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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的游牧者

2025-01-24张翎

北京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马赛

编者按:近年来,跨文化交往备受瞩目,在世界中写作已成常态,从2024年第10期起,本刊开设了“到世界去”专栏,约请著名作家撰写在异国他乡的文化经验,以飨读者。本期推出著名作家张翎的走进东非散记之四。

在非洲地图里,肯尼亚的形状像一只乌龟,头探进南苏丹,尾扫进印度洋,左手勾住乌干达和坦桑尼亚的边界线,右手插进埃塞俄比亚和索马里的接壤之地。在这块状如乌龟的土地上,聚居着40多个特色分明的民族。很遗憾,我那个筛孔巨大的记忆之网只留住了两个名字,一个是基库尤,另一个是马赛。记住基库尤的原因很简单:它是肯尼亚最大的种族。根据2019年人口普查数据,基库尤族占全国总人口17%强。《走出非洲》电影里的女主角原型凯伦·布里克森所经营的咖啡庄园,就建在基库尤人聚居的土地上。当年凯伦为基库尤孩子们建立的学校、她恳求英国总督为基库尤人保留的居住地,经过多次城乡规划改建之后,如今已不复存在。但凯伦作为殖民时代的一个历史文化标志,依旧和基库尤的名字密不可分。

而记住马赛人的原因则更直接自然——我们游猎经过的路径,从与坦桑尼亚接壤的安博塞利国家公园,到阿伯德尔国家公园,经东非大裂谷到纳库鲁和纳瓦莎湖区,最终抵达马赛马拉大草原,沿途的土地居多是马赛人的聚居地。马赛人居住地的中间有赤道横穿而过,一个行走中的马赛小贩,完全可以大言不惭地对人夸口:我的左脚踩在北半球,右脚却还留在南半球。

游猎从欧美贵族和探险家的私人癖好,衍变成为全球游客的热门度假项目,马赛人自然而然地被推到了旅游商机的聚焦处。根据2019年的人口普查数据,马赛人只占肯尼亚总人口的2.5%左右,但是他们的聚居地,却遍及将近30%的国土——这还是英国殖民者对土地重新划分之后的状况,先前的马赛地盘远比今天辽阔。社会历史学家对这个不成比例的现象自然会有专业复杂的解析,但在我这样的门外汉眼里,道理却是一目了然的:马赛人是游牧民族,游牧者的天地是旷野和草原,都市于他们而言只是樊笼。

谈到“游牧”这两个字,我们的脑子里一定会浮出一串联想:蓝天、白云、草原、帐篷、马背、牛羊……这些画面,是书籍和电影塞给我们的。年复一年,画面层层加叠,就成了无法轻易抹除的记忆油垢,我们渐渐以为世上所有的游牧民族都符合这个模板。可是这个游牧民族不一样。首先,马赛人不住帐篷,他们住的是用泥土树枝草叶和牛羊粪混合物建成的土屋。再者,与世上大部分游牧民族不同,马赛人不骑马。他们和他们的牛羊一样,用双脚覆盖土地,从一片原野走到另一片原野,寻找新的水源和牧草。他们是人类世界里的角马,随着季节变更而徒步迁徙。

最早的时候,他们是赤脚行走的游牧者。后来现代文明追上了他们,让他们穿上了鞋子,但他们的鞋子居多是露趾的简易凉鞋——在游猎区居住的马赛人里,我几乎没见过穿袜子的。再后来,城镇里出现了骑电摩托的马赛男人。在马赛县城里,我们看见一辆超负荷的摩托车,在我们的越野车边上惊鸿一瞥风驰电掣地经过。直到遭遇红灯拦截,我们才看清了摩托车上驮的“货物”:一个马赛男人,两个十余岁的马赛男孩,还有两只夹在三个人中间的大肥羊。羊被挤成了两坨扁平的脏棉花,大人孩子和牲口却各自安然。我们不约而同大笑出声,惊叹空间这个词可以像高强度的橡皮筋那样被拉扯到这样的极限。

马赛作为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一门语言一种社会历史存在,是一项值得仔细分类钻研的学问。考古学家、社会学家、殖民史学家、地理学家,甚至语言学家都有许多可说的话,但那不是我能插得上嘴的话题。一个仅仅在肯尼亚待过三十一天的旅行者,面对这样一个深奥广博的话题,岂敢不知深浅地随意发表见解?尽管那三十一天里,每一天我的触角都竖得像尖针,无时无刻不在触探我的脚所能涉及的每寸土壤。在马赛民族的话题上,我连引用文献资料都感觉战战兢兢,因为不当的引用也是一种谬误。但是一个旅行者总是可以表述印象的。印象是主观的,纷乱无序的,不需要规则和参照物来做规范。印象为观察者所独家拥有,只分深浅而无对错。在形象思维的王国里,观察者的眼睛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它是国王的同时也是子民,它既是视野也是声带,它在扮演演说家的角色时,同时也是聆听者。在这个王国里,观察者拥有自己的词典和法典,可以理直气壮地张扬自己的偏颇和主观。

马赛男人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鲜活的,至今闭上眼睛,脑子里还会跳出他们的身影:高瘦,挺直,身穿色泽艳丽的民族服装,手里似乎永远握着一根木棍——也许是牧羊杆,也许是取火用的树枝。即使在群体里,他们依旧显得孤独。在荒草和泥路交织的背景里,他们让我想起芦苇。

游猎途中见到的马赛男人,几乎从不和女人走在一起,也很难看见他们与孩子同行。草原上的马赛男人最常见的同行者是另一个男人,或者一群牛羊。我们的越野车常常会遇见牛羊横穿土路的场景,长长的队伍,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主人的方向就是它们的方向,慢悠悠地移动着,带着一股置身于时间之外的懒散。这种时候,哪怕是最鲁莽的司机也会停下车子,静静等候牛羊的长队过完。焦躁无济于事,因为这里的牲畜完全无视人的存在,窄路相逢的时候,让出路权的永远只能是人。

马赛的牛羊身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土。记得儿时唱的一首民歌里,有“蔚蓝的天空,洁白的羊群”的歌词,这在马赛草原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想象。马赛草原万物的形状和颜色,都是尘土和光线联手定夺的,物种本身无可置喙。马赛草原上没有纯色,色谱里所有的颜色到了这里,都变得厚腻沉重。很难用素描、水墨甚至水粉来表现马赛风情,唯一能勉强撑起这里的颜色重量的,恐怕也只有油画。

马赛人衡量财富的单位,是牛羊的数量。婚嫁的聘礼,也是以牛羊为计。马赛是多妻制民族,有一次,我和一位马赛人聊天,问他:在他们的部落里,是不是“钱越多的人”(people"with"more"money)妻子越多?他立刻纠正我:“你是说牛越多的人吧(people"with"more"cattle)?”"每每回想起来,我还会忍不住发笑。在一个习惯用钱币或者不动产来衡量财富的社会里生活久了,我们已经忘了世上还存在着别的计算方法。当然,爱较真的人也可以反驳说:牛羊也是金钱购置的,世上每一条路都通往银行。

我们进入马赛村落时,才真正近距离接触到了这些男人。访问马赛村落,是每一个旅游团的固定项目,尽管因旅行套餐所选的旅馆所在地不同,团员可能会进入不同的马赛村落。我们抵达村庄,脚还没来得及点地,远远就已经看见一群身着马赛服饰的男人在停车场列队迎迓。我知道他们服饰的样式色彩和细节是大有讲究的,代表着不同的族群和身份地位。不过那是民俗学家操心的事,我最先被吸引的,是他们的声音。虽然导游已经事先告知会有歌舞表演,我临行前做攻略时也在短视频里见识过马赛人的歌声和舞姿,但他们真正开口的时候,我的耳膜瞬间被扎出了洞眼。最初的几秒钟里,我几乎感觉到痛楚。那是旷野之中动物的呐喊,人类的声带无法催生那般摧枯拉朽的力度。我听不懂歌词,不知道那是对祖宗的虔诚祭祀,还是发现新水源时的狂欢,抑或是出征前的殷殷送别?但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求偶的情歌。

和他们的声带相匹配的,是他们的舞姿。舞姿在这里是个被惯性随意扯来使用的词,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跳姿。他们的舞蹈完全没有队形和姿势编排,而只是一个接一个的单人跳跃动作,除了腿脚,身体的其他部位几乎没有参与其中。这个人和那个人之间的差别,仅在于跳跃的高度和跳跃时双脚在空中的颤动幅度。我无法想象人类的腿脚可以造就这样敏捷灵巧的跳跃,他们更像是岩羚。

酋长引领我们进入居民区,他们生活圈中的那个圆心。他在村口站定,我们围着他站成一圈,听他介绍村落的情况。和世界上所有的旅游讲解一样,他介绍的内容大多围绕着一些数据和曲线,略扫一两耳朵,我大致就可以预见到目的。酋长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是内罗毕大学的学生。我更感兴趣的是他求学生活的具体细节。马赛村落和内罗毕大学之间相隔几百公里的路途,他是如何解决每日的交通?在一个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源,无法使用手机和电脑的生活环境里,他将如何完成他的学业?他毕业后,会留在内罗毕工作,还是回到游牧的生活方式?这些问题对一群沉浸在异国风情中的游客来说,明显不合时宜。我最终把好奇咽了回去,没有吱声。

接着我们受邀进入一户村民的住房。极为矮小的土屋,泥土和羊粪糊的墙,没有窗,采光靠的是墙上一个巴掌大小的窟窿,正合了中国文化中凿壁偷光的成语。泥土垒的床铺很小,一个成年男子只有蜷曲着身子侧躺,方可勉强栖身。屋里没有桌子椅子,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台,上面放置着几样简单的厨具。这个土台,连同门外倚墙搭建的一口土灶,就是一个家庭全部的厨房设施。冬天的马赛草原天黑得早,孩子在哪里写作业?这又是一个哽在喉咙最终没有出口的问题。

门外和我同车的那对美国夫妇,正在向酋长讨要联系方式,热切地探讨着捐赠二手电脑和太阳能发电设施的话题,听得出来酋长的回应中带着几分礼貌的敷衍。我想起了导游和我说的话:“他们不缺钱。”国际非营利组织,肯尼亚政府,以及每天无以量计的国际游客,都在往马赛人的口袋里塞钱。但这是一群世世代代习惯于像角马那样迁徙的人,就像信风来的时候,船是一定要扯满风帆启程的,哪怕岸上有金山。迁徙是他们父亲的父亲、祖父的祖父烙在他们骨头上的印记,已经成为他们生命的基因,而现代科技则是把他们捆绑在土地上的绳子。金子铸成的枷锁,依旧还是枷锁。

酋长招呼来两个马赛汉子,给我们表演钻木取火的过程。两个男人低伏在地上,一个用手里的细木棍在一块钻了洞眼的木板上飞快地旋转生热,另一个则噗噗地吹着气,将初起的青烟渐渐催生成火苗。我看着这个冗长的过程,突然就失去了耐心。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2024年7月5日17:33分。在这个随手可以买到打火机和火柴的年代里,真的还有人需要用这样费劲的方式解决一日三餐所需吗?或许,这仅仅是表演给游客看的戏码?在周围一片惊叹声里,我感觉出戏,忍不住悄悄复盘方才进小屋参观时的每一个场景。在那间捉襟见肘的小土屋里,我是不是漏过了一小盒火柴,或者一只打火机,在某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或者枕边的那片阴影里?对这个接近阴暗的想法,我深感羞愧。一个人可以靠意志来克制语言和行为,却很难掌控瞬间生成的一闪念。

我对这样的观光内容有些兴致索然。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为游人设置的塑料场景,尤其当两个生火的汉子表演完毕,把取火工具强塞进我们怀里的时候。“20美金,只要20美金,你就可以带走一生的纪念。”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脸凑得很近。那一刻,我的失望抵达巅峰。我在苛责谁呢?我痛斥自己。保留和摧毁一种传统,同样都是烧钱的过程。马赛村口为观光车铺下的每一尺平地,歌舞表演者鲜亮服饰上的每一寸布,村落市场上五光十色的披毯背后的每一台织机,哪一样不需要金钱的推助?世上每一条路都通往银行,这句话的另一种说法是:银行是世上每一条路的起点。

我离开了参观的队伍,悄悄朝村庄深处走去。太阳已偏,一眼望去,通往村里的土路,树枝编织成的篱笆,篱笆上摊晒着的半湿半干的衣服,满地行走啄食的鸡身上,都蒙着厚厚一层土黄,我分不清那到底是泥尘还是阳光。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坐在地上,撩起衣襟,正往一个婴儿的嘴里塞着奶头,身边围着几个略大些的孩子,应该都是她的儿女。树丛里闯出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见到我,站住了,把手指塞进嘴里,怔怔地看着我不吱声。一路往里走,每一户人家门前的泥台子上,几乎都坐着一两个孩子,有的朝我招手,有的向我做鬼脸,有一点点羞涩,却也没有羞涩过头,正是这个年龄的孩子本该有的样子。

再往里走,有一户人家屋里没人,木门紧锁,一个小女孩手里捏着一把沉重的钥匙,正在摸摸索索地开锁。我略微有点吃惊,不知道这些人家的屋里,到底还有什么可偷之物?我看见的孩子们身上穿的是T恤衫或者棉布连衣裙,大约都还小,还没长到换上传统服饰的岁数。暮色渐起,浓云漫过头顶,一群蝇子在越来越弱的光线里嘤嘤嗡嗡地围着我的脸躁动。这才是真实的,冒着烟火气的生活,不需要讲解,眼睛自己就认得路。

其实早在进村之前,我们就已经在路上见过了马赛的孩子。每天傍晚时分,当我们的旅游车驶进住宿地的时候;每日清晨,当车子离开住宿地开往下一个游猎点的时候,在小径拐入主路的那块小三角空地上,常常会站着孩子,一个,至多两个,很少成群结队。他们对着车子里的人跳跃招手,嘴里喊着一些我们听不清的话。有时,他们会追着车子跑,步如疾风。有一次,一个小男孩追着我们跑了很长一段路,才终于被车子甩下。我回头,看着后窗里那个手持一根树枝的小身影渐渐远去,最终变成灰黄色背景中的一粒尘土,便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在瓯江边上追海轮进港时的情景,那些水声船影承载着我童年时代对外边世界的全部遐想。

但是,我始终没能真正理解孩子们的兴奋。远在他们还没出生的时候,观光车就已经是村里的日常景象,每天都来,一日数趟,像日出日落一样准时,卸下不可计数的游客。什么样的好奇,能经得起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打磨?也许生活的砂纸太细,终究未能磨去他们粗粝的好奇。也许,好奇是上苍赋予游牧者的一份独特而永久的礼物。这些孩子每隔几个月,就要跟随他们的父母迁徙到一个新的地方,住进一间新的土屋,筑起一道新的篱笆,抵御新的狮群进入他们新的领地,骚扰他们的牛群羊群。他们隔一阵子就要换一所新学校,适应新老师的新管教方式,学会应对新同学里的新霸主,直至新一轮的迁徙开始。对他们来说,落地生根是一个陌生的概念,他们没有永久的朋友,每一次相逢和相识都是永别的开始。每一天都是新的,每辆路过的车和每一张车里的脸也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对旧的日常生出麻木和厌恶之心,就已经被大人裹挟着,行色匆匆地进入新的日常,所以他们才会对万事万物保持着永不泯灭的好奇感。

游客们尾随着我,也渐渐进入村庄的深处。听见声响,散落在各处的孩子,突然如见了光亮的蛾子,从一片片暗影中现身。小小的,静静的,好奇而羞怯的一群。我无法断定其中有没有早先路边看见的那几个——在我们这些外来人的眼里,每一张黝黑的小脸都出自同一个模子。也许,他们看我们也是如此。陌生的眼睛把纷繁复杂的细节大而化之地揉搓成一体,分类变得简单而直接:白脸,黑脸,黄脸;男人,女人,孩子。这些孩子如一股细细的水流,从一个游客流向另一个游客,悄悄地填满了游客和游客之间的空隙。他们的安静没能维持很久,孩子的天性很快浮出水面。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个兴奋点:我同车那位美国女人手腕上戴着的一只智能手表。他们围上来,绕着她站成一个小圈,片刻的忐忑之后,有一个稍大些的男孩走近来,踮起脚尖,轻轻拉住她的手,把手表拽到了自己的眼前。

后来回想起那个场景,我还是忍不住惊叹孩子们的眼力。那天的阳光有点毒,应该是我们在肯尼亚这一个月中体感最热的一个下午。从停车场到村落,其实也没有几步路,我们却走得全身冒油,大家都脱了外套,只穿短袖。我的手腕上,戴的是一只白瓷面的手表,样式有几分时尚夸张,应该是所有人的手表中最惹眼的那一只。但它只是机械表,不具备任何智能特征。孩子们的眼光浮浮地略过,没有丝毫驻留的意思。他们一眼就看穿了什么是样子货,什么是真金白银。

那位美国女人蹲下身子,把自己降到与孩子们平视的位置,开始耐心地解释起手表的各种功能:计时、计算、定位、寻找、预告、娱乐、监控、提醒……这个时候的她不再是游客,母性和网管培训师的天性,从每一个毛孔里汩汩冒出。孩子们的眼神里有光亮渗出,渐渐聚积成生辉的珠子。羞怯退去,他们开始发问。他们的问题让我吃惊——他们已经越过了“这是什么”的水平,进入了“为什么”和“怎么会”的阶段。显而易见,这不是他们和数码科技的第一次相逢。他们的长辈围着他们建了一堵高墙,把他们和传统紧紧地圈在了里边。他们的脚也许迈不过这堵墙,但是,天下没有任何泥石之墙能挡得住眼睛和心,那是伽马射线。在村落里初见他们的时候,我曾懊悔没有给他们带礼物。临行前仔仔细细准备的两大箱子行装里,唯独忘了马赛的孩子。而眼前的这一场景,却让我隐隐感觉释然。游客带来的每一件礼物,无论是糖果文具衣服,还是电子玩具,都是一只只手,拽着他们的心越来越远地偏离他们父辈的围墙。每一样看得见的欢乐,或许都有看不见的代价,需要时间来慢慢披露。

十年二十年之后,这群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他们中的一些人,会成为马赛部落的新一代酋长。那时的马赛村落将会是什么样子?世世代代的徒步迁徙之旅,到那时也许完全由数码程控的电摩托完成。摩托车上装载的,或许会是微型发电机。他们再也不需要用脚板来丈量土地,一次次地试错纠错,千辛万苦地寻找新的水源和牧草,因为卫星定位系统可以准确而迅速地引领他们走到流奶与蜜之地。那些从父亲的父亲、爷爷的爷爷手里传承的迁徙生存之道,将由AI在几秒钟内浓缩成一行字的指令。他们的孩子会脱下露趾的凉鞋,穿上耐克的高帮保暖运动鞋,风雨沙石再也不能轻易侵蚀他们的肌肤。他们也不再需要在新的居住地上用铁锹木斧搭建土屋、牲畜栏和粮仓,因为3D打印机早已预制出他们所需要的一切生活设施。他们终于可以用最新锐尖端的科技,来持守最古老原始的生活方式。这是我短路的大脑在那一刻里产生的联翩浮想,或许有一天,我会把它变成一部带有未来元素的小说。我不知道我到底希望它会停留在不着边际的幻想阶段,还是期待它最终能落地成为现实。

假如游牧的马赛人最终接受了电和电子技术,他们的世界会被瞬间重塑——那几乎是另外一个版本的创世纪。他们依旧还会被叫作马赛人,但是他们也许会是最后一代徒步游牧者。从赤脚到穿鞋的路程,他们走了一两个世纪;从穿鞋到骑摩托车,也经过了几十年的过渡;但从肉眼寻找新的宜居之地,到人工智能的引领,可能只需要几年,甚至几个月的时间,轻轻一跳,就过了一道曾经无法逾越的鸿沟,天地从此换过。

想至此,我无悲无喜。这里的无悲无喜,并不是无感,也不是漠然,而只是悲和喜相抵之后无可言喻的失落和虚空。

马赛村落把他们的女人藏得很深。

除了在村口撞见一位年轻的母亲之外,我们一路上都没有看到女人。一直到行程即将结束,酋长将游客引至村尾,我们才在一块空地上见到了一群女人。她们穿着传统服饰,排成一支半圆形的队伍,在等候着我们的光临。和那群在停车场迎接我们的男人一样,这些女人也很年轻。从村头到村尾,沿路出来招呼我们的,居多是年轻人,中间零星地夹杂着几个中年男子。老人呢?马赛的老人都去了哪里?我一直没敢问。

男人的歌舞是迎宾的,而女人的歌舞则是送客的。女人的服饰相对单一,居多是一件格子布的半长连衣裙,外加一条长长的花布披巾。与男人高耸入云的嗓音以及岩羚般轻盈的跳跃动作相比,女人的歌声和舞姿都显得宁静温文。其实也说不上舞姿,只是身体和四肢随着歌声做些小幅度的摇摆而已。见到我们,女人的队伍裂开了几个豁口,瞬间将我们吞了进去。还没容我们反应过来,我们的手已经被攥进了她们的手心。置身于一串涟漪之中,没有一滴水可以保持纹丝不动,我们自然而然地被融进了她们的节奏。

我两侧的两个女人都在二十上下,额头光洁,双颊鼓鼓的,带着一丝婴儿肥。右手边的女人微胖,性子沉稳,安静无话。左手边的那个看上去略小一些,似乎还没过了嬉笑顽皮的年纪,掌心冒着汗,捏着我的手时,湿漉漉的很有劲道。看见我手脚错拍的样子,她忍不住哧哧地笑。不知怎的,她让我想起了《红楼梦》里那个有几分娇憨的史湘云。笑完了,她趴在我的肩上,跟我咬起了耳朵。在混杂的歌声的掩护下,我们开始了一场窃窃私语。她问,我答。我发觉我无论如何作答,她都会使用同一个形容词来回应。这个词是beautiful(美丽)。中国很美。加拿大很美。多伦多很美……

她问了我的名字,我也问了她的,是一串陌生的音节,我没有记住。还没来得及让她重复,歌就已经唱到了结尾。她用beautiful这个词,封住了我们的短暂对话。这次她说的是:You"are"very"beautiful(你很美)。在她有限的英文词汇库里,她把beautiful这个词挤尽了最后一滴油脂。这个词也许是她的中学老师(假如她上过学)教给她的。也许教她的是她的父亲,或者是她的男人(马赛女子结婚很早),甚至是她的酋长,他们希望她能把它用在合宜的场合。她用这个词的时候,手里没有揣着需要推销给我的礼品,身边也没有摆着装零钱的纸盒,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毫无心机、稚气未脱的单纯。她只是想用一个发音不太纯正的英文单词,来讨一个偶然遇见、永无可能再见的人的欢喜。明知道她可能对每一个来访的游客都用过了这个词,我依旧感觉温暖。

离开村庄时,酋长带着村民,一路把我们送到观光车前,队列里是清一色的男人。送行和欢迎一样,也是一种仪式,经历过无数次演练,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亲切的熟稔。我没有紧跟人群,而是远远地落在他们身后,因为我想拍下他们的背影。进村的时候看见的是村落,而出村的时候,视野里却是莽莽荒原。风起来,把云扫成大片大片的棉絮,西沉的太阳被裹入浓云,剩下的只是几束灰黄色的长条光影。远山匍匐在地平线上,山脉平缓连绵,无峰也无谷。一片低矮的灌木之上,有一棵低树——非洲的原野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树,低矮,枝叶稀疏,身子微微倾斜,沉默而孤单地应对着春夏秋冬各自的难处。此刻的荒原上,所有的颜色都是一种点到为止的暗示,草和树都不是葱郁的绿,云也不是通透的白,天更不是澄澈的蓝,只有马赛男人服饰上的红,是一小片火焰,点燃了对所有隐忍不发的颜色的热烈想象。我按下了快门。我简陋的手机为我留下的这组照片,是此行中为数极少的几幅与我的视觉记忆相符的影像,色调和场景都与俄罗斯乡村油画有几分神似。它们留住了马赛土地的精髓:雄壮和卑微,广袤和渺小,苍凉之下万物无声却强悍的生命力。后来一次次重看,每一次依旧感觉震撼。

握手,碰拳,告别,行程由此终结。迎来送往是他们的日常,世界在他们门前倾下万千人流,他们都得一一清理。这是他们的生计。他们敬重生计,勤勤恳恳地对待着生计,但和世上大部分人一样,他们大约不会爱上生计。在车门关闭的那一刻,遗忘已经开始。他们不会记得我们,我们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小截样品,这一群和那一群,没有本质的区分。而我们的记忆可能会略微长久一些,但我们记住的,也仅仅是场景,而非场景中的每一个单独个体。即使在若干年后,我们还能返回原地,村庄或许还在,却已经不是同一个村庄,村民也不会是同一群村民。游人和游人的重逢,已是偶然之中的偶然,而游人和游牧者的重逢,那将是人间奇迹。一声再见,已是永别。

但我知道,即使很多年后,我依旧会记得那个靠在我肩上,和我窃窃私语的马赛女子。愿她一生平安。假如她还没有婚嫁,愿她遇上一个珍惜她的好男人。假如她已嫁为人妻,愿她的男人能懂得她的好,不会在生养儿女的漫长过程中,抹去她眉眼之中的那份天真和纯净。每一次想起她,我都会同时想起她挂在唇上的那个英文单词:beautiful。那个词用在她身上,才是合宜。

马赛的女人有两副面孔。在游猎区遇见的女子,与村落里迎接我们的女子,虽同根同源,却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族群。她们像游猎途中看见的母狮,狩猎中是一副样子,栖息在树上时,却又是另外一副样子。变的也许不是狮子,而是环境。

当越野车拐入野生动物保护区的土路时,远远的,我们就看见了一群兜售礼品的马赛女人。再走近些,就看清了她们的容颜。她们包着头巾,服饰和鞋面上蒙着尘土,看上去比村里的那些女子年长,已经经过了婚姻和多次生育儿女的风霜,面部线条粗粝,笑容仅仅是一种习惯,而没有讨好的意思。她们不再是雏儿。村里的那些女子是她们的昨天;而她们,则是村里那些女子的明天,或者后天。她们的两只胳膊上钩满了各式项圈和挂件,双手在胸前围成一个城堡,里边装着各样木雕石刻的动物。她们是库存爆满的行走货仓。

刚开始我有些动心。这些年里,我行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自认为已经练就了一套百毒不侵的购物经验:买礼品要在离出产地近的地方。等货物通过各种渠道流通到远方的时候,运费已经在物价上加了秤砣。而这些女人手里的物件,极有可能就产自她们的后院。可是她们的步态和神情,却让我本能地退缩。我想起了回家探亲时参加亲友饭局时的经历。落座之后、开席之前,每一张饭桌都会在不言而喻的默契中产生一个主要的劝酒目标,这个人通常是远道而来的客人。集体敬,轮番敬,顺时针敬,逆时针敬。只要你喝了第一口,你就打开了一道闸门,闸门后边连接的是太平洋,或者大西洋,再不济也是北冰洋。总之,打开的闸门你再也无法靠一己之力关上。所以,我总会关照每一个我带到家乡饭局的朋友:假如你没有一醉方休的打算,那你唯一的办法就是一口不沾。血压,血糖,血脂,家中的河东狮,单位的恶老板,借口可以五花八门,但使用借口的时机却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在第一口酒之前。我把这条经验一路从温州带到了马赛草原。“最好不要开窗,开了怕是招架不住。”我对同车的那对美国夫妇说。面对那群渐渐逼近的女人,我决定眼观鼻,鼻观心,对车外的一切置若罔闻。

在司机验票、等待门卫开门的空隙里,马赛女人们拥了上来,开始敲车窗。“爸爸,妈妈,礼物,漂亮礼物”。她们对着车里的人大声呼喊。马赛小贩见到游客,只要略有些岁数的,都会用“爸爸妈妈”来称呼。她们目光如鹰,只在我身上驻留了一秒钟,就看出我是一块啃不动的石头,便扔下我,对后排的美国夫妇发起了第一轮进攻。

尽管我事先告诫过那对美国夫妇,但他们依旧还是打开了窗户,用美国人的天真,认真礼貌地回复着女人们的每一句兜售词。“是的,真是漂亮。实在是,很美。太美了。可是我们的行李箱满了,带不走。对不起啊,真的,很抱歉。”车外的女人对他们的推辞充耳不闻,开始往开启的窗口里扔东西。美国妻子的大腿上,很快堆满了项圈、手镯、沙拉盘、冰箱贴、马赛披肩、木雕长颈鹿……美国妻子对一个黑石项圈多看了一眼,便有一双手伸进窗内,把那个项圈敏捷地套在了她的颈脖上。“爸爸,你看,妈妈戴着,多么漂亮。”窗外的人啧啧地赞扬着。那啧啧声是一支铁叉,一下子把车里的丈夫架到了火堆上。男人犹犹豫豫地问多少钱,车外的人说10美金。男人实在不知道怎样推辞,只好打开钱包,取出10美金。后来我们在内罗毕的马赛市场里看到同样的项圈,价格是4美金。马赛女人不仅改写了我自认为颠扑不破的购物经验,还颠覆了基本的经济学原理,原来物价和产地远近没有必然联系。

“就这一样,我就买这一样。其他的我都不需要,真的,不需要。抱歉,谢谢你,谢谢。”美国妻子说。她的话如一粒细石子扔进河面,水没有开裂,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窗外,刚收到钱的那个女人被后面的女人挤了开去,玻璃上贴了一张新面孔。“我的,还有我的,你也买几样。妈妈的礼物,爸爸的礼物,儿子的礼物,女儿的礼物,朋友的,都有。”

我没有回头,但我耳朵里的眼睛看见了美国夫妇的窘迫和不知所措。但我不想插话。该给的忠告,我已经给过。小时候父母时常会对我们啰唆:“这是我们的人生经验,告诉你,是想让你少走一点弯路。”这样的话,居多起不了什么作用,说多了,反而讨人嫌。人生的坑都得自己跌过,自己爬出来,才能长出记性,二手经验不管用。美国夫妇需要亲自走过开罗、加尔各答、曼谷、河内,或许还有义乌的街巷,才会知道世界上存在着五花八门的购物之道。在有些地方,兴趣需要小心掩藏。在另一些地方,没想好的东西别随便开口问价。通往成交的路很多,有一条叫讨价还价。还有,钱包一旦打开一次,后边就可能再也锁不上。但我学会了闭嘴,不再替人瞎操心。他们选择喝下了第一口酒,他们只能独自面对一地狼藉。

丈夫情急之中,只好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大声呵斥妻子:“你这个败家的婆娘,我的钱包,都让你掏空了。没钱了,你看,什么都没有。”那是一个刚拿到剧本还没来得及背台词的人的拙劣表演,从语气到表情都夸张拧巴,连聋子都听得出是假话。博弈仍在继续,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接近专业水准的篮球赛:车里的人把腿上的东西扔出去,车外的人捡起来,又精准地投回来。一轮又一轮,丝毫没有停战的迹象。司机早已完成了验票程序,正站在保护区大门口悠闲地抽着烟,和守门的警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后来我才听说:司机必须和保护区的马赛人保持良好的关系,一旦交恶,就会被打入黑名单,从此再难进入园区。所以对于兜售的贩子,除非闹出大事,司机一般不会出面干预。

我的耐心终于被磨穿。这一场无休无止的篮球赛,消耗的是我的游猎时光。我打开车窗,对着司机像个市井悍妇似的大声叫嚷:“再不开车,我们要错过狮子捕猎了。”我的愤怒给了司机一个合宜的台阶,他慢吞吞地走过来,跟那群马赛婶子和颜悦色地说了几句斯瓦希里语,终于终结了一场恶战。

车里的美国夫妇松了一口气。“这个莫妮卡,实在是厉害。”美国丈夫叹息道。从那以后,他就管所有兜售货物的马赛女人叫莫妮卡,不知是不是缘于那个曾经搅得白宫沸沸扬扬、差点导致克林顿总统下台的莫妮卡"·莱温斯基?从此每见到他和马赛女子搭讪,我们就以莫妮卡取笑他。

可是我们低估了莫妮卡们的体力和耐力。在进入保护区大门之后,司机开了一小段路,便让我们在附近的休息区下车,清理膀胱的负担,因为游猎一旦开始,便很难找到上厕所的地方。还没下车,我们却惊诧地发现莫妮卡们已经先于我们到达,此时正放下头顶的篮子,整理货物,准备开始下一场博弈。和她们的男人一样,她们都长着岩羚一样的腿脚,她们跑赢了越野车。

城市里的马赛人和保护区的马赛人,又很有些不同。城市是一台巨型搅拌机,把进入它地盘的马赛人不由分说地吸吮进去。搅拌机发出日夜不停的低沉嗡鸣,将马赛人卷进摩天大楼和贫民窟之间那无数条大街小巷之中,脱去他们色泽艳丽的服饰和露趾凉鞋,用轻柔的推力把他们挤进一双双运动鞋,一件件牛仔裤和印着英文字母的T恤衫,或者一套套灰色或橄榄绿的工作服。搅拌机转动得很慢,就像大都市电视塔上的旋转餐厅,进来时几乎感觉不到速度,但不知不觉间,人就已经转过了一个360度的圈。再回到原地,一照镜子,就发现已经失去了进来时的棱角,和周边的人变得有些相像。

城市里的马赛人,手里不再握着牧羊杆,身边也不再有牛群羊群,他们不再像先前那样频繁地迁移。新的水源和牧草,依旧是他们牵挂的事,因为家乡还有亲人,但期盼欣喜和担忧都隔了距离,不再切肤。由于他们高大的身材和在游牧生活中养成的冷静和果敢,他们常被雇来看大门,做保安,在城郊干庄稼活,替人管理牲畜农场,或者开一爿自己的小铺子。他们骑着摩托车在街市里行走,使用打火机点香烟,买了手机,学会了上网和使用社交媒体,享受科技和城市文明的一切便利。他们分散在城郊的各个角落,看人时眼神不再躲闪,英文越来越流利。他们已经不再是过客。

在城市里也有他们聚集成堆的地方,那就是马赛市场。马赛市场是一群半游牧者为主体的市场,它本身也在游走,一周里每一天都在不同的地点轮转开放。马赛市场的摊主有两拨人,一拨已经在城市定居,他们在城市里继续着马赛人的商贩传统。另一拨是依旧居住在乡村的人,他们会在旅游旺季里离开乡村,来到城市短暂居住,向经过城市的游客们兜售马赛特产。这两拨人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穿梭来往,是城市和乡村之间的纽带。从城市回乡的人,会不经意间撕走一片城市文明,带给那些长久居住在部落里的亲人;而从部落来到城市的人,又会向那些久居城市的人无声地提醒着留在身后的游牧生活方式。于是,都市有了乡村的痕迹,传统印上了现代的烙印。城市的搅拌机虽然力大无穷,但是在搅拌打磨的过程里,城市也被蹭走了一小层皮。搅拌机和搅拌物,就成了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合体。现代社会里没有一种存在是完全单质的,单纯只是一种文学想象。

马赛市场里的货物琳琅满目,五花八门。各种样式的动物雕塑,绘画,头巾披毯,传统服装,首饰,杯垫,碗盏,沙拉盘子……每次走入市场,我都需要在进口处稍停片刻,让眼睛和耳朵渐渐适应那一片色彩形状和声响交织的纷繁杂乱。我通常会略过服饰和披毯的摊位,直接走到工艺品区。其实马赛的披毯质地厚重,密密实实的一针一线,摸上去像铜板。颜色鲜亮如火焰,披在身上,挂在墙上,横在沙发上,都是一道热辣辣的景致。但它们好比是居家男人偶然遇见的妙曼女郎,至多只能过一下眼瘾,却无法带回家去——我的行李箱容不下它们的体积和重量。

我的心头所好,是石刻器皿和绘画。石器和绘画的题材很单一,无非是草原动物和马赛勇士。世世代代在旷野中寻找水源和牧草的经历,练就了马赛匠人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和鬣狗一样灵敏的直觉,他们总能在纷繁的乱象中找到最本质的精髓。他们丝毫不在意细节,他们在意的是匍匐在万物表象之下如暗光流动的神采。他们的风格接近于中国画中的写意。动物和马赛勇士被画笔和雕塑刀固定在了用玉米芯叶、兽皮或布料做成的画布和石头杯盘、茶垫、挂盘上。固定是个拙劣的词,因为在马赛市场里,没有一个画面是定格的,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流动、跳跃、飞翔。每当我拿起一张画、一只挂盘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把它们捏得紧紧的,生怕稍一松手,它们就会像飞天那样离我而去,九万里长空乘风飘摇。

马赛人在石头和画布上留下的寥寥几笔,神韵往往不在画面,而在画外,留白带给人无限的遐想。狮子根根耸立的鬃毛,让你想到洞穴里嗷嗷待哺的幼崽;鬣狗向后转动的耳朵,将你引向画面之外的猎物;羚羊弓起的脊背,诉说的其实是风的故事;而斑马的皮肤上,残留的是已经消逝的夜雨;勇士手持长矛腾跃半空,唤起的是关于征战、狩猎、原野和星空的联想。马赛市场的每一个碗盏都是沉甸甸的石头制作的,上面的每一道笔触都来自匠人的手工。在一个盛产索帕石和火山石的国度里,造假的代价比真货昂贵,所以马赛市场里摆设的石头器皿,鲜有假货。

虽然我清楚地知道,马赛市场出售的每一样货物都是批量制造的结果,是流水线作业的产物,但是,当一样东西被复制了许多个版本,而每一个版本却依旧和母本一样形态恣意、神采飞扬,你就不会在意它是孤本或者限量版。这也是为何我不忍用“工艺品”这样的词,来形容眼前所见。在我眼中,它们是艺术品,虽被模仿了多遍,每一遍却依旧摄人心魂。每次逛市场,小摊里陈设的每一件物品都伸出小手,来揪扯我的目光。这件不错,那件更好,哪一件也无法割舍。当我最终费尽心神挑上一件,用纸和胶带层层包裹,小心翼翼地装进行李箱,千辛万苦地扛回家时,它就从无数个兄弟姐妹群里脱身,成为我的唯一。非洲放眼皆是的街货,被我带回多伦多时,就已经成为独一无二的瑰宝。

临出发去非洲之前,我已经无数遍警诫过自己:不要买,不要买,不要买任何东西——倒也不是因为盛行一时的“断舍离”之说,我只是觉得家里存了太多的东西,整理起来麻烦。重要的事说三遍,而我却说了三个三遍。可是手长了自己的脑袋,能轻而易举地找到通往钱包的路。每一次买下一样东西,短暂的欢喜之后,我就会陷入自责。这是最后一次。我对自己说。可是这最后一次,却永远会在最后一刻变卦,变为下一次。

从市场回来,我会把我买到的心爱之物摆在住处光线最好的地方,坐在地上细细地观赏,然后拍下照片留念,因为我知道,它们最终都会离我而去。我买下这些纪念物,并不为一己私念,它们居多会被我转送给懂我的朋友。假如我看见它们在朋友的书架或办公桌上找到了一席之地,那是何等赏心悦目的事。假如它们最终被掸入某个晒不到太阳的角落,在那里渐渐积攒灰尘,我大约也不太会放在心上。当它们离开我走向另一个人的生命时,它们就已经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托管的人,把世间的美物暂时地存留在自己身边。我享受它们跟着我跑码头、和我的生命产生交集的那个片段,还有它们在我的手心留下的温热感觉。在我们彼此拥有的短暂时间里,它们在我的记忆里砸下了一个小小的坑,而我也从它们的生命里蹭取了一小片DNA。物改变了人,人也改变了物,我们的生命因为彼此的相遇而变得有所不同。

与保护区那群被我的美国同伴称为“莫妮卡”的马赛女人相比,内罗毕马赛市场的商贩们就远没有那么强悍。保护区的女商贩是追着越野车跑的飓风,而马赛市场的商贩则是守株待兔的农夫。他们一整天蹲在一个销售点,等待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游客,长年累月的,渐渐就被磨出了耐性。市场里的每个摊主都彼此认识,相互托付照看一下店铺,调剂一两样缺货,借个找头,这样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在人流稀少的时候,他们会饶有兴致地拉着游客聊天。我走过几个在不同地点开放的市场,所见的其实都是同一群人。极度脸盲的我,绝对无法辨识任何一位摊主的面孔,但他们仅仅一面就已经记住了我——因为我这张外国脸孔,也因为生意人察言观色的眼力。记得我第二次逛马赛市场时,一进门就有摊主招呼我:“中国人,你又来了?前天我在丫丫商场见过你的。”再走几步,又有人和我搭讪:“中国人,你还没走啊?”这话问得很正常,因为大部分游客都是跟团游猎的,在内罗毕逗留的时间很短,一般至多只有一次机会逛马赛市场。而我在肯尼亚待了一个多月,有事没事的,就愿意坐优步到市场逛一逛,即便不买,也喜欢看一看那些巧夺天工的物件,沾一沾那里的烟火气。

这几年中国到东非的游客多了,但凡与旅游业沾点边的肯尼亚人,都学会了几句半生不熟的中文。有一次我逛市中心的那家马赛市场,经过门口的肉铺时,一位系着围裙的肯尼亚人一路追着我,嘴里咕囔着一句什么话。过了半晌我才回味过来,他说的是中文:“鸡胗,猪大肠,要不?”"我大吃一惊——这是华人饭桌上才会出现的东西,你很难看到肯尼亚人吃猪肉,更遑论下水。

摊主们看见我,就会用带着口音的汉语跟我搭话:“你号。长今鹿,大西——安(象),看一看,恨便宜。”我不禁想起多年前逛北京秀水街时的样子,那里的摊主也是用夹生的英文或者俄文,向外国游客兜售商品。马赛市场的摊主居多慢性子,不轻易发火。你问了价而不买,他虽然嘴里会絮絮叨叨劝你几句,但你真甩手走了,他也不怎么懊恼。假如你犹豫片刻又折回来,他通常也不会趁机提价。和天底下所有做小买卖的人一样,他们也急切地想出手囤积的货物,但他们的急切上有一道小小的闸门管着,总不至于泛滥。那道闸门让我安心。

有一次,一位年轻的马赛女子向我兜售一件鲜艳的马赛披风,我推说行李满了,带不走,她倒也没有缠我。后来我从另外一个摊位买了一只木雕的长颈鹿,在摊主用厚纸包裹长颈鹿的间隙里,我觉得有人在拽我的衣角,回头一看,才从那条黄色的披巾上认出了是刚才的那位女孩。“他找你的零钱,正好买一件我的披风。”她怯怯地说。天爷,原来她的眼睛一路都在跟随我的行踪,隔着好几步路,她竟然能看清楚我手里的找头。不知为什么,就在我和她眼神对撞的那一瞬间,我们同时放声大笑。我笑的是她的机警灵巧,她笑的是什么,我却无从知晓。痛痛快快地笑过了,我还是忍住了把零钱塞给她的冲动,因为有过一次冲动,就很难抵御另一次,马赛市场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公开的秘密。我得节制地使用我的偏好,毕竟我的钱包不大,行李箱也小。

逛马赛市场的另一大乐趣,是和摊主扯闲篇。对话通常是这个样子的:

“你好,你从哪里来?”

“加拿大。”

“不会吧,你长得不像加拿大人,你是中国人。”

很奇怪,他们从未把我误认为是韩国人,或者日本人。他们令我汗颜,因为我绝无可能在非洲人群中分辨出肯尼亚人,坦桑尼亚人,抑或乌干达人。我只能用一顶均码的“非洲人”帽子,盖住每一张非洲面孔。

谈话从这里打开,缺口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堵住的,于是,我只得奉上我的极简版人生履历:出生,长大,出国留学,定居。虽然知道离开这里之后,我和这些人不会再有交集,但我还是决定在不宜沉默的时候选择诚实。旅行网站的游客留言里,有时会看到对马赛人的吐槽,可是在我与他们的相处中,我看到的却是热情快乐,还有买卖人特有的务实圆融和偶尔的小狡猾。当然,我常年生活在海外,可能活得有点傻,有时也会自掘泥坑,难以脱身。

有一次,我和一位马赛摊主的对话,拐入了一条我事先并未意识到的歧路。

“中国人,你有几个孩子?”这位马赛汉子挑起了话头。

居住地、家庭、孩子、职业,这些都是肯尼亚人跟游客之间的热门聊天话题,我并未感觉突兀。让我惊讶的倒是我的回答引出的反应。当他知道我没有孩子的时候,他脸上的欢快瞬间如潮水退下,一种深切的悲悯涌上了他的眼睛。刹那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几乎以为眼泪正在形成。

他显然不知如何回应。片刻的沉默之后,我听见他对紧挨着他摊位的一位女摊主说:“这个中国人,没有孩子。”他的声音很轻柔,仿佛我是一件薄得透明的景德镇瓷器,一口气吹得重了,我就会碎成一地。女摊主怔了一怔,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每一根手指都在诉说着同情。“她,没有孩子。”她喃喃自语。

我感觉脊背有些热度,回头一看,身后已经聚集了一小群人。邻近的摊主们都丢下生意,来围观一个没有孩子的中国人。马赛市场没有藩篱,一句话从第一根舌头传到最后一双耳朵,是一场没有阻碍也绝不会掉棒的完美接力。我成了一个患有第五期癌症的病人,正在他们面前一寸一寸地死去。在我还没被癌细胞彻底吞没之前,我已经被山一样沉重的同情碾压成了齑粉。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同情是一种密度几乎与铅等同的金属。此刻我才真正意识了诚实的代价。

我开始用眼睛寻找我先生。遥遥地,我看见他被一位女摊主拉扯着说话。后来才知道,那位年轻俊俏的马赛妹子,正在费尽心机地向这个“外宾”哥哥讨要联系方式——在许多非洲国家,外国男子是炙手可热的社交对象。我知道此刻我谁也指望不上,只能靠一己之力挖掘逃路。“是我,我们,选择不要的。”这句话已经冲出了喉咙口,差一点就要溜出舌尖,我猝然惊醒。天,我差一点又要落入另一个深渊。使用不同辞典的人,是无法用同一套话语系统沟通的,于是我果断决定彻底丢弃这个话题。

“你有几个老婆?几个孩子?”"我问那个开启了话题的马赛男子。我一下子进入了情绪,开始反守为攻。

“五个孩子,两个老婆,一个在乡下,一个在城里。”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你对哪个老婆好些?”我穷追猛打。

他嘿嘿地笑,却不说话。

“说实话,是不是那个年轻点的?”"我步步逼近。

他终于点了点头。“两个都好,不过,城里的这个,我去得多一点。乡下那个,远。”

“你买礼物的时候,一边一份,完全平等?”"我这话几乎接近厚颜无耻,这是我的强劲反攻。我身后的那个圈子,开始发出稀稀落落的笑声。

他又咧嘴笑了,说:“有时候,这边这个多一点,那边那个不知道的。”

我突然被他的诚实感动。非洲改变了一切社交规则,任何人都可以瞬间进入他人的边界,谁也不以为忤。不像别的地方,人人身上背着一个森林的刺,随时防备被冒犯。在非洲,情绪的反应是瞬间的,居多基于直觉,往往还来不及转化成社交套路。

马赛市场的买卖方式,常让我想起老北京人在袖筒里用手指头讨价还价的场景。马赛市场的物件极少标价,若见到一样心头好,你得询价。摊主通常不回你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纸簿,一杆秃头铅笔,在纸上唰唰写下一行数字。通常是两个价格,一个是美金,另一个是依照当天的汇率换算的当地货币,比如5000先令,40美金。肯尼亚先令像民国后期的金圆券,贬值的速度飞快,商贩们当然更愿意收取美金——在肯尼亚美金可以在市面上自由流通。大凡摊主写下他的开价之后,会立即一笔画去,然后把本子递给你,示意你写下回价。如此三番两次之后,双方若达成一致,那是皆大欢喜。若买卖不成,便挥挥手,各奔东西。

假如你是个狠人,有时可以一路杀价,砍去75%的噱头,但是我往往不忍杀戮过狠。若遇见一样真正的心头好,杀个四五成也就算了。多伦多街头一杯咖啡的价格,在肯尼亚也算是一笔小收入了,我总是可以省下一杯咖啡,换一件我的心之所爱的。我心软,倒也不全出于对人的怜悯,世上需要怜悯的人太多,心不够用,钱也不够。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亲眼见过这些物件的制作过程。在游猎途中,我曾在纪念品商店后边的一个小工棚里——那原是游客止步的地方,看见一位马赛匠人,用一段树木的自然形状和不同的色彩,雕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长颈鹿的过程。在世界上的一些发达国家,具有这般艺术眼光和巧手的人,很有可能成为艺术家,或者大学教授,申请到各种艺术扶持基金。假如运气足够好,还能在顶流的美术馆、画廊里展览和出售作品。但在肯尼亚,他们居多会埋没在木屑和石粉中终其一生。记得大学时代读过托马斯·格雷的《墓园挽歌》,其中有几句和我此时的心境甚是相吻:

也许在这片被忽视的土地上,

安放着曾孕育天上之火的心;

或许这里安息着,曾握住帝国之杖,

或唤醒活生生的诗韵的手。(许渊冲译)

生命尚在孕育时,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启动。一个人出生的时间和地点,大体决定了他一生的宿命。我不愿意太狠杀价,是因为我心里隐隐的惺惺相惜。他的雕刻刀和我的笔,在讨生活的层面上,并无本质的差别。

责任编辑"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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