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小屋
2025-01-13房元东
一
高套子刚给李老三剃了半边头,就看到良庄集上像老鸹窝里捣了一竿子似的乱了起来。紧接着,就听见有人喊:“快跑啊!日本鬼子来到西寨门了!”
高套子一愣神的工夫,李老三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围裙,一溜烟消失在人群里。
高套子条件反射似的收起剃头刀,往褡裢里一掖,又把刚烧开的那壶热水倒干净,挑着剃头挑子,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北奔去。
天阴沉沉的,刺骨的北风迎面吹来,就像有无数根冰溜子扎在脸上。
好不容易奔到山阳村南头,他便放下挑子,一边像百米运动员刚冲刺完一样,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边抬起那油脂麻花般的夹袄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他正要敞开大襟休息一会儿,猛然从西南方向传来了几声枪响。
他的心一哆嗦,连扣子也顾不得系了,就急忙挑着挑子,向村里跑去。
这时,他发现村里的男女老少也正慌慌张张地向徂徕山方向涌去。见此情景,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街道弯弯曲曲地横在眼前,两边的破壁残垣龇牙咧嘴地在寒风中颤抖。一道道鸡肠子似的胡同里,不时有提着包袱或背着布袋的村民慌慌张张地涌向大街,汇入逃难的人流里。
整个大街上,到处是携儿带女的女人,吆喝着牲口的男人。一时间,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啼哭声,老人孩子尖厉的呼叫声,不听话的牲口的嘶鸣声,响成了一团。
高套子刚拐进高家胡同,就看见从自家大门里挤出来三四个人,原来是邻居张大爷他们,正搀扶着娘往外走。
娘一步三回头地恋恋不舍,嘴里不停地念叨:“他大爷,他婶子,你们快走,甭管我,反正快死的人了,吭,吭吭,又有这哮喘病。小套子赶良庄集还没回来……”
程大爷有些急眼了:“老嫂子,快和我们一起走吧,再怎么样,我们怎么也不能把你舍下呀。”
高套子紧走几步,来到乡亲们面前,把剃头挑子一撂,冲他们一抱拳,点点头:“娘,听大爷的,咱们快走吧,鬼子快进村了。”
话没说完,就听见从村南传来了一阵枪声,接着是“叽哩哇啦”的喊叫声,“汪汪汪”的狗叫,并夹杂着“抓土八路”的歇斯底里的咆哮。
高套子一看情况紧急,连腰上的褡裢也顾不得解下,不由分说背起娘,就向土地庙跑去。
二
早已破烂不堪的土地庙,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矗立在山阳村的东北角上。庙西是一条通往徂徕山里的官道。庙东一百多米有一片林地,叫邵家行子。林地里散落着三五个新埋的坟子,坟头不大,每个坟子后面都栽着两棵大拇指粗的小柏树。
林地东北方向十几丈远的地方,有一眼井。这个井乍看与普通水井并无两样,只是井口略大一些。如果不近距离地细心察看,很难发现它的蹊跷。
高套子十多岁的时候,经常和狗蛋、石头他们捉迷藏。有一次,他一不小心,像颗炮弹似的掉进了这个井里。当时,他两眼一黑,以为井里的水很深,会被淹死,再也见不到爹娘了,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可奇怪的是,他只听到“砰”的一声响,并没有溅起一点水花,倒像是撞到了墙上一样。这是一眼枯井。
更令他意外的是,这个枯井居然像一个大口葫芦瓮,就像被人专门往周遭挖掘了似的,能藏十多个人。
枪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再往山里跑怕是来不及了。高套子当机立断,领着高大爷他们向那眼枯井跑去……
三
当把最后一个人平稳地送到枯井里的时候,李大叔才解开那根用破布条拧成的、拴在井帮上的绳子。
他朝村口一望,隐隐约约地发现有一面膏药旗帜在风中摇晃。他一下子把绳子扔进井里,又飞快地将枯井周围践踏过的痕迹清理干净,便折转西北,猫着腰向徂徕山里跑去。
突然,从西南方向传来了一阵呐喊声:“抓住他,抓住他……”
随着一阵枪响,就昕到了一个人“扑通”倒地的声音。
枯井里的人们的心,就像被一个大铁锚抓住了一样。他们不由自主地把恐惧的目光射向井口。
四
枯井上空乌云密布,零星的雪粒在凛冽的寒风的裹挟下,打着旋儿往下钻。不时从西边的山路上传来日本鬼子的狞笑声,狼狗的狂吠声,妇女儿童的哀号声。
高套子解下腰里的褡裢丢在井壁旁。他佝偻着身子,紧倚着井壁,撩起大襟,把娘拥进怀里。
娘也许是受到了寒风的刺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高套子一惊,迅速地用左胳膊紧紧拥着娘那瘦骨嶙峋的身子,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去捂住娘的嘴。
娘像缺了氧的鱼似的,嘴一张一合,呼哧呼哧拉风箱似的喘息着。细盐粒子般的雪粒,在寒风的威逼下,直往她那乱草似的白发里钻。
高套子眼里一阵酸涩,伸出的手又无力地停住了。
他想起了爹被地主梁大牙逼死后,娘是怎样尿一把屎一把地把他拉扯成人,又是怎样在寒冬腊月里给地主家做工,落下了一身的疾病,又是怎样忍辱负重、节衣缩食送他去演武厅跟着表舅学剃头。
看着娘那核桃皮一般的脸和那近乎痴呆的眼,高套子心里似有千条毒蛇在噬咬。他暗暗地攥紧了拳头,但眼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
肆虐了几个时辰的北风终于疲倦了,正当它们休息的时候,雪粒却下得更紧了。
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呐喊声传进枯井里,愈来愈近,愈来愈响。
但是,娘并不知道此时的处境多么危险,她竟然又咳嗽起来。
高套子本能地伸出右手,罩在了娘的嘴上,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娘,轻轻地说:“您忍一忍,这会儿风小了,要是叫鬼子听见,咱井里这些人就全完了。”
程大爷见状,急忙凑到高套子跟前,低声而严厉地说:“套子,你千万不要捂住你娘的嘴,她本来就有哮喘病,那样会要她的命的。万一真叫鬼子发现了,大不了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边说边伸出他那只皲裂得像松树皮似的右手,试图把高套子的手从娘的嘴上挪开。
高套子的手仍然罩在娘的嘴旁。他用近乎乞求的声音说:“谁不是娘生的?我也不愿意没娘,可井里还有十多条人命啊,万一牵连到乡亲们,叫我以后怎么做人?”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嘭嘭嘭地越过土地庙的上空,传进枯井里。
枯井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十一口男女老少都惊恐万分地倚靠在井壁上。大家的目光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心都提到嗓子眼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套子。
程大爷一边环顾着枯井里的人们,一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套子一片好心为了咱们,咱们也不能当孬种,大不了和狗日的鬼子拼个鱼死网破。但是,咱们再琢磨琢磨,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既能保住老嫂子的命,也能保住咱们不被鬼子发现。”
一直默默不语的泥瓦匠程山大伯忽然一拍脑门:“有办法了,咱们给高老嫂子搭个小屋不就行了?”
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莫名其妙地看着程大伯。
程大伯一边脱着身上那件龇牙咧嘴的棉袄,一边说:“拴住、留住、发财、老胡哥,你们几个围着高大嫂坐下,就当是人墙,里面穿了夹袄的把棉袄脱下来,把他们几个一齐蒙住,这样再咳嗽的话,声音不就小了?”
乡亲们纷纷点头,并且争先恐后地脱着自己的衣裳。只有前街上的梁柳氏,紧倚着井壁,一动不动,戴着戒指的双手,紧紧地接着身上的皮大衣,生怕别人给她硬脱下来似的。她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人们,仿佛是—个局外人。
程大爷知道她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但即使是她的二流子男人刚刚丢下她不久,不知跟谁去了哪里,也不应该如此麻木不仁呀。他刚扫了她一眼,本想安慰她几句,粱柳氏却尖着嗓子叫了起来:“看什么看?我这件皮衣可贵哩,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使用的。”
程大爷张嘴刚想解释一下,粱柳氏嘴角一耷拉,眉毛往上一挑:“都活到这个岁数了,也该知足了,还值当得让大家担惊受怕?别为了自己多活一天而葬送了大家伙的性命。要是换成我啊,早就一头碰死了,省得给小人们添麻烦。万一冻得感冒了,谁替受罪?”
高大爷气得浑身颤抖起来,他颤颤巍巍地挪到粱柳氏跟前:“别以为你们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要不是套子娘没黑没白地给你们家于活,也落不下这个毛病。你不可怜她也就罢了,干吗还咒她早死,你还有点良心没有7梁金牙为什么撇下你走了?报应!”
乡亲们也都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她。粱柳氏被高大爷一席话呛得哑口无言,把脸扭到一边,直冲井壁。
高套子看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乡亲们,心里一热:“这样不行啊,大娘婶子们,这样你们会冻坏的,我娘也不答应啊。”
蜷缩在高套子怀里的娘,似乎听懂了儿子的话,艰难地点了点头。
程大伯满脸的络腮胡子一哆嗦,怒气冲冲地瞪着高套子,压低声音说:“你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快扶好你娘。”
高大爷也脱下了那件破烂不堪的羊皮坎肩,挤到他们中间,披在了娘后背上。
梁奶奶迈着一双小脚,吃力地踮起脚尖,举起手来,替留住他们撑着棉袄。
忽然,金家四奶奶挪动着一双小脚挤过来,从贴身的夹袄里掏出一粒黑色的药丸,惊喜交加地说:“要不是它硌了我一下,我倒忘了。这是你大老爷吃的治咳嗽的草药丸子,快给你娘吃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草药丸子的包皮揭开,掰成五小块,用手抟成一个个豆粒大小的圆蛋,递到高套子手里。
高套子泪眼蒙眬地朝金奶奶点点头:“可怜你家我的大老爷,没想到……”边说边接过小药丸,喂到娘的嘴里。
一时间,人们像过公事似的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大家齐心协力,很快就为娘建造起一个减小咳嗽声音的“小屋”。这忙碌而融洽的气氛,似乎把眼前的危险也冲淡了,人们反倒坦然起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也许是乡亲们的举动感动了上苍,奇迹竟然出现了,娘的喘息慢慢地均匀起来,她的眼珠也能够慢慢地转动了,死灰般的脸上也突然有了一些光彩。
更令人意外欣喜的是,刚才那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也听不见了,就连那死皮赖脸的北风好像也疲倦了,想休息一会儿。
大家吊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直到这时,人们才忽然感觉到了身上的寒冷。大家慢慢地拿回自己的衣裳,先披在身上。
枯井里的人们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冰冷的井壁,尝试着伸伸手,动动脚,转一转脖子。他们恨不得立刻跳出枯井,回到自己的家里,点着火盆烤烤火,再烧一锅地瓜面糊豆,热热地喝上一碗。
又过了半袋烟的工夫,除不怀好意的北风还在歇斯底里地吼叫外,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有几个性急的人,就嚷嚷着要出去了。
梁柳氏的脸上,终于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平和。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翡翠雕花烟斗,又从腰里掏出一个绣花烟包子,抻开烟包子上的松紧带,从里面挖了一斗烟丝出来,用那只留着长长指甲的右手大拇指,按了一下烟袋锅里的烟丝,“咔嚓”一声打着了打火机。她还没有将烟点着,就听到一阵“扑通”“扑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大家刚刚放下的心又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他们很快地分散开来,再次佝偻着腰,贴紧了井壁。
那死皮赖脸的北风,又重整旗鼓,抓起地上的枯枝败叶,扬起了满天的沙尘,咆哮着,狞笑着,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原本呼吸平稳了多时的娘,这时也像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身子猛然一阵抽搐。只见她使劲地挣扎着,连喉结也在不停地上下滚动。眼看一阵剧烈的咳嗽即将爆发,高套子心里一惊,又急忙伸出右手,想捂住娘的嘴。
但是,娘并不知道此时的形势有多么严峻,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她居然猛地一挺身子,伸出一双干葡萄枝状的手,试图把高套子的手掰开。
枯井里死一样的沉寂。零星的雪粒越下越紧,并夹杂着片片的雪花,直往人们的脖子里钻。人们紧贴着井壁,屏住了呼吸,向着井口怒目而视。
高大爷又迅速地脱下棉袄,眼里闪着泪光,紧咬着嘴唇,边往娘的头上蒙边凑过头来,趴在高套子耳边,哽咽着,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孩子,千万别……别……捂你娘……的嘴……她本来就……”
枯井里的人们叉轻轻地聚拢过来,纷纷脱下自己的衣裳,又为娘搭起了小屋。
梁奶奶、金奶奶、赵大婶她们都眼圈红红的,用乞求的目光看着高套子。
枯井里所有人都用乞求的目光看着高套子。
看着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乡亲们,高套子的心里情不自禁地一震,连他那伸出的右手,似冻僵了一般,停在娘的嘴边,筛糠似的颤抖着。
正在人们不知所措的时候,粱柳氏突然挤到高套子身旁。她幸灾乐祸地附在娘的眼前,假惺惺地说:“你要忍住啊,你一咳嗽,咱这些人就全完了。”娘的眼里闪出一缕火花,但随即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又转向高套子:“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可是,要是让她咳出声音来,咱们这些人就全完了。”
高套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伸出的右手,就要去捂娘的嘴。他的手还没有触到娘的脸,就被一双乌黑的松树皮一样的手攥住了。
程大爷一边拉开高套子的手,一边怒视着梁柳氏,用低沉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就你的命值钱,你再煽风点火我就……”说着,抡起了巴掌。
粱柳氏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她一下子挺直了身子,也用低低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打啊,有本事你就打啊!”说着,她又转向众人,“大家给评评理,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套子娘都这样了,鬼子不来她还有几天活头,不能因为她自己就搭上咱这些人的性命。套子,听我的,快捂住你娘的嘴,别让她咳出声来。”
高套子眼含热泪,点点头,就使劲抽那只被程大爷握着的手。程大爷一边用力逮着高套子的手,一边冷冷地看着粱柳氏,低低地怒吼道:“闭上你的臭嘴!你再蛊惑人心!快滚一边去!”
粱柳氏看着程大爷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慢慢地退回了原来的地方,但仍然显出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兄弟爷们,姊妹娘们,大家想想,我说得在不在理?”边说边用乞求的目光扫过众人,试图得到大家的支持。
但是,她的希望很快就被人们脸上鄙夷的神色和愤怒的目光浇灭了。她只好又紧倚着井壁,眯起眼来,抱着双手,用那根被烟熏得焦黄的、尖尖的、长长的食指上的手指甲,剔起左手的手指甲来。
就在这时,那鬼哭狼嚎般的叫声,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追杀声,离枯井更近了。
人们的心又不约而同地悬了起来。
然而,娘并不知道危险再度降临。她嘴角抽搐着,整个身子开始猛烈挣扎起来。高套子一惊,罩着娘的嘴的手又下意识地靠近了一点。
猛然,他觉得娘在他怀里拼命地挣扎起来。
枯井里的人们又一次把乞求的耳光投向高套子。
看着乡亲们那饱含深情的目光,高套子的心里一阵感动。他猛然抽回了罩着娘嘴的手,忽地一下站直了身子,紧握左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字一顿地说:“下来吧,狗日的,和他们拼了!”
枯井里的人们也一齐挺直了身子,一边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井口,一边紧握着拳头,用低沉而又果敢的声音说:“和他们拼了!”
就在这时,一阵叽哩哇啦的声音又传进枯井里。接着,杂乱的脚步声骤然急促起来。
枯并里的人们这时反倒平静下来。他们紧握着拳头,怒视着井口,抱定必死的决心,随时准备着与日本鬼子拼个鱼死网破。
但是,不知何故,那杂乱的脚步声迟疑了一会儿却叉停止了。接着,就愈走愈远了。
枯井里的人们终于又松了口气。正当大家在心里暗暗庆幸时,猛然想起了娘。
高套子的心里一阵悸动,急忙转过身去看时,发现娘已倒在了血泊当中,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把带血的剃头刀。
原来,刚才正当人们群情激愤、发誓要和鬼子拼了时,娘乘人不备,抽出了褡裢里的剃头刀,抹向了自己的喉咙。
高套子的眼前金星乱冒,密密的汗珠从他那黑瘦枯黄的脸上钻出来。他急忙弯腰把娘抱在怀里,枯井里的人们也急忙围过来。娘的双眼紧闭着,脸上的表情是那样平和、安详,像是完成了一个久未完成的心愿似的……
高套子把娘紧紧贴在胸膛上,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的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牙巴骨一鼓一鼓,挥起一只拳头,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脑门。
枯井里的人们啜泣着,默默地簇拥着娘的身体。他们再次握紧了拳头,把仇恨的目光射向枯井的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