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之上
2025-01-13王小勃
1
远远看去,柳树巷又恢复了平静,炊烟变得冰冷无依。
柳树巷在人口的繁衍增加中不断扩张与变化,直至成为村庄更大规模扩张之下的一个街巷。
很久以前,村庄只有几户人家,几十口人。慢慢地,不断有人从叫不上名字的外地落脚到这里。村庄就开始孕育,旺盛时五千多口人,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村,村里一派生气。
近些年,村庄不断被抽空,成了一块巨大的面包,酥酥软软的,苦苦支撑着硕大的外壳,满脸的忧虑,似乎与某个自然规律暗自契合。年轻人和孩子一律中了大城市的虹吸效应,愣头愣脑地挤了进去。村子里就只留下了暮气。抬眼望去,坐在门口的除了老人,就只剩下在柳树巷里乱窜的几只毛发杂乱的品种狗了。学生慢慢变少,学校开始萎缩,直到被自然淘汰,合并到附近的大学校。
空旷越来越大,平静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人或者其他物种都在依赖流动的空气,甚至跟着空气流动。停在哪里,哪里便有了生机。如果一直流动,陷入忙碌奔波中,就顾不得体味那随风而逝的风景了。
荒野上满眼都是人生,令人窒息的寂寥,逼退了很多人。耐得住冷淡,才是第一道考验。接着,是那变幻莫测的天气。无论风霜雨雪、阳光灿烂,都是人生路上随时可遇的波折。偶尔,擦肩而过的人或者其他动物,像极了不期而遇的邂逅。当然,也只是邂逅而已。然而,生活的真谛往往只会启发我们如何学会与平淡相处。
这里时间或许已经变得模糊了。北风会将时间拉长,甚至拉到面目狰狞,直到完全没有了它本来的悠然。时间里,人由小变大,再佝偻着萎缩下去,遵从着自然的法则。旷野上,时间一下子走到最后,丝毫看不见最初的新奇与坦然。
枯藤、老树、孤坟已经走到了时间的前面。它们将天空的颜色变淡,将氛围变暗,最后再把人的心情变得低沉和忧郁。几根电线远远地牵引着电线杆,也融入了旷野的景致当中。它们是哨兵,在倔强地抵抗着时间的审判。
寂静是荒野最初的味道。当眼前的一切全都融人其中,当那双眼睛连同它的主人一起变成画面的一部分,总会伴着一种熟悉而又鼓动意味十足的节奏,或是从大地深处透出的一声叹息。
2
我总是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到了深夜,村庄连同她的荒野将会一起消失在夜幕中,到了另一个空间,然后又在第一缕晨曦抵达之前,重新出现在大地的视线中。
那么,我们究竟去了哪里呢?我的乡亲们早已经习惯了日月轮转。天黑了,他们坦然地脱衣而睡;天亮了,他们痛快地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抓起锄头又下了地。
早起的人们,脸上一律是满足的表情,尤其是老人们,他们背着手在田间地头踱步,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恩赐。当每天第一束阳光透过窗棂,在炕上投下光点,就意味着时间在他们的身体里又变长了一点。他们的生命之树得到了延续,他们的呼吸、他们的念想又被拉长了。
这当然是好事。
经常我们扛起铁锹,慢悠悠地送走了某个夜里躺下后,再也没有醒来的老人。我们送走了这样一位老人,然后聚在一起,暂时放下斯文,埋下头,咥上几碗他家的臊子面。这是我们与逝者的话别。从此,公坟里又多了一堆新土,那是生者对逝者最后的尊重。我们说,咥了谁的臊子面,就沾了谁的福气。大家都有让别人“咥臊子面”的时候,这也是逝者对生者乃至这个世界最后的感恩。
当然,谁都清楚,无论生前活在人前还是活在人后,无论把日子过成了什么样,大地才是大家共同的归宿。
这么看来,生命是被囊括在时间里的。在时间的空隙里,生命慢慢流淌,流到哪里停住了,生命自然就画上了句号。
公坟成了又一个村庄。或者说,当村庄慢慢萎缩下去,公坟里又升腾起一个个宗族延续的脉络。公坟与村庄相互守望,那是来自两个方向的目光汇聚。有时热烈,有时哀婉,甚至还夹杂着一些自嘲与坦然。
越是在年华的深处漂泊,越能看出岁月的绵延悠长。虽然我们飞奔在村庄里的身影恍如昨日,然而那些稚嫩以及彼时无畏轻狂的面孔,却早已尘封在记忆中。岁月有多长,记忆就有多远。
如今与荒野的亲近,却是对岁月的弥补,年轮让每一个人又绕成了他看不懂的样子,或许当初,我们都见过一个或两个老人,把自己也化为了荒野的一部分。他们看见了很多,想了很多。他们看见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经历,想通了很多没有想通的事情。得与失,爱与恨,到头来都是自我附加的伤害。
于此,一切都将失去了光泽。唯有眼前看到的才最真实,触手可及。他们是每个年轻人将来的样子。
荒野的冷,看上去刺骨,却隐藏着通透;荒野的热,貌似直接,却裹挟着警醒;荒野的风霜雨雪,往往最先带来天空的俯视;荒野的万物生灵,总是发出生命最本真的呼唤。
我们都是荒野的孩子,细细聆听草木拔节与百虫嗡鸣。数不清的声音汇聚成轻柔的律动,夹杂着遥远的晶莹的爱抚,直到将一切变得空灵有序。
回头看一眼村庄已经慢慢苏醒,身后的荒野,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3
没有人会怀疑荒野的博大与深沉,就像没有人会怀疑风霜雨雪、四季轮换一样。
荒野里,有我们的童年。
每个人生命中都会有几个稚嫩却快乐的年月,那些日子成为我们庆幸一生的宝贵记忆。
那时,几乎家家养猪,户户有羊。拔草就成为每个孩子必须完成的“重要工作”。没有人会偷懒,而是成为一种习惯。从学校回来,扔下书包,抓起袋子,推上小木车,呼朋引伴,径直朝地里飞奔而去。
于我们而言,哪块地里有什么草,早已经提前“侦查”清楚了。为了不让别人捷足先登,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把草拔光,装进袋子里,再绑在小木车上推回来。
马齿苋,我们都叫它“胖娃草”,是我们最喜欢拔的草。它浑圆光滑的叶子,厚厚的,看上去营养充足。重要的是,它没有刺,只要抓住叶茎轻轻一提就能顺利拔下。这种草往往长得很大,枝条粗长,叶片稠密。我见过最大的,完全展开足足有一米左右。这样又大又不伤手的草,自然成了我们最先考虑的对象。不单单是我们,猪、羊、牛们见了,也会兴冲冲地跑过来满足地享受起来。
雨水充足的季节里,草会长半人甚至一人高。拔草就会容易很多,十几分钟就能拔满一袋子。
拔完草,我们并不着急回去。高大的青草地里是最佳的藏身之处。直到玩到太阳西沉落山,才是我们回家的讯号。
傍晚时分,我们干脆赶着羊,推着车子去拔草。看见青草,羊显得比我们更加兴奋。当羊由着性子去吃草时,我们早已经开始了拔草比赛。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我们与土地的情愫,恐怕从那时起就已经深植下来。
比赛肯定会分出胜负,获胜者的奖励就是回家时可以享受别人帮助牵羊,或者下次可以先拔草,所以我们非常投入。
往往我们趴在地里左右开弓,又掐又拔,又掏又拽,身后带着尘土,身上挂满草屑,丝毫不在意划伤与割伤。
比赛激烈时,羊在一旁也会忘记啃草,抬起脑袋,竖起耳朵直愣愣地盯着我们看,仿佛羊们也在心里替小主人着急,为我们打气。
不难想象,这些充满了童趣的比赛,硬生生将荒野上的寂静一扫而空,我们的欢呼与张狂,哪怕只是暂时的,哪怕有些突兀与不合时宜,却并不妨碍荒野对于童年的接纳。
荒野上,一群群孩子从这里欢笑着长大、离开,另外一群孩子迈着稚嫩的步子从这里开始他们的童年。荒野始终不声不响,怀着巨大的包容,注视着一代又—代孩子,像是一位慈祥的父亲,又宛若满眼挚爱的母亲。
4
苜蓿地是不得不提的。
我的童年,人们已经不用再为温饱发愁,除了口粮地之外还会种一些其他的作物,比如栽些果树,种些苜蓿草,搞搞养殖。
说起养殖,村里人还是以猪、牛、羊、鸡居多。特别是猪、牛、羊,大多数人家都在饲养。这些家畜都喜欢吃草,往往需要搭配些草料才能长得好。草喂得多了,那些牲口们上膘就快,羊羔产奶就多。所以很多人都会从口粮地里匀出几分,专门种草来满足需要。
苜蓿就是天然的草料。据传,秦人的祖先在给周王室牧马时,发现首蓿是优良的草料。于是大面积种植,保证了军马充足的草料。马儿长得健壮高大,不仅得到周天子的赏赐,而且为发展壮大立下了赫赫战功。
村里的苜蓿大多种植在坡地,并没有连片种植,而是隔一两块地种一片。苜蓿低矮,叶片圆润。苜蓿茎枝收割后能迅速再生出大量新茎,因此每个生长季节内可收割干草1次至13次之多。同时苜蓿还可食用,一般作为拌菜或者下汤菜均可。
每到春分至清明,大致是阳历三四月间。年幼的我们一手牵羊,一手捏着塑料袋飞奔向苜蓿地,把羊撅扎在自家苜蓿地里,然后急匆匆地去掐首蓿。
早晨,露水从苜蓿嫩绿的叶片滑落下来,滴在我们的衣裤上,溅在我们的脸蛋上、额头上,粘在我们的塑料袋和羊羔长长的胡须上。
晨光里,我们把影子投在苜蓿地中,在密密麻麻的苜蓿地踩下了或深或浅的脚印。我们半蹲或者全蹲着,比赛掐苜蓿,最后还会帮着后面的人塞满袋子。苜蓿地里留下了我们爽朗的笑声与回味至今的快乐童年。
苜蓿地里的清风抚摸着我们的脸颊,我们向青草更多处挪去,有时玩得忘了时间,大老远听见大人喊,才会依依不舍地牵着羊,提着一大袋苜蓿往回走,偶尔也有因为把羊撅扎得不牢,被羊挣脱开,拖着缰绳跑了很远才发现。于是,我们又只好展开大规模的“搜捕”。“抓”到羊之后,又需要几个人才能拉回来。后来,我们去首蓿地放羊,都会带一块砖头或者石头,专门用来砸羊撅。这样,才能把羊撅扎结实,羊不乱跑了,我们也才能放心掐苜蓿和玩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放开缰绳,让吃饱的羊羔悠闲地在路上散步。我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会儿采路边的野枣,—会儿摘草莓。当然也有羊羔互相打架的时候,两只羊羔起了冲突,两只脑袋就会顶在一起,互不相让。要是两只都有角或者没角还好,如果一只有一只没有,那形势就成一边倒了,我们会赶紧拉开,避免羊羔受伤。
羊羔比我们喜欢苜蓿地,早上天还没亮,就在圈里“咩咩”叫个不停,像是提醒我们该去苜蓿地享受早餐了。苜蓿地不仅是我们的乐园,也是动物们的乐园。
那里留下了我太多的记忆。
5
荒野是夜的归宿,牢牢吸引着我。每到日头西沉,或者晨曦来临之际,我便穿过柳树巷,准时赴约。
没错,就像是约定好的,那段日子我从未失约。在无数个傍晚或者黎明,我多次看见柔和的阳光洒向大地。一下子,所有草木连同大地的边沿或者棱角,田野里凹凸不平的土块,全都镶上了一道金边。仔细看,每道金边又不是完全相同的,而且还在由浅入深地渐变着。那些跳跃变化的光点汇集,形成了一条条灵动柔美的曲线,让荒野万物的轮廓变得耀眼与精致。无形之中,搅动了我及土层深处的百虫的神经。于是,我们从不同方向而来,我的目光开始忙碌起来,犹如百虫的腿脚与触须。百虫与我,或者我与百虫一起四处搜寻着跋涉亿万里之遥,款款而来的柔美光源,只为多看几眼这个可爱的世界。
这样的观察让我变得敏感。荒野之上,光的折射与衍射幻化出妙不可言的景致。自然,这些暂时都出自我的发现。我的瞳孔里不断闪现着兴奋与满足,甚至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参与了观察。我把整个身心交给了荒野,荒野以丰富多彩作为回报。
还有什么呢?我的目之所见远远胜过心之所想。然而,能够化成言语表达出来的,又仅仅是心中的百分之一。所以,我赶紧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纸和笔,急匆匆地在纸上开始记录。我不时地抬起头张望,脑细胞极速地旋转着。我的右手开始不听使唤,大脑给它下达了太多的指令,以至于它没了分寸,失了节奏,一下子变得焦躁起来。
往往,眼中看到的是清风摇曳着树枝,心里想的是风从哪里来,手下记录的却是风摇树枝,完全没有机会记录完整。若非要追求完整的语则会遗漏掉更多内容。所以,我不敢低下头看,一直都是眼睛里看到什么,大脑里稍一加工,手就马上进行简短记录。
毫无疑问,这样的记录是缭乱且紧张的。那些呈现在纸上歪歪扭扭、七零八落的笔画就是见证。我记录了些什么,需要等我回去后平心静气地去“翻译”。我渴望尽可能地去记录这段美好的时光,探索它的肇始、发展、高潮及退去,发现它的构成、变化、特征及征兆。
平生第一次,我集中精力地做一件事情。如今回想起来,也算是值得炫耀的。
这样的时间并不长久,所以显得可贵。若是清晨时分,随着晨曦唤醒整个世界。过不了多久,喧闹又将重新占领荒野。
6
荒野是思想的温床。
不由得人会随时开始投入思考。平日里没时间想、想不通或者不敢想的事情,统统可以放开了考虑。想不清楚没关系,有的是时间。
我的思绪被清风吹亮,越发显得深刻,似乎还可以嗅出往事本来的味道,还能发现未来的既有的轮廓。
我从未如此善于思考,荒野里的光泽让我目光敏锐,心思越发缜密的我想了很多,尝试着做出了一些决定。譬如孩子的就学问题,譬如接下来的写作计划等。
越是重要的事情,越是要在荒野平心静气地考虑。那么,我就更加珍惜与感激荒野。
有人说,往往伟大思想的诞生,不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就是在杳无人烟的荒野。如今,我更加认同甚至折服于这个观点。
广袤无垠的荒野之上,风肆意地穿梭,拨动着枯草的弦音。这是一片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大地深处散发出一种原始而粗犷的美。
突然,内心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平静。独自站在这片荒野之中,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与纷扰,只有自己与这片天地相互依偎。天空中,偶尔有孤雁飞过,留下一串凄凉的呜叫,在空旷中回荡。
荒野上的生命,看似脆弱却又无比顽强。那从石缝中钻出的小草在风中摇曳,隐藏在最偏僻之处的野花,悄然绽放着绚烂之美。它们在这片荒凉中,坚守着生命的尊严,演绎着属于自己的精彩。
荒野之上,是大自然未被雕琢的画卷,是心灵深处渴望皈依的去处。荒野之上,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更是一面映照人生的镜子。它用它的广袤、它的贫瘠、它的寂静,向我们揭示着生命的真谛,让我们在繁华与喧嚣中,不忘回归本真,坚守内心的宁静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