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母亲日记(二)
2025-01-13阿依努尔·吐马尔别克
2022年10月10日
柯慕孜一岁对,我和她父亲就分开了。正好他考上了一所高校的联合培养博士,需要在国外委培几年。所以我们离婚后,他匆匆出国,我和柯慕孜留在国内生活,此后三年,他一直没有回国。我们算得上一别两宽,从来没有联系,我也不确定他是否最终会回国生活。
这样一来,如何向柯慕孜解释父亲的归属成为一个问题。她对父亲几乎没有记忆,偶尔问到了,我总是说你父亲在国外读书,以后会回来的。其实我心里也没底,离婚家庭的亲子关系似乎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我查阅了许多资料,也询问了许多有经验的朋友,却始终没找到答案,只好将这个问题暂时搁置,想着等柯慕孜大一些,或者她父亲回国再处理。
今天,我带着柯慕孜在家附近的广场放风筝,正巧碰到邻居家的小男孩和他的父亲。男孩的父亲帮着两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捡起风筝,然后看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放飞,逗得两个孩子咯咯笑。因为是非常熟悉的邻居,所以我放心地坐在远处看着他们,并没有加入。直到天都黑透,我们决定各自回家。
回家以后,我帮柯慕孜打开投屏,放了一集动画片,然后在洗手间洗漱。洗漱完出来,我才发现我没有开客厅的灯,黑洞洞的客厅里除了投屏的亮光,只有柯慕孜一张闷闷不乐的脸。她几乎在强忍着泪水,我不断地问她怎么了,引导她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她一直说一些不相干的话题,假装自己并没有那么不开心。我很了解柯慕孜,她是那种每天都会哈哈大笑的女孩儿,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问她究竟怎么啦?她坚持说是因为想爷爷奶奶了。自从来到北京生活,柯慕孜总是非常想念爷爷奶奶,但我总觉得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想了想,我决定问出口:“是不是因为你也有一点想爸爸昵?”
阔完后,柯慕孜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她说:“是的,每个人都有爸爸,只有我没有。我从来没有和爸爸一起放风筝,也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样子。”
原来真的是因为思念爸爸。我们虽然常常刻意回避,但柯慕孜这么重感情,又怎么会不在心里偷偷地想着爸爸呢?她应该只是怕我们伤心或者生气才从不提起吧?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抚平柯慕孜心里的伤,但我只能尽我所能地回答她的困惑。于是,我跟她说:“柯慕孜,你有爸爸。你怎么会没有爸爸呢7你的爸爸在国外读书。妈妈不是早就帮你办好了护照吗?以后你可以飞到国外去看他。而且,爸爸也会回来看你的。”其实这样回答的时候,我也感到五内俱焚,这样简单的几句话怎么可能抚平柯慕孜的疑问呢?
我把灯打开,来到卧室,在柯慕孜的衣柜里找出了一条蓝色的连衣裙,那是柯慕孜一岁生日的时候爸爸送给她的。我有定期整理衣柜和捐赠衣物的习惯,每个季度我都会邮寄已经不穿的衣服给山区。柯慕孜的衣服我也一直都是这样处理的。尽管那条蓝裙子早就小了,但是我每次拿起来都又会放回去。我觉得那是柯慕孜爸爸的一片心意,应该交给柯慕孜自己处理。
我对她说:“爸爸非常爱你。你看,这个裙子就是爸爸在你一岁生日的时候送给你的。你现在正在穿的鞋子是爸爸的母亲送给你的。爸爸每个月还会帮你交学费。他并不是不管你。你还有两个姑妈,他们都非常爱你。”
柯慕孜看着那条裙子,看起来好了很多。我没想到这条裙子会在今天发挥这样的作用,不由得很庆幸自己数次打算捐赠,最终又留下了它。柯慕孜说:“妈妈,我觉得开心了很多。可是,心里怎么还是有点难受?”
那一天,我多么希望我的女儿不是那种感情细腻的孩子,听到她说出这样细腻温柔的话来,我终于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我觉察到父亲在一个孩子心中的分量。无论我付出多少努力,成为怎样好的母亲,都无法弥补父亲的缺失。这是我未曾深刻认识到的,我意识到这是生命中的无解之题。当时我还无法知道柯慕孜的这一缺失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得到弥补,只能默默祈祷。
看着我落下泪来,柯慕孜说:“妈妈别哭了。”然后跑到餐厅去给我拿了纸巾,帮我擦泪。然后她说:“妈妈,我们看会儿电视吧,看我喜欢的动画片。”柯慕孜在安慰我,这让我心如刀绞。
我陪着她看动画片,但其实魂不守舍,这时我听到柯慕孜说:“妈妈,我好想摸一摸爸爸,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意识到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不能够经常见到爸爸,这件事情对柯慕孜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而我永远无法知道柯慕孜的这一缺失,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得到弥补。
柯慕孜睡着以后,我和朋友聊了会儿电话,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这些年我算是吃尽人生的苦,早就百炼成钢,朋友们都说我心如磐石。但是,在这一刻,我还是忍不住痛哭。
我意识到我们配不上天使一样的孩子,我们是有罪的。
2022年10月11日
直到柯慕孜过了四岁生日,我才逐渐意识到成为母亲、妻子或者成为那个操持家庭的人之后,女性的生命其实已经发生了本质的改变。
生育是一条河流,我和那些还是单身的女友分别行走在河流的两岸。虽然看起来两岸的风景没什么不同,我们还是一样地穿衣、打扮、工作、出行,但是其实已经跨过生育之河的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到河流的对岸了。
在把柯慕孜接到北京一起生活之前,我常常感到我与现实生活的关联细若游丝。当时我还不到三十岁,野心勃勃,想要实现许多梦想,感到未来充满了各种可能。
随着柯慕孜回到北京,我逐渐开始学习和成为一个持家有道的家庭主妇,被捆绑在琐碎的家庭劳务中。我每天忙着扫地、擦地,洗衣做饭,不断擦拭灰尘,倒垃圾,洗垃圾桶和马桶。每天早晨七点半,我得把柯慕孜送到幼儿园,到下午三点或者四点又总是从桌前跳起来拿起钥匙冲去幼儿园接柯慕孜。对于许多人来说,一天在夜里十点结束,而我的一天在三点就结束了。三点之前,我是作家和编辑,三点之后,我是妈妈和家庭主妇。而“成为自己”这个课题,都是在琐碎的时间缝隙里抽空完成。
还有许许多多隐形家务,比如确认家里的生活用品是否有余量并及时在网上购买,比如整理与消杀冰箱和冰柜,比如晾晒被褥、清洗床单和窗帘……当我在做所有这些事情的时候,一天的二十四小时被切割为无数个碎片,我很少再有整块的时间来工作和写作,甚至没有时间思考,即使是洗澡或者护理皮肤的时候,我的大脑也没有停止运转,而是一直在思考着下一件事情,然后又是另一件事。而柯慕孜常常在我洗澡时,不断地在门外叫我妈妈,直到我快速地洗完澡冲出来。生活确实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一开始我对此毫无察觉,甚至觉得这是因为我对家庭劳务缺少经验,所以花费了许多时间,等我熟练起来,我总会恢复过去那种悠闲惬意的生活吧?但当然一直没有,随着我对家庭劳务更加熟悉,我发现了更多未曾察觉的家务,比如需要熨烫的衣物,比如没有洗得闪闪发光的水杯,比如没有擦干净的玻璃和地板……为了过上体面生活,我们得要付出多少精力和时间啊。
单身的朋友们常常发来夜游的照片,而我已经没有那样的心境。每天下午接到柯慕孜以后,我得做饭、陪她吃饭、打扫卫生,陪她完成一个小时的户外活动,然后回到家里帮她洗澡、吹头发,然后哄她入睡。有时她睡着以后,我会爬起来再打扫一下卫生,或者看会儿书。但大多数时候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看会儿手机。
我逐渐明白我确实跨过了一条河流,而永远无法回到对岸了。
我成为一个每天都在为生活奔忙的人,甚至想不起上一次在办公室和大家充满激情地讨论工作是哪一天。有一天看着照看了柯慕孜一夜的自己在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我在想我的梦想和雄心似乎已经不翼而飞,我只知道我需要完成许许多多具体的劳务,而无暇顾及那些遥远美丽的事情。
我和现实世界开始发生非常紧密的关联,这让我感到踏实,也有些忧伤。我固然开始脚踏实地,可是很少有时间抬起头来看一看天上的月亮。我们的妈妈们也许也是这样开始了成为母亲和主妇的旅程吧,
我开始留意到那些看起来每天沉浸在琐碎事务里的中年女性,我曾经很少和她们交谈,因为觉得她们不够有趣、不够鲜活。现在我意识到,她们并不是天生如此,而是被琐碎的生活揉搓和打磨到只看得见灰尘、家庭、劳务、孩子和丈夫。而那些在事业上有所成就的女人,也许选择了忽视灰尘和劳务,把其他女性用于家庭劳务的时间用在了工作上,才有了超出常人的成就。
我也理解了那些整天都在怨天尤人的女性,每天都在承担这些琐碎工作而没有帮手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怨言呢?过去听见那些家庭主妇的抱怨时,我很少感到切实的共情,甚至觉得这些琐碎永远不会与我产生关联。
每一位女性也许都曾面临选择,是选择熠熠生辉、不屑于琐碎的人生,还是为家庭奉献自己的一生,成为那个背景板一样的家庭主妇。我发现上一代的母亲们几乎都选择了牺牲自己。其实,我照看柯慕孜的这一点点劳务根本算不上劳累,更何况大部分也都是我原本就应该完成的家庭劳务,但是如果面临选择,我很可能也会选择为了子女牺牲自己。
在我结束婚姻生活的头一年,我的周围充斥着各种传言,他们认为我会把柯慕孜交给父母照看,或者干脆尊崇哈萨克人“还子”的习俗,把柯慕孜完全送给父母。但我自己知道我绝对不会这样。完完全全承担子女的生活,照看他们的生活,支付他们的学费和生括支出,是一个家长应该承担的基本责任。如果我连这都不能做到,还会有能力过好自己的人生吗?我当然是那种很有事业心的女性,但是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我只是没有想到生活是如此琐碎和具体。当然了,琐碎生活有它扎扎实实的幸福,如果睡眠少一点,事业能稍微成功点,就最好了。
2022年10月24日
在《单身母亲日记》里,我曾记录一段往事。在张莉老师《原典阅读》的课堂上,我们重读鲁迅的《祝福》。祥林嫂在几次不幸之后,遇到了那位将她推向死亡的善女人“柳妈”。祥林嫂认为柳妈新来,叉和她有着同等地位,就向她诉说。而柳妈是这样说的:“你想,将来你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祥林嫂因为害怕选择了用一年的工钱捐门槛,最后还绝望而死。当老师讲到柳妈的这句话时,坐在我身边的女同学立刻转向我,指着我说:“将来到了地下,你也会。”我吃惊地看着她。
在当时当刻,看到自己亲密的友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感到极为荒诞,但随后我也意识到这是生命中如有神谕的时刻。
我喜欢在日常生活中寻找那些极有深意却鲜有人察觉的时刻,并为此感到喜悦。所以昕到这位女同学这样说时,我意识到,在今天,鲁迅也许已经不在了,但善女人柳妈和祥林嫂还活在我们之中。
在一个极为平常的时刻咂摸到别有深意的滋味,我为自己作为创作者和阅读者的敏锐而兴奋。在那一刻,我不仅是一位祥林嫂,同时,在遥远的时空里,我似乎紧握住了鲁迅无形的手。我和几位朋友谈起这件事,说我们应该重读鲁迅,过去我们读得确实太少了。
我有点兴奋,跟他们说我似乎离鲁迅更近了一步。我第一次注意到祥林嫂是用整整一年的工钱捐了门槛,我把这个发现告诉朋友,他说:“如果你是祥林嫂,会拿出一年的工钱来寻求救赎吗?”
我说:“老子当然一块钱都不会掏了。”
我后来常常想起这一幕来。
我成为更加成熟的女性,时间也让我对自己的写作有了更多的思考。我不再为自己在那一刻展现的敏锐和聪慧沾沾自喜,而是想得更多更深,并感到悲凉。如果我不是出身于一个包容的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生活在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如果我没有恰好在张莉老师的课堂上重读《祝福》并感知到其中的意味,如果我是一位生活在村庄或者小镇里的女性,如果我的周围充斥着善女人,我昕到这样的话,会不会相信自己真的即将下地狱?会不会用自己整整一年的收入去捐个门槛?会不会最终悲凉地死去?
张莉老师说祥林嫂是一位不断抗争并不断被命运打倒的女性,我逐渐不再认为自己接近了鲁迅,而理解和共情了祥林嫂的悲剧。
2022年12月20日
大部分时候,我自认是那个爽朗爱笑的妈妈。但也有些时候,我需要承受独自育儿带来的体力透支,那样的时候,我也会勃然大怒。
昨天,我陪柯慕孜玩了一会儿,然后决定去做个午饭。柯慕孜答应我自己玩一会儿积木,或者看一会儿电视。我刚开始切菜,柯慕孜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厨房,拉我去客厅。我过去一看,地毯上洒了一大块黑色墨水,是我再三要求她不要乱碰的眼线液。看着秋天刚换的地毯染上了大片的污迹,再看看家里乱作一团,我简直发了疯,在家里大声责骂柯慕孜。
我大声责问柯慕孜:“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碰眼线液7”她说:“有……”我更发疯地问:“有没有告诉你安静地看会儿电视?”她说:“有。”
但我的气还没消,我一边气急败坏地在网上查怎么样去除地毯上的墨水印,一边按照上面的方法用力地擦拭着。我忍不住责问自己,当时怎么会买了这块地毯?我们现在哪里还打理得了地毯,日常生活就够费劲了。
我在传统的哈萨克家庭长大,从我出生的第一天起,就习惯了家里的每个角落都铺满地毯。所以在北京生活以后,我也很自然地在客厅和次卧都铺了地毯。
其实对于一个只有女性组成的家庭,铺设羊毛地毯并不是理智的选择。羊毛地毯娇贵,需要定期拿到楼下刷洗。每次搬着沉重的地毯进电梯、刷洗、再拖进电梯拉回家,我都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但我还是觉得这样有家庭氛围。
而现在,正是这块地毯给我带来了无穷的麻烦。我一边用力地擦,一边发疯地在脑海里计划着:如果擦不干净,是不是需要再换一块?或者干脆以后都不铺了,扔了?想到这里,我更加来气了。
柯慕孜怯怯地站在我身边,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说:“别生气啦,老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抬头看了看她,再看了看脏污的地毯和一片狼藉的房间,觉得生活再糟糕也不过如此了,于是笑出了声,然后低下头接着擦拭,眼泪也止不住落下来。
这时,我听到柯慕孜又说:“老大,不要生气,好吗?”
我又一次抬起头,问她:“你为什么说老大这养的词?”
柯慕孜说:“因为这样你会笑。”
我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击中了,我心疼柯慕孜,也心疼自己。我放下抹布,对柯慕孜说:“柯慕孜,我不会再生气了。但你要记住,永远不要对一个人说这样的话。不要为了让一个人高兴就说‘老大’这样的词,知道了吗?”柯慕孜答应了。
我意识到我不应该再乱发脾气。早就在柯慕孜出生时,我就下定过这样的决心。对于柯慕孜来说,我是她目前生命中唯一可以倚赖的人。在我和她组成的这个家庭里,在她足够强壮之前,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并不平等。如果我喜怒无常,她会感到恐惧和不安;如果我总是发脾气,她会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一个总是想要讨好别人的人。柯慕孜固然有错,但如果大发脾气把她吓坏了,那错的就是我。
我花费了许多时间陪伴柯慕孜,徒劳地想要弥补我的过失。过了几天,柯慕孜搭上了回新疆的飞机,我则留下来写研究生学业的毕业论文。有一天夜里,朋友打来电话,我跟他聊起这一幕,突然不可控制地号啕大哭。
我想到自己幼时会因为大人突然的脾气而无所适从,想到我曾经发誓绝对不会对任何一个孩子发这种无名之火。柯慕孜固然犯了错误,但我因为疲倦和烦躁反应过度,把她也吓坏了。我说:“孩子们是多么可怜,她们看我们的脸色生活。我们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只是比孩子们大了一些年纪,我们怎么可以肆意伤害她们呢?”
经过这件事,我意识到在我们的这个家庭里,一直有一个无形的鬼,那是未曾承担起责任的丈夫和父亲。我虽然时刻注意别被无形的鬼影响了处事的准则,要成为那个理性、客观面对生活的人,但其实并不是时刻都能做到。
当我费力地拖着地毯下楼晾晒的时候,当我自己修理下水管道的时候,当我无法把微波炉托举到置物架上时,当我一个人抱着沉睡的柯慕孜换乘地铁回家时,当许许多多这样的时刻……我总会忍不住痛恨那个无形的鬼……
而这并不利于我和柯慕孜拥有健康快乐的生活。
2023年2月3日
最近常常在考虑我与我所依恋的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对于一个哈萨克族女性来说,传统生活是凌驾于熟人社会之上的更高维度——以家庭家族乃至部落为经,以世俗化的宗教生活为纬。我生命中的悲剧和喜乐无不源于我对这种传统生活的依恋。
我也想到为什么整个二十多岁我的生活如此沉重,其实是因为即使是定居北京这样的大型城市多年,但我们作为边地居民依然对城市生活有“隔”。我几乎花费了十年才克服身上的游牧习性,成为一个能够适应都市生活的人。
我想到了用哈萨克语接受教育、在故乡长大直到成年的柯慕孜父亲。即使是出身于小镇知识分子家庭的我,也在适应北京的节奏中屡屡感到力不从心,更何况是出身乡野的柯慕孜父亲。我和他之间婚姻的失败,很大程度是因为我们固然依恋传统生活,渴望拥有举案齐眉,甚至夫为妻纲的家庭生活,但都市的快节奏和高压力,早已压缩了这种生活存在的空间。在北京这样的大型都市,两个异乡青年不拼尽全力生存,还整天操心这样形而上的生活方式和理论,婚姻不失败才怪。
当然,另一重原因是,我固然依恋传统生活,想要成为不让父母和家族蒙羞的那种女儿和妻子,但其实多年来所受的教育早就改变了我。我想起我曾在一篇散文中写道:“一方面,我阅读波伏娃和伍尔芙,多年来接受的教育让我成为崭新的一类人,我关注女性权益,经常表达立场而引得身边的人不快;另一方面,我渴望传统生活,愿望是成为一个儿孙满堂的老祖母,涂着红色指甲和我的孙辈喝热气腾腾的奶茶。”
其实想到这里我已经不再责怪柯慕孜父亲那些令人难以理解的言行,反而理解了他,也理解了自己。
2023年2月20日
这一周柯慕孜回京了。想到往返北京和新疆两地所需的时间与经济成本,我决定找一位回京读书的女友带柯慕孜一起搭乘飞机回京。妹妹把柯慕孜送到了乌鲁木齐机场,女友在那里接到了柯慕孜,一起搭上了飞机。四个小时以后,我在首都机场接到了柯慕孜。
柯慕孜比两个月前长大了许多,看到她配合我的决定,和女友一起回京,我感到十分欣慰。
我的同事大多是早年边疆地区来京工作的知识分子,每到假期,他们都会给孩子买一张机票,委托航空公司给孩子挂一张“无人看管儿童”的牌子,把孩子送上飞机。空姐就会照看独自搭乘飞机的孩子,直到飞机落地,再由家乡的祖父母认领回家。他们告诉我,孩子五岁以后就可以申请“无人看管儿童”的服务,他们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
我感到柯慕孜逐渐长大,我作为监护者也要逐渐缓慢地松手,当她可以开始独自搭乘飞机,当她可以独自旅行,当她考人大学,当她离开我们的家庭独立生活……我所做的,是在这之前好好地成为~个合格的监护者。
2023年3月25日
这一周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柯慕孜来北京后,我第一次有机会出差。在这之前,我一般都会婉拒期刊去外省活动的邀请,但这次我感到我可以做一个尝试。
借住在我家的表妹作为临时帮手帮我接送和照顾柯慕孜,我走之前预备了三天的菜和其他物资,一切井井有条。我感到我可以逐渐撒开手去做一些其他工作,来为我和柯慕孜换取一个光明的未来。实际上,这次柯慕孜回京以后,我已经感觉到她长大了很多,不会再骑在我的肩头跳来跳去,也不会一刻不停地缠着我陪她玩。她可以自己玩很久,也可以一起沟通一些复杂的话题,还可以在出门前自己搭配并穿好衣服、背上书包。这样一来,我们已经基本实现我设想中的理想生活。
第二件是柯慕孜和她的父亲见面了。前段时间,我听说她父亲回国了,还将回到北京工作,心里不免忐忑。
有一段时间,柯慕孜很忧伤,她说都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很想摸一摸看。我当然感到忧伤,但还是故作轻松地说:“哇,你都不用见到本人,你照一下镜子就会知道你爸爸长什么样子,因为你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有一段时间,柯慕孜不喜欢自己的粗眉毛,我说这是你遗传自父亲的眉毛,多少人羡慕你们这样的浓密眉毛啊,柯慕孜听得咯咯笑。
这些当然不能替代父亲的角色,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她的父亲会在何时与她重逢。
直到上周,我接到一位朋友转发的信息,柯慕孜的父亲想要和我们见面,主要是见柯慕孜,还想约我见面吃饭表达对我辛苦抚养柯慕孜的谢意。虽然早有预感,但当我真的接到这条短信时,还是陷入了恍惚。我和柯慕孜父亲的婚姻只持续了三年多,并且结束婚姻关系也已经快四年了。但这段婚姻生活完全击溃了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的人生。这段婚姻除了让我得到了柯慕孜之外,留下的全是严重后果。我虽然很少提及,但一直到今天都在为这段婚姻买单。我当然不会见柯慕孜的父亲,不过很欢迎他和柯慕孜见面。于是回复了可以见柯慕孜的时间,并回绝了他与我见面的邀请——“心领了”。
回复完之后,我就踏上了前往成都出差的航班。周五晚上我提前结束活动,搭乘晚班飞机回家,告诉柯慕孜父亲已经回国,想要和她见面,询问她是否愿意。她说愿意。于是我帮她挑选了一身漂亮衣裙。
一直到回到北京,柯慕孜和父亲历史性会晤结束,我整整病了一个星期。外在后果是我患上了甲流,但我知道其实是我的内心遇到了重创,在这段婚姻生活中未曾理清就匆匆埋葬的一切心情都因为前夫回国而重见天日,我突然陷入不能自拔的痛苦。
“我太烦了。”我不断地给朋友说。因为我们之间共同的孩子,我可能要一生都和这个人打交道,想起来我就没法不烦,我设想中我们应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但现实是他还得通过我联系柯慕孜。
在这期间,还发生了几件让我烦上加烦的事情。许多前辈劝我与柯慕孜父亲和好,“就算是为了孩子”,更是让我啼笑皆非。“你这么好的女孩儿,应该得到幸福。”就好像我现在不幸福。我意识到我对自己普通女性的身份认领还是不够,我误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世俗标准的束缚,但并没有。对于许多人来说,一个离婚女性最好的归宿是她的前夫浪子回头,他们俩重修旧好,最好再生个二胎。无论我怎么解释,长辈们都不为所动。而《单身母亲日记》在《天涯》刊发以后,劝我和前夫复婚的人更多了……
“我也不能赶紧随便找个新的男人谈恋爱,绝了他们劝我复婚的念头啊。”我在电话里和朋友骂骂咧咧,感到无能为力。我感到女性那种结构性的困境——无论你过得有多好,只要你没有丈夫,就不算真的好。即使是那些对我的经历和生活非常清楚的前辈,也劝我为了孩子复合。“别人都可以做到,你为什么不能?”那段时间,我常常昕到这句话。
其实我并不排斥新的恋爱,但我是那种主体性非常强的人,不是非常强烈的情感,就几乎不可能拨动我的心弦。对我来说,事业成功和家庭生活平稳的吸引力,也远大于一段情感。情感当然是好的,但它不值得付出许多时间和精力,尤其是对于一个在一线城市生活的女性。
但是没有新的情感生活,意味着我在别人心中是一个需要被撮合的离异女性。朋友们轮番劝我宽心,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我还是度过了非常暴躁的几天。
2023年3月31日
这一周柯慕孜和她父亲见面了。我病了整整一周,直到他们真的完成了第一次见面。我不知道柯慕孜会怎样看待与父亲的几乎初次见面,也不知道这次见面之后她和父亲的关系会走向何方。整整四年没有见面的父女将要见面,如何不让人感慨万千。我和柯慕孜父亲分开之后,也几乎没有见过面,除了有那么一两次在活动上遥遥偶遇。
周六早上九点,我透过窗户看到他出现在楼下。柯慕孜早已梳妆打扮好,于是我再次抱了抱她,把她送到电梯口,要求她自己下楼去。柯慕孜希望我陪她下去,但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我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柯慕孜发出不安的叫声,我连忙把电梯门打开,安抚了她一会儿,然后再次看着电梯门关上。
后来我常常在一些不相干的时刻想起这一幕。坐地铁时,搭乘电梯时,开会走神时,柯慕孜背着小小书包的身影浮现在我眼前,我总会感到心抽搐了一下。让年仅四岁的柯慕孜面对这一切,我感到痛苦和愧疚。
柯慕孜走后,我回到家里,透过客厅的窗户看到她出现在楼下的那棵翠柏下,她父亲坐在我和柯慕孜常坐的廊桥石椅上。我看着他们冲向对方,紧紧抱在一起。我的眼泪直直落下来,终于安下心来。起码,他们都为见到彼此感到喜悦。我也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
我想起上一周我一直感到忧心忡忡,因为当时我还没问过柯慕孜是否愿意和父亲见面。而且我听说柯慕孜的父亲在短暂停留后还将出国长居,如果是这样,柯慕孜会感到失落吧?
2023年4月1日
今天柯慕孜爸爸带她去游泳,我得以休息一天。我在家里洗澡,护理皮肤,打扫卫生,把地毯拿出来晾晒,听着音乐在沙发上躺着发呆,感到许久未曾体验的放松、喜悦和舒展。原来平时我们对自己如此疏于照料,而又因为生活的忙碌竟至于毫无察觉。
傍晚时分柯慕孜回来了,看起来闷闷不乐,在家里摔摔打打。看着她小小身体里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怒意,我说:“怎么啦,是不是游泳馆很漂亮,而妈妈没去,你心里觉得很遗憾?”她说:“是呀,我想让妈妈也去看一看。”我抱着她,安慰了她一会儿,答应下次再带她去,她看起来舒展了很多。
过了一会儿,她说:“爸爸带了一个姐姐。”她和爸爸的沟通有时会有些不便,姐姐会代为翻译。我说:“那很好啊。”我一直希望柯慕孜的父亲能够开启新的人生,这样我也会更加安心。前几天我就听说他有了新的感情,所以听到柯慕孜提起的时候我并不意外,也没有多想。
晚上十点,我们躺在床上,她刷着ipad,突然说:“我觉得他们是爱人。”我说:“谁?”她说:“爸爸和姐姐。”我不由得一笑,柯慕孜还不到五岁,居然能看出爸爸身边的女孩儿可能是他的女友。我说:“哇,你怎么发现的?”她说:“感觉。”
我当时并未想到这个简短的对话会给我们带来长达十天甚至更久的麻烦,于是陪她聊了一会儿不相干的。这时,她说:“我觉得还是妈妈好。”我说:“别这么说,爸爸也挺好的。”
柯慕孜的爸爸有了新女友,我也感到开心。当下我的想法是,我应该找一位律师谈一下柯慕孜的抚养费和她父亲未来资产分配的问题。他一旦再婚,很快就会有其他子女。这样一来,柯慕孜的生活和学习费用能否得到保证就需要我现在和她父亲做好协商。当时我急于摆脱婚姻,在抚养费用上未作停留,就匆匆签字换证。据我了解,她父亲还未在国内置产,国外的财产我们很难了解到具体情况。现在显然到了重新谈一谈这些问题的时候。
这些年来我常常自感对婚姻的草率,当然,也有无奈。婚姻的本质是一种财产关系,而对于我们这些出身传统哈萨克族家庭的人来说,婚姻更多的是融人宗族社会不被除名的路径,我们对我们的婚姻鲜少有选择。未能替柯慕孜争取到该得的利益,也未在婚姻过程中置产,是我在婚姻生活中最大的错误。但也正是因为没有财产纠纷,我才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完成离婚手续。
这几天我常常陷入另外一种悲情——怎么会明知道不会幸福却一定要踏上这样的长途。身为在传统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女性,我们实在别无选择。
2023年月4月10日
柯慕孜与父亲的女友见面后,一直叹气。我想到上周她还盼望着父亲带她出去玩,这一周情况急转直下。对于还不到五岁的柯慕孜来说,这一切可能还难以理解和接受。听着她不住地叹气,我感到忧心不已。是不是不应该让她和父亲见面,一直保留一种幻想。但我随即否定了自己,当然不应该了,我无权干涉她与父亲的来往,好的坏的,那都是她的人生。
我只是希望她尽快恢复陕乐。
我意识到我们对现实生活的运行规则所知甚少,在学校里接受的教育并不足以让我们应对生活。当然,生活哪里有未卜先知,一切都有它自己的运行规律,我们所说的都仅仅是“如果”。我们真的能过上完全计划好的趋利避害的人生吗?当然不能。命运之手早就在暗自操控了。
但我知道了生活并不如我们所想的那样一切尽在掌握,生命中有许多不可掌控的事情,比如父女之情。把一个生命带到世界所要负担的责任并不轻松,精力、金钱和时间的付出,我们都可以尽可能努力实现,而还有许许多多事情则完全在我们的掌控之外。我忧心不已,只能默默祈祷。
傍晚我们出去散步,柯慕孜说:“其实我一直以为爸爸已经死了,原来他还活着。”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紧紧牵着她的手。
2023年4月12日
柯慕孜用电话手表和父亲聊天,我听到她爸爸说:“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柯慕孜说:“你给我们的洗手间买个洗手液,可以吗?”我在旁边说:“柯慕孜,你只需要买你自己喜欢的物品,家里的物品我都会买好的。”
我想,在柯慕孜的心中,一定有一个父母双双维护家庭的画面。这段时间,我常常流于伤感。听到柯慕孜频频叹气时,想到柯慕孜幻想的那个场景将永远无法实现时,想要柯慕孜将要面对父亲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时,我常常落下泪来。
早上把柯慕孜送到幼儿园,我躺到了下午,直到情绪淤积到无法排解,我拿起手机拨通了朋友的电话号啕大哭。哭了二十分钟,我和朋友说:“不聊了,我得去接孩子。”然后我擦擦眼泪,匆匆下楼去幼儿园接柯慕孜。今天下了雨,我撑着伞,戴着一副欲盖弥彰的墨镜,自己也觉得非常愚蠢。但大哭一场之后,我确实好了很多。
其实我不曾后悔结束婚姻生活,也早就开始了新的人生,我只是为柯慕孜感到难过。我结婚生子和结束婚姻的决定,也改变了柯慕孜的人生。这是我不曾深刻地认识到的。
2023年4月21日
这几天柯慕孜一直在咳嗽,还频频呕吐。我只好带着她去办公室工作,结果她在饭堂突然呕吐,很快就脸色煞白。我只好请了假,又带着她回家。我们在楼前等出租车,她累得坐在马路边发呆,我也挨着她坐下,觉得人生最坏不过如此。
从她开始叹气到现在已经十天了,我感到无力,甚至有些绝望。这段时间,我们的生活已经乱了套。陪柯慕孜散心、应付生活、照料她的身体,已经让我筋疲力尽。
昨天夜里我给她讲完睡前故事,就关了灯,准备陪她睡觉。一片黑暗中,我听着她一直叹气。我假装自己没有听到,默默地闭着眼睛。直到忍无可忍,我把台灯打开,把柯慕孜拽起来,对着她失控地大喊,要求她不要再叹气。直到她害怕地哭出声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她的父亲真的已经死去。这样一来,我可以帮她编织一个想象中的父亲形象,像我一直以来在做的那样。我痛恨他让柯慕孜伤心,也痛恨他连基本的同理心都不曾习得。我痛恨他可以还像一个天真的孩子,而我却需要额外背负属于他的责任。我痛恨我没有保护好我的孩子。
柯慕孜哭着睡着了,我几乎不能入睡。天亮后,我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我怕看到柯慕孜的眼睛—那一定是满含着仇恨、不解和无助的属于孩子的眼睛。柯慕孜却醒了,她说:“妈妈,快醒来。”
我睁开眼睛,她是笑着醒来的,我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仇恨、不解和无助,只有盈盈的笑意,一如过去的五年。那一刻,我发誓要永远用尽我所有的力量守护这样的眼神。
我和妈妈商量请她来北京帮我们一段时间,结果妈妈—个小时后就在行李箱里装了半只羊的肉和其他许多北京无法买到的新疆美食出发了。她搭乘五个小时火车到乌鲁木齐,又要飞四个小时到北京。
爸爸说:“你们不必去机场接妈妈了,柯慕孜还在生病。让妈妈自己搭出租车回家就好了。”
柯慕孜却说:“我们应该去接奶奶,奶奶毕竟年纪大了。”于是我们在午夜十二点接到了妈妈,我松了一口气,睡了久违的安稳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