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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雪

2025-01-13李云

贡嘎山 2025年1期
关键词:老中医祖母母亲

纷纷扬扬的雪花,干净爽洁落下来,堆积在故乡雅峨山的群山之巅,如同上帝的隐语。

透过纸糊的窗户望出去,天地开始变白。微弱的雪光反射进来,稀释了房间的黑暗,给黑暗涂上了新的色彩。雪还在继续下,不疾不徐,漫不经心。房间又增添了好几处不同层次的颜色,介于黑白之间,光影不断变幻着。雪光涂满家园的时候,天就已经透亮了。

半夜被冻醒,我使劲拉了拉被盖,把四个角封住,不让一丝热气钻出去,还是感觉冷。我的头部正对着窗户边上的一个破洞,寒风呼呼刮着,像个强盗,大声叫嚷着,喧嚣着,不由分说阉了进来,把我的房间洗劫一番,最终看中挂在墙上的一顶草帽,毫不客气将它吹落在地。“唰”的一声,像屋后竹林深处积雪撒落下来的声音……时间过去那么多年,这个场景我依然记得,仿佛还睡在童年的老屋中,面对无边的寂静,保持孤独凝望的姿势,而窗外的雪光,如银河泻地,照耀着我孤寂的童年时光。

我就是在这个时辰降生的。一阵天崩地裂,我被抛到这个崭新的世界,过程相当惊险,但我的内心充满莫名的惊喜。我用好奇的目光一一掠过尘世的事物,实在太多,看不过来,也完全理解不透。真是麻烦,有的甚至需要一生去解读。世间隐藏的秘密就像沙子埋于灰烬中,最终变得不可捉摸。

慢慢发现,人间有爱,值得好好珍惜。从那时起,我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可无论怎样小心,到底敌不过岁月这把尖刀,一晃眼,我已悄悄度过五十多个春秋。换句话说,至少见识了五十多场雪,五十多场盛大的生命交响乐。狂风暴雪催老了我,也把我的大半生提前掩埋。

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

脑海中,关于雪的记忆很多,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泛黄画面。毫不夸张地说,雪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敌人,既为我带来洁白动人的世界,也为我带来残酷的凛冬。雪与火交织的存在,成为生命的隐喻,有时美丽动人,有时却又残酷无情。祖母生前曾对我说,人的一生,各种气候都要经历。热的时候不抱怨,冷的时候要忍受。各种滋味都品尝,人生才可能完美。没想到,耳不识丁的祖母会说出这样一番富有哲理的话来,也可能是上帝想借她之口告诉我这个简单道理,祖母仅仅临时扮演了一个忠实的捎话人角色。生活往往造就一些平凡的哲人,貌不惊人,就像祖母这样的人,难以数计。历史典籍上大都找不到她们的名字。

下雪让我一次次想起祖母,想起她那张充满笑意的慈祥脸庞。前面的梦还在延续,固执地上演着多年前单调乏味的旧剧情,各色人物走马看花,粉墨登场。祖母站在雪地中,俨然一尊塑像,站在属于她一个人的空旷舞台,穿着一身青衣,头上包裹着黑色头帕,打扮完全是一个远古遗民。她的前后左右都是茫茫的白,噬人心骨,带来穿透灵魂的寒意。祖母满脸皱纹,眼角含笑,像神话传说中面目慈祥的老妇人。她佝偻着身子,弯下腰来,费力地拨弄着地里的萝卜和青菜,厚厚的积雪把它们覆盖和冻住了,很考验体力。祖母有永远也干不完的活,每天需按时给家里喂养的两头猪准备猪食,把它们喂得膘肥体壮,然后再从猪圈牵出来,交给村里的屠夫。祖母见不得杀生,悄悄躲在屋后,不忍心看。等到屠夫收拾干净,望着挂满房梁的猪肉,祖母内心又充满成就感,见到谁都笑呵呵的,仿佛了却了一桩神圣使命,终于松了口气。因为祖母的辛劳,至少大半年时间,全家人嘴里不愁没有油水。到了青黄不接的七八月份,还能从灶上取出一块被柴火熏得漆黑的老腊肉,配上菜园里摘的黄瓜、土豆、四季豆一锅煮,实在是难得的美昧。尽管家里穷,但隔三岔五也会打一次牙祭,老腊肉加石磨豆花,那是家的味道,成长的味道,如今对我来说,也是逝去岁月的味道。

祖母一生没去过别的地方,甚至连家门口也难得迈出几步,常年囿于村庄范围活动,固执地守望着山梁上的太阳慢慢升上来,慢慢落下去,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她身上实在找不出多少闪光点。闭上眼睛,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她在房前屋后不停地忙碌,割猪草,栽菜,翻地,挑粪,侍弄庄稼,动作简单重复,没有技术可言。祖母了不起的地方正在于此,把岁月熬成一锅黏稠的汁液,滋养别人,老了自己。

祖母站在雪地上,全然不顾头上飘飞的雪花,她的眼里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活与哀愁。无数次在梦中,我看见那双皲裂的手,用镰刀费力地扒开厚厚的雪层,艰难地抠出地里的萝卜与青菜。透明的白萝卜,像是有意和她捉着迷藏,顽皮地躲在地下,迟迟不愿露出头来。但萝卜们很显然小看了一个老妇人的决心与毅力,终于被祖母一点一点连根拔起。祖母开心地笑了,在和萝h的长久对峙中,她又取得一个小小的胜利,尽管微不足道,于她却是莫大惊喜。头上的雪花也笑了,更加欢畅轻盈地落在祖母身上。茫茫大雾中,祖母差不多变成了一个雪人,眼睛眉毛都是白的。

祖母用整整一个下午和萝卜诉说心事,聊着家常。不管它们愿不愿意听,能不能听懂,祖母都在不厌其烦地倾诉。那时,她的面前不是萝卜,而是一群年纪和她相差不大的老头儿老太太,她愿意把心事向他们诉说。她的声音低沉细微,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听到。她想起自己唯一的儿子,我的父亲,年纪轻轻就得了大病,眼看着人一天天消瘦下去,她却没有任何办法。只有祈祷,祈求老天开恩,保佑我多病多难的父亲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祖母不知道,这个透明的心愿,不是萝卜所能理解的,就像祖母无法理解生活本身一样。久而久之,祖母终于明白:生活不是用来被理解的,而是用来被经历的。

在侍弄庄稼、田地和猪草之余,祖母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就用来祈祷,替父亲祈祷,替整个家庭祈祷。祈祷的方式很多,点油灯,烧纸钱,洒水饭,立硬币。祖母确信阴间有一个或多个恶鬼不怀好意,正虎视眈眈,想要祸害父亲,为了把父亲的命从他们手中夺回来,她不厌其烦、满怀虔诚反复在家中做着这些法事。做之前会把我撵出房间,怕我撞见鬼神,影响法事效果。我叉想笑,叉替祖母感到悲哀。免不了在祖母面前发些牢骚,说有病还得找医生。我的话还没说完,祖母便满脸惊吓制止我:“小屁孩儿懂什么,不要乱说。”仿佛我一捣乱,法事就不灵了,不仅不灵,还会影响我的正常成长。于是,祖母又满脸虔诚向神灵道歉:“请原谅他吧,他是小孩,什么都不懂。”祖母口中念念有词,唠叨没完,整天处于惶恐中;

祖母不惧怕寒冬腊月站在冰天雪地中扯猪草拔萝卜,她小小的身躯隐藏着惊人的能量,可以承受一切来自季节深处的暴力击打。无论狂风暴雨或冰雪严寒,对她来说,都不算个事,唯一怕命运的捉弄。除了祈求上帝,祖母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办法,可以安慰那颗无助的心。这种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因此祖母患上了偏头痛,整夜睡不好觉。

三十来岁的父亲,不管怎样看病吃药,总是不见好转,祖母内心的焦虑,渐渐冻成冰块,硌得她在梦中痛醒。父亲的病和鲁迅笔下华小栓的病类似,在那个年代基本上无药可治。严峻现实像一道寒光,冷冷照着家中的日常生活。祖母终日沉默着,说话行事小心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得罪神灵,带走父亲。在那些沉闷的日子里,我们总感觉头上悬着一块石头,随时都可能落下来,砸中命运的额头。

那个难忘的冬季,雪一直下着,整个村庄都被冰雪覆盖,成为一个孤岛,动物们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不见了踪影。各家各户推门所见全是白。我跟在祖母身后,尽情在雪地上撒欢奔跑。唯有那个时候,我才感觉生活是有意义的,快乐的,没有烦恼的。然而,我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很快就被父亲的病痛所带来的愁云笼罩了。

父亲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喘着粗气。我们围在他床边,一筹莫展。好不容易等来村里的老中医——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我仿佛一下看到了救星。老中医在门口拍拍身上的积雪,然后跟随祖母走进房间。母亲赶紧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只见老中医不慌不忙,伸出肥厚的手掌贴在父亲额头,又用听筒贴在父亲胸口仔细听,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老中医把完脉,一句话没说走出房间。祖母和母亲跟着出去,我听见老中医在小声说些什么,但—个字也没有听清楚。临走时,老中医留下一张字迹潦草的药方,祖母接过药方,视若珍宝,赶紧打发人去镇上抓药。我暗暗期望药方能产生神奇的效果,让父亲从床上爬起来,健健康康站在我们面前。

很显然,我的美好愿望落空了。老中医开出的药方并不起效,父亲的病不仅没有减轻,相反越来越重了。父亲到底还是走了,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那一年父亲才三十六岁。村里老人说,人只有活过三十六岁,才不算短命。按照这个说法,父亲仍然是个短命的人。父亲弥留之际,把我叫到床前,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叮嘱我,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话还没说完,便撒手人寰了。我第一次体会到死亡的残酷,脑海里一片空白,世界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黑手掀开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我和家人猝不及防,一起掉了下去。那天晚上的雪好大,我站在冰天雪地中,四顾茫茫,看不清来路与去处,心中只有无尽的悲伤与哀愁。

我们把父亲葬在了村子后山的半山腰,那个长满竹子的荒野僻静之地。那里赫然隆起一座崭新的坟茔,那是父亲留给世界的最后遗迹,就像他生前一样卑微渺小。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父亲的坟茔还将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被长出的藤蔓杂草缠绕,父亲曾经活在这世界上的证据渐渐消失……父亲之死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梦,梦醒时分,疼痛让我变得近乎麻木,再后来我干脆将他彻底遗忘,仿佛生命中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父亲这样一个人。

失去父亲的伤痛很快被生存的压力所取代,我们首先需要解决如何好好活下去这个难题。好在舅舅、姑妈、姨妈他们隔三岔五会来我家干活,减轻祖母和母亲身上的担子。我很感激,没有他们,我们就无法渡过这个难关。为了让我一心一意读书,二妹干脆辍学在家帮助母亲料理家务,她小小年纪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一双小手布满老茧。我放学回家,看到母亲累死累活的样子,心痛极了,不想读书了。母亲坚决不同意,不仅不同意,还用严肃的口吻对我说:“别忘了你父亲临终的遗言,要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母亲的语气不容置疑,而我除了读书之外好像也不会做别的,只好继续念书。母亲认为,我身子骨弱,不适合干农活,只有读书才是唯一出路。

从小到大,我参与家里的劳动比几个妹妹要少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借口,让我逃脱了很多本该属于我的责任和义务。这是父亲不在场时,母亲给予我的特殊关照。照理说,我是没有资格享受的,因为母亲的宽容和溺爱,我得以轻松地浮在生活表面。村里和我年龄一般大的孩子,承担的家庭重任都比我多,想想我实在是个很幸福的人。世上失去父亲的孩子,远不止我一个,如此家境下,我还有足够多的时间读书,那是因为我有一个了不起的母亲,她替我阻挡了来自外面的风和雨。

痛失爱子之后,祖母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是生活让她丧失了表达的欲望,或者说不屑于诉说。她患有眼疾,迎风流泪,雪光让她更加痛苦不堪。

后来一个冬天,雾岚突然发疯似的从地底下冒出,一下将四周包裹得严严实实,祖母的眼睛看不清前面的道路,仅凭着模糊的记忆,选择回家的捷径。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一处高地,左侧下方是一块积满污水的稻田,残留着秋收后的稻茬,悲剧就在此时发生了,祖母一头栽了下去,脑袋深深埋进淤泥中……

那个生死关头,我不知道在干什么,后来回想,可能正在和朋友们优哉游哉。这件事,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我跪在稻田边上,泣不成声。

今年冬天,天气异常寒冷,北方很多地方都下了暴雪,我所在的南方城市没有下雪,但连日冷雨,也让人苦不堪言。我暗暗担心母亲的身体,可又想,即使母亲身体再不济,再活个十年八年应该不成问题,哪知事情完全出乎意料,母亲突然走了。母亲走的时候,还有半个月就是她的生日。我悲痛万分,母亲前半生的艰苦劳作过早透支了她的身体,使她患上了严重的心脑血管病、脑梗、高血压、糖尿病、肺气肿等,哪怕住过几次院,病情始终没有得到根本好转。更为遗憾的是,母亲走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我和母亲最后相处的时光是在八月。城里天气热,我带她回小镇避暑,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天。那段时间,母亲饮食还可以,晚上睡眠也很好,虽说行动不便,但看起来投什么大碍。只是不爱说话,而我也没有关心她心里想些什么。假期结束后,我回单位上班,便把她送到小妹那里,暂住一月,本打算中秋放假后再去接她,没想到那一别竞成永诀,再回头已是天人相隔。

我无数次谈论过别人的死亡,也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的死亡。死是什么呢?一片落叶,或者一粒雪花落在额头?抑或隐藏在大海深处的一滴水?世间万物都有定数,死亡却有千百张面孔。

母亲去世一个月之后,又一场南方的雪如约而至,声势浩大,悲天悯人。我感觉心里空空荡荡的,完全不知所措。这个冬天,注定成为我生命中又一个凛冬。

南方的雪,盛大、虚无,一直在我心头绵绵密密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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