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2025-01-03蔡维忠
一
读小学时的一个深夜,家人都已入睡,我独自在大门内的厅里做功课,听到门外脚步声和嘻笑声。从声音和方位判断,他们是冲着葡萄架来的,而且认定我们一家都已入睡,便毫不收敛。我摇动大门门闩,门闩发出响亮的声音。只听见一声闷响,想是一个骑在同伙肩上从架上摘葡萄的人掉在地上了,然后是他们匆忙逃去的跑步声。
我家的门闩很特别,在邻居家没见过类似的装置。门闩不能很顺地拉开,必须一边拉一边上下摇动,一点一点地拉开,摇动时发出很大的声响。它能发出响声,而且必须发出响声。我用门闩的声响吓跑了小偷。
这种门闩极不方便自家人开门。我曾经多次摸索轻松拉开门闩的方法,始终没有成功,最后只好适应它。每天早上听家人开门的响声,竟然听出一种仪式感。当然,它更不方便别人来开门——这是设计者的用心所在,它是用来防强盗的。
家乡塘东村,在福建晋江海边。我家的房子在村里很典型,十二间卧室围着一个天井。上落是四间卧室分列在祖厅两边,两厢各有两间卧室,下落又是四间卧室,中间是大门内的厅,是吃饭和做功课的地方。天井很大,雨水落下,蚊子飞来,麻雀到梁上筑巢,空中之物从上降入,毫无遮拦。强盗也可以从天井降入。
村里传说,早些时候有强盗。爸爸告诉我,强盗是某村的村民。这个村庄我听说过,但没去过。它离得不是很近,至少在二十里外,应该没有亲戚来往。如果一个村的人抢了另一个村的人家,而两村之间有亲戚走动,很快就会知道是谁抢的。
出去抢劫前,一个领头的村民会拖着一根竹杆在他们村里走一圈。他不说话,谁愿意就跟他走。抢劫有危险,可能会被打死,一去不回。这个竹杆是无言的信号,意味着自负责任,因为领头人从没说过一句招人的话,是别人愿意跟他出来冒风险的。这帮人来到目标房子前,其中一人在同伙的竹杆推动下,沿外墙上升到屋顶,跳入天井,然后打开大门,让同伙进来。
强盗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家门闩那么难拉。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会弄出很大的声响,唤醒屋里熟睡的人。强盗一听见声响,会逃走。门闩是防盗警报器。
我村的前辈知道有强盗,村里也就流传着一些猜想。例如,乡亲们在背后怀疑村里有个人当过强盗。此人在村里是正经人,并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只是,他在外村生活过,且家里有一件比较名贵的物品,好像是个灯台。以他家的家境,不可能买那样名贵的物品,也没人知道他家买过这件物品。当时邻里之间没有秘密,谁家买了东西,大家立即知道。这个名贵物品来路不明,所以他受到怀疑。
我长大后在其他省份看见的房子也有天井,天井并非家乡特有。据说天井的好处是有利于通风、采光,形而上讲,它是天人合一的体现。只是,跟安全隐患相比,这些优点都可舍去啊。我不明白,为什么早先有强盗时不建封闭式的房子呢?也许,这是一种很顽强的传统,不易更改。
我家的房子自然不会反传统。它建于一九四八年,第二年家乡解放了。房子兴建时,不知道强盗会在解放后消失。建房的土地原是东边村外的耕田,房子建成后,四面都是农田,而在家的人都是老人、妇女、儿童,精壮男人都在外面谋生。这种孤立无援的位置,有利于强盗进退自如,容易让强盗看上,所以门闩也就增加了特殊的防盗警报装置。
旧时的防盗警报器有多种。我在广西贺州听说,大户人家用罐子养青蛙,放在围墙内的四个墙角。深夜有人靠近,离得最近的青蛙就不叫了,其他三个罐子里的青蛙也跟着不叫了。青蛙停叫是警报,自家人知道,入侵者浑然不觉。这是它的妙处所在。平常人家最常见的警报器是狗,可惜我家不养狗,因为太嫲生前养的狗被别人打去吃掉,非常伤心,便不许家里再养狗。据说狗也不保险,有经验的强盗懂得扔个东西给狗,狗就不叫了。我家门闩和大户人家养的青蛙有同工异曲之妙,就是让强盗事先不知道有警报。
用门闩吓小偷的事情,我没有对人讲起。随着我小学毕业后到镇上和父母生活,上中学,然后上大学,出国留学,最后定居于纽约,渐行渐远,这件事连同我家门闩的机关逐渐沉入记忆深处,封闭起来。如今,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从中释放出来的还有建造房子的那一辈人,即阿公兄弟三人。他们以自己的牺牲和奉献,使得我们有地方住,得以比较安稳地生活和成长。可我从来没见过阿公,对他所知甚少。二
阿公生于一九○二年,是太公的长子,下有两个弟弟,即我的叔公。阿公比两个叔公分别年长十五和十八岁。作为年长许多的长子,阿公很早担负起家庭重任,对两个弟弟扮演着半个父亲的角色,带他们上山下海干活。他在二十六岁时只身前往菲律宾谋生。
当时家乡和福建沿海其他地方一样,许多人都到菲律宾谋生。吕宋、马尼拉等地名常常被乡亲提起,还有一些来自菲律宾的词汇,悄悄融入到日常生活中。乡人打球出界,就叫一声“奥屎”,发音aosai。“奥”在闽南话里意思是臭,烂鱼发臭的那种臭,不是屎的那种臭。我觉得奥和屎放在一起是奇怪的组合,但没有深究,只当臭屎理解。球出界,骂一声臭屎,似乎合理。后来经人指点,奥屎一词来自英语outside,意思是出界。另有一个家乡人用词“玛禁”,发音magin,意思是缝纫机,来自英语machine。穷僻家乡竟然泊来了普通话中没有的英语词汇,直接与国际接轨了。这个问题我一经指点立即就明白,接轨地点在菲律宾。在受美国管辖将近五十年的菲律宾,英语词汇以音译的形式在华侨中传开,传到家乡。
阿公去菲律宾后,只回乡两次,每次逗留几个月。第一次回乡是在他约三十一岁时,那次生下我爸爸。爸爸是他和阿嫲唯一的亲生儿子,他们没有机会再生孩子,抱养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分别是我的姑姑和叔叔。第二次回乡,家里有三件大事发生。
第一:庆祝我爸爸十六岁(虚岁)。依家乡风俗,十六岁举行成年礼,庆祝的仪式随时代变迁而变得隆重。不知道那时爸爸享受到什么,记得我的仪式是一个人吃了一只鸡,我儿子的仪式是请客好几桌。我们从纽约回家乡,和爸爸妈妈为我儿子庆祝十六岁。阿公回乡两次,都在我出生之前,我自然没见过他。
第二:三叔公结婚。三叔公十八岁时也去菲律宾谋生,这一次回乡结婚。
第三:建房。当时阿公和三叔公在菲律宾,而叔公在厦门工作。二叔公将他购买的一块土地献出来建房子,他们三兄弟合力,依经济能力,三叔公出资最多,二叔公次之,阿公最少。二叔公后来把全家带去台湾,三叔公把全家带去菲律宾,那么大的房子由出资最少的阿公一支使用,大部分卧室都空着。大门上方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宝盖山庄”,取自村外东边的高地宝盖山。
阿公在菲律宾做鱼干生意,并亲自动手晒鱼。他的渔场生意一度颇为发展,不幸遭台风海啸袭击,毁于一旦,使他深受打击,从此没有恢复过来。他到了晚年还在偏远海边亲手晒鱼,住在非常简陋的草屋里,晚上蚊虫成群结队涌进来,赶都赶不走。等到他打算告老回乡,已经太迟了,身体太过虚弱,不能成行,最终客死他乡,享年六十八岁(虚岁)。三叔公把他葬在依沙迷拉的公墓里,直到四十年后我父母去把他的遗骨收起来火化,把骨灰带回家乡。
古人说,关山难越。其实,不管是穿越关山还是海洋,启程不难,难在归程。归程之难,在于期望,是期望断绝了阿公的归路。阿公和所有下南洋谋生的乡人一样,带着一份期望出去,必须给家庭带来荣誉。这份荣誉少则让家人过上好生活,多则庇荫乡里,乃至名扬外乡外域。家乡确实出了一些在菲律宾挣钱的番客,如三叔公。家乡在菲律宾还出了大企业家,因乐施好善,热心公益事业,得到民国政府和菲律宾政府嘉奖。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榜样,所有乡人都期望下南洋的亲人至少能挣钱,寄钱回家支持家人。他们被称为番客,番客在乡人的期望中等同于有钱人。在外成功的,可以衣锦还乡,然后又匆匆离开家乡,继续在外的生意。不成功的,却是沉默的大多数,不像成功者那样常被人提起。他们连衣锦还乡都做不到。除了少数番客因老病而回乡养老外,没听说哪个在精壮年华回乡继续谋生的。他们从走出家乡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回头路,期望不许他们回头。
阿公去世时,我已懂事。那天回家,发现气氛特别不对头,大人告诉我,收到菲律宾发来的电报,阿公去世了。第二天清早,我被身边阿嫲的哭声吵醒。阿嫲的哭不是嚎哭,不是啼哭,不是单纯的哭,哭声中带有语言,是哭诉。她哭诉的时间很长,到底多长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很希望她停下来,她就是不停下来,我听着很难受。次日清早,她又哭诉起来,我又是听着很难受。她每天如此,哭诉了大约一个月。
阿嫲哭诉的内容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也许我从没好好去记,而是想忘掉。当时我的感受是,希望napo5B1HHNzx7c79RyF2FNkqLZ85YfGOSe91bf8COqo=阿嫲不要哭了,停下来。一个从没见过阿公的男孩,情感世界就这么简单。如今回想起来,阿嫲的情感世界谁懂得?每天清早那么长时间的哭诉,那么多天的哭诉,是一个守活寡的女人一生所积压情感的宣泄。
家乡和附近乡里有着许多这样守活寡的女性,就在我认知的范围内,有亲戚,有邻居,有同学和朋友的母亲和祖母,她们长期和到南洋谋生的丈夫分离。没听说她们有什么抱怨或申诉,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想必她们每人都有一段巨大的隐痛,埋在深闺之中,不见天日,然后由她们带到泉下,仿若在这个世界上从没存在过。如今想来,沿海有多少侨乡,有多少这样的人家!
阿嫲也从没表示过什么。要不是我和她睡在一起,她的情感世界也会和同样命运的女性一样,随风而去。即使我听了她大约一个月的哭诉,也只知道她心中有丰富的情感。至于那情感的内涵具体是什么,我只能猜个大概。
阿公和阿嫲可能错过一次团聚的机会。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件爆发后,日军占领金门,轰炸厦门,战火离家乡很近了。尤其是金门,就在家乡对面,肉眼看得见。当时侨眷纷纷远走香港和菲律宾。当然,许多番客的配偶到了香港后,只能留在香港谋生,最多短期到菲律宾团聚,说到底还是经济条件不够好。阿嫲却苦守家乡,照料幼子,伺候年迈的公婆。由于家乡粮食物资匮乏,阿嫲常常五更起来,摸黑沿着山间小路走将近二十里,到五堡村买些肉,或走同样路程,到石圳村海边买些鱼,为老人补充营养。太公自幼右腿残废,行动不便,阿嫲每天为他洗尿壶倒马桶,并为他沐浴拭擦身躯,还有洗脚。阿嫲实在无法离开家乡。
阿公阿嫲的牺牲、忍耐、痛苦,现在的人难以想象。他们不言,或者说别人没听到他们言语,那只是肉身的沉默,灵魂的嘶喊则需要用灵魂去呼应。我到了成年很久以后才意识到,我们家族以这样难以想象的方式延续下来,也能想象到,侨乡无数家族以这样难以想象的方式延续下来。
三
我懂事时,太公常收到海外汇款,主要来自三叔公,他每月寄来一百元。那时一百元是很耐花的,比我父母两人的工资加起来还多。阿公和二叔公也寄钱来,不定期,数量也就比较少。两位叔公的家人分别在台湾和菲律宾,他们寄来的钱,都用在我们身上。我父母和叔叔挣工资自己花,不用资助家里。
叔公们寄钱来时,我去向太公要五元,阿公寄钱来时,我去要十元。太公对我这个长曾孙很大方,爽快地给我。可他只对我大方。阿嫲为家里买东西,从太公那里拿钱,买多少给多少,一分钱都不多给。太公每个月都做账,写信向三叔公汇报。就是苦了阿嫲,她没从太公那里拿到一分零花钱。我要来的钱转身就交给阿嫲,成了她的私房钱。这事是妈妈后来告诉我的,我却一点也记不得。向太公要钱大概不是我想出来的主意。
我记得的是,阿公在外面混得最不成功,对家庭的贡献很少。
阿公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在太公熏陶下自己苦学,熟读《古文观止》和《幼学琼林》。他外出谋生后写信叮嘱两个弟弟要用功读书。他觉得自己学识不足,便资助二叔公到金井镇上学,并到集美商科学校学习。二叔公也就能谋得比较体面的职位。三叔公据说很博学。他在菲律宾依沙迷拉做木材和五金生意,做得很成功。后来从二叔公那里才知道,在他们两位长大自立之前,是阿公支持着家庭。二叔公说,阿公的贡献使得两个弟弟出路更好。
两位叔公成长起来后,负起了支撑家庭经济的重任。三叔公贡献最大。二叔公则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侨汇中断时,独力负责家庭费用。二叔公在抗日战争后还把我爸爸带到他任职的厦门,上了四年中学。正是因为有了这段正式教育,爸爸才能在一九五○年开始在小学任教。
爸爸在职时到仙游师范进修一年,那时妈妈在莆田读卫校,他们还没有建立关系。他们都来自农村,他是不用当农民的教师,她是耽误了好几年才得以上学,即将告别渔村的渔家女儿。两人身份相当,只待感情的发展。他给她寄去十元,并附上一句话:“没有别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当然是有意思。试想,没有阿公资助二叔公上学,二叔公就没有能力资助我爸爸出去上中学。如果这样,他哪来的能力赠送十元,哪来的机会向妈妈示好?阿公把血脉传给爸爸,爸爸不一定会把血脉传给我。若非家族成员互相扶持,个人的人生轨迹便会偏向,血脉便没有交融的机会,我便不会出生。
从这个意义上讲,阿公传给我血脉,不仅仅是贡献了一颗种子,而是贡献出他人生的一部分。这样一想,我和阿公才真正血脉相连了。
太公在阿公去世前两年去世。我在早上发现他倒在自己的床前,叫来大人,听见一片哭声,后来又有老姑和姑姑从外村赶来,哭声更大。太公去世后,海外汇款猛然减少了许多,我家在阿嫲的主持下陷入困境。不过,以我父母的两份工资,还是比一般家庭要好些,只是因为海外资助的剧减而产生很大落差。平心而论,阿公三兄弟互相扶持,在不同时期对家庭做出相应的贡献。叔公们并没有任何家人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却依旧支持我们很多年,是很难得的亲情。
爸爸妈妈和叔叔已经有了自己挣钱的能力,他们的困难得自己面对。妈妈在医院当护士,家里亲戚极多,他们从乡下来医院看病时妈妈都要抽空买菜做饭给他们吃,不但很辛苦,花钱也多,我家的经济一直很紧张。叔叔婶婶的女儿患残疾,困难程度更是难以想象。那时各有各的难处,都要面对,都挺过来了。血脉相连的家族成员各奔前程,这是早晚的事。
如今,阿公和两位叔公的后人分布于福建、香港、台湾、菲律宾、日本、洛杉矶、纽约等地,各自有了自已的房子。我们的祖房宝盖山庄成了空房,一度濒临坍塌。退休后移居香港的爸爸出面鼓动在世界各地的家族后人合力出资翻修。它是我成长的地方,对它自然是很有感情的。感情都在心中,随我到天涯海角。我一度认为,房子坍塌了,形体消失了,它在我心中永远存在,是否翻修并不重要。但是,对于爸爸来说,无形的寄托是不够的,他要让有形的房子永存,让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家族后人回乡能够看到。翻修后的房子依然有个牌匾,还写着“宝盖山庄”,大门上刻着当时阿公撰写的对联:“开百代宏图,扬眉吐气;启千秋大厦,起凤腾蛟。”
它还在我成长的地方,完整,安然。我们都迁移了,它没有动。
四
我从小有种乡下人的优越感:我家有文化。我的理由是,爸爸是教书的,在乡下是难得的文化人。他其实只上过四年中学,加上任教后在师范学校进修一年。当然,学历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他通过刻苦努力,把自己变成一名优秀教师。在我的印象中,我家的文化传统不是始于爸爸,而是至少始于太公。太公没上过学,但每到夏天,便搭台讲古,宣扬忠孝节义故事,引来农闲时的乡人聚集听讲。太公以下一代的代表人物是二叔公,他会写古体诗和现代文,还写过三本书,九十年代回乡为新编村志写序言,颇受乡人尊重。到了二叔公快八十岁时,我才在洛杉矶他女儿(我堂姑姑)家见到他。我通过二叔公的回忆得知阿公的一些经历。二叔公说,阿公会背《滕王阁序》。这便成为家族文化血脉中的一环,让乡下人的优越感加固了一些。
阿公没有上过学,却会背诵《滕王阁序》,让二叔公非常钦佩。二叔公在他的影响下,把《滕王阁序》背下来,到了八十岁时还能背诵。家中有两位长辈能够背诵《滕王阁序》,让我觉得非常自豪。《滕王阁序》全文有七百七十三字,篇幅颇长,它有很多典故和生僻字,不易懂。在我看来,能背诵的人必定具有恒心和毅力,且有相当高的智力,只要生活环境不是太差,会成为很不错的文化人,如果遇上机遇,能取得某种成就。阿公有这种天赋,只是家境不太好,必须外出谋生,又因为不幸遇上天灾,辛苦一生的事业全被摧毁。不过,他不是失败者,他在家族需要的时候做出了他人不可替代的贡献。
有时我猜想,阿公在偏远的他乡艰难拼搏,恐怕顾不上看书了,连书都没有了,只有烙印在脑海深处的文字,不时会显现出来。其实,《滕王阁序》中的一些文字可以与他的人生相对照。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当时家中遭乡里豪强欺凌,在乡环境不佳,所以阿公到菲律宾他四舅店中谋生。照说在他乡有亲戚照料,应当相对安稳。可是他四舅的生意不佳,迫使他只身前往南岛描戈律(巴科洛德,Bacolod),自谋生路。描戈律离华人聚居的马尼拉有多远?七百多公里,中间隔着两个海岛,现在开车,加上两次轮渡,要花大约二十个小时。关山难越,他跨越了,但他只能在偏僻的地方独自奋斗。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一九六九年九月,阿公已到了生命的尽头,二叔公从台湾到菲律宾依沙迷拉和阿公、三叔公见面。阿公原来健壮,六十岁以后身体开始走下坡,一度病危。三叔公坐飞机赶到描戈律,把他送进医院治疗,使他暂时度过危机。三叔公把阿公接到依沙迷拉木材行中休养,可是阿公已经油尽灯枯了。阿公思念远在家乡的妻儿,自知痊愈无望,勉强对二叔公说些劝慰的话。三个兄弟上一次在家乡相聚,已过二十年了。这一次是他们最后的相聚。三个他乡之客,生离死别之际,只能相对涕流。第二个月,阿公逝世。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阿公一个人在海边一边晒鱼,一边经营自己的店铺,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把生意弄得有些起色。可是,一场台风将他的所有财产全部卷走,将他打回赤贫。如果他能想起这两句,会认识到命运弄人,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事,也就有勇气面对挫折,从头开始。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阿公丢失了一切,从头开始,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勇气!如二叔公所言,阿公“以忘我牺牲精神,不畏劳苦,坚忍不拔,与恶劣环境奋斗”。在他很困难的时候,稍有积蓄,便寄钱接济家人。他从来没有忘记漂洋过海的初衷,没忘记为家人谋幸福的使命。我设想,阿公在最无助的时候,这两句话鼓励他渡过难关。
我将阿公的人生用《滕王阁序》来演绎,仿佛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我借此机会把《滕王阁序》温习一遍,有些生疏的地方补上,然后背诵一遍。这一次是为阿公背诵的,我们之间的文化血脉也就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