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的时间
2025-01-03冯渊
时间是一万吨黄金,我只有一枚镍币晚上十一点半,在喀什老街,还有小孩子在追逐打闹。我想拦住他们,撵他们回家写作业。明天不上课吗?孩子们奇怪地看着我,一溜烟跑到巷子深处去了。巷子掩映在铁线莲与鹅绒藤的绿叶中,这是本地特有的垂挂生长的绿植,在暖黄色灯光的映照下,巷子亦真亦幻,让人疑心这些孩子是不是阿拉丁,踏上了寻找神灯的历程?
这里是东五时区,而我来自东八时区,现在是上海晚上八点多的样子。不过即使是晚上八点,上海的大街小巷也没有学生嬉闹的影子,他们一直在台灯下兢兢业业刷题,屁股与椅子相依相偎,那亲密程度是连写《闲情赋》的陶渊明也要羡慕的。喀什的孩子很少坐下来,他们以直立和奔跑的姿态,展现生命的活力。坐在街头胡床上聊天的是老人,吸着自己卷的莫合烟。
游人走来走去,巷子深处,原住民仍然在过他们的日子,飞过八千多里,闻到的还是辣椒炒肉片的味道。这样的味道,一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后大约也不会变,时间在巷子里停滞了。
也有变化的,一个时髦的乐手,靠在窗前,弹着吉他,唱着三十多年来流行过的情歌。喝着冰凉的新疆啤酒,一路听下来,仿佛过了小半生。
竖着铺的密实排列的地砖,指向原住民居住的封闭小巷,你可以进去,但还要原路退回。我无意去打扰他们的生活,快零点了,褪黑素告诉我,这是深夜。其实不是。不是,我也不进去了。
到对面的空城去看看。农历十六的月亮挂在高空。空气澄澈,月亮像是裸露着,冰肌玉骨。她那么坦荡、明亮、高远、圣洁。我站在一棵高大的榆树下,尽情享受她的光辉。这个地方叫高台民居,六百多年来倚高坡而建的土房砖房,如今大半已废弃,作为保护文物展示。月光和灯光照着没有屋顶的房子,当年的厨房、厅堂、隐秘的卧室,全都暴露在天空下。一只锈蚀变形的铁锅躺在那里。它早失去了蒸煮的功能,就像它的主人,死去多时。主人的骨头在城外,铁锅的骨头在城里。想象一下它刚铸造出来的样子,它“咕嘟咕嘟”煨熟一锅羊肉的样子。那是它的好年华。每个人、每样器物都有它的好年华。哪怕是森冷的铁锅,当主人将开水、羊肉、花椒粒、八角、香叶塞进它的胸膛,它也能沸腾,带来一屋子暖香。不过,那都是有屋顶的室内,有四壁的房间里,有男人和女人的气息,有洋葱、土豆、蘑菇的鲜香,那些令人羡慕和低徊的味道。
好多年前,这些房子里,也有磅礴的生命,滚烫的生活。他们都去了哪里?
好多年后,我们又去了哪里,能留下什么?哪怕是断壁颓垣,哪怕是一只瘪了的锡壶。没有。静夜无风。我连一缕轻风都不会留下。
时间是一万吨黄金,我只有一枚镍币,太窘迫了。我得去吃烤肉,唱歌,跳舞,醉时同交欢,醒后各分散。我得抓住快乐的尾巴,尽管那只是老鼠的尾巴。
喀什大学的霓虹灯校牌在不远处闪亮,那里有年轻躁动的生命,他们沉醉在生活里,体验生活是什么,憧憬,流汗。我在思考汗水的意义。思考,是衰老文雅的说法。
隔着吐曼路,一边是欢腾的古城,一边是废弃的旧居,时间以空间的形式展现出来,午夜游荡的人,瞬时跨越了古今,但总有一点如鲠在喉的东西,让人不能释怀。除了享受生命,没有别的办法对抗时间?有啊,可以到沙丘上植树,到戈壁里打井,如果给沙漠留下绿荫,你的生命就有价值了,就不会在夤夜苦苦追问活着的意义。
我不能。我手无缚鸡之力。
那就不要叽叽歪歪,老老实实过完你平庸的一生,不要为这个“物”满为患的世界添堵。
也对。可是发现自己像微尘一样活着,很痛苦。
在喀什,今夜,你难道想拯救人类?
不,不,我连自己都不能拯救。
那不得了,承认自己是微尘,是思考的结局。高台民居里那些一代代累加的楼房,那些辉煌显赫的人家,都消失了,就连这个城市引以为傲的香妃,都消失了,彻底消失了。人,只能活在特定的时间里。不要妄图穿越时空。不要去求留下什么额外的意义。你看那些游客去看香妃,你以为他们在思考香妃的生命价值?他们只是想听传说而已。香妃的意义,剔除旅游资源之后,跟颓圮的房子里那只腐朽的铁锅无异。
你太煞风景了。
脑海里两个“我”在斗嘴,胜负莫辨。月亮在几十万公里之外,我听到了她的冷笑。我们在有限的时间里失去彼此
次日,我们去巴楚看胡杨林。
我生活在长江中下游,水草丰茂。两岸亦有高山丘陵,满布竹木杂树,藤萝缠绕,一年四季常绿。我以为世间景物多半如此,略有区别的是,有些地方冬季树叶落尽,一片萧疏,来年春天到了,还是绿色的海洋。
这里不同。高速公路两侧,连绵不绝的是山。是光秃秃的土山,一根草叶都没有。大地,怎么可以这样?
土山其实是砂砾。纵横沟壑。刀劈斧削。几百公里如此。它们存在了多少年?设想一下,居住在这里,跟生活在月亮上一样吧。不是那个高挂天空的诗意月亮,而是真的站在月球表面的感觉。巨大的无可诉说的荒凉,茫茫宇宙,只有你活着。你感到生命的庄严和伟大了吗?
不,不。只有恐惧,寂寞。连一只麻雀都没有,连一只蜜蜂都没有,连一只鼠妇都没有。
原始,荒蛮。然而,它存在了那么多年,它看了多少风沙、日月,它,早就凝固了。时间是野蛮残忍的,它将“亘古不变”四个字用天山的砂砾写给你看。
我想知道山外面是什么,山尽头是什么。
你看看地图就知道了。
我想坐上飞机,沿着天山盘旋,看它的远近高低,看它的南北东西。
这个想法好。不过,新疆境内的天山有近两千公里长。
这么长啊?那翻过山去看它呢?
它的宽度两三百公里,最宽处有八百公里。它的腹部不可能通车,你就是坐飞机也没法看清楚。
我的眼睛盯着车窗外一闪即逝的山丘,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荒凉的空间太长,寂寞的时间太久。这种巨大的空虚,如何“当其无,有器之用”?
我只能感到自己的“无”。在长宽远远超过人的足迹的巨大存在面前,人会谦卑起来。但这是几乎没有存在物的存在,我此刻只有惊悚。
我在福建看过海,在安徽看过长江,在江苏看过湖水,我想深入到这些水的深处,触摸它们最柔软的皮肤和褶皱,了解它,认识它,热爱它,水底的泥土也让我感到亲近,因为那里面是润泽的,有鱼虾,有蚌,有蛇,有孑孓,有螺蛳,有一切的活物,活物让人感到欢喜,活物的死让人感到悲伤。一喜一悲,人们就度过了一生。而在天山荒凉的脚下,无生无灭,无悲无喜。
人总是要死的,天山没有活物死去,它跟我们是不一样的。看到院子里的猫咪生了一窝小猫,我的心就柔软起来。过了两个星期,我呼唤这只名叫“乌云覆雪”的猫妈妈,你的孩子呢?它喵呜喵呜,躺在我的脚边打滚,我就欢喜。如果我看到它的孩子在雨里瑟瑟发抖,我的心就会紧缩起来。
“乌云覆雪”有一天会死去,一想到这,我就悲伤。我们在有限的时间里相遇,在有限的时间里失去彼此,我们在时间长河里只占有一小段一小片。
天山没有时间。它是我之外的永恒存在。
车子在土和高速(吐鲁番—和田)上飞驰,突然有人尖叫起来,快看,窗外。
我以为有羚羊飞过——有刺猬爬过也行。
不是,你看,这些山!原来的土山、黑山,这一段变成了红山、绿山。
是红叶满枝的红山?是凤尾森森的绿山?
不是。你看呀。
我看到了。有片刻的惊艳。雄伟、壮硕,时而棱角分明,时而圆润流畅,在茫茫戈壁中,有颜色的山的确让人眼前一亮。见到白浪拍天的湖水时我只想随浪头起伏,看到这些山,我却瞬间理性起来:没什么,绿色的山,说明这些石头里含有二价铜离子;红色的山,说明这些石头里含有三价铁离子。
你还能说话,说明空气进入了你的喉部,震动了声带。真无聊。
是的。我很无聊。我还没有学会在如此广阔的荒凉中找到我的时空坐标,我在哪个象限里升腾或者下降?我的快乐和痛苦呢?它会形成怎样的函数曲线?
天山在高速公路一侧,以它的高远、亘古,忽视我的存在。一个惯历风霜的老爷爷,会认真听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感慨人生?天山当然也是有限的,但即使车速这么快,我还是感觉它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它越高大,我越退缩。
我想从茫茫的戈壁中找到一棵绿色的植物,那里面一定有会爬或会飞的虫子,我知道一切生都有死,但正是那刻骨的疼痛让我知道有限的活着的意义。
快接近巴楚时,果然看到了骆驼刺,看到了轮廓温柔的、毛茸茸的红柳,我以为那是粉黛乱子草呢。还有湖水。还有一小块棉花地。有人活动的踪迹。
天低下来了,地温润起来了。我们终将死去,这也许是活着还有快乐的唯一原因。与时间对抗,或者丰富时间
喀什十月底的阳光是炽烈的,尽管天山顶上落满了雪。阳光从毫无遮挡的高空泼洒下来,一抬头就被击中。天蓝得毫无悬念,死心塌地蓝到极限。没有风,尘埃在下低伏,阳光恣情流布。天高地迥,空阔透明。
无边无际光秃秃的山脉、戈壁、沙漠,突然出现绿洲、湖水,这一定是老天的意志,它要人类在这里繁衍生息,人歌人哭,留住时间。
几个小时的车程,上万平方公里之内没见到人类,这时突然游人如织,真有空谷足音之感。人太多了,一时不知向谁去表达这种欢喜,我走走停停,后来,停在一片红柳旁边,透过枝条,看美景面前陶醉的人类。穿着汉服的姑娘,穿着民族服装的汉子,颜色妍丽,笑逐颜开。
红柳更好看,主干和老枝皆暗灰,只有当年长出的枝条是淡红或橙黄色,这也是时间的痕迹。只有当年生的枝条顶端才会开花,总状花絮,像我老家的辣蓼花,不过辣蓼花是穗状花序;粗粗看去,它们的花都是细碎的,簇拥着一根轴,恍若时间之轴,一朵一朵微小的花,在这一小段时间之轴上默默绽放。
红柳性喜阳光,根系发达,耐干旱、抗严寒、耐高温、耐盐碱、耐瘠薄、耐风蚀、耐病虫,它什么都耐,还一直在开花。它一定怀抱着什么,才这样执著。据说夏天盛放时,整片都是红色的花海。现在,它的花开始萎谢。远远看去,有些仍在开花的红柳,边缘像笼罩了一层薄雾。绯红的轻云浮在低空。漫天彤云,始于那些执著的、忍耐的、微细的花朵。
继续往前走,有一条河。喀什噶尔河。清澈的流水,水面还有藻荇交错。我有瞬间的时空错乱,三个多小时的车程穿越的都是荒漠,为何荒漠里突然出现了童年乡间的流水?
巴楚县生活着近四十万人,跟内地一个中等县的人口差不多,土地面积却是内地县的十倍以上。这块神奇的土地,总是不时给人惊喜。沙漠中的绿洲乃天选之地,千年万载养活了无数生灵。许多生命只能在短暂的时间里呈现,人生不满百,有谁见过几代十几代人的生灭?人类见不到,人类在时间面前的感慨永远是局促的,他用来衡量别人生命的是他自己的几十载光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强不知以为知,要闹笑话。
但有一种生命似乎知道。
胡杨。
喀什噶尔河流经林区,形成许多小湖泊,胡杨傍水生长,万亩长林。我来的正是时候,树叶金黄,水天相映。蓝盈盈的天,清凌凌的水,黄灿灿的树,巨大鲜明的色块,泼洒眼前,任是铁石心肠也会被吸引、摇撼、震荡。
胡杨,杨柳科,杨属。它跟长江两岸的杨柳是本家。江南江北杨树木质疏松,多半做劈柴,难堪大用。胡杨生长在盐碱地带,环境恶劣而姿容壮美,人们因而对它寄寓了很多想象:结疤裂口的泌盐结晶,被称为胡杨泪,附会了许多人类的品质,其实只是一种生物碱;它在地球上出现早、生命周期长,遂有“三千年的胡杨,一亿年的历史”之说,胡杨种群确已存在几千万年,但一棵胡杨树一般活不过两百年,死后树干在极度干旱中不易枯朽,若似江南那样干湿无常,不到两年就会腐朽殆尽。
没有人活过两百岁,没有人眼见一棵胡杨如何萌芽扎根,如何枝繁叶茂,如何衰老腐朽。人们能看到的,是这棵胡杨刚冒出幼芽就拼命扎根,在炎热干旱中,一下蹿到三十多米高;是它为保存生机,不停“自我剪断”树顶的枝杈和枯干,最后降到三四米。
我们在人海里认识人也是这样,人们没法见到祖父的童年,也不太可能见到孙子的老境。三代、四代同堂,我们彼此熟悉的是现在的时间,祖父的童年是百年之前,孙子的老境是八十年之后,我们都看不到。任何人,都只是时间之海的一片浪花。
胡杨,能有两百年的寿命,足以傲视它脚下欢快地走来走去的人类了。
以我短暂的时间,不可能伴随它的生灭,很难认识胡杨的内心;我只是喜欢它艳丽的颜色,在它身边走来走去,凝视它身上的时间。
很少有一棵树像它这样,所有受过的伤都呈现在树干上。那简直不是树干,而是肉松。没有一块树皮是平滑、干净的,没有一块木质是密实、坚硬的,片片撕裂,干燥,深深的黑洞,有的甚至洞穿了树干。退后一点,大致看得出树干的纹理,都是扭曲变形的,挣扎的痕迹,风的痕迹。
它足够粗大、厚重,举起的树冠至今还能带来大片绿荫,一长条时间落在它身上。时间,是怎样摧毁又成就它,我们只能想象。
不要赞美苦难,那很无耻;不能回避苦难,那很懦弱。它被时间扔在这里,起初也应是眉清目秀青翠欲滴。你没见过喀什城里的白杨吗?枝干光滑,挺拔秀颀,那是公主的手如柔荑。你再看胡杨,它比牲口还要苦。人用缰绳、辔头、衔铁控制骆驼或马,可怜的牲口承受着重负,在极有限的空间里腾挪,一分一秒都是煎熬。胡杨呢,它寸步难移,被干旱和盐碱逼迫,扭曲,它怎样裂开树皮,撕开树干,熬过那些冷酷缓慢的时间?
我试图触摸胡杨,我的手掌太小,根本不能抚慰它一百多年的等候。
天降甘霖,暴雨浇注,每一片叶子在水里呼吸,每一寸皮肤在雨里尖叫,那些开裂的、扭曲的表皮和茎干,吮吸雨水、膨胀修复,每一个伤口都被安慰,每一滴泪水都有回响,胡杨重回青葱岁月,它的皮像梧桐一样光滑,它卵圆形的叶片也恢复成幼年的披针形……
时间最大的特点是不可逆。但人类的想象、回忆可以。人凭借想象和回忆战胜时间,看到他眼前不存在的东西,过去或者未来。
胡杨不会想象,也不会回忆。它如果有心灵,大概也和它的枝干一样粗糙,它经历了,过去了,也便过去了。
人类不会。他选择性地记住或者遗忘。当然,也有许多事不经人类意愿就记住了或者遗忘掉。在喀什古城的酒吧听一首歌,你会无意间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在巴楚胡杨林里看到掉在足边的胡杨叶,你会想起另一时间另一场合的落叶。你得有足够丰沛的记忆,才能让有限的时间尽量拉得长一点,将单线的时间变成复调的时间,所以,每分每秒,你不要静止,不要麻木,不要被压迫,不要在时间的河水里灰头土脸,不要失去了奔跑和阅览千山万水的热心。
娇美的姑娘,壮健的小伙,哪怕只是在街头卖烤串,也在歌唱,也在跳跃,他们脚踩着风,眼含着星月,歌声笑声都插着翅膀。
他们知道,三十年后,坐在胡床上,喝砖茶,抽莫合烟,不能没有记忆。
那些晚上十一点半还在街头游嬉的孩子啊,尽情地玩吧。他们眼里看到的街道,跟我们不一样,他们看见了神灯,知道到哪里去追寻。
巷子深处传来嬉笑声,或者还有午夜的低泣。深刻地痛哭一场,放胆地大笑一场,都会让时间的流线突然断裂,那断裂处会泌出泪水,会析出晶莹的珠玉,会打乱时间一往无前的节奏。
胡杨林与红柳丛阻挡了来自塔克拉玛干的流沙,绵延千里的天山阻挡了来自北部的寒冷气流,喀什因而成为人类的胜境。我来了,又走了;无数的人来了,也会走。高台民居的月色不只是冰冷的清辉,每个走在月下的人,他用自己独有的甜蜜的、苦涩的记忆,来丰富单调的月色。对于人类而言,记忆比时间更迂回盘桓,蕴藉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