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如云
2025-01-24刘汀
有很多文学作品都会写到街坊邻居,而北京当下的街坊邻居则与众不同。他们可能有新北京人也有老北京人,其中充盈着京城百姓活色生香的市井气息。本篇以街坊邻居的视角,塑造了“富贵哥”这一全新的人物形象,气韵生动,惟妙惟肖,为“新北京文学”人物画廊增添了独一无二的“这一个”。
1
全球厄尔尼诺,夏季的表现是多雨,三两天一场,一场三两天,北京差点儿下成南京。已然入伏,雨多本是好事,凉爽、湿润。可我要搬家,最怕赶上雨天。奈何房租到期,房东涨价。疫情已过,涨一点儿也能接受,我想连签四年,挨到儿子上完小学。房东回得干脆利落:一年一签,长租免谈。谁都能想象出,明年此时,价还得涨。索性另寻了个便宜点儿的住处,搬出去,不受他辖制。
我们开始收拾东西,屋里乱糟糟。老婆一边打包一边感慨,还是想回自己家住。她说的自己家,是我们前些年买的小房子。小区叫海棠苑,在海淀和朝阳的交界处。一个小两居,勉强六十平,除了主卧还算宽敞,卫生间、厨房、次卧都挤挤挨挨,过道更窄,两人同行,有一个体重超过一百五,就没法转身,跟挤早高峰地铁似的。也有优点,小区门口就是个公园,小月河穿园而过;再走两步是个“大众点评”上搜得着的景,叫海棠花溪。一入花季,河两岸海棠灿烂,水清草绿,让人愉快。说真的,这个家除了小点儿,别的都还好,我也挺怀念那儿的。
其他都已分类装妥,只剩杂物间了。这些东西,平时用不到,又不舍得扔,此刻才下决心“断舍离”给收废品的。几乎清空的时候,老婆收拾出一个信封,拍掉尘土,打开,是一幅字。
有用吗?她问我。
接过来,一抖搂,四散的灰尘让我恍惚了一下,定睛看看,才想起它的来处。这是我花一千块钱买来的。
留着吧,我说。
字写得没什么可看,废纸而已,不值当装裱挂起来,之所以留着,是想起了把它卖给我的富贵哥。
富贵哥是我们海棠苑的邻居。奇怪,很多后来没再见的人,我记得名字,甚至能背出他们的电话号码,可就是回想不出具体样貌。唯独富贵哥,只要这三个字一跃出,他的模样便立刻浮现眼前:锃亮光头,潮红面色,光洁皮肤,脖子上戴大金链子,还围个脖套,身穿黑皮衣,脚蹬人字拖。
想起他,是因为心里老觉得欠他点儿什么。
2
富贵哥是我给他起的名。
五年前,我刚搬到海棠苑,买了一辆电动车。为了一家三口能同时出行,又网购了儿童座椅。我自己装,拧螺丝拧得本来腱鞘囊肿的右手疼得不行,那座椅却总不牢靠。正懊恼,一只手伸过来,说,挺大个老爷儿们,干活儿没个样儿,给我。我扭头,见是个光头,脸上不但没胡子,甚至眉毛都简省得快看不见了,血管明显,纹路像刚剥出来的茶叶蛋。我对这张脸有点儿印象,知道是住一个门洞的邻居,但具体情况却不甚清楚。
大哥三两下装好儿童座椅,拍拍粉红色坐垫,说:闺女?
儿子,我摇摇头说,买的时候没注意颜色。又说,谢谢谢谢,麻烦您了。心想,这时候要是掏根烟递过去,就好了。可惜我除了应酬时喝多了,很少抽烟,兜里也不备烟。以后应该装一盒在身上,又想。
儿子都是白眼狼,还是闺女好。他搭了一句,听起来颇有感慨的样子。
我俩都起身,蹲太久,腿有点儿麻,我一个趔趄。
别动。他扶我时大喝一声。我吓一跳,本来就麻的腿止不住哆嗦。
他武林高手般移形换位,飘到我身后,没等我做反应,后脖颈已被捏住。我心里大骇,搞不清他到底要干吗,本能地转身,那双手突然用劲儿,脖颈立刻一阵酸痛,脑袋酥如过电。
他好像在给我按摩。你知道,人的肩颈,被这么冷不丁一捏,像是给紧绷的钢丝绳卸了劲儿,立刻松快了。他的手有点凉,但又不是特别凉,像夏天放了一会儿的冰水。
他捏的不是我肩膀,是我颈椎正后方微微凸起的地儿。
富贵包。他说。
啥?我没听懂。
年纪轻轻,你这富贵包不小啊,得重视。他边揉边说。
我明白了,他说的是因为长期久坐和脂肪堆积,在颈部形成的一个凸起,俗称富贵包。我还真没注意到自己长了富贵包,长期伏案果然“折腰”。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捏着脖子揉搓,尴尬而别扭。我趁他松劲时迅速转身,哈哈笑说:没事没事,最近胖了。
他面容严肃:赶紧治,要不严重了能瘫痪。
嗯嗯。我嘴里哼哼着回答。
这会儿我才注意到,大热天,他还穿着高领T恤,外挂一条金链子,阳光下挺晃眼。大哥掏出手机,说,来吧,上下楼住着,咱加个微信,有啥事说话。你要看病,咱医院有人,协和、301、北大、人民,咱的朋友遍天下。
我掏出手机扫他,刚通过,他电话就响了。他指着屏幕说,你看你看,我正给一个朋友联系手术大夫呢,也是多少年的一个哥儿们,我给他找个院士做手术。院士,那可是给领导人看病的,看我面子,帮他切掉肚子里的瘤子……
犀牛吹上天,我差点笑出声,赶紧用咳嗽掩饰,趁机摆手,表示自己要接孩子,得马上走。大哥也摆手,那摆手不像一般人,像伟人在和群众挥手,动作缓慢,摆动幅度不大,摆到一定角度戛然而止。再看,又像是汽车雨刷器。
我跨上电动车,到附近公园转了一圈,才做贼一样回了家。
后来我渐渐发现,这老哥不管碰见谁,第一眼就先看人家后脖颈。但凡鼓起来一点,他必定双手捏上去,非给这富贵包来几分钟按摩不可。没有包的,他也伸手拍拍,说:挺直了腰板,小心以后长富贵包。
“富贵哥”就成了我给他微信的备注名。
当天晚上,我被拉进了一个群,名叫“长长久久”。我们住9栋9号门,看来是个邻居群。群里几十个人,有的备注房间号,有的备注网名,也分不清谁是谁。拉我进群的倒清楚,是富贵哥。进就进了,有事联络确实方便些。
十几分钟后,我正洗澡,放在旁边窗台上的手机嘟嘟嘟响起来,有人拨视频。我一脑袋泡沫,看不清是谁,伸手摁掉。对方又接着拨,我再摁掉。视频第三次拨过来,我怕单位有急事,关了水,披一条浴巾接通视频。这时看清了,镜头里是富贵哥。
没等我张嘴,富贵哥一通疾风骤雨般的输出:兄弟啊,你这办事不敞亮啊。我把你拉进咱们楼群了,你多少得吱一声,给大伙问个好,是不是?都是邻居,还是得懂点礼数,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以后有什么事,远亲不如近邻啊。我把你拉进去,你一句话不说,好几个人都问我你是搞推销的还是骗子。我给人家解释半天,后来没办法了,我发了50块钱红包,大伙才消停了。
我转身,一不小心碰到花洒开关,一股凉水直冲天灵盖,刚要起来的火气,立刻给浇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连忙道歉,说自己确实疏忽了,马上就群里发消息给大家问好。
富贵哥见我态度诚恳,语气缓和了些:赶紧啊,还有,我替你发了个红包,你得把钱转给我。
没问题没问题,我立刻马上现在就转。我说。
关了视频,我赶紧给他发了个红包。人家替我发了50块,总不能就还50,我转了66,多一包烟钱,数字也吉利。
富贵哥秒收,然后给我回了一个大拇指加两个字:上道。
我擦了擦身子,坐马桶上,又去群里看。他确实发了红包,没诳我。我赶忙留言感谢富贵哥,说自己是401新来的住户,请大家多多关照。邻居们比其他群热情,一串表情包轰炸,都是热烈欢迎、亲人你好、相亲相爱一家人。还有一个直接说哪天来暖房,吓我一跳,赶紧回:刚搬来,还没拾掇利索,等收拾好了请大伙来做客。退出的前一秒,我往上滑了下屏幕,刚好滑到富贵哥发的红包,好奇点了一下,竟然还没抢完。我抢了一毛钱。顺势看了一下别人,发现都是一毛钱。原来这老哥发了个五块钱的均包,一共五十个,每个一毛钱。
我立刻明白自己被忽悠了。吃一堑长一智吧,跟这样的人当邻居,得处处小心,谨遵非必要不接触原则。
晚上睡觉,我跟老婆说,楼上那个整个脑袋都没毛的大哥,你注意点儿,这人太鸡贼。
老婆说,你说话怎么那么损,人家那不是还有睫毛?
你见过他了?我问。
刚搬来那天就见了,人家还帮我搬了一次东西,为了感谢,我从你的华子里抽了一盒给他。我虽然不抽烟,但家里备着一条华子。来了抽烟的客人,掏出一盒来装装样子。
我听了,真是又想气又想笑,最后只说了句:反正少主动搭理他就行了。
你不搭理他,防不住他每天都搭理你。
先是我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长长久久”群里的消息。七点,富贵哥雷打不动地发当日的限号情况和天气预报,并仔细叮嘱加减衣服、带雨伞之类;遇上个什么节日,还有特制的表情包和小视频伺候,每个里面,都少不了他那颗卤蛋脑袋。我心想,这哥们肯定没工作,有也是在居委会挂闲的那种。我立刻把“长长久久”群消息折叠,眼不见为静。
再是几乎每天下班回来,都见他靠着一辆黑色大众,在那儿跟几个人边聊天边抽烟。他说话张牙舞爪、口吐飞沫,这架势不用猜,必定是又在吹牛。男人吹牛都一个样,我喝多了,说起过去在大学时的豪言壮志,也这副熊色。我要么绕着走,要么把手机放耳朵边,假装打电话。他跟我打招呼,我就点点头,示意自己不方便多聊,赶紧钻门洞。小偷一样跑爬上四楼,进屋关了门,才长出一口气,几乎是过地雷阵的感觉。不免又觉得好笑,我又没拿他家东西,怕什么呢?可下回遇见,我还是落荒而逃。
3
总有逃不掉的时候。
搬到海棠苑第二年的夏天,北京最热的一日,才上午九点,地表温度就过了四十摄氏度。下午,淤积的热量,已经把地球烤成了一颗干炸丸子,我开一辆比亚迪电车回来。车是几个月前买的。我摇了八年号也没摇到,后来转为申领新能源车牌,不久拿到资格,六个月内有效,便拿出全部积蓄买了一辆车。小区里没车位,车就一直停单位楼下,最近单位物业装修,没法停了,只能开回来。
小区周围的路边都停满了,只有靠近门口还有个空,但那个空看起来跟我的车一边长,老司机应该能停进去,我一个新手,有点儿费劲。费劲也没招,只能一点点往里面挪,惹得后面被堵的车不断鸣笛。
过了十分钟,还是没停好,路上已堵了七八辆车,嘀嘀声的长度能听出司机们的不满。我想算了,先开走绕一圈再说。这时,有人啪啪啪拍车窗。我摇下车窗,一颗光溜溜的脑袋杵进来:干吗呢干吗呢,会不会开车啊,路是你们家的?堵多长时间了!
眼前金光一闪,竟然是富贵哥。富贵哥也认出了我,口气立马变了:哎哟兄弟,是你呀,别急。新手?来,你下来,我给你停进去。
我赶紧下车,他三两把轮就把车停进了窄窄的空当。
多谢老哥,你车技真好,一看就是老司机。我连声道谢。
富贵哥没搭理我,跑回去开自己的车。他的车开过来,停下,说:上车。
人家刚帮了忙,我不可能拒绝,就去拉后座的门。锁着。他扭头看我,眼神里像有把小刀子,意思大概是你怎么回事?坐前面来!我赶紧坐到副驾驶。富贵哥的车绕到附近的加油站加了油,十分钟后才进小区,停在9栋9门楼下。楼下有两处安装了地锁,像是车位,但又没画线,应该是自己装的。这十分钟,是我这半辈子度过的最漫长的十分钟,比高考时数学卷的最后一道大题还难。富贵哥手机倒扣在驾驶台,一直响,但他视而不见,全程一言不发。我几次想说点儿什么打破尴尬,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有几句话到了嘴边,又颤颤巍巍滚回肚子里,像是喝多了想吐没吐出来的半消化食物。
富贵哥似乎并不打算下车,我也只好干坐着。
我想起今天自己带烟了,赶紧掏出来,递给他一根。是的,我开始抽烟了。我自己都记不清从哪天开始,总想点上一根,让那团淡青色云雾到腹内游走一圈,然后喷吐出去,笼住眼前,把自己跟这个世界隔开那么一小会儿。这一年过得艰难,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可以把任何不顺都归咎于疫情。业绩不佳,家庭矛盾,股票大跌,一切都是非战之罪,一切都是疫情闹的。
点儿八的中南海,四块钱一盒。他瞅了一眼,接过去说:我平时只抽华子。
您将就,下次给您带华子。我给他打火,心想,刚搬来那天你就抽我一盒华子了。
他肺如风箱,一口气吸掉少半根烟,长长一口气吐干净,说:你这人啊,搞电脑的吧?
您眼亮,我是码农,写代码的。其实我真正的工作是一家网络金融机构的业务经理,往外借钱,我从利息里抽点佣金,也忽悠人们往里存钱,我也抽佣金。我不想告诉他真实情况。
“怪不得,情商太低,不懂人情世故。没事,不懂我教你。我今天帮你个忙,这大热天的,不得请我吃个便饭?就算我不帮忙,咱们邻居兄弟住这么久,聚聚也没毛病吧?”
剩下的半截烟,他一直叼着,却不吸。
我没想到他这么直接,话已然说到这儿了,我只能顺着坡下驴,忙说:是是是,该聚。做邻居一年多了,也没跟您好好聊聊。又想起来,有一次我家包饺子,饺子上桌,发现醋瓶见了底。我还好,我老婆山西人,吃饺子必须蘸醋,她出去买,门口碰见富贵哥,得知情况,把家里的半瓶醋拿给我们了。我们稀里糊涂,竟然忘了买一瓶新的还回去。
走,我带你去我哥们儿开的饭店,味道杠杠的。他见我上道了,立刻欢快起来。
我心里一紧,想,可别给我整到一五星级饭店或者高档海鲜店,一顿饭把我半个月生活费给造了。按照最近的收入情况,可能不止半个月,得一个月。
还好,他哥儿们的饭店就在小区旁边。我们那栋楼往北,有一溜菜店水果店粮油店,大多是居民把房子掏个洞做成的小门脸。一堆门脸,像多少年前的集体照,组成每个摊位都独门独院的市场,日常采买挺方便。再往北,入一条斜胡同,左手第一家是个家常菜饭馆。店名就叫“家常菜”。我们好像点过几次他家的外卖,木樨肉做得挺地道,芡勾得油亮,我儿子特喜欢吃里面的黄花菜。
既然是家常菜,我就放心了,两个人可劲儿吃,三百块钱顶天了。
我说自己最近吃中药,喝不了酒,只能以茶代酒。他说没事,我自己喝。我问他喝什么,他嘁一声:我们老北京只喝二锅头。我跟老板要了一瓶白牛二。热菜还没上,只一盘拍黄瓜、一盘花生米,富贵哥就喝了三杯。等木樨肉、熘肝尖、水煮肉片、炸带鱼上来,他反而喝得慢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端酒杯的时候,他兰花指跷起来,竟然有点遗老遗少的意思。我喝的是寡淡的茶,偶尔端起来跟他碰一下。过一会儿没端杯,他就自己端起酒杯,说:我替你敬我自己一个。还没等我端起茶杯,他已经喝干了。如此三五次,我也就不着急去跟他碰杯了。感觉他可能是一个人喝酒习惯了,有酒就行,不在乎跟谁喝,喝酒的节奏也是随心所欲。也就突然想起,这么久了,从没见过他家里人。富贵哥年纪得有五十几,父母不在了也算正常,没有老婆孩子就多少有点奇怪。不过这属于个人隐私,咱也不方便问。
富贵哥说,你车刚买的?
我说是,提车才几个月。
那你这房子呢,是租的还是买的?
买的,按揭,每个月得还八千多,三十年。
咋想的,买这老小区,你没看院里乱七八糟的。咱们这个院儿,看着跟一般小区差不多大,但其实是三个小区,而且有四个物业。
当时也没考虑那么细,就是觉得位置不错,离医院近,地铁也不远,旁边还有个幼儿园。
那倒是,这房价就靠这几处撑着呢。你没车位吧?
我摇头,说,问过中介和物业了,车位早就没了,出多少钱都没人卖。
富贵哥吐出几根带鱼刺说,他们家这带鱼炸得时好时坏,刺都没炸酥。妈的,扎嗓子眼我就去告他们,最少陪我五百块钱。
我心想,老板不是你朋友吗?嘴里说的却是:哥,你知道小区里谁租车位吗?
咱们楼下不是有俩车位吗,都是我的,我装了地锁。你一个月给500块,我租给你。203租了两年,搬走了,我正寻摸下家呢。
那个车位合法吗?我问他,问得有点心虚。我找物业了解过,小区里的正式车位是用白漆写了号码的,没写号码的都是非法车位,比如我们楼下的,其实堵了消防通道,万一有个火灾地震什么的,阻挡救援要负法律责任。但每栋楼下确实都有好几个这样的车位,也确实每天都停着车。
“在这小区里,我就是法。”
富贵哥气势上来,酒杯蹾在桌子上,震得水煮肉片上面那层红油荡起麻辣波纹。
可我看楼下的告示,说是物业最近要把小区的地锁都拆了呢。我又说。
他敢!红油继续波动,好像海底有火山持续喷发。
我心想,也行,我先停着,啥时候拆再说,总比停在路边强。
饭吃完了,他的脸更红了,皮肤薄得像熟鸡蛋清外面那层膜,血管在里面纵横交错,几乎能看见青色的血在流动。
我俩往回走。进门洞,上到4楼,我跟他告别。
富贵哥说,要不,你先交三个月租金?
吃过他的亏,我早就防着这招,连忙说,这事还得回去跟媳妇商量。再说,刚才付完饭钱,我手机上也没钱了。我把微信的余额给他看,上面只有96.70元。
富贵哥说,嗨,兄弟,没想到你也是个“妻管严”啊。男人啊,可以生个孩子,但没必要娶媳妇,一个人多自在。只要你结了婚,哪怕娶的是个仙女,过久了也烦。得嘞,那咱回见,我那地锁没上锁,你明天回来直接停那儿。就俩车位,你一个我一个,停哪个都成。
我连忙道谢,说跟媳妇商量好,马上付租金。
富贵哥朝我伸手,我愣一下,瞧见他眼神落在了刚才没吃完打包的菜上。
我立刻递过去,说:味儿确实不赖,热热还能吃。
他点头,说,那带鱼得重新过下油,骨头炸酥了才好吃。
富贵哥慢悠悠上楼。我进门,老婆孩子都睡了。打开冰箱想找瓶水喝,一开门,剩饭剩菜味直冲脑门。没有矿泉水,我把儿子的酸奶掏出一个喝了。
酸奶这玩意儿,忒烦人,你老觉得已经喝干净了,可再吸溜一下,总能吸上那么一点儿来。我叼着酸奶吸管,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发愣。窗外树影摇晃,路灯昏沉,偶尔有人夜班后回家,脚步声缓慢滞重。睡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希望今晚不要再做梦了,尤其不要再做发洪水的梦了。这半年来,我已经被淹死十几次了。都说做梦发洪水,注定要发财。可我不但没发财,工作都岌岌可危了。
4
车停在楼下,的确方便不少。
富贵哥依然每天发布天气预报和限号消息,偶尔还有些搞笑视频。因为这个群消息屏蔽了,我基本上没看。不过他偶尔在群里@所有人时,还是会瞅瞅。我后来听楼下的邻居说,富贵哥本来不是群主,经常在群里㨃群主不作为,群主被搞烦了,便让位给他。
我拎着一兜苹果上6楼,敲开他家门,一是表示感谢,二是把车位的租金当面转给他。
门开了,富贵哥就穿一个裤衩,满身拔罐的紫红痕迹,像个光溜溜的七星瓢虫。看到我,富贵哥说等一下,回身关了门。我以为他是要穿上衣服,哪想门再次打开,他依然光着,脖子上倒围了个颈椎套。
他指了指脖子:颈椎不好,怕风,兄弟进来进来。我这几天闹毛病,差点儿嗝屁着凉了。
我刚要进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拎着包冲出来,把我撞个趔趄。这女人看着比富贵哥还要高壮。
我心里大骇,想自己是不是撞破人家的好事了。只是已然如此,再撤也来不及,索性装作看不懂吧。
我把水果递给他,说老家寄来的,自己家院子里栽的果树,没打农药,甜。其实当然不是,就是在水果摊买的。我打开手机,把车位租金微信转账给他,就准备告别。富贵哥却硬拉着我进屋。我也不敢太挣扎。被一个只穿了裤衩的中老年男人硬往屋里拽,这感觉挺恐怖的。后来,听到了对门屋里的脚步声,害怕有人出来,赶紧闪身进了他家。
常见的两居格局,空间挺大,客厅尤其大,摆着老式的暗红漆沙发椅、茶几。窗台附近是空气净化器、加湿器、一张简易行军床,还有些看起来像是理疗仪之类的东西。
一股香味儿从厨房源源不断涌出来,火上应该煮着什么东西。
富贵哥坐到沙发椅,红裤衩根本遮不住关键部位,我的眼睛只好一直盯着墙上的画。画上是盛开的牡丹,一派绚丽,题着八个大字:国色天香,荣华富贵。盯久了,就看见那幅字旁边,还挂着一个相框,因为有点逆光,之前没太看清。我眯起眼睛细瞅,照片上是个小姑娘,也就五六岁的样子,扎马尾辫,大笑,笑得比旁边的牡丹还灿烂。
富贵哥咳了一声,这声咳又长又深,像是整个肺都压缩成一张纸,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脸上的绯红不见了,换成一种冷色调的白,好像那些毛细血管里流的不再是血,而是牛奶。富贵哥一捏烟盒,瘪了,从茶几下掏出一个口袋,用卷烟纸卷了一根烟,四处找打火机。我摸摸兜,也没带,但是带着烟,犹豫了一下,没有拿出来。烟还是中南海,不是说过的华子。
他走进厨房,撅着屁股借煤气灶的火点着烟,裤衩夹进两瓣屁股中间,像一条红色的深渊。
他叼着烟坐回沙发椅,指了指自己旁边,示意我坐。我看附近还有个小马扎,赶紧抻开,坐他斜对面。
我腰不好,坐这个得劲儿。我说。心里想,你不是平时都抽华子么,这怎么自己卷旱烟了?
我老婆。
谁?
刚才那个女的,我老婆。我们闹离婚呢。
哦哦,是嫂子啊,刚才都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失礼了。
我给她做她最爱吃的炸酱面,给她炖鸡汤,她竟然跟我离婚,还想我净身出户。他妈的,当我是什么?这房子至少有我的一半,这些年我给她家当牛做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说得激动,烟卷戳到桌子上,火灭了。他其实一口都没抽。
我站起来,说还有点事,先走。
他伸手摁住我肩膀,说:别走了,在家吃炸酱面。那娘儿们不吃咱们吃,我今天让你尝尝什么叫正宗老北京炸酱面。
他走进厨房,把火关了,从旁边案板的铝盆底下扯出一团面,开始咣咣揉面。这景象真是没法形容,一个只穿三角裤衩、脖子上戴颈椎套、头上脸上没一个根毛的男人站在厨房里,揉面……我总觉得这场景在短视频里看见过。
我有点发抖,觉得富贵哥既可怜又可笑,想还是赶紧撤为妙。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我赶紧开门,是我老婆。
你干吗呢?家里来人,咋还不回来?
马上马上,我说。然后对厨房里的富贵哥喊道:老哥不好意思我家里来客人了,我得回去了,下次再尝你的炸酱面。
说完,我冲出门,拉着媳妇嗵嗵嗵下楼。我从来没像这一刻这么感激我媳妇,刚谈恋爱的那会儿第一次亲嘴都没有,她今天就是个踩着七彩祥云拯救我的英雄。
几个月后,我下楼,看见小区广场聚集着一群人,还停着几辆叉车。邻居说,居委会和物业的来拆地锁,所有不符合规定的地锁都要拆掉。有的车停在那儿,地锁在车下,没法拆,就用叉车把车挪走拆。我想起来,楼门上的确贴着告示,说这两天拆地锁,让大家把车停在别处。“如有损坏,责任自负”,告示的最后是八个大字,跟着八个感叹号。
富贵哥也在人群里,情绪激动地喊:我看谁敢拆,我一会儿就躺在车旁边,要拆,你就从我身上轧过去。奶奶的,我都在这儿住十几年了,这俩车位就是我的。当年分给我们家房子时带的,我两套房,俩车位,你凭什么拆?
我心想,没想到穿上衣服的富贵哥还挺硬气。业主和物业互相嚷嚷,各说各的理,几乎打起来的架势。富贵哥喊了一阵,说,你们继续,别惯他们丫的,狗娘养的,实在不行跟他们打。我抽根烟。
他从人群往后退,刚好退到最外围的我旁边。
富贵哥嘘了一声,说:赶紧走,一会儿真打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拉着我到了一个拐角。
哥,咱们的车咋办?要不先挪走,我怕他们来硬的。
他拍拍我肩膀,说:你就停着,我还不信了,他们要敢拆我的地锁,我就跟他们死磕。有我呢,怕啥?
我心里虽然忐忑,但一想,我给了他租金,他保证我的车位,这是他的责任;二想,从他的表现来看,的确是个有点混不吝的狠人,物业最怕这种人了。就说,那行,全靠老哥了。
下午,还没下班,我老婆打电话过来:咱们车让人家给撞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不是在楼下停着么,怎么撞的啊?
我也不知道,我老婆说,我刚回来,看见车后门那儿掉了好几块漆,还有一处凹陷。
等我回去看看吧,没事,有保险呢。我说。
没想这天单位事儿多,我们组一个同事,把钱借给一个未成年的高中生了,那孩子偷了表哥的身份证借钱,还不上,表哥买房贷款,发现征信出问题,带着人来找我们闹。好不容易把这事解决了,领导又趁机开了个会,开会的内容不是吸取教训,反而是继续鼓励大家这么干。大家也无力反驳,最近正传言要裁员,都怕丢了饭碗。网络金融火了两年,那时候,随便一个业务员手上都有几千万的流水,有人存,有人借,一来一去利润很高。但这几年互联网金融频频爆雷,一般的套路老百姓已经免疫,业务越来越难做。为了维持,很多公司开始向下渗透,目标人群从白领转移到了刚入校的大学生甚至高中生,再往下就得上山下乡了。
我回到楼下,用手机电筒照着查看,搞明白怎么回事了。那痕迹,定然是用叉车挪车时磕碰的,往车底下一看,果然,地锁没了,地砖碎了两块。再看旁边的富贵哥的车,地锁虽然也没了,但完好无损。上楼的时候,我想明白了,他肯定提前把车开走了。
我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榆木脑袋,怎么又信了他!
5
小区对面是个公园,公园里有块空地,之前是土场,我们搬来的第二年,改造成了塑胶广场。天气晴好的上午,有壮硕的老人在那里练四五米长的钢链鞭,噼噼啪啪。抽着抽着,空气就被抽烫手了。下午,多是孩子们的自行车专场,叽叽喳喳,风驰电掣,像刚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鱼。傍晚时,自然就成了老头老太太们跳广场舞的地方。
附近树林里,还有个小沙坑,从早到晚都被孩子们占领。晚饭后,我和老婆带着即将上幼儿园大班的儿子去沙坑玩,远远看到广场上一群人在跳舞。隐约传来的舞曲,不是凤凰传奇,也不是筷子兄弟,节奏不快,甚至有点抒情。老婆跟儿子堆起沙堡,那沙堡建成,儿子一掌击得粉碎,哈哈笑个不停。老婆皱眉说,辛辛苦苦堆起来,你一巴掌就毁了!再堆啊,儿子说。他们就又堆了一个,完成后,这次他一脚踢碎。我明白了,他在这个游戏里所有的快乐,都集中在沙堡坍塌的那一刻。
我溜达到舞场附近,终于看清他们跳的是一种交谊舞。男的搂着女的,或者男的搂着男的、女的搂着女的,慢三步绵软,蹦擦擦,蹦擦擦,悠悠荡荡,竟蛮有风情。在众多成双成对的舞者中,独有一个单人,全身花衬衫花裤子,头上光光,大金链子随着身体晃来晃去,不是富贵哥是谁?
我立刻好奇起来,坐到旁边水泥砌成的椅子上,点一根烟,看他们跳舞,主要是看富贵哥。他跳得极为投入,好像整个舞场只他一人,不,是两个人。另一个是他幻想出来的舞伴。他做出搂着舞伴的动作,手臂弯着,脚步轻盈,光头和链子在傍晚的灯光中偶尔闪亮一下,却反射不出任何有形之物。他和其他人还有个不同,就是他的手臂抬得比别人低,也就刚到胸口。可能是有肩周炎,胳膊抬不起来,我犯肩周炎的时候就这样。
我看到了不一样的富贵哥,他像挂了彩灯的云朵,无比轻盈的云朵,在人缝中穿插、飘动、旋转。我想,他心里一定有处他人无法抵达之所,那里繁花与枯叶并存、白雪和污泥同在。这一刻,我忽然对他充满艳羡,他比我更自由,虽然他搂着的不过是个虚拟的人,而我,连跳舞的冲动都没有了,像块水泥凝成的石头——屁股底下坐的这种。
天更黑了一层,显得路灯更亮了一些,但整个广场的光线却变得更暗了。那些人仍在昏暗中舞蹈,彼此搂得更亲密,音乐声似乎淡下去,彻底成了背景。富贵哥已把想象的人搂到肩膀上,随越发缓慢的节拍挪动着。在晃动的光线中,我似乎看见,他的一只手还在轻拍那个人的背,像在拍一个疲累了熟睡的孩子。虽然他拍的实际是虚空,我却感到了某种安慰,似乎他的手也落在了我背上。
转个月中,就到了中元节。每年此时,都有人在路口焚烧纸钱给祖先,遥寄哀思。我则正式失业,网络金融业务一个接一个爆雷,国家的雷霆整顿也挡不住一大群人的钱被老板卷走。我们公司还算好的,在解散前基本上平了账,否则,我得被自己招揽的那些客户打死。我们那款理财App,彻底成了电子垃圾。刚进这个行业的时候,网络金融正是巅峰时期,我头脑发热,辞掉了银行的工作,一头扎入这滚烫汹涌的浪潮之中。疯狂的人们把大量的钱投进来,另一群疯狂的人,又大量地把钱借出去花掉,一进一出之间,我们利润丰厚。这栋房子的首付,主要来源就是那段时间赚的快钱。但这种疯狂,注定只能是昙花一现。如今浪涛过去,大鱼随之入海,我们这种小鱼小虾,只能留在河床的泥淖中挣扎。
放空一周后,我开始每天狂投简历,却没收到一个回音。简历上,我在网络金融公司的四年经历没敢填,写的是“全职奶爸”。如今,我的确成了全职奶爸,早晨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后,到附近的咖啡馆,点一杯冰美式,对着笔记本电脑整日枯坐。我不敢待在家里。待在家里,就会看见锅碗瓢盆,看见衣橱饭桌,看见抽水马桶,然后联想到每个月的生活费、儿子的保育费、课外班费、房贷,觉得房间愈发狭小,每面墙都在向内移动,要把身体里的最后一滴油也榨干。
咖啡喝完,倒一杯免费柠檬水,听旁边的人聊几个亿的大项目,或者看一对情侣互相喂意大利面。就这样坐到下午四点,起身,去小区的那溜儿菜店买菜,回去做饭。儿子幼儿园有晚餐,我只做两个人的饭就行。没了工作,家务上必须表现得积极一点儿。我能感觉到妻子的不满,妻子的不满后面,是岳父岳母的不满。当初,他们极力反对我放弃银行的工作投身网络金融。这段时间,家庭气氛日趋紧张,儿子即将幼升小,可连拼音还没学会,算数也不利索,掰着手指头都算不清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我跟妻子两个人的火气都撒在了他身上。我跟儿子发火,妻子指责我,我们两个吵起来;她跟儿子发火,我又指责她,我们还是会吵起来。家成了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三个人没头苍蝇一样胡乱撞,哭声喊声吼声,每天人人都是带着怨气睡着的。甚至有邻居在群里发消息:谁家啊,天天呜嗷喊叫,还让不让人休息了。富贵大哥秒回复:就是,做人得讲点公德心,太没素质了。我不敢回话,只能装聋作哑。
失眠找上了我,这没什么意外的,一个失业的中年男人,如果还能睡得着觉,那才真叫没救。我靠在沙发上刷短视频,刷到眼睛发干,再回到微信上去看各个群,一条消息都不放过。以前屏蔽、折叠的群,最近全都放出来,万一谁在里面发个招聘信息什么的呢?翻了好几个群的聊天记录,都是些俄乌战争、心灵鸡汤、推销化妆品之类的,没什么有用信息。接着,我翻到了”长长久久”。每天发言最多的依然是富贵哥。我已经找到规律,如果他有段时间没发言,一定是病了,只要病好,他的发言绝对定时、足量、到位。这一天,除了常规的天气预报、限号信息,他还发了一首诗。诗是网上抄来的打油诗:
养儿才知父母恩,父母恩情似海深。
一朝父母离我去,我思父母独伤心。
生儿育女循环理,世代相传自古今。
为人子女要孝顺,鸟兽尚知哺乳恩。
父母本是亲骨肉,爹娘不敬敬何人。
养育之恩须图报,望子成龙梦成真。
孝顺家风世世传,绵延不绝代代兴。
后面还附了几句话:邻居们,明天就是中元节了,大家都给父母烧点儿纸,别让他们在那边短了钱花。父母健在的,买点儿东西回去给爹妈做顿饭,陪陪他们。你再牛再厉害,也是你父母的儿子女儿。祝全天下的父母都健康长寿!!
我恍惚了一下,中元节,我似乎从没给父母烧过纸。大学毕业两年后,父母亲在三年内相继过世,我就再没了老家。他们才走那几年,每到清明节,我都赶回去扫墓。后来,隔两年才回一趟老家,到他们坟前磕两个头,烧几刀纸,仅此而已。再后来,尤其疫情开始后,连这个也省掉,省到我几乎忘了他们曾活过。看了那首诗,我突然特别想父亲母亲,在我人生困顿的时候,他们重新从虚无中凝聚成人形,再次回到父母的位置上。
不能只是想,我也得祭奠一下。我去医院附近的寿衣店买了纸钱,藏在楼下的一处树丛里。我不敢往回拿,拿了老婆肯定要说晦气。我不想在这个日子跟她吵架。
这天半夜,我把纸钱在小区附近的路口点燃,面向北方跪着。我不知道这些钱能不能跨越千里,回到我家的坟地,被父母收到。我想跟他们说一下自己的难处,可是再一想,他们一辈子过得比我还难,跟他们说了,又能怎么着?谁也保佑不了谁,是福是祸,最后都得自个儿熬。
纸钱烧起来,火光让夜晚变得更黑。真奇怪,一点儿火苗就能把周围大厦的灯光给遮蔽掉,视野只及几米远,其余都是深沉的黑暗。我努力在脑海中浮现父亲或母亲的面容,他们出现了,却缥缈而模糊,像是水泡过的照片。这时候,我也明白了人们上坟时为何要嘴里念念叨叨,因为不说话,你就没办法确认那些逝去的人生活过、存在过,甚至连自己也怀疑起来。我也念叨,告诉父母,这两年因为疫情没回去看他们,让他们把这些钱收了,该吃吃该喝喝,那边没病没灾没新冠病毒,他们好好享福。
脑海里的念头如炸响的烟花,四处飞溅,落在树上,熄了,落在天桥上,灭了。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把我拉回到现实中。纸钱还在烧,明明暗暗,天却刮了一丝风,让火焰更活泼了,左冲右突,似要涨破无形的束缚。接通了发现,不是语音电话,是视频。对面是大学同学里仅剩的一个朋友,知道我最近失业了。
他问我,干吗呢,你那边怎么有火啊?
篝火晚会,我说,我跟几个朋友来露营了,他们点的篝火。
我不知道自己为啥要撒谎,可能就是不想跟他说我在给父母烧纸。
你还挺放松啊,他说,那我就放心了,你好好玩。我刚才给你发了个招聘信息,我觉得挺适合你,你一直没回复我,就提醒你一下。觉得行就赶紧投简历,我有个朋友是这公司的HR,第一关肯定没问题。如果你进了面试,我再帮你打探。
谢谢谢谢,我说,要是成了,我请你喝酒。
我刚挂掉视频电话,就被人一脚踹在了地上。
疯了吧!有人喊,快灭火!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下摆着了,火不大,扑打几下就灭了。严重的是旁边的一辆车的轮胎也着了,有火星被风吹过去,轮胎下刚好积了一团棉絮,火星燃着了棉絮,棉絮又引燃了轮胎。
我还在发愣,一个人影扑过去。那人把上衣脱掉,捂住了轮胎的火苗。很快,衣服缝隙冒出了黑烟。
我认出了那颗脑袋,是富贵哥。
我凑过去,帮富贵哥摁着衣服。过了半分钟,黑烟越来越淡,火渐渐灭掉。
我发现手下是一件皮衣,穿了很多年那种,皮质已经很软,因为被火炙烤,发出一种烧皮子的味道。
火彻底灭了。富贵哥抖了抖衣服,发现没烧坏,他向后一甩,潇洒地套在身上。
嘿,还是老东西结实,一点事没有。富贵哥说。
谢谢哥,得亏你了,要不这次可麻烦了。我渐渐回过神来,说。
咳,今天这日子,理解。这车是咱们小区7栋203的,等下我带你去找他。幸好没惊动消防,要是消防来了,事可大了。
富贵哥带我找到车主,一起看了车况,说好了明天去修车,如果没有别的损伤,我就赔个轮胎钱。如果有别的损伤,再根据具体情况定。
完了我俩一起往回走,快上楼的时候,我说,哥,你着急吗?
他没说话,看着我。
你要不着急,咱去吃个消夜?
那成呀,我正饿着。他回说。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今天也跟平时不一样,话有点少。
我俩本来想去北边胡同的烤串店,路过家常菜,没想到这个点还开着,就拐了进去。
点菜的时候,我问店主:你们24小时营业?
店主摇摇头,说:累了就关,不累就开着。有时候十点关门,有时候到凌晨两点。他努努嘴,我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西装领带,大背头,不像老百姓,面前摆着两盘菜,已经喝了七八瓶啤酒。但他没醉,面色仍然是平静的,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屏幕里透出来的是一个老人唱戏的声音。他看一会儿手机,夹一口菜,喝一杯酒,再看一会儿手机,像是在进行某种固定的仪式。
菜上得挺快,二锅头开了,一人一杯。
你还吃中药呢吗?富贵哥问。
不吃了,治标不治本,连标也不治,爱咋咋地吧。我说。
改天我带你去看看老中医。我有一个朋友,京城名医,祖上是给皇上看病的,一天就看三个人,上午一个,下午俩。我带你去找他调理调理。
嗨,我这个毛病,其实是心病。来咱们喝酒,感谢哥。
借着酒意,我聊到自己最近的失意。挺奇怪的,本质上,我好像挺看不上富贵哥的,鸡贼,爱吹牛,说话没边儿,贪小便宜,可不知为什么又特别信任他,愿意把自己的心思说给他听。他是个好倾听者,不管我抱怨、倾诉还是咒骂,他都有一套说辞,而且这说辞都是顺着我的话风来的。比如我说自己在金融公司的经历,他就说,瞧瞧,这就是资本家。马克思他老人家说得没错,资本家从头到脚都滴着肮脏的血。我吃惊,这你都知道?他摸摸头,说,咱没事也看两眼书的,现在不看了,手机上听书。我这两年也差不多听书破万卷了。又比如,我说家里鸡飞狗跳,儿子看着不聪明,老婆对我不满。他再摸摸头,说,谁的肚子用刀划开,里面都是一泡屎。那么大个儿子,虎头虎脑,多棒啊,我看见都稀罕。你媳妇也不赖,至少把你当回事,愿意跟你过日子。比我幸福多了,知足吧兄弟。
是第几杯酒的时候,他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呢?可能是第三杯,也可能是第四杯,我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是从店主又端着一盘花生米和一份尖椒肥肠坐到我们这桌,并且把角落那个单独喝酒的大背头也拉过来开始,这场酒局才真正深入的。
深入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掏心掏肺,四个半生不熟的男人,就着中元节的夜色,絮叨起自己的人生。不同的是,这絮叨有的是用语言,有的是用行动。
第二天起来,我能记得最完整的,还是富贵哥的故事。
富贵哥说,他老家本在河北延庆,1958年,北京最大一次城市扩容,其中有当时的延庆县。十年后他出生,也就当然地成了北京人。不过他们村在山里,上下不靠,没什么资源,既搞不了旅游,又不适合发展商业,搞农业呢,种瓜种豆比不了大兴、丰台那些地方,没特产,跟河北的农村也没什么差别。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读书好,好到国外留学然后直接留在了美国;姐姐嫁得好,姐夫是外交官,姐姐跟着他在北欧几国迁徙。只有他高不成低不就,但也有个好,就是心态好,知足常乐,随遇而安。
他初中毕业就到市里打工,干过无数工种,因为脾气直,爱较真,大部分活儿都是干几个月就丢掉了。好在,他脑子还算灵活,好交际,九十年代时,经常居中倒卖个东西什么的,能养活自己,甚至攒了点儿钱。也是那一段,他喜欢上摇滚乐,学了一段时间架子鼓,还跟几个朋友组过一个小乐队。不久,他发现那些人之所以带他玩,其实是为了他那点积蓄,钱花完了,他们就把他踢出了乐队。所谓的乐队,一年多的时间里,也就排练过两次,其他时间都是到处游荡、打架喝酒。
自此,他明白自己既不摇更不滚,主要是他其实没那么多愤怒。那段生活里,他认识了一个女孩,也是北京人。人家是真北京,家在四环边,有一处小院子。那时候房地产还没有大开发,北京除了核心城区,很多地方都像是村镇。女孩家的所在,当时还叫村。后来房地产海啸一般,一夜间席卷京城,哪儿哪儿都拆迁盖楼。女孩家那儿也拆了,回迁分了三套房子。其中一套就是富贵哥现在住这套。
女孩家就她一个姑娘,父母想招一个上门女婿,继承香火,给自己养老。富贵哥思虑再三,想上门不上门,不过就是个说法,就算不是上门女婿,岳父岳母跟你一起住,还不是一样?再说了,他们家好几套房子,也不用住一块儿。他就同意了。女孩就把他带回家去,父母虽不甚满意,但能上门的人确实不好找,勉强也接受了。结婚后,他把户口迁到了媳妇的户口本上,自己当然也住进她家里。
日子一过,双方都发现把事儿想简单了。婚前就说过,生孩子上户口,孩子跟媳妇姓。他一想,行吧,只要是自己的种,大不了再生一个,随自己姓。其实他对孩子姓什么并没那么在意,就是觉得自己在他们家,如果什么都不争取,就会越来越被拿捏。结婚半年后,他就感觉出岳父岳母对他的不满,说他不上进,整天不是打牌就喝酒,现在有了房子住,就更不着急了。他们催他找个活儿干,他呢,对活儿还挺挑。比如说,让他去当服务员或者清洁工,一个月给他八千,他也不情愿。如果去小区物业当修理工,一个月四千就行。再不济,他宁可到公交站点当交通协管员,每个月三千多,不叫工资,叫补助。媳妇问他,为啥不干八千的干三四千的?他回答得义正词严:当服务员,当快递员,那是伺候人的活儿,我干不来。物业修理工,谁不得喊师傅?交通协管员,别看不是官儿,但凡你坐公交,多大的官都得听我吆喝排队。我好歹一个北京人,要干就干管人的事,不能干被人管的事。他媳妇被气笑了:人家老北京的旗人有点这个讲究也就罢了,你一个后来划拉进来的农民,穷讲究什么?
“其实我不是不干,我就是想用这个方式斗争一下。书上说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富贵哥跟我们倾诉,“他们越是瞧不上我,我越是来劲,就越想跟他们对着干。我刚进入社会那会儿,啥活儿没干过?”
富贵哥说起自己得了糖尿病,但是他又从不忌口,炸酱面一吃吃两碗。又说起他老妈,快九十了,一个人住在延庆的小平房里。郊区有些地方冬天采暖煤改电,不让烧炉子,冬天用电取暖,死贵,老人不舍得开电暖器,整天围着两层被子不敢下炕。他跟媳妇商量,把老妈接过来一起住,媳妇㨃他说:房子是我们家的,你入赘算我们家人,你能住,可你妈不是我们家人,不能住。你哥你姐不管,躲国外逍遥,我凭什么管?我每个月还给她零花钱,仁至义尽了,你要是有能耐,多挣点儿,把你妈也送国外去。他无言以对。
这天晚上,他就是回了趟延庆的家,给老妈炖了一锅红烧肉,给父亲上了坟。开车回来,撞见了我烧纸烧出了火灾。
“我妈89了,还喜欢吃红烧肉,大肥肉吃得满嘴油。她就是腿脚不好,有点帕金森,走路不利索。”富贵哥说。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背头男人突然说,神情落寞。他坐在这儿这么久,每次举杯都跟大家碰一下,但只说了这一句话,我和富贵哥还都没听太明白,应该就是感慨人老了的意思吧。幸亏他在。店老板偶尔去厨房做个外卖,有了背头男人,这酒局才喝得深入。他不说话,但似乎我们说的所有话,他都懂。
店老板又拿来两小瓶二锅头,给每人倒一点儿,说,有人给爹妈尽孝,有人给儿女尽孝。口气里也是无奈,他儿子,现在在国外一个挺有名的艺术学校学美术,一年的学费生活费加起来得四五十万。
“他在那边吃个汉堡,我在这边就得炒三盘宫保鸡丁。他在那边买一管子颜料,我这边就得用下去一箱子生抽。人活着都是来还债的,关键是,咱也搞不清这债上辈子到底怎么欠下的、欠了多少。这玩意儿跟房贷似的,你拼命还啊还,还了十几年,到银行一查,妈的,还的全是利息。”
唏嘘之后,继续喝酒。菜已冷,酒也不温,好在酒落了肚肠,自有五十度的灼热,这温度总会让心跳加快几拍,把锋锐的东西模糊了。可能只有喝醉的时候,这个世界才会真的以我们这样的人为中心转一转吧。
这场酒直喝到凌晨三点。我看了看手机,没有人找我。这么晚没回去,老婆一条信息都没发,也不知她是睡得沉,还是根本没注意到我没回家。倒是富贵哥的手机不停嘟嘟有微信提示。他设置了消息概要,一来信息就在屏幕上方显示,有几条我扫到了。很短,但意思明确:离婚协议赶紧签字。快点儿,磨蹭什么?你还想怎么着?这么耗着有意思吗?
看来他倒插的那扇门,也离关上不远了。
我喝多了,趴在桌子上眯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背头和富贵哥都走了,只剩下店老板在收拾桌子。
人呢?我起身问。
老板拧了下抹布:走啦。
算下账吧。我说。
算过了。老板说。
我以为是老板要免单,马上说,不用不用,我来结,不能吃到这么晚还让你请我们。
不是我请的,老板说,是曲总。就跟咱们一块喝酒的那个,不怎么说话,但人家是上市公司老总,身价过亿。
嗬!这我还真没想到。
他们家老爷子生前爱吃我做的菜,经常在这儿喝点儿小酒,边喝边哼戏。那时候曲总还没发达,老爷子每回就点个花生米、拍黄瓜,一个小二。等曲总赚钱了,老爷子得了老年痴呆,人都不认得了,可还记得过来喝酒。有回自己出来,路上被车撞了一下,抢救了好几天,花了不少钱,最后还是没了。老爷子走之后,曲总就开始像老爷子一样,经常过来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喝,但每次都让我摆俩杯子、两副碗筷。
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说,钱在生老病死面前,也得败下阵来。
他在我这存了两万块钱,每次吃完划账。他走的时候说了,今天的饭划他的账。
“好几年没喝这么畅快的酒了。”我忽然想起他昨晚说过的第二句话。
门外的天已经开始放亮,但亮得不透,特别像人半醉半醒的状态。我踉踉跄跄往回走,街边的早餐店已有开门的,被加热过无数次的油正在炉子上再次升温,面板上的面被摔打得啪啪响,清洁工的扫帚声清脆、有节奏,像是在使劲把残留的黑夜扫掉,但总会漏下许许多多暗影。
我就踩着这些暗影,踉踉跄跄回到家中。
6
那次夜饮后,大概有三个月没见到富贵哥。我能听出来,他没有讲出自己的全部故事。我记得,喝酒的中途,他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眼睛发红,像是哭过。他自己说是酒喝多了,又吐不出来,就抠了嗓子,干呕了半天,还是没吐出来。
他的车一直停在楼下,这段时间没动过几回。就连”长长久久”群里,他的消息也时有时无。我心里划过一个闪念,难不成他已跟老婆离婚,净身出户,搬离此处?还是他的病情严重了?这段时间,为了解决停车问题,物业想了个新招,准备把小区的车位变成机动停车场,就是取消固定车位,像停车场那样管理,住户交月租或者年金,进来之后有空位就停,没空位拉倒。没车位的人赞同,这下至少有停车的机会,原来有车位的不满,那些自设车位的更不乐意,吵吵闹闹好些天,也没个结论。拖了一个多月,物业直接把门封了,交钱的车就让你出门,没交钱就不让出,每日清晨门口都要来一场小型拥堵和冲突。
也是这段时间,我终于找到工作,是个影视公司,以前主要做电视剧,现在短视频火了,又进军短视频领域。他们的主要路子就是把中国这些年流行的霸总小说影视化,情节都差不多,一个超级富豪喜欢上了灰姑娘,或者一个超级富婆喜欢上了穷小子,所有角色都是脸谱,制作很粗糙,演员的演技也浮夸,却极得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女性的欢迎,因为看起来很“爽”。让人意外的是,这种短剧不只在国内火,在海外也颇受欢迎。我加入的这家公司,也开辟了海外市场。这是影视和新媒体结合的新赛道,有的人甚至打出了“反攻好莱坞”的夸张口号。我当然不参与拍剧,我的岗位是跟海外的发行公司做项目对接,有一定金融经验和英语交流能力,是我拿下这份工作的资本。是的,我简历上那四年又回来了,网络金融公司的经历,哪怕是爆雷的金融公司,也远比专职奶爸有竞争力。
实习期刚过,今天去签正式合同。我早早起来,刮了胡子,穿了西装,打了领带,背着包走到大门口。进出之战已经打起,今天战况似乎格外激烈,参与的人剧增,围了好几层。我瞅了一眼,正要离开,突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两军对峙,富贵哥竟然站在业主阵营最前面,帽子和脖套都被人扯下,面皮因激动而发红,头皮青紫。真没想到他这么勇猛。更让我惊讶的,是赫然发现他脖子后面有一个大疙瘩。
富贵包!比我见过所有人的都大,像一个肉做的馒头。
怎么回事?没记错的话,他整天都让别人去把富贵包按掉,自己到底为何要留着呢?我这也才回想起,每次见他,夏天都穿着高领衬衫,冬天必然围着脖套,从不露后颈。还有那次我去他家,他光着身子没穿衣服,却戴了一个颈椎套,敢情不是治疗颈椎,是为了挡住富贵包的。
几个穿黑制服的保安揪着他,富贵哥高声高语:大伙别愣着,用手机录像啊。给他们丫的发抖音,让全国人民看看,物业就是这么欺压老百姓的。妈的,没天理了,让他们丫的火。火了才有人当回事!
的确不少人在录像、帮腔,但没有人上去帮忙。
僵持了一会儿,富贵哥突然嘴角一斜,开始抽搐,说:我心脏病犯了,你们丫摊上事了。他脸色的确有些惨白,呼吸急促。那几个保安一下怕了,担心真出人命,合力把他抬到了旁边的空地上,说:你别讹人啊,大伙都看着呢,我们可没打你。
趁这个工夫,另一些人冲上去把挡门的栏杆硬抬起来,第一辆车冲出了小区,其他车紧跟上。
我本意也撤了,却见富贵哥还在地上躺着,想想,还是不忍,于是绕过人群,去看富贵哥。我刚要张嘴,发现他正冲我乐。
你没事?我说。
他摸摸脑袋,说,演得行吧?这帮孙子就怕这个。
他说得很轻松,但是仍然半躺在地上。
你扶我一下。富贵哥说。
我疑惑地伸手,他搭着我的手,缓慢地站起来。凭我感受到的力量,能判断出他腿用不上劲儿。他起身的一刹那,我近距离直观地看见了他的富贵包,拳头般大,鼓凸,硕大的囊肿,表皮光滑,皮肤薄如蝉翼,如一枚熟透的水蜜桃。在我见过听过的富贵包里,这绝对是顶级的。
我把帽子和围巾捡起来递给他,说,你没事就好,我得去上班了。
等下兄弟,他拉住我说,到边上说。
他腿没劲,手劲却大,我挣不脱,只好跟他挪到旁边的墙角。
我掏出烟,一人一根点上。
他斜靠着墙,右手一扯裤脚,露出脚腕,肿胀明显,整只脚像煮熟的猪蹄塞在鞋子里,满满登登。
崴了?我问。
他摇头:糖尿病并发症。跑三家医院了,妈的,现在医院就是骗人的,只会做检查,忽悠你交钱。换个医院,检查还得做一遍,天天查查查,就是他妈的不治病。
不用问,他肯定没有医保,我心里想,你不是认识很多名医吗?手机闹钟响了,我瞅一眼,时间紧迫,得找个借口走。
“我本来是去医院做检查的,结果物业把门堵了。这群包业主,就知道在那儿嚷嚷,要是我开车,直接就闯出去了。我一看不行,我就冲上去跟他们理论。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得靠我。”他的话匣子一开,短时间很难关上。
“您是这个。”我由衷竖起大拇指。
“也不知道他们拍了没,你说这发到网上去,我是不是能小火一把?我要是成了网红,那就发财了。”他说得有点兴奋。
“没准,网上不是说了吗,每个人都能当五分钟世界名人。”我吐口烟,应付他。
“这个这个,兄弟,你看我上医院去检查,可兜里没钱。我这闹离婚,媳妇一分钱也不给我,我的钱都在股市上呢,结果这股市烂得一泡屎,我现在也没法撤出来。你借我一千块钱,我先去把检查做了,等我有钱了立马还给你。”
我这时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他把那只裤腿又往上扯了扯,还把鞋脱了,整只肿胀的脚都摆在我面前。我能拒绝他,却很难拒绝一只肿胀的脚。
“就一千,一周内肯定还给你。”他又努力往高抬了抬脚,我闻到了带着草药味的臭味。
我咬咬牙,说,我转给你,看病要紧。没指望他还,就当是路边违规停车被罚款了吧,五回。
7
儿子即将上小学,我跟老婆商量很久,终于在开学前下定决心,到学校附近租房子,搬离海棠苑。人搬走,房子租出去,我双线作战,既当业主,又当租户。我依然留在“长长久久”群里,不过再次把这个群屏蔽了,除了群主@大家时说的一些物业费取暖费之类的事,不再看里面的任何消息。
我和富贵哥也没再联系,单方面设置让他看不到我的朋友圈,但是他没屏蔽我,我能看到他朋友圈。他依然喜欢自拍,朋友圈发的常是一段视频:在某饭店跟多少名人吃饭、在某歌厅跟多少歌手K歌、暴雨天气一个人在高速路上开车、今天又帮谁谁谁摆平了什么事。配的话多是:人生在世朋友二字、多个朋友多条路之类的网上流行速溶鸡汤。他的那些名人朋友,我一个也没听说过。有几次,好奇地搜索一下他们的名字,发现这些人似乎有一个固定圈子,彼此名声互认但从不出圈。从富贵哥的发的内容里,看不出他到底离没离婚,倒是他的糖尿病并发症,隔段时间就犯一回。每回他都把肿胀的脚搭在方向盘上拍下来,并配音说:兄弟们看看啊,这就是我的脚,大猪蹄子。太难受了,有啥别有病啊,没啥别没钱。没钱又有病,就是下等命。还有时,他晒自己做的菜:红烧肉,炸酱面,熬白菜。一见这个,我脑海里就会浮现他穿个三角裤、脖子上戴着颈椎套在厨房做炸酱面的样子,禁不住浅笑几声。想点个赞,犹豫的空当屏幕已经滑过好几个人的朋友圈,转眼被其他东西吸引了。
忽然有个周末,富贵哥发来微信:兄弟赶紧来,咱们小区车位重新规划,楼下那俩车位也可以分配了,一家只能一个,快来居委会登记,顺便把那一千块钱还给你。嗨,他还真要还钱,倒是令人意外。车位的事,可能是业主的持续抗争有效果了,我搬走之后,听说大家又闹了几回,连电视台都惊动了,物业和业主代表上了好几期调解节目,结果在现场扭作一团。难道是物业耗不住,妥协了?楼下的车位虽然不正式,但总比没有强,孩子上完小学,我们大概率还是要搬回来住的。
儿子在上英语班,我有一个半小时的空,骑上电动车赶紧回海棠苑。
我去居委会去问车位登记的事。居委会的工作人员瞥我一眼说:没这事,想什么呢。
我说不可能,楼上邻居说的,这几天正在登记。
工作人员说,就是上次业委会开会的时候,有个业主随口提了一嘴,八字没一撇呢。咱们小区这个停车问题,从河南到湖南再到海南,难上加难,谁也解决不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自己又被富贵哥给忽悠了。问题是,他忽悠我干吗呢?
等我从居委会出来,就看见富贵哥的车停在旁边,他在车里跟我招手。
他侧身开了副驾驶门,示意我进车。我犹犹豫豫地走进去,刚要质问他,他起手猛拍方向盘,拍在了喇叭上,嘀嘀嘟嘟叫了好几声。
妈的,信息有误啊,都怪8号楼404,是他跟我说要重分车位的。他声比喇叭还大,一脸怒气。
见他如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就问:脚怎么样了?
还行,烂疮无数,走路慢点儿呗。他说。
接着,他掏烟递烟,点烟抽烟。不是华子,是中南海,点五的。
兄弟,不好意思啊,钱我本来要给你的,可刚才给别人车剐了,没办法,赔给人家了。你知道,我跟我老婆闹离婚呢,财产都全部被银行冻结了,上百万,一分钱都动不了。他说。
我听了,并不觉得吃惊,甚至有点佩服他每次找的借口都让我意想不到,银行冻结这种话都编得出来。
不过我也不让你吃亏,你看这样行不?他说着,回身从后排座椅抱过一大摞信封。他拆开一个,从里面抽出一幅字来。书法我不懂,但那字看着特别熟悉,像极了在大多数公司、茶室、饭馆里见到的“上善若水”“宾至如归”“大道无形”之类的。像人写的,又像是打印的。
这是国内大书法家王允之的作品,王允之是我哥们儿,他的字现在市面上一平尺上万。你借我一千块钱,我还你一幅字,你赚大了。这且升值呢。富贵哥介绍说。这名字我有点儿印象,富贵哥的朋友圈但凡发一幅毛笔字,配文必定是:和大书法家王允之兄雅集,之类。
不用不用,老哥,我不懂书法,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也欣赏不了。我推托道。那一千块钱我就没打算他还,拿幅字,倒像是我占了他便宜。
这幅不喜欢?那你挑,这十几幅随便挑,都是精品。他刺啦刺啦撕开好几个信封,把字拿出来一一给我看。别的看不出来,字的确是一个人写的,长得一模一样。
我感觉不拿一幅,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心想,拿一幅字,了了这个事,就再长一智吧。就随意挑了一幅。
他大拇指竖起:还说你不懂,太有眼光了,这幅写得最好。厉害。
我也没细看写的是什么,把字装进信封里。
他说:兄弟你看,你一千块钱换我一幅上万的字,是不是有点……
我这回终于学聪明了,立马说:老哥,是不太合适,要不你还是还我钱吧。
得得,他见我不上道,装作痛惜道,谁让你是我兄弟呢,啥钱不钱的,宝剑赠勇士,鲜花赠美人。这字给你正合适,祝你发财。
我花一千块钱买了一幅二十块钱都不值的字,回去的路上想,以后这人还是再也别见了。回家后,那幅字丢在杂物间里,再没想起来过。
8
打死也想不到,这事过才两个月,我就主动去找富贵哥了。
我是去找他帮忙的。岳父脑袋里长了个瘤子,早些年就查出来了,不疼不痒,他就不愿意做手术。前一段,头开始疼,熬不住,终于来北京看病。几家大医院看了,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去协和。病友介绍,协和有个顶级专家,切这个东西全国排前三,但是号太难挂了。以前能半夜排队抢号,现在全改线上预约,我天天盯着两台手机抢号,可一个星期都没抢到。又一次看见屏幕上的“号已满”,近乎绝望之际,我想到了富贵哥。富贵哥说过,北京的每家医院他都有熟人。按以往的经验,他的话连一成的真都保不住。但我已走投无路,这根稻草粗细都得薅一把。
我斟酌半天,发了个语音给他。富贵哥秒回,答应得挺痛快,说,交给我了,不就是个协和医院吗?又不是去中南海,咱有人。放心。
我想事不宜迟,立马说:在家吗,我去找你?
来吧,在家呢,这几天脚又肿了,歇着呢。他回我。
我立刻找了家茅台专卖店,买了两瓶茅台,拎到他家里。我说:老哥,这个办事用,如果要给红包啥的,就跟我说,只要能看上病。我也不怕他赚差价了。
富贵哥接了,说:朋友归朋友,我去托人,确实得有点礼数。俩茅子,我再给你配两条华子。
我频频点头,说:行行,到时候钱我一起给你。麻烦老哥了。
岳父看病,我当女婿的尽心尽力,没毛病。不过我心里也藏着私,那就是想,这回只要凭我的努力把他的病治好了,以后他、岳母、我老婆,他们对我都会客气点儿。我总得让他们高看一回。
富贵哥竟然真把事给办成了,我自是拎着礼物登门道谢。我问他用没用红包,他摇头,说:用不着,咱别的没有,就是有朋友。那一瞬间,我心里有点惭愧,觉得自己以前还是把他看低了。他送我出门的时候,我瞅见了门口的垃圾袋,里面露着一个装茅台酒的盒子,那点惭愧又立刻烟消云散。
三天后,岳父住进了协和医院的病房,各项检查之后,开颅,把脑袋里的瘤切了。只是天不假年,住院期间病情突然恶化,他最后还是没能活着回家。手术前,富贵哥联系我,说去医院看看老人家。我说不用不用,够麻烦你的了。富贵哥说,瞎客气,赶紧的吧,我就在你楼下,开着车呢。你快下来,等会儿我被拍了又得二百块钱。我一激灵。立刻请假下楼,电梯半天不来,我只能噔噔噔爬楼梯,边爬边纳闷:他是怎么知道我单位地址的呢?
富贵哥拎了水果和牛奶进了病房,一通嘘寒问暖。岳母听说是他帮忙挂的号,忙着递烟感谢。富贵哥把烟夹在耳朵上,说:医院不让抽,我心领了。最让我没想到的是,富贵哥当着岳父岳母和同病房的病人及家属的面,把我一通夸,什么重情重义、火热心肠,什么勤奋努力、体贴顾家。他夸的时候,我都恍惚了:这是我吗?我有这么好吗?
岳父岳母对我一直不太满意,主要是我老婆当年硕士毕业,本要出国深造,可因为跟我恋爱,不久怀了孕,就没出去。岳父岳母一直觉得是我耽误了女儿的前程,再加上婚后我的工作一直没什么大发展,后来一意孤行辞职去搞网络金融,又失业了,等再就业工资降了不少,他们自然更不满了。哪承想富贵哥这一通夸,直接让他们对我有了“再认识”。富贵哥走后,岳父在一天最清醒的时候跟我说:你还成,我闺女跟着你,大富大贵不用想了,但只要不受委屈、饿不着,我也就放心了。这话说得像遗言,果然,说完这话不久,他就病情恶化,协和的大夫也回天无力。
岳父去世,岳母悲伤但不过度,最接受不了的竟然是我老婆。她从老头火化的当天就开始失眠,失眠一个星期,不得已吃安眠药,吃了却睡不醒,整个人渐渐都抑郁。老婆是个要强的人,无法接受自己可能抑郁这件事,而这种心态又加剧了她的抑郁。这病我多少明白点儿,尽量照顾她的状态,但是儿子和岳母不懂也不理解,三个人整天吵罗圈架,比中东那边还乱。
冬天阴、冷、沉、闷,人的情绪本就不好,家里又这么多鸡毛蒜皮的事儿,我常常觉得快撑不下去了。每天临睡前,我都刷很长时间朋友圈,想从中找点儿安慰。但是朋友圈嘛,其实是一个人的宣传部,大家展示的多是自己幸福的一面,孩子得了什么奖啦,吃了美食啦,旅游啦。偶尔刷到一个负面的,我心里就平衡那么一下。这挺龌龊的,但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什么能舒缓的方式。听音乐、看书这些就别提了。本来我挺喜欢健身的,运动能分泌多巴胺,多巴胺让人快乐,但是我又没有时间去健身房。
刷着刷着,我渐渐发现有一个人的朋友圈是最能给我安慰的,就是富贵哥。他朋友圈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当他说一件坏事的时候,总是半认真半调侃,当他说一件好事的时候,又总是半夸张半虚掩。尤其对我一个略微了解他的人来说,他的那些吹牛、鸡汤,都是真心的,他真这么认为,而这种真被无限制地释放出来,就有了喜剧效果。他发的那些鸡汤和励志感言,本身并不能安慰人,但是跟他这个人结合到一起,竟神奇地有了鼓舞的作用。
我知道,这些想法可能还是我的幻念,但是幻念也是念想,人多数时候活得就是这些念想。就像我儿子学习确实不好,但是我经常听人说,每个人的开窍时间是不一样的,很多孩子到了初中甚至高中,突然一下就开窍了。我幻想着儿子将来某一天开窍,在我死之前,我会一直相信这件事。
基于这些,基于富贵哥之前的帮忙,我开始跟他互动起来。最初是在他朋友圈下面点赞,接着开始留言,后来就聊天。我发现,如果进入他的视角,以他的那种眼光去看待世界,以他的口吻去叙述生活,那世界与生活跟我之前所认识的就很不相同,几乎完全是崭新的。倒不是一定认同什么,而是突然间明白万事万物都是多面体,人不能撞在一个面上不撒手,还是有必要往别处爬爬、看看。
有些朋友不知道我搬家,寄东西仍然寄到海棠苑,我让租户帮忙暂存,到周末,骑电动车统一取回。
去年春节前,我拿了快递,上楼去敲敲富贵哥家的门,打个招呼。
门开了,他这回没光着,穿一件暗红色的居家服,抱着一个平板在看剧。他把我让进屋,大金链子就摆在茶几上,沙发上堆着被子,一看就是窝在沙发上追剧。房间里很多东西都装箱打包,要搬家的样子。平板声音开得很大,我能听见年轻的男孩女孩的声音,后来,我瞥了一眼屏幕,竟然是那种甜甜的校园恋爱剧。他正在看《致我们甜甜的小美好》。这剧我没看过,但在短视频刷到过片段,就是那种单纯、纯美的校园青春爱情剧。富贵哥又把我惊了一下。
你喜欢看这种电视剧啊?我问。
啧啧啧!他不回答,嘴里啧啧几声才说:再美美不过初恋啊。我最喜欢看这种剧了,完全不费脑子,用网友的话说,全是糖。哈哈,我们糖尿病患者唯一可以随便磕的糖就是这个了。
我冲他竖起大拇指。紧跟年轻人的潮流,我得向你学习。我说。这话是真心的,我们公司现在做的各种短剧,网上播得很火,但我没看。还是应该与时俱进,了解一下。
那天,我终于吃到了他几乎每周都晒一次的老北京炸酱面。好吃,面筋道,炸酱香,菜码清爽。没有别的菜,我们就着炸酱面和半罐饭扫光喝了一瓶酒。
抬眼,又看见了牡丹图旁边的照片,这次离得近,看得清楚。小女孩脸上两个梨窝,笑得很甜。
我脱口问道:老哥,这是你闺女?
他回头,盯着照片看了半天,起身过去拿起相框,又坐下。他的手一直在摩挲着女孩的脸。随后把照片举到自己脸旁边,问:像吗?
像,我说。其实从客观上,我看不出像不像来,但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是我闺女,到今天,没了十五年了。他说。
我愣在那儿。
过了半天,富贵哥干了一杯酒,讲起了他女儿的事。
富贵哥跟老婆结婚后,第一个孩子是个闺女,按照约定,跟了老婆的姓。女儿跟富贵哥特亲,整天爸爸爸爸地撒娇,把他哄成了神仙。孩子大一点儿,开始懂事了,别人问她:丫头,你叫啥呀?她妈会说:小名玲玲,大名肖云玲。她就噘着嘴说:我叫董云玲,不叫肖云玲。她妈姓肖,她爸姓董。等玲玲四岁,老婆又怀孕了,这次生了个男孩。富贵哥跟老婆和岳父岳母商量,男孩姓肖,给他们继承香火,玲玲的姓改回董。肖家人得了男丁,高兴,自然同意了。改户口还挺麻烦,富贵哥为这事找了所有关系,最后办成了。拿到新户口本那天,他喝得大醉。
“其实一个姓而已,没啥重要的。”富贵哥说,“但是我这个人,这辈子做了好多事都没做成,一点儿成就感都没有。我最大的成就就是有个女儿,所以啊,我就想让这个女儿跟我的关系越紧越好。说白了,我就是为她活的。”
“理解。”我说。我理解他的感受,也理解了第一次见面时他说的那句话。
他苦笑,说:“可恨老天爷是个睁眼瞎。”
我听出来,这句话里藏着的是无限伤心。
“我闺女,玲玲,可太招人疼了。她刚出生,她妈没奶,我们给喂奶粉,孩子一点都不挑,抱着奶瓶咕咚咕咚就喝。吃饱了,小手小脚在空中扎舞一会儿,闭上眼就呼呼睡了。拉了尿了,她也不咋哭闹,就张着小嘴轻声叫。你给她换完尿布,她咯咯一笑。”
富贵哥说起了玲玲,他的光头随着眼睛一起放出光来,整个人像是松了劲的弹簧。我端杯,跟他碰杯。他笑笑,把酒吱儿一声喝了,继续说:
“玲玲身段软,是个跳舞的好材料。三岁多点儿,不到四岁,我们给她报了舞蹈班。她一去,什么压腿、下腰,一点儿不费劲,老师都吃惊,说这孩子柔韧性、协调性太好啦。她也喜欢跳舞,电视上一放音乐,她就像摁了开关,踢踢踏踏跳起来,还都在点上。我和他妈都相信,她将来一定能成个舞蹈家。玲玲跟我亲,我惯着她呀,想吃什么给买什么,想玩什么就陪着去玩。吃完晚饭,去小月河边上遛弯,她就骑在我脖子上,一伸手就能够着春天的柳条、秋天的树叶。有时候,她骑着小自行车,骑累了,就嘟嘴:爸爸,骑不动了,我要骑马马。我一抄手,把她搁到肩膀上,另一只手拎着车子,背着我姑娘一圈一圈地走。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累。”
我抬头瞅一眼墙上的照片,感觉玲玲从上面飘了下来,笑盈盈地,正伏在富贵哥的肩头上。我忽然想起他跳广场舞时的姿势,原来,他跳舞时拥着的不是什么情人爱人,是玲玲。我心里又酸又湿,像泡着温热的醋,眼眶周围的血流淌得更快,泪腺在微微颤抖。我强忍着没流出眼泪。我们无声地喝酒。干杯后,我把两个酒杯再次斟满。
“唉……”富贵哥长叹一声,久久才继续说道:
“玲玲五岁,身体查出了大病,什么病我就不说了,一提那个词我这心脏就疼。各大医院治了一年多,孩子遭了太多罪了,鼻子嘴里插满管子,我看了眼泪流得止不住。她还问我,爸爸,你下辈子还要女儿吗?要,我说,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你当我的女儿。孩子还是走了。那时候我只能想,走了也好,免得受苦了,早走,早托生到一个没病没灾的身体里去,好好过下一世。想是这么想,可等她真的彻底消失的时候,我还是撑不住。你知道我这光头咋来的?就是玲玲没了的那天晚上,一夜掉光的……”
我能说什么呢?与富贵哥相比,我那点儿郁闷不值一提。我只能端起酒杯,继续跟他喝酒。
酒喝到这个地步,天聊到这个深度,人就会觉得身体燥热,仿佛血液因此加速流动起来。
咱们再去个地方,富贵哥突然说。
走!我以为他想换个地方继续喝。
他转身回屋,捣鼓半天,装了个鼓鼓囊囊的大包出来。
你这是?
我带你冬泳去!他说。
这倒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正琢磨着是去家常菜还是附近的火锅店呢,但是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兴致勃勃,我也不好拒绝。
去就去。酒后的我,也有了不管不顾的冲动。
他立马叫了车,直奔玉渊潭公园,那里有一个冬泳聚集点。已经是半下午,车行很快,进了公园,七绕八绕来到水边。果然有人在游,没有年轻人,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他们戴着花泳帽,嘴里哈着白气,大喊一声,纵身跳入水中。
看着河水和冰面,我清醒了不少,尝试着脱了羽绒服,一股寒意直透骨缝,太冷了,立刻又把衣服裹紧。
再看富贵哥,他在家就换上了泳裤,衣服一脱,泳帽一戴,已准备停当。
了?他摆弄着泳镜,看着我说。
我酒醒了大半,点点头,说:太冷,我撑不住,下去可能就上不来了。
富贵哥嘴角露出嘲笑:真完蛋,瞧我的。
他活动了一下四肢,笔挺地站在河岸上,京剧演员一样吊了下嗓子,双手在头上并齐,接着身体一跃,刺入冰水。身体入水的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脚似乎仍然肿着。富贵哥在水里像换了一个人,动作标准,游得飞快,出水换气时总要大喊一声。有的地方起了薄冰,他也不管不顾,破冰而行。
游了一会儿,他爬上岸来,身体和脸色都有些发青,但是目光炯炯。
今儿水不错,他说,就是体能不行了。我连忙递给他带来的浴巾,他裹上擦身体。这时有游客散布在附近,他抱着衣服钻进不远处的树林,几分钟后,穿戴好出来。
走得太匆忙,忘了带热水了。他说话声音有些颤。
我也没经验。看他的脸色愈发青白,身体也有些抖,刚才眼睛里那抹精光正在淡去。便说:那咱们赶紧撤。
从河边往公园门口走的时候,他越走越慢,两条腿像是踩在冰碴上,小心地挪动着。坐上车,他才长出一口气,口袋里掏出几片药,跟司机师傅借了口水,吞了下去。
我送他到海棠苑,问他要不要去趟医院。他极速摆手,不用不用,老毛病。声音不再颤抖,眼睛里的光还闪着,像煤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的。
那你回去洗个热水澡,多喝点热水。我又叮嘱了一句。
他比了个OK的手势,说,回见了兄弟,今天挺开心。
保重。我说。
9
这之后,我的工作突然忙了,公司拿到个新项目,人员不够,老板让我负责,介入前期策划,加班成了常态。岳母跟小区的老人已熟络,除了插手些家务,其余时间都在跳广场舞,或者跟老姐妹们约着去赶大集、逛公园。我老婆也终于开始吃抗抑郁的药,状态日渐恢复。只是我儿子还没开窍,我不急,我可以等。春天到了,我忽然间觉得生活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
等项目终于有了眉目,海棠苑附近的海棠花已经开满小月河两岸——我是在“长长久久”群里看见的。
周三上午,项目终于交工,领导说下午不上班了,大家去公园踏个青,然后一起吃饭庆祝。我就提议去海棠花溪看花,那附近正好有个海底捞,午餐就去涮火锅。众人都赞成。
花是好花,枝头上开着,地上落着,水里漂着。游人很多,行行走走,心情放松不少。看花拍照之后,我们步行到海底捞。两张大桌子,二十几个人,四宫格火锅咕嘟咕嘟冒泡,大伙兴致渐浓,酒意也渐深。
菜上到第二轮的时候,我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
因为近期做项目,常有合作方的工作人员打电话来,所以陌生电话我都是第一个接起。
对方是个女人:请问是小孙吧,孙洪超?
是我,您是哪位?
我是董建春……老婆,有点儿事,得跟您见个面。
董建春,我不认识啊,你打错了吧?
我们是邻居,海棠苑,你住四层,我是六层的,你来过我们家。
富贵哥?我忽然反应过来,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叫董建春。
我这会儿正在吃饭,晚一点儿方便吗?我说。
行,就到小区附近的咖啡馆吧,您几点合适?
三点?
那我等你。
电话挂断,我看见同事们又在碰杯,也端起面前的酸梅汤伸过去。这段时间熬夜太多,熬夜就要吃夜宵,夜宵多是烧烤麻辣烫,吃得痔疮犯了,我没敢喝酒,也没敢吃辣锅。周围的声音突然恍惚起来,我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刷到过富贵哥的朋友圈,群里也没见他发天气预报和限号信息了。这个群像是我的生活表征,某一阵放出来,天天看,某一阵又折叠了,很长时间想不起。
三点,我见到富贵哥的老婆,其实已是他前妻。
打完招呼,她起身去服务台拿纸巾的瞬间,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在富贵哥家门口撞见的那个女人。那时长发,现在是短发。
董哥呢?我问。
死了。女人说。
我大吃一惊——但是后来想,我的吃惊有表演成分,那次,他带我去冬泳回来,我心里就有这种预感,但是我不愿意相信这种预感。
怎么这么突然?他的病不是控制住了吗?
女人笑了一下,说:没什么突然的,他那种性格,只能是这个死法。大冬天的,他跑去冬泳,回来之后病就恶化了。他又是一个人住,兜里没钱,拖着不去医院。等过年时我去看他的时候,已经半死了。我给他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去,熬了三天,咽气了。
您节哀。我机械地吐出三个字。
我找你来,是因为他临死之前留下个账本,让我按照账本去找人还账。他这人,想必你也多少有所了解,爱吹牛,爱打肿脸充胖子,好面子,好装,也好占便宜。去年他答应给一个朋友挂协和的专家号,哪儿挂得上啊。最后他直接去医院里,堵在那个专家开研讨会的门口,要死要活,撒泼耍赖,人家实在没招了,才给加了个号。
我脑袋嗡一下,她说的是我岳父那次。
女人继续说:我也不知道你俩都有啥账,人死灯灭,他不认的,我也没法认。他认的,我就替他还了吧,毕竟夫妻一场。
我俩没啥账,我说,要有,也是我欠他的。我脑子里竟然想起了那半瓶醋。
有,女人说,我看看。她掏出一个小本子来,翻了翻说,他欠你两瓶茅台。
我一愣。
我在家找遍了,也没找到茅台,估计被他喝了。我自己买了两瓶,也不知道真假。说着,女人把旁边的包打开,里面真是两瓶茅台。
这个……这个……老哥真不欠我什么,这酒我不能收。
拿着,也算是了却他的遗愿。他本子上记的,我都一个一个找过了,欠钱的我给钱,欠东西的我就还东西。好在都是小账,要是几十万上百万,我也还不起。
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嫂子,您能给我讲讲董哥吗?
女人又笑了一下,说:你想听啥?
不知道,我说,我就是突然特想了解他,特想知道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女人重复我的问题,似乎走了神,过了半分钟,又说,他就是个有心有肺、有情有义的神经病。
她还是说起了他——
我们俩还是过了几年好日子的。我说的好日子,不是物质生活上,是夫妻感情上,就是女儿生病之前那几年。我们家拆迁补偿好几套房子吗,我父母住一套,我俩住一套,还有一套出租,生活没什么压力。他是上门女婿,在我们家当然不那么自在,但只要我父母不来家里,我俩还是挺融洽的。你知道,他这人嘴碎,爱说话,虚虚实实的,能把一件挺没意思的事儿说得天花乱坠。我心思重,他呢,相对乐观。所以跟他过日子不无聊,他也喜欢整些意外的浪漫,什么情人节送花这种都太日常了,你知道他情人节送我啥吗?一只羊。我喜欢吃涮羊肉,他弄了一只羊来,在郊区杀了,拉到家里,点上炭锅,一边片肉一边让我涮着吃。别提多新鲜了。二八酱也是他现调的,特地道。他其实算不上北京人,这些都是他后来学的。还有他做的炸酱面,比我妈做得都好,面条手擀,炸酱肉丁用五花,菜码至少七八种。
我生老大的时候,难产,他跟着进了产房,结果被医生赶出去了。大夫喊,吸气,呼气,他也跟着做,可是太紧张了,光呼气不吸气,直接缺氧晕倒。人家还得救他,醒了就直接把他赶到手术室外面了。说起来,他对我挺好的,我来大姨妈肚子疼,又赶上他发烧,他就把发烫的脑袋贴我肚子上……
我们玲玲的事,他跟你说过没?说过?行,那我就不啰唆了。他跟玲玲亲,爷儿俩好得像一个人。哪想到……玲玲……唉……玲玲走了以后,他有点儿魔怔了。后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他开始没事儿就鼓动儿子,跟孩子说:你去跟你妈和你姥姥姥爷说,就说自己不姓肖了,要姓董。孩子又不听他的,反驳说:我才不姓董呢。我要姓肖,将来我姥爷姥姥的钱都给我,我跟你姓,啥也捞不着。他认为这都是我跟儿子灌输的,我俩就吵架,关系越来越差。
他这个人,缺点不少,但是重情义,谁的忙都帮,有的呢,帮着帮着就帮出了祸事。我跟他离婚,也和这个有关。他一个朋友做生意失败,去借高利贷,他替人家做担保,结果那个朋友跑到国外不回来了,债主找他要钱。他耍赖拖着,人家就起诉了。我跟他是两口子,这官司一输,我们就得卖房子赔钱。你要是十万八万的窟窿,我想办法肯定堵上了,可是一两百万,我出不了。再说了,这房子到底还在我爸妈名下呢,我就是想卖也卖不掉。我也不能卖,这是留给我儿子的,谁也不能动。拖了好几年,我们之间那点感情拖得一点没有了,只剩下争吵和埋怨。算他有良心吧,在法院判决的前一天,跟我离了婚,净身出户。所以,他死得也及时,人死债销,谁也没招了。
你叫他啥来着?富贵哥,对吧?让我猜猜,你这么叫他,是因为他脖子上那个富贵包,对不对?说起这个富贵包,我都想乐。你知道他为啥见人就摸人家脖子,让人家去做按摩,把富贵包按掉吗?他劝别人,但自己却留着一个那么大的富贵包,搞笑吧?因为他相信富贵包真能带来荣华富贵。我们家我爸长了富贵包,然后我们家拆迁了,荣华富贵说不上,的确是吃喝不愁。老董本来没长这东西,他颈椎好着呢。他想发财,发了财,他就能自己买房子,搬出去住,儿子也会认他。他炒股,炒期货,没钱就跑到网络金融去借钱,把一栋房子的房产证偷出去做抵押,要不是我发现了,那栋房子就没了。什么事都干,结果全是赔钱。能不赔吗?他姓董,可是没一样是懂的,却又不懂装懂,别人一忽悠,他就往前冲。再后来,他觉得自己发不了财,是因为没长富贵包,就开始养自己的富贵包。颈椎本来没事,他天天故意弯着脖子,睡觉都把枕头垫半尺高。你别说,还真让他养出来了,比谁的都大。可笑吧?还有更可笑的,他劝别人把富贵包按掉,是因为他觉得富贵和运气这东西是有限的、定量的,尤其是在他周围。只有把别人的富贵包都弄没了,他的富贵包才能攒下财运,给他带来大富大贵……
10
搬家那天竟是个大晴天。前一日还暴雨如注,我和老婆一直担心雨会持续,不想清晨推开窗,雨过天晴,天高云淡。
中午时,我们把新居收拾停当,出去吃了饭。饭后,老婆和儿子去附近的书店看书,我一个人沿着刚开放不久的公园溜达。
公园是铁路主题,园区里有散落的绿皮车厢,有断断续续的铁轨,花草是新栽的,都长得努力而规整。因昨日之雨,有不少残花落叶,但那些还在枝头的,却更清亮娇艳。许多人来此打卡拍照,也有人支起手机直播,屏幕中亦是花团锦簇。旁边,地铁13号线凌空而过,隔几分钟就有一列车轰隆隆向南或北驶去,声音自有其节奏,把整个世界切割成一段一段的。
天气很舒服,花在开着,草在绿着,来来往往的人在继续自己的凡俗生活。走到公园中部,能看见不远处的一栋楼,是圆形的,顶部却又高又细,整个建筑看起来如一枚针头。“天空病了,它在给天空打针。”我心里冒出这么一句话。
我打开微信,富贵哥的朋友圈仍然可见。谁能想到,人之外的东西,竟都比人长久。他发的最后几条都是一张自拍照配文字,照片上他面色如昔,光头依旧。两段文字,一段是:你觉得自己摸透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却想不到规则之外还有规则。另一段是一句诗: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我查了一下,来自杜甫。恍然间,我想起那幅字写的正是这句诗。上午整理杂物的时候放哪儿了?竟然毫无印象。
南北两列城铁同时驶来,交错而过。我抬头看了看天空,确有浮云在上,飘飘不知所来,荡荡不知所去。一阵巨大的悲伤和孤独,从云端坠落,瞬间弥漫整个大地。人间永远有荣华富贵,人间再也没有了富贵哥。
作者简介
刘汀,作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说集《夜宴》《白云死在远行的路上》《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曾获多种文学奖项。
责任编辑"张颐雯"侯"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