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
2025-01-13张鹏
自从十年前,我背井离乡到新疆工作,家里便只剩下了父亲和母亲。两年前,我的小家添了新丁,母亲前来照顾,几千公里外的老家,就只剩下了老父亲。记忆里的父亲高大挺拔,力大无穷,而如今已成为一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农村老人,朴素又普通。
我多次邀请父亲前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但他却总也不肯。父亲曾经到我的小家来过两次,一次是家里出了变故,不得已才前来疗伤;一次是给我帮忙装修房子,忙完便又匆匆回到老家。
在新疆的那些日子里,父亲还是和老家一样,每日早睡早起,忙前忙后。每天早上,他总会在我起床前蹑手蹑脚起床,为我做好早饭。等我洗漱完毕时,早饭的温度刚刚好。每天下班回家,家里总是被父亲收拾得干干净净,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一到家就有可口的饭菜等着我。父亲在的那些日子,对于长期一个人生活的我来说,真是无比惬意。
父亲是个热心的人,每天去楼下扔垃圾的时候,他总会顺手带上邻居放在门口的垃圾一并扔掉。门口的声控灯坏了已经两年,因为是公共区域,谁也不愿意主动修理,但父亲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样子。他总是教育我要坚信远亲不如近邻,事实上,他也总是这样做的。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去买了新的灯泡,修好了楼道灯。那天晚上下班回家,看到了楼道里久违的光明,我的心里也瞬间感受到了温暖和骄傲。也正因如此,原本并不熟悉的邻居,因为父亲,我们的关系也变得熟络起来,还经常为我们送来自家种的蔬菜。后来我们每次回老家,也都是邻居帮忙来家里给花花草草浇水照料。我们都渴望父亲和我们一起生活,但他却总是想回老家去。我也不知道父亲到底在顾虑什么,抑或是在留恋什么,
这两年,他一个人在农村老家反而更拼了。去年,他突然响应政策,决定承包村里的土地。母亲劝他:“快六十岁了,把地承包下来,干不动呀。”我也劝他,但他还是坚持包地,每亩地承包费750元,他手里没那么多钱,所以我想这笔数字不小的承包费,或许会让他知难而退,便没再多劝。
可不承想村上的乡亲们却为父亲送来了助攻。得知父亲有承包的想法和资金不足的困难后,乡亲们纷纷登门,他们安慰父亲:“不着急付钱,都是乡里乡亲,先种地,等到秋收了再支付租金。”他们不仅表示信得过父亲,更表示很看好父亲,最终父亲非常顺利地承包了村里的一百亩耕地。
父亲在老家是出了名的能吃苦,干起活来从不吝惜自己的力气。自从把地承包下来以后,更是一心扑在庄稼上,每天都要去地里忙碌。那年种的是玉米,工序是一道接着一道,翻地,泡地,铺膜,播种,施肥,间苗,浇水,收割,剥皮,脱粒……每一道工序都只有父亲一个人操心。我们远在千里之外帮不上忙,总是担心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每天打电话问候,但每次的结果都让我们意外。
老家的耕地全部都是旱地,靠天吃饭,每次到了浇水的时候,都是从水库里把水引到村上,靠河道里的大水漫灌。因为老家严重缺水,因此,浇水便是家家户户的头等大事,自然也是最忙碌的时刻,生怕步浇了时间,耽误了庄稼生长,更担心田埂下有鼠洞或缝隙,出现透水,把自家地里的水暗涌到别人家的地里,淹了别人家的苗。因此,每到浇水的时候,农户们基本上都是全家的男人齐上阵,他们扛着铁锹,卷起裤管站在进水口、田埂上,有的提闸放水,有的盯着手表,有的巡视田埂,有的播撒化肥……浇水前的那几天,全家人都在为此发愁,父亲更是茶饭不思,几天时间,嘴角就起来了好几个水泡。不仅愁人手不够的问题,更愁的是承包来的土地并不熟悉,哪些土地经常透水,哪些土地高低不平等问题。虽然也是事先花钱雇了几个外村的农户前来帮忙,但一百亩耕地七零八落,不在一处,如何调派人手,又让父亲愁眉不展。那几天,父亲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每天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嘴唇上的水泡也破了,但嘴唇依然肿着,还渗着血。晚上,出现在视频电话中的父亲感觉更加憔悴了。
然而,事情很快就迎刃而解了。或许是考虑到了父亲的难处,抑或这些乡亲一直关心着父亲,就在放水的前两天,这些乡亲或打电话,或亲自到家告知父亲自家她的情况。乡亲们几句简单的提醒,就解决了父亲头疼的问题,浇水的压力瞬间小了不少。浇水当天,更是好几个乡亲扛着铁锹,拿着手电,深夜里在长满杂草的田埂上踉踉跄跄地来回巡视,无偿前来帮忙,他们说担心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都过来搭把手。
那年,父亲的运气不好,加倍付出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先是天气干旱,长时间没有降雨,导致水库干涸,原本需要浇两次水的庄稼,那年只能勉强浇了一次,最终庄稼大幅减产。更要命的是那年玉米的价格是近十年来最低的一次,低到了亏本出售的程度。那年繁重的农活,巨大的压力,让父亲的头发全白了,右边的耳朵也听不见了,挺直了一生的背,突然变得有些佝偻,就连走起路来都迟钝了许多。
父亲一个人亏本卖掉了一年的收获,卖来的钱全部支付了承包土地的费用,但投入的种子、化肥、水费、机耕费以及一年的辛苦,就像父亲的黑发一般,成为过去。
我们也趁此机会再次劝说父亲来新疆和我们一起生活,至少不会一个人那么辛苦地劳作,但父亲还是不愿离开故土。第二年,不甘心的父亲,依然决定继续承包。但不久后,村委会做了一个决定。由于第一年种玉米大家都赔了钱,村委会决定今年大家种小麦。这又让父亲犯起了难,一是手里钱不够,二是小麦价格比玉米低,产量也不如玉米,承包土地的费用如果和种植玉米时一样,那将没有任何收益。周边的村庄今年种小麦的租金都降了,可自己这边都是乡里乡亲,怎么好意思开口降价呢?再三思量之后,父亲也开始打起了退堂鼓。他把村里租地给我们种的父老乡亲请到家里,又是端茶,又是敬烟,那双无处安放的手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半天挤出了一句:“老哥哥们,本打算租地种玉米,现在村委会要求种小麦,小麦产量低呀,这个地我没法种了呀!”
“哎呀,老张呀,这算个什么事?种玉米有种玉米的地价,种小麦有种小麦的地价,你不用担心,我们也降低地价,每亩450元,你看能不能种?”乡亲们明白父亲的不易,一点儿都没有纠缠,你一言我一语,几句话就把租金降了一半。父亲感动得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说:“那太感谢几个老哥哥了,你们支持,那我就再种一年。”
“敖开手脚千吧,老兄弟。钱不着急,等庄稼收了再给也不迟。”乡亲们豪爽地答复,再次坚定了父亲种地的信心。就这样,父亲又忙碌了整整一年。
暑假里,我们一放假就着急忙慌地回到了老家,想着回家和父亲一起收庄稼。到家后,家里也有了不小的变化。父亲整日忙碌,除了忙地里的农活,家里还养着六十多只羊,家里的菜地没顾上照料,今年蔬菜的长势很不好。以往母亲在家时,每到这个季节,自家种的蔬菜总是多得吃不完,还会分给街坊四邻,今年的菜地里却是稀稀拉拉。但我们在家的那几天,每隔两天总会有村上的父老乡亲送来自家种的茄子、辣子、西红柿、菜瓜、韭菜……乡亲们知道父亲忙碌,顾不上种菜,再加上我们其他人不在身边,经常把自家种的菜送到家里,还说要是吃完了,就自己到菜园里去摘。父亲说,这一个夏天,自己基本上没有买过菜,都是别人送过来的,我想这或许就是父亲执意要留在农村生活的一个重要因素。
那年的收成依然不好。干旱的天气,导致庄稼没有按时浇上水,连续多日的高温,使得产量大幅减产,原本可以收获五十吨小麦,但最终仅仅收获了三十七吨。小麦刚脱粒需要晾孵,晒干以后才可以出售或储存。家里没有晾晒场,我们便把收获的小麦铺在了村里公共的水泥路上,三十七吨粮食整整铺满了半个村庄的道路,一眼望不到头。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本看好的天气预报是持续晴天,但当我们把粮食全部铺在路上后,却遇到了阴晴多变的天气。
那天,我信誓旦旦地告诉父亲,天气预报显示近五日都是大晴天,可以放心收割了。父亲信了我的话,两天就收完了所有的庄稼,铺在了村里的道路上晾晒,自己也放心地去参加村委会组织的体检了。父亲刚走不久,天色就变了,原本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不久西边的天空就变得乌云密布,光线也逐渐变得昏暗起来。西风越刮越紧,母亲着急得坐立不安。我叉看了天气预报,依然显示是晴天,安慰母亲说不必担心,相信科学。母亲便也放心了些许,但还是频繁地观察着天气,嘴里总是念叨着:“千万可别下雨呀,这要是下雨就全完了。”
也不怪母亲担心,这么多的粮食一旦下雨,就凭我们几个人根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粮食被雨水冲走,然后发霉长芽,最后变得一文不值。眼前的粮食不仅倾注着父亲一年的心血,更是全家人多年的积蓄,稍有闪失,便会倾家荡产,谁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我们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期盼着乌云赶快散开。
果然,云层正在慢慢变薄,光线也慢慢强了起来,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射了出来,一道,两道,无数道,天色逐渐亮了,全家人悬着的心也终于放到了肚子里。
可好景不长,大约一个小时,突然天边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就传来了隆隆的雷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看向窗外,果然一滴雨水从高空坠落,被西风送到了窗户的玻璃上,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雨水,稀稀拉拉从天而降。母亲一下从沙发上弹起,一把拿起铁锹,冲出家门,开始疯狂地往一起聚拢粮食。我和妻子也迅速冲了出来,我们站在路的两侧,拿着铁锹把摊开的粮食从道路两边铲到中间聚拢,以减少淋雨面积,妻子则在身后拿着扫把往中间扫着我们遗留的粮食。正在我们一边抱怨,一边奋力赶粮的时候,一抬头,远处的乡亲们拿着铁锹,带着塑料布快步向我们走来。沿着弯弯曲曲的乡间道路,一路上,有的人在铲,有的人在扫,有的人在盖塑料布,有的人在塑料布上压砖块,就连邻居家几个小学生也在到处寻找砖块前来帮忙。没有人指挥,大家都在有条不紊地铲着、盖着,尽着自己的一份力,生怕路上的粮食被雨淋湿。
我们来不及寒暄,来不及道谢,但心里有了底气,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当我们把裸露的粮食盖到一半的时候,前方剩下的粮食,已经被另外前来帮忙的乡亲们盖好了塑料布。我们顺着盖好的粮食一路往前,快到尽头的时候看到了他们正在奋力赶粮。我们一拥而上,很快就把剩余的粮食汇聚在了道路的中间,盖上了塑料布防水。回首望去,刚刚还是金黄一片的小麦,此时像是一条盖上被子睡觉的长龙,静静地躺卧在道路的中央,“塑料被子”上传来雨滴的声响,也像是那催眠的伴奏。老天也仿佛是在眷顾我们,就在我们完全盖好塑料的那一刻,等待了许久的雨滴终于坚持不住了,瞬间化作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这时,大家才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把脸上流淌的汗水和雨水,开始攀谈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唠着家常,眼前的一幕真是既熟悉叉陌生。那是儿时一直陪伴我的亲切画面,又是在城市我未曾遇到的陌生场景。我怀着感动的心情,邀请乡亲们到家里喝口热茶,但他们都只是摆摆手,嘴里说着没事,便扛着工具回家了。看着他们高大的背影,我顿时眼眶热热的。
雨停了,父亲也回来了,看到眼前震撼的场景,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激动,仿佛他早已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他一言不发,只是担心小麦被塑料布捂上一夜容易发热、发霉,便叉揭开塑料,一锹一锹将小麦散开,继续晾晒。我跟在父亲身后,也模仿着他的样子,一锹一锹地散着小麦,一起干了三个小时才将聚拢的小麦再次散开。
可老天仿佛故意将我们捉弄,晾晒了没多久,天气又变得阴沉起来,到傍晚时雨滴又来了。我们再次重复之前的动作,将三十七吨散开的粮食又一次紧急赶到一起盖住塑料布。听到铁锹和路面摩擦的声响,乡亲们再次带着工具不请自来,奋力和雨水抢夺时间,帮助我们再次渡过难关。
那天,前来给我们家帮忙盖粮食的乡亲老老少少有十八人,都是无偿前来帮忙的。第二天、第三天,我们又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两遍,才最终将晒好的粮食装进了仓库。在晾晒粮食的那三天里,前前后后下了四场雨,我们也因此把小麦聚拢了四次,散开了四次,每次都有这些善良热情的乡亲前来帮忙。最终,我们尽管经历了多次考验,却一粒粮食也没有被糟蹋。
暑假过去,我们回到了新疆,叉过起了一家人分隔两地的生活。父亲依然坚持—个人留在农村,每日放放羊,和乡亲们拉拉家常。隔三岔五,他总会在电话里告诉我一些村上的消息,听到最多的便是又有乡亲离开人世的事情。
村里有个习俗,有人去世出殡都在夜里,主家只需在门口放炮,听到炮声,乡亲们就会主动前去抬棺下葬。以前,都是年轻力壮的人参加,如今的壮年们都进了城,这个重任就落在了生活在村子里的中老年人身上。而父亲,每次送葬都不会落下,很多次他怕自己睡得沉,总会在睡觉前定好闹钟,半夜起来就在家里等着炮声,从来没有错过一次。
故乡这片厚重的黄土地,滋养了许许多多像父亲一样宽厚善良的人,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或许这里也是他们最安适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