,又要了啤酒。冯春来忙摆手,说要开救护车回乡上,不碰酒。“别回了,住城里。”他说。“明天我要去宋坪,给村民体检。宋坪太远,开车得两个小时。我要早点到村,不然村民吃了早饭,没法抽血。”冯春来点上烟,抽两口又掐灭,继续说,“我最怕同村民打交道。昨天去你们村,五保户水雄差点把我气死。他说,我抽村民的血是为了去卖血赚钱!还有那个老姚……”
两人都是满腹牢骚。冯春来叹息说:“工作不好干!”“你们比我们强,起码清闲自在。乡上干部吃力不讨好,领导要管,群众要怨,谁都是我们的婆婆。”齐岩话多起来,又讲了何副部长来村上,瓦石沟林业工人生火,苟书记发飙的事。“我在山沟里守到半夜,没人想起我。”他委屈地说。冯春来苦笑,说:“到了基层,啥都是你的活儿。说好听点,叫多面手。我是院长,还兼着药剂师和救护车司机!”“怎么让院长开车?”“卫生院就七个人,他们都没B1的驾照。我不开,谁开!”
雨点落下,打在遮阳伞上,砰砰作响。“说下雨就下雨,这地界不像西北,倒像南方。要不是工作生活不顺,这真是个好地方。”齐岩望向大雨。雨幕后,灯火如萤。冯春来问他何时结婚。“女朋友她妈今天在城里。他妈的。”他烦躁地说。
冯春来用纸巾擦拭铁扦,然后才慢慢咬下肉块。齐岩看得着急。冯春来说:“别得罪丈母娘。我读过《周易》。一个家庭里,丈母娘属于老阴。老阴……”“老鹰人不人鬼不鬼,算什么东西!”他说。一想起昨夜见老鹰和姚明强,他就生气。冯春来不解地看着他,忽然大笑,捂住肚子:“笑死我了!我说的阴阳的阴,不是村民老鹰。你不愧是包村干部!”齐岩也笑,说:“听岔了。都怪你,讲什么阴阳。你是不是还要百日筑基,结丹练气?”冯春来揉揉肚子,缓了一会儿,说:“丈母娘是老阴,你是少阳。老阴生少阳。”
“不是老阴生少阳,是老阴想弄死少阳。”齐岩说。冯春来又大笑。他忽然难过,走进雨中。冯春来不明所以。他说:“我在混。”“谁不是在混?”冯春来安慰说。他摇头,说:“我学的是电气自动化,专业没用上,生活反倒像是自动化了。”他擦擦脸上的雨水,喝尽杯中酒,颓然坐回座位。
“你想要处境有变化,自己得有动作。”冯春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齐岩忙问计策。“我有个朋友,叫李思琪,做点生意。他认识苟书记的小舅子。如果调到县上,或者升个副科,你会好些。我可以牵线搭桥,求情下话、请客吃饭的事还得自己来……”冯春来小声说。他说:“理解。没本事,就别装清高。我就是个普通人。”
齐岩跟着冯春来上了救护车。坐在椅子上,拉开隔板,同冯春来聊天。他感到疲累,躺在担架床上。车出了县城,驶入茫茫黑夜。车外雨声沙沙。霍燕燕发来信息:“我妈拉肚子了。我妈只喝中药,你去买一盒藿香正气水。”“我回乡上了。”他回复说。他想,你妈都开始结丹了,怎么还拉肚子?她不是说万物向上走吗?霍燕燕没有再来信息。他犯起迷糊,身体缩在一起。手机响了。黄杨发来的微信:“明早,你去银水湾村宣传森林防火知识。我已联系县电视台采访。请务必做好组织工作,让村干部、村民代表积极表态发言。瓦石沟属银水湾村,昨天在省上领导面前丢了人。你是包村干部,下周一开会,你得念个检讨。”
救护车停在了山顶。冯春来砸了下方向盘:“妈的,什么破车!”说着,冯春来下车,打开手电,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看底盘,又起身猛踹两脚轮胎。“怎么了?”他问。冯春来敲了敲车窗,喊着说:“说不定是油泵卡死,以前出过这故障。”他下了车。车灯掠过荒野,雨丝划过,如纯黑的纸板上许多发光的笔画。他走到光里,摇晃转身,大声说:“喂,听着,我要离开这里!”
四
齐岩沦为官迷。他同霍燕燕大吵一架,干脆将她晾在一边。他和冯春来成了密友,有空就聊县上各头头脑脑间复杂的关系。一天中午,他上车取充电器,在座位上睡着了。梦里,白胡子老头手捧圣旨,昂首阔步走进乡政府,笑嘻嘻地宣布他荣升副科。
姚家走了霉运。老姚母亲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过了几日,姚明强同老鹰喝酒,起了争执。姚明强用酒瓶砸翻老鹰。老鹰起身,回房取了枪。他用枪托砸碎窗玻璃。“给老子站住!”他喊道。姚明强冷笑,转身走开。子弹击在一株槭树上。“老疯狗!”姚明强骂起来。老鹰再次扣动扳机。子弹射入姚明强的左脸颊,击碎面颅骨,又从下巴射出。姚明强应声倒地。他出门,踩着姚明强胸口,举枪瞄准脑袋。嗡嗡嘤嘤的苍蝇飞来,聚在那张碎了一半的脸上。他犹豫了好一阵,扔下枪,报警自首了。
姚明强被送到县医院,连夜转院到兰州,动了手术,又从兰州转院到西安,又动了两次刀。出院后,他裹着纱布,上了开往南方的绿皮火车。警察在老鹰房间里搜出了两张熊皮和几对鹿角。老鹰说,他是个神枪手,要不是喝醉,姚明强活不成。许多村民认为姚明强也参与了偷猎。不过,老鹰没有招出姚明强。
齐岩对村民的事不再那么上心,反觉遥远,仿佛听到了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消息。一天,冯春来牵线,他做东,请了几位朋友。“或许能帮上忙,不试试怎么知道?”冯春来这么给他说。吃饭的地点定在县城边上的农家乐。
一整天,他满脑子都是请客的事,无心上班。下午,乡上请人授课。会议室闷热,风扇嗡嗡响。黄杨主持,介绍了老师和课程。“下边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老师授课!”掌声稀稀拉拉。赵文斌和齐岩同桌,听了会儿,凑了过来,小声说:“我听过这人的课。我总结了下,他的课一般分三个阶段:首先是念文件,讲精神,大是大非;其次是讲理论,说渊源,似是而非;最后是讲八卦,传闲话,是是非非。”齐岩忍不住笑了。“你还做笔记,好学生啊!”赵文斌斜瞄一眼。他“啪”地合上笔记本。他为掩饰尴尬,说:“抽烟走,我有华子。”“你去吧。”赵文斌说。他夹着本子,溜出课堂,到走廊一头,点上烟,趴在窗户上。黄杨出了教室,捂着手机,小声说:“正上课,完了细说。”他要走开。黄杨示意他等下。黄杨挂了电话,手插裤兜,说:“下楼走走。”
在老柳树下,黄杨站定,轻声说:“有些事,我没办法。有些事情,是我没做好。”“没事的,黄书记。”“让你念检讨,是我不地道。最近要换届。我是俗人,想进步,想调到城里,想多经管家庭。那天,苟书记训了我。我有些慌。其实,那天瓦石沟是个误会,你没错,是我该好好跟苟书记解释。”“没事的,黄书记。”他说。
“我最近太浮躁。”黄杨苦笑,继续说,“我是农家子弟,小时候见过乡镇干部的。有的干部颐指气使,讨厌得很。我想,哪天自己当了领导,一定要对农民好,收拾那些讨厌的干部。现在我当上了乡镇书记,却开始揣摩领导心思。我是不是忘了初心?当然了,组织是不会亏待认真干活的干部的。你说是不是?”“黄书记做得很好了,去年还帮农民工维权。我们深受感动。”
黄杨摆摆手,又开始讲:“我见你亲切,因为我也干过包村干部。有一年乡上发展菌业。一天忽然刮强风。我没见过那么大的风。我们几个干部,顶着风,跑去老乡家的养菇大棚。大家怕大棚被风吹跑了,都趴在大棚上。说来可笑得很,大棚刚搭起来,里头连菌包都没有呢!可我们趴在大棚上,把自己想象成磐石,直到大风过去。现在回想,我们几个年轻人是在做出一种姿态,理想主义的姿态。这里面有自我感动在。我有个观点:农村工作不是冷冰冰的,不是做个螺丝钉就可以的,一定要有感动的成分在,哪怕是自我感动。后来,我们几个年轻干部陆陆续续都提拔了。到现在,我们仍是很好的朋友。”
“嗨,不想说到这里了。”黄杨有点激动,呼口气,看着远方说。黄杨看了眼齐岩手上的笔记本,问他还上不上楼。“过两分钟。”他说。“哦,告诉你个好消息:今晚食堂吃饺子。你别迟了,迟了就没了。”黄杨笑笑,转身进了办公楼。他去了停车场,开车直奔县城。一路上,他都在回味着黄杨的话,一会儿认为黄杨是真诚的,一会儿又觉得虚伪可恨。
人到齐,已是晚上七点了。席间几次冷场,亏得冯春来不断讲笑话。冯春来不断给他使眼色,暗示他说几句,齐岩却张不开口。齐岩喝了几杯酒,头晕得厉害,下楼,站在院中的梨树下,扶着树干,干呕一阵。他对自己说,别烦躁,生活就这样。星月的光辉从黑暗的枝叶间洒下。风吹过树叶,发出悲凉的哗哗声。他看着黑色的树叶,觉得一切如同梦幻。
老姚打来电话。“喂,啥事?”他问。老姚沉默。“不说话就挂了!”他不客气地说。老姚说:“没啥事。你长久没来村上了,我问一下。”“最近事多,”他干呕两声,喘息着,擦擦眼泪,又说,“太忙了。”老姚那边有响动,像水流冲击石板,又像动物微弱的嚎叫。他半天才反应过来:老姚在哭。他想安慰,不知怎么开口",最终挂了电话。
送别几人后,他走进小旅馆。小旅馆便宜,一夜只需五十元。房间简陋,墙壁发霉起皮,屋里只摆着一床一桌一椅。他关门时,发现没有门锁。他到前台质问老板。老板告诉他,如果需要锁,可以交十块钱押金,领取简易挂锁。他回了房,躺下,盯着发黑的灯管。他裹着薄被,翻来覆去睡不着,烦躁极了。隔壁传来争吵。过了一会儿,争吵止息,接着是摔门声、女人的哭声。他想起老姚。人们为什么都在哭,人们为什么而哭?他觉得疑惑。
第二天,齐岩到单位时已快中午。门口,他碰到了黄杨。“醒了?”黄杨问。他狡辩:“刚从村上来。”黄杨冷笑,一副懒得反驳的表情。他回到办公室,打电话给老姚,问起近况。老姚说:“领导,好着呢,都好着呢。”电话那头,蜜蜂嗡嗡响着。
下午,齐岩正打算去卫生院找冯春来,老姚进来了。他怕老姚提养蜂补贴的事,坐在电脑前,做出一副忙碌而烦躁的样子。老姚把擀面杖放在桌上,说:“我做的,送你的结婚礼物。”他拿起擀面杖,默默看着。老姚说,前段时间他胃疼得厉害,查出来是绝症。老姚说:“我一辈子在争、在抢。可现在,我多争三瓜两枣有什么用?”他心里不好受,打开抽屉,取出两条烟。老姚忙推辞,说:“我是个老农民,别浪费。”“也不是多好的烟,吉祥兰州。你不要,我就生气了!”他把烟硬塞进了老姚怀里。老姚抱着烟,茫然站立,像个犯错的学生。他送老姚上了摩托。老姚不住挥手:“你忙去,公事要紧!”
第二天早上,齐岩要去村上,冯春来也去村卫生室,检查过期药品。两人搭伴同行。路过方神庙,冯春来开玩笑说:“里头供的是二郎神,三只眼,灵验得很。你进去拜拜,保你升官。”他停下车,走过去。龙旗在风中招展,朱红的矮墙上跑过一只黑猫。水雄的架子车靠墙停着,草丛里散落着啤酒瓶。“水雄!老水!”他喊。没有回应。他绕着方神庙走了一圈,没见人影。庙门紧锁着。
他坐回车上。冯春来打趣说:“你托了人,又拜了神,三界都动用了,副科指定没问题!”话音刚落,大风呼啸而至。枯卷的树叶掠过,高飞向天际。大风中,方神庙如水下的遗迹。
五
县上筹划申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项目为本地号子。银水湾村的水雄会唱号子。文化馆馆长带着设备,亲来拜访水雄。馆长许诺,一旦申报成功,下步就申报国家级非遗,到时再建一座传习所,将号子世代传承。水雄拉着馆长的手,流泪说:“我是老光棍,当爹没希望,当老师也好。天地君亲师,老师了不得。”
黄杨对申遗十分热心,安排齐岩协助。一天,齐岩正陪省音协的副主席见水雄,副乡长章月涛发来微信:“明天组织部来考察干部。”齐岩一时心乱如麻,坐立难安,不断看手机。“小齐,我和省上的音乐家聊天,你不懂。有句老话说:麻雀陪着老鹰飞!你去忙你的吧。”水雄说着,夸张地笑起来。
齐岩走出水雄家,忙给黄杨打电话。没有打通。老姚的呻吟从房间传出。姚明霞端着一盆药渣,走出院子。“你爸咋样了?”齐岩问。姚明霞回头,愣了愣,说:“还是疼,打针没用。狗日的冯春来,卖的肯定是假药!”“你兄弟不回来吗?”他问。“不知道。”姚明霞烦躁地说。老姚的外孙女拿着棒棒糖,站在当院,望着他。姚明霞将药渣倒树坑里,邀请说:“领导,进屋里坐。我爸念叨你呢。”“今天我真有事,忙完我就来。你爸的片子和病历我寄到兰州了,托了个大夫判断下情况。”他说。姚明霞抹抹眼泪,侧过头,看着远处出神。
皮老师正在门口晾晒药材,一树月季繁盛。皮老师问:“又领人听号子?”“是啊。”他点头,怕皮老师黏着聊天,赶紧走开。黄杨回了电话,问他啥事。“黄书记,听说组织部来考察干部。”他说。“我要给你打电话的,一忙又忘了。”黄杨迟疑一会儿,又说,“明早九点,别迟到。”“黄书记,您推荐我了吧?”“我不是早就说了吗?你在怀疑什么?”黄杨不高兴了,又说,“我一定会多推自己的干部。至于结果如何,我说了不算。你们要平常心对待。我在忙,你知道就行。”
副主席和水雄聊至傍晚,两人说一会儿,唱一阵,热闹非凡。副主席要去县城请水雄吃饭。齐岩只得作陪。饭吃毕,他送水雄回村,接着赶回乡上宿舍,已是夜里十一点半。他到黄杨门口,听见有人声,不知是聊天还是打电话。他听见了他的名字。他举起手,又放下,没敢敲门。
第二天,组织部的人准时到了乡上。考察对象只有小王一人。考察一结束,他冲进黄杨办公室。黄杨正打电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齐岩起身,刚到走廊,听见黄杨喊:“小齐,你进来下!”
“看样子,你有情绪。”黄杨双手抱住后脑勺,靠在了转椅上,脸被一盆绿萝挡住。黄杨身后挂着书法,是那幅“如火如荼”。“你推荐我了?”齐岩问。由于激动,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我就知道,”黄杨看着天花板,停顿一会儿,又说,“推荐了。但结果由不得我。乡镇书记难干,没有人事权,还得让你们干活。每个乡镇都会把推荐表填满,但不可能所有人都提拔,对吧?”齐岩掏出烟,手抖得厉害。他呼出一口白烟,说:“今天只考察小王一人,这你总知道吧?”“知道。”黄杨脱口而出。空气闷热极了。墙角的老旧风扇“吧嗒吧嗒”响。黄杨说:“小王是‘90后’。干部年轻化嘛,组织上或许是这么考虑的。”“为什么不早说?”他问。黄杨笑了,说:“我见你心切,话到嘴边,不忍出口。”“那你让我丢人!”他喊了出来。黄杨站了起来,说:“这是在单位,注意影响!”
黄杨起身,来回踱步,忽然冷笑一声,说:“各处有你的朋友,这点消息都打探不出?”齐岩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说:“同你有什么关系?我没请你,没给你送礼,你不高兴了?”“胡说!你出去!”黄杨说。他起身,摔门而出。走廊里,偷听的干部慌乱地跑开,像是房间突然开了灯,蟑螂四散。
齐岩去了乡卫生院。冯春来在接诊,示意他稍等。他又转身离开。回到乡政府,他把自己锁在宿舍。他气得又骂了一阵。他在通讯录上看到李思琪的名字。他想了起来,他请李思琪吃过饭。李思琪是个商人,是冯春来介绍的,据说有门路。
钱花出去了,还不听个响?他打电话过去,客套几句,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问能否在苟书记跟前提一提他的名字。“放心,我想办法!”李思琪应承下来。过了一礼拜,他不见李思琪回话,便发信息问了早安。不见回复,他又打电话过去。李思琪挂断电话,回了信息:“记着呢,别催。”又过几日,李思琪不再接他的电话,不回信息。九月几乎天天下雨。他想,当地人把九月叫朽月,确有道理。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李思琪回了话:“苟书记送你八个字:辗转反侧,想入非非。”
乡上班子调整,杨乡长要去城关镇当镇长,外边调来了个张乡长。章月涛原地踏步。赵文斌后来居上,当了副书记。大家都传,黄杨去某局里当一把手,要进城。齐岩也盼黄杨早走,来个新领导,他也好重新做人。最终,黄杨职务没有调整。
周一早晨九点,照例开会。会后,黄杨提议晚上去吃柴火鸡,欢送欢送杨乡长。杨乡长双手合十,说:“谢谢啦,以后大家到城关镇,一定给我说。”“我们一定去城关镇,学习先进经验。”黄杨说。齐岩回了办公室,给黄杨打电话,说自己晚上有事。“我们是去送杨乡长,你给我说什么?给杨乡长去说呀!”黄杨挂断了电话。
下午刚上班,皮老师打来电话:“喂,小齐,忙不忙?”他问什么事。皮老师说:“我想进城。雨大,租不上车。村上也没人进城。”“瓦石沟路况不好,说不定有落石。皮老师,你着急吗?”“我要去县城,再坐班车去兰州。”皮老师顿了一下,说,“我兄弟去世了。”
齐岩开车去了村上,走进皮老师家。皮老师的老婆老汤正往搪瓷脸盆里倒热水。皮老师发了烟,自己也点上,说:“知道你忙,不愿麻烦你。可我真没办法。”“皮老师,节哀顺变!”他说。皮老师摆摆手,站在门口,仰头看雨云,说:“自然规律,就跟刮风下雨一样,人能有办法?”
老汤手指伸进盆,试了水温,说:“洗头。”“洗头干啥?”“头脏了,丢人。”老汤抱过木椅,放在门口,又将盆放在椅子上,毛巾搭在盆沿上。“我先洗头,你等下。”皮老师扔掉烟头,说。齐岩坐在火塘边。火塘熄灭不久,铁丝长长垂下,悬着乌黑的水壶。火星子在灰烬中明灭。房内一片昏暗。皮老师站在门口,如发光的白纸上的剪影。老汤取来小袋装的洗头膏,撕开一包,挤在皮老师头顶。“哎呀,水都黑了。兰州的亲戚们见了笑话。”她抱怨说。皮老师一把打翻了脸盆。老汤躲开。脸盆在地上打转。水流进火塘,“刺啦”一声,腾起一团白雾。皮老师发着呆,接着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我兄弟没了呀!那么大的一个科学家,怎么说没就没了……”"他走过去,扶起皮老师。
车快到县城时,皮老师情绪平复了,闲聊起来,问齐岩何时结婚,何日升副科。“都没戏了。”他说。皮老师安慰起他来。他说:“我也不想升官,没那么俗。可我确实想改变生活。村上的年轻人都想离开土地,去城里打工。我倒被绑在这里。人只有一辈子。”皮老师不接话,自顾自回忆起过去:“我学习好,比我兄弟还好。可是家里穷,只能供一个学生。兄弟身体弱,干不动农活。为供兄弟念书,我当了上门女婿。兄弟争气,成了大科学家。可如果读书的是我,又是怎样情形?”电话响了,赵文斌问他,去不去吃柴火鸡。他说不去。皮老师继续说:“我可以成为专家、干部,可我当了农民。我就不想离开?”两人都不再说话。到了县城,大巴正好出站。齐岩冒雨拦住车。皮老师在车门口转身说:“小齐,你是个好干部,心善。老百姓认可你!”大巴司机喊:“老汉,干部没有好东西。赶紧上车!”他站在雨中,看大巴远去。
第二天,老书记去世了。大家冒雨前去吊唁。灵堂前,黄杨从包里掏出那幅“如火如荼”,交给了老书记的老婆。老女人抱怨说:“钱没留下,要张纸干什么?”说着,她将书法点燃,扔进铁盆。干部们都围上去,低下头,沉默地看着火焰。
回到乡上,齐岩感冒了,头晕恶心发高烧,拖了一个礼拜,拖成了肺炎。痊愈后,他感到身体和精神同时恢复了。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冯春来挖苦他:“干部提拔完了,你才认真工作。”“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他说。冯春来嘲笑说:“哟,《归去来兮辞》。你不愧高三复读了两年,底子扎实。”他说:“要爱具体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这是我前几天看到的一句话。你上高中没学过吧。”一天夜里,他给霍燕燕打了电话,正式分了手。他还打算同黄杨深谈一次,交交心,可一直没找到机会。
一天下午,齐岩在村上的干群活动中心填写表格。冯春来进来,说:“你最近变了个人,想当劳模?”他扔去一根烟,说:“下午开会,宣传禁毒,开完会又给老姚做了大病救助的资料,这会儿统计玉米种植面积。你来干什么?”“去了趟卫生室。”冯春来坐在桌上,又说,“晚上一起吃火锅。”“行呀,等我忙完。”他说。阳光斜照在桌面上,浮动一片金黄。“你一说玉米,我想起个笑话。”冯春来掐灭烟头,讲了起来:
近来,县公安局宣传反诈软件。大小公安们号召亲友下载,甚至去汽车站,让乘客下载。工作如火如荼,跟搞传销一样。一天,公安局副局长带队下乡,宣传反诈软件。副局长就是章月涛的爸爸。干警们见一个老太太在脱玉米粒,便搭话:老太太,下个软件,能防电信诈骗呀!老太太说:我七十多的人了,谁诈我?章副局长说:老人家别大意,现在是信息社会了。老太太说,等我忙完。公安们蹲在院子里,主动拿起玉米棒,帮忙干起了活。等忙完,老太太回房间取了手机。公安们一看,脸拉了下来。原来是一部只能接打电话的老年机。
“农村老太给公安上了堂反诈课!”冯春来笑着说。齐岩说:“网上的段子,我看过。你说得有名有姓的,和真的一样。”冯春来有点尴尬,接着说:“还有一个,是真事。你记得发改局的钟局长吗?”他点头,说:“一起吃过饭。饭桌上,他还写了首诗。”“故事比诗经典。他找了个年轻老婆,你听说没?”冯春来问。他摇头。冯春来又兴致勃勃地讲起来:
钟局长再婚,疑心旁人笑话他老牛吃嫩草。他听说苟书记也是二婚,于是想象两人同病相怜。他越想越离谱,直把苟书记当作患难兄弟,仿佛全县只有苟书记理解他,他能理解苟书记。一天,他鼓足勇气,给苟书记打去电话,絮絮叨叨讲起情史。苟书记一头雾水,说:我还有个现场会,你有什么事?他仍哀叹,讲起前妻如何辱骂他。苟书记耐住性子,关心两句,又问:现在怎么个情况,你打算复婚?钟局长一听书记关心,瞬间敞开心扉: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现在和您一样,找了个小的。苟书记终于忍不住,发火了,说:放屁!你是找了个小的,我原先的爱人去世了,我那是续弦!
冯春来说完,大笑起来。不久前,齐岩喜欢听这些,现在只觉无聊。“哐”一声,门被推开。姚明霞站在门口。“领导!”她话一出口,眼泪就流了下来。“怎么了?”他起身问。“我爸不见了!”她说。原来,老姚最近病情稳定,今天听见外孙女要吃板栗,就进山捡栗子去了。现在天快黑了,人还没见影子。“你爸的命,如今是按天算,你还敢让他进山?”冯春来说。“劝不住呀!”姚明霞哭着说,“孩子没人经管,我走不开。要是出了事,我得后悔一辈子……”
齐岩给村支书打了电话,又开始组织全村车辆。他对冯春来说:“你有车,一块儿去。”冯春来坐桌上,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嗨,我凑这热闹干吗!”他有些失望。“行,你先忙,我进城去了。”冯春来说着,跳下桌子。
村民两人一组,分头去了庙沟、银湾、黄家沟,约定最迟十点下山碰头。齐岩一人去了瓦石沟。半路,黄杨打来电话:“省地勘院的专家说这附近有矿,我明天去你们村看看……”“老姚不见了,我正进山。”他打断黄杨。黄杨问了情况,也焦急起来,说:“我很快过来!对了,我联系下林场,请他们一同进山。他们熟悉情况。小齐,你注意安全!”
车停在沟口处。两个月前,何副部长一行就是在这里发现了火情。这个沟里栗子树最多。他从后备厢取出砍刀、手电筒,进了沟。他挥刀砍着藤条和灌木,无数飞虫笼罩着他,如同黑纱。溪边盛开无数深蓝的小花。一群白蝴蝶双翼竖起,栖在横跨小溪的枯木上。“老姚!”他大喊。扑通一声,野鸡从灌木中飞起,几乎撞在他怀里。暮色沉沉。他打开手电。手电的光在暮色中渐强,水流声远去。
一道黑影掠过。“老姚!”他喊出声,但立即意识到那并非老姚。影子跳上大石头,扶住一棵白皮松。“喂!”他追上去,手电晃了晃。那人一身黑衣,手捂住头脸,鹰一样蹲坐。“你是哪个村的?”他问。那人放下手,露出满是疤痕的脸。是姚明强。“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姚明强不理问话,说:“你沿着小路走,我去林子里。”姚明强声音沙哑。“你不是去江苏了吗?”他又问。“我在林子里。”姚明强摸出一把砍刀,跳下石头,进了山林。“喂,我俩一道走,有个照应。”他高声说。林中亮起手电的光,晃了几下,不见了。
他想起姚明强常半夜上山,熟悉山里的情况。他继续向前,紧盯手电的光圈。“老姚!”他不断地喊。渐渐,他忘了恐惧,也不再焦虑。他关掉手电,让眼睛适应黑暗。到了半山腰,他坐下休息。月光洒下,照得草木生辉,远路如凝霜雪。他辨认着风声:风经过针叶林时,宛如波涛拍击悬崖;经过槭树林时,则是细碎的哗哗声,仿佛大雨落在沙滩上……远处有野兽孤独的嚎叫。沉静的气氛包围他。他融进了山林,感到了勃勃生机。他猛地惊醒,回到现实中来。他站起来,高喊:“老姚!”山下停了几辆车。有人下车,一手拿着手电,一手举着扩音器,喊:“老姚、小齐!”声音尖细,一听就是黄杨。他打开手电,晃了晃,作为回应。他看着远近的山影,恍惚中一切都邈远了,只有土地越来越近。
作者简介
牛利利,1989年生,甘肃会宁人,毕业于兰州大学,哲学硕士;现居兰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长江文艺》《青年文学》《作品》《清明》《飞天》《广州文艺》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部分作品被选载;小说集《兰若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9年卷,作家出版社)。
责任编辑"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