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健康“被看见”之后

关注女性健康是女性地位提升的重要表现之一，然而根深蒂固的传统与被误解形成的耻感导致女性健康话题在公共话语领域长期保持沉默。身体观念的重塑与网络女性健康科普内容的传播颠覆了这种局面，社交媒体平台成为讨论女性健康的新阵地，关于女性健康的认知正在被重塑。为什么女性健康会存在如此之多隐蔽的误解？当我们谈论女性健康时，我们关心的到底是什么？在女性健康“被看见”之后，应当如何更好地进行健康管理？

隐秘与误解：“看不见”的女性健康

现代医学以经期和内分泌作为标志，将女性一生划分为五个时期：婴幼儿期、青春期、育龄期、更年期和老年期。月经初潮标志着女性生殖功能成熟，女性由此迈入青春期及育龄期。连续12个月没有月经则意味着女性进入更年期，内分泌会发生重大改变。

《2024女性健康影响力洞察报告》总结了不同阶段女性健康问题的关注侧重点，比如青春期女性的健康问题主要是月经问题、痤疮和骨骼发育等；育龄期女性则更关注生殖问题、妊娠疾病、HPV感染、乳腺疾病等；更年期女性面临着骨质疏松、心血管疾病、更年期综合征、泌尿生殖系统问题的困扰。根据统计，约40%的中国女性患有妇科疾病，其中已婚女性的患病率高达70%。

尽管女性健康问题如此普遍，且困扰着数量庞大的女性人口，但是对于相关问题的讨论声量却远远低于它本应得到的关注。换言之，长期以来，女性健康话题在公共话语领域几乎是“看不见”的。即便有零星的讨论，也充斥着种种偏见、隐喻和误解。“月经是因为宫寒”“痛经吃止痛药有害健康”“使用公共厕所会传染HPV”“更年期到了容易脾气暴躁”……诸如此类的观点在网络上屡见不鲜，甚至成了许多女性的共识，在不同的代际之间流传。

为何对于女性健康的讨论一直在公共话语中缺位？对女性健康问题为什么存在诸多误解和偏见？究竟谁该为“看不见”的女性健康负责？

法国社会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Foucault）在其著名的身体理论中指出：“权力话语规训着身体，身体是权力话语的反射面。”正是女性话语权在公共话语体系中的长期空白导致女性健康成了被主流舆论选择性忽视的话题。这种局面并非是单一因素造成，而是传统观念与社会现实共同阻碍了女性健康得到应有的关注。

在传统观念里，女性健康问题，如月经、两性问题、妇科疾病等，都应该“秘而不宣”，即便要讨论交流，也应该局限在女性亲友的小圈子内部，否则很容易招致偏见和指责。以月经为例，在东西方的传统文化中，它都被视为不洁的象征，如《本草纲目》里有这样一段论述：“女子入月，恶液腥秽，故君子远之，为其不洁，能损阳生病也。”由于其私密性带来的羞耻感，公开讨论生理周期是不被允许的。在这样的文化浸润下，女性身上常见的痛经和月经不调都变得“难以启齿”，多数人不得不选择忍耐；月经问题也被笼统地归因于虚无缥缈、难以对症下药的“宫寒”，只能通过慢性调理来缓解，或者在生理期接受红糖姜汤或者益母草的安慰，寻求药物来快速止痛的行为会遭到质疑和制止。

在传统社会，女性受教育程度普遍较低，专业知识的缺乏制约了她们对于女性健康的正确认知。然而即便到了现在，在痛经这个问题上，尽管已经有许多医学从业者共同澄清了对于止痛药的偏见，强调要找出痛经的器质性根源，并且申明与疼痛的危害相比，止痛药可能的副作用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依然有许多人承袭传统观念，宁愿忍受剧烈的痛苦，也对止痛药避如蛇蝎。

抛开这些根深蒂固的错误观念，当前的社会文化之下，女性的健康需求一直处在被压抑的状态。西南大学的一项研究揭示了自我客体化（sexualobjectification）对女性健康的影响，自我客体化指的是从第三者的角度把自己的身体看作物体，持续监视自己的身体，并与社会理想体型对比产生差距，从而形成了身体羞耻、焦虑和感知迟钝。最终导致各种身心健康问题。社会舆论对于女性形象的塑造潜移默化影响了女性真正的健康需求表达，仿佛理想女性只能是电视剧里光鲜亮丽、身材优越、工作家庭两不误的“大女主”，而在社会所推崇的理想女性的光芒之下，“妻职”和“母职”不断被神话化，对于月经的羞耻、对于妇科疾病的困惑，乃至对于生育天然的恐惧，似乎都该被藏在隐秘的角落里，不该成为公共舆论讨论的焦点。

重识与表达：我的身体我做主

在公共话语体系保持漫长的隐蔽状态之后，女性们不再沉默。她们逐渐意识到表达女性健康需求是必要的，女性健康不应该是难以启齿的私密话题，而应该大大方方走进公众视野。

浙江大学的传媒学者抓取了2022年新浪微博“女性健康必修课”热搜话题下的文本信息进行情感分析，发现社交媒体平台上女性健康话题主要围绕着妇科困扰、两性体验、女性疾病、健康支持四大主题展开，大部分讨论呈现正面和中性的情感倾向。郑州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的研究者则通过社交平台话语的分析，从生理周期、妇科疾病和生育维度来重构女性健康认知。

无可否认，女性健康科普内容的生产、女性多元化健康需求的提出以及女性身体观念的重塑，正在突破以往对于女性健康话题的桎梏，社交媒体平台成为女性健康新的舆论场，女性对于身体和健康的认知逐渐走出迷雾，开始成为可以在“阳光下”正常讨论的话题。

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可以从女性社会经济地位提升、主体意识觉醒、话语权自觉增强来理解。社会经济地位的提升让女性更加勇于表达多元化的健康需求。2018年，北京理工大学的一项研究表明，随着社会经济地位的上升，女性健康风险下降，其中教育程度与职业对女性健康风险的影响较显著，收入的影响则很微弱。在政策层面上，女性健康也被视作实现更为宏大的健康目标的重要一环。《中国妇女发展纲要（2021－2030年）》提出，到2030年，要推动妇女平等享有全方位全生命周期健康服务，提高妇女的健康水平。《“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指出，要提高妇女常见病筛查率和早诊早治率。针对“宫颈癌”和“乳腺癌”的两癌筛查目前已经广泛铺开。

女性的主体意识也在主流话语体系中逐渐觉醒。媒介的发展推动女性形象的构建必须从女性主体意识出发，女性受众对以往在媒体上被塑造出来的理想女性形象越来越不买账，发出了要自我定义的呼声。尤其是面对被制造出来的理想女性身材标准，越来越多的女性反对客体化，强调以健康为追求，而非被舆论定义的“美丽”。

女性对于自身健康的关注和讨论，是争取话语权的一种努力。一方面，女性会在面对健康问题困扰时，自觉搜寻科普信息，并且主动关注科普账号，互联网也因此出现了一批专门进行女性健康科普的账号，比如“第十一诊室”和“六层楼先生”等，越来越多专业的女性健康医学专家参与到新媒体科普的赛道；另一方面，在公开讨论女性健康问题的过程中，女性之间形成了正向积极的情感联结，在分享经验和彼此安慰时往往以“姐妹”相称，这是对于女性情谊的再度强化，也有助于形成一套被普遍认可的话语体系。社交媒体重构了关于女性健康、女性特质、身体意向和女性身份认同的观念，鼓励更多的女性勇敢表达，在网络公共空间谈论女性话题，实际上破除了对女性健康问题的污名化、羞耻化和隐蔽化，让女性能够冲破传统话语的束缚，获得更多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感——我的身体由我做主。

颠覆与重塑：不仅仅是“被看见”

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Bourdieu）将身体阐释为权力构造的主体，英国社会学家克里斯·希林（ChrisShilling）在此基础上指出，人们将自我认同投向个体对于身体的管理与维护。在女性健康“被看见”之后，我们应该如何与自己的身体和谐相处？撇开种种晦涩的概念、理论与术语不谈，女性要怎样才能更好地管理自己的健康呢？

女性健康中备受关注的问题之一便是月经。西悉尼大学的学者对超过20000个样本的数据进行分析，发现全世界大概有71%的25岁以下女性遭受痛经困扰。

美柚发布的《2019中国女性健康年度报告》数据显示，中国每10位女性中就有3名存在痛经问题；46%的女性经期不规律，且呈现出年轻化趋势；三成以上女性经期存在经血量异常问题。由于月经羞耻，以往在谈论月经问题时，女性常常以“大姨妈”“来例假”等别称来隐晦指代月经。苏珊·桑塔格（SusanSontag）在《疾病的隐喻》中指出：“疾病并非隐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诚的方式——同时也是患者对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如今，越来越多的女性放弃隐喻，坦然使用“月经”这一词汇，试图破除月经羞耻，专注于身体感受。针对痛经问题，医学专家们也建议将痛经视作一种可以被药物科学、有效控制的疼痛，该吃药就吃药，不需要强忍。

比起月经，两性关系在女性健康领域是更为隐秘的话题。建立亲密关系之前做身体检查，关注健康，是对双方都有利的选择。在传统观念中，女性疾病也往往与性挂钩，使得这些问题从单纯的生理问题变成了掺杂着道德判断的社会问题，尤其是将妇科问题、妇科疾病与性病混为一谈，进一步造成了对两性关系、妇科疾病的污名化与羞耻化。例如，“宫颈糜烂”往往被认为是私生活不检点造成的，实际上只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已经有诸多医学从业人员呼吁对其去污名化，尽量使用中性描述。

HPV可以说是近几年女性健康领域最有热度的话题。宫颈癌是女性健康的一大杀手，也是一种完全可以被预防的癌症。自从2016年HPV疫苗进入中国市场以来，围绕HPV的争论似乎永无休止。诸如“在公厕里使用马桶会染上HPV吗？”“我已经超过26岁注射疫苗还有用吗？”“为什么我注射了疫苗却还是感染了HPV？”之类的问题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比比皆是。可以看出，受众对于HPV及其疫苗的相关认知水平还有待提升，从原本恐惧疫苗的有效性和副作用，到如今希望注射疫苗之后“一劳永逸”，针对HPV的科普任重道远。

HPV疫苗通过病毒样颗粒（VLPs）激发体液免疫反应，不含病毒DNA，安全有效。选择疫苗时，应当考虑年龄、经济状况和疫苗可及性。二价疫苗覆盖HPV16和18型，预防约70%宫颈癌；九价疫苗覆盖更多型别，预防约90%宫颈癌。接种时机比价数更重要，应当尽早接种，对于错过最佳接种时间的，接种之后也有一定的保护作用。

乳腺癌同样是中国女性最易罹患的癌症之一。2021年，山东大学的研究人员通过大规模流行病学调查，研究了女性月经和生育特征的变化对乳腺癌发病率上升的影响。初潮年龄逐渐变早、妊娠持续时间缩短和母乳喂养时间缩短等现象可能与乳腺癌发病率的增加有关。我们应当关注自身女性生理与生殖特征的变化，积极防治乳腺疾病，同时消除对乳腺增生的过度恐慌。

在沉默太久之后，女性健康不仅仅应该“被看见”，还应该以女性想要的方式“被看见”，并且在“被看见”之后能够真正地被理解、被支持、被安慰和被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