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岛
2025-01-03吴文君
一条超现实的路
除夕前一天,晒着太阳看书、看山、看北风吹动枯枝看久了,终于决定走出那层玻璃,来到户外。
搬来东山边住了半年,附近差不多走遍,也有了几条固定的散步路线。一是老蒋百里纪念馆那一段山脚,红土赤裸,老树枝根扭曲,最是寂静,也最有森林年深日久的气息;一是北坡上,自东向南折去,一路乱石藤蔓,莽莽苍苍,最有马夏山水画的味道;还有一条,要过河走到横看成岭的位置,从初夏到暮秋,云气变幻不定,时刻都在更换山的底色,不过一俟入了冬,犹如作法的仙人遁去,触目总是一色清灰,我也就不大去了。
早些年去岛上,一次梅花已谢,一次银杏未黄,四顾无人,只以为荒郊,走的时候也说了要再来,却有口无心。直到去年立冬将近,晚饭后穿过对面小区,想好到球场岔口左转,就向西回家,却有意无意又往前走了一段。住宅尽头蓦然出现一座老水泥桥。身后路灯的光照已无力投向这里,任由桥面和桥的彼端隐入黑暗。矗立于对岸的三棵水杉尖锐高耸,组合成门的形状,仿佛在邀约走到这里的人过来。可又总觉得这扇无形的门同时也在暗示我那并非现实中的世界,或者说,那是因为被现实遗忘后自成一体的世界?
天地漆暗,只天心有一块清澈的蓝色,像是夜晚推开细密的卷云特意给人类留出的一块光。不过,当我把这块光和四周不可思议的静谧融合到一起,就感觉它更像留给林鸱、猫头鹰,留给蛇、鼠,留给所有穿行于夜晚和树木之间的不明之物的。光的微弱,无力让道旁的树木拨出黑暗显露形迹,仅路的轮廓模糊可辨。一条砂石铺成的土路,或者一条磨损到看不出浇筑痕迹的水泥路,也是一条浓缩了一个人全部人生的路。崩裂的路段如同一生逃避不掉的劫难、病痛,从失恋到友情终结直到丧亲的各种打击。站在这条路的起始点,会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只是凝视着它的去向,看着它朝着尽头缓慢地抬起、上升,最后带着一缕莫名的希望消失于右侧的黑暗。
记着这条超现实的路,第二天下午又去。然而,日光之下,一切尽归平淡本相。只是走向昨晚视线的终点时,仍怦然心动。那其实是一个中心绿岛,灌木层层包裹围拱形如大冢,拐过去,无非又一条直路,再一次印证终点即起点如同互为因果。而置身的这个世界,除了树木别无他物。樱花林、红叶李林、枫林、梅林、银杏林、柳林、无患子林,林与林构成大路,条条笔直;树与树互通贯穿,形如无数的无障碍通道。落叶之厚,经年积存,亦如年轮。微风拂过,树树静寂。人声在此消弭,世声想来渡不过河而留伫于桥的那一端。
目力有限,总以为只是和山隔河,和小区隔河,和夏天常走的步道隔河,来得多了,才恍然它与周边一切陆地离断。植根于水,又脱胎于水,四面环水的河岛,才是它的本来面目。
百度“河岛”的词条:处于河流中心,多数是沉积物堆积的结果。再详细一点,是由于“地转偏向力的影响,河岸一面受到的冲蚀严重,水土流失使河流含沙量增大,泥沙被河水带到水流较缓、地势平坦的区域,泥沙沉积形成了河心洲”。
是天然如此,来自强大的上古原力?还是更有可能形成于一次水利工程的开凿?去问研究海宁文史多年的东湖先生,得知此岛在清代地图上就是四面环水,因像三角旗,故称为旗田。
那么,至少两三百年来就是如此。为缓解平原洪涝,长山河一九七八年开挖,耗三十万人力用四十三天时间造出的大河流经此地,只利用了岛周边原有的河道,疏浚,拓宽,引河水向东南流去,保留了岛的形貌。
至于岛上整齐划一的树林,夹道列队般整齐的石楠、海桐球,更像始于某次会议,先以字的形式出现在纸上,然后才是真实的植物。
不必寸土寸金地扩张根的领地,不必为争取阳光把邻居笼罩在阴影之下,生存法则导致的物种间的相生相克暂时在此消失了。这些曾经作为树种和动物一样旅行过的树,一段时期内想来还会留在岛上,止步于此,成为少数漫步者的乐园。
岛的前世今生
和岛连通的三座桥都在北岸。借助夜晚,以一条超现实的路把我吸引过去的丁公堰桥,位居最东。
志书记载这一带旧有丁公桥、丁公庙,毁于元末。现在的桥只是沿袭旧名。桥栏风化,不得不加装铁栅防护。社区前后皆有河水依傍,形如半岛,早先的水产大队便成立于此,归集的渔民世代以船为家,一直有“水产村”之称。到二○一九年,随着社区内最后一批渔民也注销了内陆渔业船舶证书,才算终结此地逾七十年作为渔村的历史。
现在的社区和别处的居民小区一样,鱼网、船桨、锚,任何想象得到的和船有关的物件都已消失。只有从社区北端“水产桥”的桥名、从绘在老公寓楼墙面上的渔船渔家窥得一点昔日的影子。
东山不时从楼群空处闪过,难以想象十数年前这里还与水泥厂、化肥厂为邻,眼望之处不止有山,还有巨大的钢铁厂房,堪与山顶比肩的烟囱,以及错落纠结的各种巨形管道。是的,旧时米市、商业发达的海宁,也曾卷入有如狂风一般的现代工业化进程。化肥厂、水泥厂,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走过三十年后,又因为停产,因为污染环境,因为改造新型城市的需要,改头换面,相继隐去。
岛上不再有隆隆作响的车间,水泥粉尘不再终日笼罩岛的上空,因为停产而沦为废品收购聚集地的岛上不再是垃圾的世界,在缓慢的修复中成为山的延伸。
岛的西侧,至今仍遗有一座水泥厂桥。仅剩四壁的门房伫立桥边,厂名也仍深刻在黑色的花岗岩上,只是字迹漫漶,布满尘垢。这座桥的桥面要宽一些,开车上岛,只能从这儿走。而我不常走,或不愿走,是因为远,因为这条昔日进厂的路仿佛仍处在噩梦般的碾压中,稍稍下雨便泥泞不堪,天一晴,一辆车就搅起漫天灰尘。出于某种难以理解的理由,经费不足,或另有规划,岛改造了沿岸的部分,修筑了环岛的绿道,以为具有工业历史纪念意义的水泥厂遗址——难道不是那座厂桥更像遗址?尽管这条路横贯岛的中心,却仿佛从属于已经不存在的厂房,再无人问津。
被水泥厂占据的三十余年,在岛漫长的生命中,只如一个转瞬,短到不值一提。在旧纸上,岛有更古老的前生。翻《硖石山水志》翻到岛的记述:“循山麓而北,当山之东溪,有乌夜村。晋何准,寓居于此。一夕,群鸟环噪,乃生女,讳法倪,后选入宫。他日鸟复夜啼,则穆帝立后之时也。因名其村,至今其地环湖背山,郁然深秀。”
东湖先生以为何皇后应该算是海宁第一位历史名人,乌镇衍生出乌村,绍兴衍生出鲁镇,海宁却很少有人知道乌夜村,更是把这片好山水荒废破坏着。
但是关于何法倪和乌夜村,不止海宁说,还有吴江说、昆山说、海盐说,且描述惊人地一致,都是“群乌啼噪,何准之女法倪出生”。海盐县志、海宁县志还有归葬说。各说各的,很难证实。
传说虽多,东湖先生坚持何氏家谱写到海宁便可成为一个旁证。读《余姚何氏宗谱》卷一,是有“晋始祖准公,字幼道,为穆皇后父……初居浙之海宁,迨德佑间,避胡元之逼,率子孙徙居于姚……”的章句。
有关何法倪的流传少之又少,仅知她是庐江人,现在的安徽霍山人。升平元年(公元三五七年)立为皇后,到晋穆帝驾崩,只有短短五年。晋穆帝堂弟晋哀帝司马丕即位后,尊她为穆皇后。没有子嗣,六十六岁去世,除了一个“庄重一流”的名号,少有影迹可寻。
在一张年代不详的老地图上,岛的东端标有乌花村——也即东湖先生以为的乌夜村。却也不知,乌夜与乌花,本就毫不相关,还是在一代代人的口述和记录中渐渐混淆、置换并最终被取代?
寻碑记
乌花村不仅存于地图,还存于许逸云老先生的一篇遗稿中。
一九八一年,正值诗人徐志摩遇难五十周年,当时在东山中学任教的许老先生去墓地遗址凭吊过后,为找到消失多年的墓碑,花费不少时日打听到当年的守墓人还在,又几经寻觅,在乌花村找到八十多岁的李德金老人。
在许老先生的记忆中,徐志摩的墓园是很有气派的。登上几十级石阶,是一圈拱形石壁,正中是个巨大的长方形石廓,里面盛有棺木。前面竖着墓碑。一派朴实肃穆的气氛。凭高眺望,展现在眼前的是阡陌纵横的田野,小桥流水人家……而今浮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则令人惊愕。一派荒芜,乱石纵横。发黄的野草在西风中微微摇曳……虽然早就听说墓被砸了,却也想不到竟然如此彻底,什么也没剩下。
正是通过李德金老人的讲述,许老先生始知徐志摩和他父亲徐申如的两块墓碑同时雕刻,质地、大小、长短都一模一样。墓地被毁则是在一九六六年冬,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一阵猛砸后离去。待老人悄悄上山,墓碑已断,石廓砸开,棺木丢弃一边,尸骨拖了一地,衣服碎乱,头颅骨滚在一边。老人心想收拾收拾又不敢,只好下来了。不久便有人来搬石料,撬石阶,他一个管坟的人怎么管得了呢?几年下来,石料被搬光了,砌窑,修桥铺路,路上嵌着的石板,就有不少是墓上搬来的。
一个星期之后,许老先生随李德金老人来到名西钱家荡的小村。村南头有个水泥晒谷场,靠河有河埠,河埠最上边的石阶便是墓碑。十多年踩踏下来,满身泥泞,一端平整,一端斜裂。请晒谷场的小伙子们用撬棍把石碑翻过来,“诗人徐志摩之墓”几个大字赫然入目。“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仲冬”“张宗祥题”两行题款也很清晰。碑正好断在“墓”字下方。右上角还有着一处伤痕。幸而字迹完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同一天,他们还找到了徐志摩父亲徐申如的墓碑,位置大致就在社区的水产桥边,桥的右侧现在还交错堆放着几块巨形条石。找到徐志摩墓碑的地方距离墓地步行不过两三公里。这条路想来许老先生走过多次,从东山脚下到昔日的西钱家荡,再从昔日的西钱家荡到东山脚下,一路水岸蜿蜒。我也走过,某个黄昏,如同有人领路,从家里出来,默然走到河面宽阔的荡口,在厂房、加油站和小区之间折转,一路走,一路猜想,当年的河埠在这儿?还是这儿?这儿?残墓若有知,必目送过石碑下山,辗转于挑工的肩头,沿河而去。而我又能看到什么?村子、晒谷场、河埠、石阶,都已尽数抹去,蹲在离河水咫尺的地方看看山,看看水面不时晃动出波纹,仿佛触到那个时空,也只是刹那,又返回现世。去岛上散步,不免揣想乌花村的方位,落叶之下,盘盘结结,仿佛仍蓄有人世的留情,锅灶的余温。
诗人自一九三二年葬于东山万石窝的玛瑙谷中,至一九六六年墓地被毁,一共安息了三十四年。此后,残损的墓石又在化肥厂的花房里默默隐藏了四十余年。有一年,我去东山,无意涉足那片废墟,踏过散落着拖鞋、眼镜、碗筷的湿土,看到墓石,也看到写在墙上的“诗人徐志摩墓旧址”,边上另有作为附注的三个小字“万石窝”。写《山色》写到雪后寻画这一节,一厢情愿地认定有人从未忘记诗人的墓,找到这里,确定旧址的所在,留字迹为证。那时虽听说过东湖先生,却不确定寻访墓址的就是他,只为夕照斜晖下陡然出现的墨迹而感到来自人类的温暖与善意。
可能,世间就是这样平衡的。有毁墓的人,就有寻墓的人。东湖先生甚至不是海宁人,从遥远的西北而来,因为发现康熙双龙石碑而走上漫长的寻踪探史之路。已故的许老先生当过新华社记者,是历任吏部侍郎、礼部尚书等职的清代廉吏许汝霖的第十一世孙,他不仅为李德金老人留下身影,也为我留下乌花村的影像,让我借着照片的一角,再见从前的山影,也看到岛上确凿有过的民居和土地。
作为村落,乌花村存在过多少年?是否和水泥厂一同消亡,带着昔日的烟火人气重新化身为绿地。岛的这两个前生,一样短如时间的一个褶皱。
一个人的岛
我相信某些留存于纸上的话,相信“将大脑与身体解绑的最佳方式还是步行”,相信“你视线所及的一切土地全都是你的,不是给你用,而让你留存在记忆中”,进而相信生存在这里的每一只小虫都是我的朋友,我可以使用它们,它们也可以使用我。
农历年二十九的下午四点,走在岛上,只觉旧年渐行渐远,最后一点时光也正从身后脱去。
有时,我也遗憾这些树落生于此,既非本愿,也无从选择,来去匆促,没有千年百年才能形成的枝条的隧道;遗憾它们过于横平竖直,过于一览无余。入冬前刷上的石灰白,让它们看上去更适合站在城乡结合处的某条大路上,而不是一个岛上。可我还是一次次地走向这里,如同走向停顿的时间,去察觉未被抹除的上古的余烬。
那条超现实的路仍吸引着我。虽然走过许许多多次之后,我恍然那的确不是一条路,而是建于不同年代的路的覆盖和叠加,最面上那条崩裂的水泥路指向的终点并不是排水沟,也不是沟后面的枫林,而是一幢房子,一间堆放农药或农具的仓库,一个住所,一个家。曾有人无数次地下桥,来到这里,打开上锁的门。现在,我就站在昔日门的位置,看着四周。而远一点,消失于中心绿岛的土路,仍以它微微抬起的样子呈现出即使处于生命最后也仍然存在着的希望。
尽管,站到山的峰顶望下来,整个岛林木分割整齐如同棋盘,而我小如玩偶更微不足道。初上岛时步履谨慎行于其中,每一个探索的步态都滑稽得可笑。
人是被时间拖着一分一秒不断向前的生物,每一回头,都想留住身后最近的一步。四十年间,已有多少物事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去年或更早就有连绵的绿网把岛的一端森严地遮挡起来,而我迟迟没有发现,在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岛其实正以我不知道的方式致力于与陆地的连接。开发是迟早的,岛总会有一个冠以新名字的时刻,只是无法预知那是传说多年的别墅群,还是遍地雷同的生态公园、绿地公园;对于这样的安排,岛是更悲伤,还是更欣悦?
我只是无处可去罢了,无论怎么走,都只不过绕着徐志摩所说“镇上东关厢外有一座黄泥山”在转罢了。在除夕的前一天,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告别旧年的处所。走过一个路口,一棵矮矮的海桐球下,醒目地摆着苹果、纸杯、一个横倒在地的酒瓶——瓶身在太阳斜照下鲜红欲滴,让我既害怕看到它,又忍不住回身多看了它一眼——香烛燃过的地方黑了一片,形如祭台。这无疑是赶在年节时分献给先人的供飨。可是,这个时间,从这里走过,只觉得既是后世之人对一个亡灵的祭奠,竟也是对过往岁月以及一切无存之物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