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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木心

2025-01-03陈村

上海文学 2025年1期

环顾四邻,已经是日落时分,再不写就烂掉了,我勉励自己写上一点。以下记录的文字,很可能招致多方的不乐意。我写稿尽管不为了惹人不快,但也没义务和能耐让大家满意。就事论事地记录一下吧,反正不算完,以后更聪明的人会有公论。

我跟木心先生本来毫无关系,因为不巧读到他的大作,于是写了几个文字,就有了一点点关系。我认识陈丹青,之前没听他说起木心。我还认识陈子善,他也没跟我说过。我事后知道,我的周围有多个认识或知道木心的人,但他们都没跟我说一说。因此,我读到他的文字完全是偶然还突然,说得随俗一点,是个缘分吧。

我家有多种文学杂志,虽然不写小说很久,承他们依然每期寄赠。我从勤于翻阅到常常并不拆阅,免得为自己的缺席惭愧。《上海文学》是送我最久的杂志,我也常常没看。

跟我开始寻找木心时的清寂相比,现在很热闹嘈杂。一个事情,闹起来了,就对了。说明人们看见了,有感觉了。无论这个感觉是好是坏,他们不再忽略,不再无动于衷。我将木心的事情分为几个部分:

一是生平。我没看到木心传记的出版,有零星的叙述回忆,有夏春锦编写的《木心先生编年事辑》,以年谱的体例重现他的一生。说得通俗一点,不谈景仰或研究,但凡对木心先生有好奇的,可以看看此书。在我,除了可为他生命中的几个小时作证,没有其他独家见闻。期待能有详实的木心传出版。

二是作品,他定稿的文字大多已在中国大陆出版,笔记中的文字在整理之中,已出版三辑《木心遗稿》。

三是评论评价,众说纷纭,天上地下。评论不少,还有李劼的专著《木心论》,集中在文字部分,关于绘画和音乐的评论极少。有商榷有辩驳有猜想有求证有攻伐,很热闹,最热的是“文本再生”的讨论。最先产生的疑问是,这些文字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不够好的。这个判断将读者自动分类。阿城曾说:先不要说他是优秀还是糟糕的,不要挑挑拣拣,先拿进来,没多少菜了,还挑什么?挑的结果肯定是营养不良。

其他派生的问题还有关于陈丹青,关于乌镇,关于木心的绘画。从简从略。可以认为陈丹青吃饱饭了没事干,可以认为陈向宏的乌镇也吃饱饭了,这没什么可争论的。我觉得问题简单到只有这样的一问:这个世界有个叫木心的人被看见好还是不看见好,有个木心美术馆好还是没有好。

我从最热闹的说起,躲是躲不开的。卢虹贝《木心文学创作中的文本再生现象研究》是篇重要的论文。“文本再生”是个中性的说法,即用他人的现成文本,经过修改、编辑、变造,成为新的文本。有的评论直接称为“抄袭”。这个问题涉及“原创性”。在我看,定性可稍缓,先要做的是找出中国文坛的惯例和明文规则,有哪些约定俗成的业内规矩。再是比较原文和“再生文”的差异,以及发明“再生”的意义或无意义。

问题又回到了上面说的“最先产生的疑问”。姑且不论作者是谁,盲审,这些文本是好是坏。是不是加上文本来源的说明,这个事情就没有了?如果是这样,期待木心著作再版时,尽可能加上注释,引出这些文字的来源和原型。这对学习写作的人,也是一种难得的观摩。

现在不可能去问木心先生是怎么想的。他似乎属于那种将文字想来想去的人,对文字有洁癖的极度手痒的人,看到不顺就要去捋一捋。捋《诗经》没关系,《诗经》是不可能被悄悄变造的。前人诗词中的“一唱雄鸡天下白”“天若有情天亦老”也这样处理,诗人不曾加注,并无问题。从《水浒传》中敷衍生发出《金瓶梅》来没问题。但是,木心还去捋那些原本不出名的文字,依然未加说明,这就引出了质疑。

经读者的艰苦搜寻,目前发现不少木心文字的原型。肯定还有不少。他不是在做论文,而是记读书笔记一样地写下他的“一得”,问他自己,也未必能一一说明白来源。这成了他的一种读书方式,甚至是生活方式。这个独门方式是否好,是否需要加注,是否有意义,都可讨论。在讨论的过程中,我们会加深对汉语的理解,对原创的尊重,对将原创文本再创作的尊重。

我在一个事情上觉得不妥。卢虹贝的论文说:

木心的短篇小说《虎》,收入1999年在台湾出版的木心文集《马拉格计画》。此篇在大陆作品集中被删去。其原文本,徐永年《绿林恨》于1986年出版于大陆,木心从未提过有此原文本存在。比较奇特的是,原文本中颇具乡土色彩的人名“四品”“云祥”“长林”“花脸虎”,被木心改成了洋气的“符拉索夫”“沙布林”“勃隆斯基”“尼基达”,故事背景从中国东北转换到了俄国。

徐永年是木心早年的一个朋友。不清楚他们是否谈论过这次“再生”。更不知道是不是木心想改一下给朋友看看,它还能这样独立成章。不清楚徐永年是否见过这篇《虎》。不清楚为何大陆出版的木心集子里不收此作,木心是否跟人谈论过原因。

我手边没有台版《马拉格计画》一书,于是在网上搜索,终于找到《虎》的电子文本。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买到《绿林恨》一书。将《虎》跟《绿林恨》相关段落对比,实在觉得木心先生有点多事。这篇《虎》相当于《绿林恨》的作者自己又修改了一稿。改就改了,改完未加说明地收入自己的集子,很不妥当。

我这篇文章不是论文,无意一一求证。我只是认为,那些找出相关文字的努力是很有意义的。哪怕把话说得不好听,哪怕有损某些人的面子。之前,曾将木心先生称作“不明飞行物”,现在,发现鲁滨逊的身边有许多礼拜五在陪伴。一个作家的作品,经过这样正的反的捶打,会站到更坚实的地基上。遗憾的是这个事情做晚了,已经无法向木心先生请教和求证。现在算是亡羊补牢吧。

二○○六年一月七日,广西师大出版社在北京召开《哥伦比亚的倒影》新书发布会,陈丹青即席做《我的师尊木心先生》讲演。先生时年八十岁。

木心先生在大陆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终于面世。这是我二十多年的心愿,今天,我的心愿实现了。

敏锐的人士在八十年代开始“发现”这位“文学鲁宾逊”:就我所知,阿城、何立伟、陈子善及巴金先生的女儿最早在大陆传说木心先生;第一位将他的文章逐字逐句全文打入电脑,于新世纪发布在网站上的,是上海作家陈村。他读到《上海赋》,“如遭雷击”,乃为文宣告说:“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他指出:“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因为:“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

我的这篇文字写得很慢,就算没有美国大选这样的热闹事情打断,也步履沉重。以酿酒来比,这些故事已经二十年陈。这些天我搜寻跟木心先生相关的记述。因小众菜园和天涯社区的关闭,对历史的回望变得困难。在网上搜寻我写的《关于木心》一文,提及的链接很多,有引用,但没看到整篇原文。以下我用在BBS的老办法,贴出相关的文字,方便有兴致的人查询。

关于木心

我在今夜了此夙愿。

我并不知道木心先生的多少轶事,未能读到他全部著作,也无力总结出木心的伟大意义。他迟迟没在大陆出现,我是在文学杂志上邂逅他的文字和名字,读罢如遭雷击,不可能再忘记这个人的存在。我终于发现,生活在我同时代的人中,在中文写作中,还有这样的一位前辈。

阿城和陈丹青是知道他的。在纽约,他俩曾和其他人“凑份子”听过木心的课,如当年周氏兄弟在日本听章太炎的课。陈丹青提起木心先生,言必称“师尊”,据说他保留着听课笔记。阿城是木心最做出迹象的传人,他在文章中也闪烁其词地提到过木心先生,称“先生”而非“师尊”。两人的写作风格有异,木心更典雅更游刃有余,阿城要小心多了,但他的流浪与乡野是木心文章中所无。我一留心,甚至从阿城、陈丹青的文字中认出哪些是木心的遗传。

我这辈子读过无数中文,结识许多作家,至于业余爱好写作的文友更知道得无边无际。毫不夸张地说,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见到的依然活着的中文作家中最是优美、深刻、广博。一不留神,堆积在我们周围的“大师”太多了,时不时还要诺贝尔一下。真正热爱中文的朋友,读读木心吧,他们立刻矮下去瘪下去并好笑起来。我日前破例看电视,拍的是上海的作家。看的时候不由叹气,如果木心仍在上海,哪里轮得到我等说嘴?

我没见过木心先生,曾住纽约的朋友向我描述过他。我曾在网上疯狂地搜索“木心”,希望多搜出一点信息和作品。我搜到的是:木心,本名孙璞。1927年生。浙江桐乡县(一说乌镇)人。简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毕业,曾任杭州绘画研究社社长,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秘书长,《美化生活》期刊主编,以及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自1982年起他便长居纽约,从事美术及文学创作,作品多发表于台北及纽约的报刊。可查到的著作目录:《散文一集》洪范,1986,散文;《琼美卡随想录》洪范,1986,散文;《即兴判断》圆神,1988,散文;《温莎墓园》圆神,1988,小说;《素履之往》雄狮,1993,散文;《巴珑》元尊文化,1998,诗;《会吾中》元尊文化,1998,诗;《马拉格计画》,散文;《西班牙三棵树》,诗。

倒叙:我是在《上海文学》杂志邂逅木心文章的。这杂志上,陈子善先生主持一个栏目,发表一点旧文字。我家的杂志太多,常常翻都不翻。有天无聊了翻看旧刊,竟读到《上海赋·只认衣衫不认人》,一读之下,立刻晕眩昏迷。我真没想到,有人将我日日生活的城市,将我熟见的衣衫写到如此如此。生活中王×卫这样的赝品太多了,令人对艺术毫无信心。谈到旗袍时木心说:

到此结束——想想又觉得旗袍的故事尚有余绪未断,法国诗人克劳台在中国住过很长一段时日,诗中描写“中国女袍”,深表永以为好之感。可惜西方任何种族的女人都与旗袍不宜,东方也只有中国女人中的少数,颀长、纤秾合度,脸椭圆,方才与旗袍怡然相配。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倒是简化了胴体的繁缛起伏,贴身而不贴肉,无遗而大有遗,如此才能坐下来淹然百媚,走动时微颸相随,站住了亭亭玉立,好处正在于纯净、婉约、刊落庸琐。以蓝布、阴士林布做旗袍最有逸致。清灵朴茂,表里如一,家居劬劳务实,出客神情散朗,这种幽雅贤惠干练的中国女性风格,恰恰是与旗袍的没落而同消失。蓝布旗袍的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是当年洋场尘焰中唯一的慈凉襟怀——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了,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

我急电《上海文学》的朋友,补齐2001年的另外两期,贪婪地读。并从此开始遥远的搜寻。

我曾请托几位在台湾、香港居住或出入的朋友,帮我寻找木心的书,其中包括朱德庸那厮,均以失败告终。木心的书多半出版在1980年代,已很难找到。因怕麻烦,我久不借人书,承尹大为小弟慨然借我三册以慰饥渴。我仍不死心,后在天涯书局,我声明“不论价格,不论新旧,不论小说散文诗歌,一律都要,有一本要一本!”承“马刀”兄发力,终于帮我找到数本木心。

我也是写作者,一向忌讳侵犯他人的著作权。我欣快地将木心的一些文章和书做成电子文本,却迟迟不敢上网。即便发送朋友也再三交代,阅读学习而已,绝不能上网。这边很对他不起,我不愿看到木心先生的文章在大陆流传是从侵权开始。我打听木心著作在大陆出版的可能,得到的消息是受到意外的阻碍。他的这些文字为艺术而艺术,不被意识形态狙击,仅仅因为奇怪的理由,因受托的个别人的临时缺席,无法顺畅出版。听说大陆短期内不会出版木心著作,我犹豫再三后在网上首贴了他的若干作品,用心是让热爱中文的朋友开一眼界,立一标尺。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我的此举出自诚心依旧非常不妥,还望老人家能恕罪一二。

木心的故乡乌镇修复了他的旧居,等待他的探看。他暂时没有动身。

有关木心在台湾已成过去,在大陆尚未被启蒙。应该谈论木心先生的不是远远隔离着的我,而是见过他、受他教诲的弟子,是有幸读完他作品的人。所谓的“文学批评家”当然不能指望,也许木心的弟子如孙悟空不可言说教他筋斗云师父罢,多年过去,没有动静,还是由我冒昧上来说一说吧。我既然读过一点木心的作品,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小子于心不安。

2005.1.4凌晨

文章一写完,我就破例贴到了天涯社区的闲闲书话版块(以往我等文章在报刊发表后再贴),此文我急切希望被人读到。我保存的网页:『闲闲书话』刚写完的文章:关于木心

作者:陈村在上海

提交日期:2005-1-42:43:00。

我将文章发送周毅。十天后,在一月十四日的《文汇报》副刊“笔会”发表。很快开始传播。但也马上就发现了毛病。查日记:

1.19五雨

上午政协闭幕。因叫车困难,没去。

有朋友来信提示,《南方周末》发表了阿城的来信,澄清自己并非木心的弟子。我上网找来转贴到菜园,致以歉意。我在《关于木心》一文中说他是木心弟子,是从尹庆一而来。这些事情要慎重、核对。

二○○六年一月十九日的《南方周末》在“来函照登”栏目下刊登阿城的来信《一个误会》。全文如下:

编辑先生:

今晚出去买冻饺子回家当晚饭,路过报亭买些报刊准备回家消遣。煮饺子等水开的时候,翻了一下贵报,发现D30阅读页上有关于木心先生的三篇专文,其中何立伟、陈丹青两位都是朋友,写得好,很为他们高兴。陈子善先生我记得很久前见过,也写得好。

但读完后不幸张望到编者按,不好了。编者按说丹青和我曾师事木心先生,说丹青师事木心是准确的,但我这边不确。

称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学生,非同小可。师是真要拜的,我记得丹青说真拜过木心的。鲁迅也是真拜过章太炎为师学“小学”的。学生,包括出师的,如果言行有辱师门,老师是要向行内或社会公告不认这样的前学生的。医门(中医)、武门、戏行至今如此,规矩严谨。学生对老师有义务,即老话说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对学生有责任,最起码是《三字经》说的“教不严,师之惰”。

我记得大概是1985秋在纽约,丹青约我与木心先生在丹青家见的面,得赠书一册,之后20年间并无电话书信来往,只再在纽约见过三四次,所有关于木心先生的消息均得自丹青。在我眼里,丹青真是好学生,聪明过人,身体力行,任劳任怨。这些秉性我都没有,再加上个旁观性格,做不成学生的。

误会也许出自我推荐过木心先生的文章。何立伟的文章中说我复印过木心的书寄给他,此事我真的忘记了,很为自己的壮举(街上复印两角五一页啊)感动。我是见了好的东西会与朋友分享,曾经将日本汉字版的胡兰成《今世今生》(日本人的题字如此)借给丹青,一年后还回来厚了半公分,上面还有植物油,可能纽约识中文的连餐馆伙计都看过了,丹青说木心先生也看过了。胡兰成不是我的老师,为的是他的叙述独特,我的推荐说辞是兵家写散文,细节虽丰惟关键处语焉不详。我还推荐过陈存仁先生的《银元时代生活史》《抗战时代生活史》,绝版本给过上海的吴亮先生,还回来时书脊断裂,复印过了?感兴趣就好。陈存仁先生也不是我的老师,为的是他写上海,记忆力过人,原来他是记日记的。此外我尚推荐过齐如山先生的全集、李辰冬先生的诗经研究、古正美先生的佛教史研究等等。

木心先生的文字介绍到中国来,我能在丹青、何立伟之外提供的一点是,共和国缺这样本来就应该有的知与识的构成,包括上面说的数人。我还有十数个人的文字要找机会推荐,若都误会成我的老师,好像现在不少人很随便就称某名人是哥们儿朋友,实在是对被称者的不敬,所以可能的话,贵报能否为读者着想正名之?

颂编安

阿城

2006年1月7日

《南方周末》编者附言:

在编发关于木心的文章时,编辑采用了陈村先生《关于木心》一文中的说法(“阿城和陈丹青是知道他的。在纽约,他俩曾和其他人‘凑份子’听过木心的课,如当年周氏兄弟在日本听章太炎的课。”),认为阿城曾“师事”木心,疏于求证,应负失察之责。这里谨向读者并阿城先生致歉!

阿城从买冻饺子缓缓说来,指出我文章中的一个硬伤,澄清他并非木心的弟子。他没提我名字,也没提我轻率地认为他文章有木心的遗传。我说阿城在凑份子听课者之列也是不对的,我在网上搜到,他在最后一讲时曾在场,并拍摄了画面。写文章时,我有疑惑,所以会这样写:“他在文章中也闪烁其词地提到过木心先生,称‘先生’而非‘师尊’”。但希望多一个帮木心先生说话的人,就将他拉来做底,第三自然段非常不妥(其余段落的文字无遗憾)。阿城赞过木心的文字,这是真实的。除了有何立伟的话为证,细心的网友在阿城文集中找到多处赞语。但我的“弟子说”没根据,在此要向阿城先生再次致歉。也向木心先生和读者致歉。

我并不清楚阿城和木心的真实交往。读者看见他赞木心的文字,同时也可看到他文字背后隐约示出,对木心先生是有保留的,至少不是陈丹青的热切。这要等阿城有闲心的时候自己来谈,他人不可代言。

转述很容易成问题,所以写论文最好是第一手资料。道听途说,容易听岔记错,回忆录的不可靠也往往在此。不真实的信息,可能看起来很有趣味。我曾听人谈到某男女夫妇,未加核实,在跟人说话时提到这对夫妇,显得消息灵通。后来被问罪,说我传布谣言,人家从无这等关系。我赶忙道歉。夫妻乃人伦大事,岂能胡言乱语。师生也是,不可随口指派。我要记取教训。

将作家比个高下也是大忌。还是让看官自己去选择为好。宽泛地滑头地说,那些好作家之间是互补的关系。文学史上前例多多,好作家经常不认为对方也是好作家。一个人不可能包打天下,众人的才学和努力,方造成汉语文学的丰沛。

何立伟说得平正,他在《意外之人,意外之文》中写道:

我之晓得木心,恰好是二十年前,那时阿城已到美国行脚,大约在纽约陈丹青处识得木心,看了他的画作与文章,觉得好极妙极,遂复印了一叠,寄来给我欣赏。阿城在文学艺术圈里,向以眼光毒辣著称,他说一样东西好,我信必有过人处。……

阿城喜欢木心的文章,我想有他的道理,因阿城是一个见识开阔的野狐禅,他喜欢意外之人,意外之事,当然包括意外的文字。

何立伟跟我说:

菜园子里看你谈木心。想起八五还是八六年,阿城那厮曾给我寄过木心的文章及绘画的复印件。画看不清,因为印糊了。只晓得是满纸重墨的山水,有传统而又出传统。但亦是无法领教笔墨的好处妙处。文章却是好读,印象里此人学贯中西,且是世家出身,开过极大的眼界。有篇文章似乎是谈李叔同“思凡”的。亦有谈上海旧事的。风格不是水煮花生,是大闸蟹加黄酒。另有若干文章谈绘画及欧洲艺术,文字却是极精到,极讲究,亦极典雅,是汉语言文字的水准的一个标高。此外就是见地,非同一般,有居高声自远的境界。随便道来,掷地有声。因是见闻广也,体悟深也,道人之所未道也。我亦有些着迷。但未看出他对阿城的影响来。只觉得他的文章有身世感,有贵族气,而书卷味又极足。且洋得极土,又土得极洋。乃是真正行了万里路,破了万卷书的谦谦君子。我后来在《上海文学》上看过他几篇文章,亦就是你引用的那些,谈这谈那,总之道行极深。有俺们长沙话讲的“里手”意味。但又看不出卖弄,分寸甚是捏得准。我记得几次遇阿城,皆问过此人,记得阿城说此人极孤独,在美国是“老童生”……确实大陆文人,晓得木心的没有几个人。他是洋气一些的汪曾祺,是文气一些的钟阿城。亦是一个有文化根基的人,且是有赤子之心的人。没料到你这么喜欢他,看你谈他,我亦是感同身受也。

何立伟说:你们今天能看到木心的文字,也是千辛万苦,千山万水。

远的不去说它了,我们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读什么书,想什么事,写什么文?那时有什么书可读,有什么教诲可听?我写《关于木心》看似突然,实乃厚积,有点不得不说。我并非最该开枪的那个人,但他人迟迟没动静,我就开火了。借用某作家的话,她说到宗璞先生的作品:跟她一比,我们写得都很野蛮。

二○○一年五月号开始,《上海文学》杂志分三期发表陈子善先生作为主持人推出的木心散文《上海赋》,责编金宇澄。同年六月,陈丹青带着木心的书信前往乌镇与陈向宏会面,之后木心和陈向宏通信长达五年。

我这里存着一张《上海赋》的剪报图片,文章发表在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七日的《中报》。文中提到,另有两则已于一九八七年九月八日在《中报》刊出。

一九八四年,诗人痖弦主编的《联合文学》创刊号上为木心做了一个专辑,有木心小传,有介绍他的文字《木心,一个文学的鲁滨逊》,有陈英德的《也是画家木心》,以及木心的散文。之前,木心已在台湾《联合报》《中国时报》发表二十九篇作品。真是千山万水,传到大陆,已是十多年后的二○○一年,还幸亏有陈子善教授的慧眼和《上海文学》的容量。木心的存在原本不是新闻,因两岸的阻隔,他再次成为“新锐作家”。

我是二○○二年读到木心的文章。五月五日的日记:“在家。输入木心在《上海文学》上的文章《只认衣衫不认人》。他写得真好!”五月十日:“前几天输入了木心的《上海赋》之三,《只认衣衫不认人》,发给朋友们共赏。木心写得真是好,在写上海的非虚构文字中,这是我看到的写得最漂亮的。又向《上海文学》讨来前两期,继续输入他的之一,写上海的历史、繁华巅峰期和弄堂、亭子间。对亭子间的描述似有出入,他说‘大抵在顶层’,是把亭子间与假三层混淆了。”

输入之后,我将《上海赋》发给少数几个朋友看看。七月九日:“给朱德庸发信,请他帮我买木心的书,今收到回信。多谢他了。”台湾的书店已找不到木心的书,我在网上搜求他的旧书。

二○○三年十月九日:“十一点多,谢春彦给我电话,说了会儿木心,说一纽约的朋友和他很熟悉,去帮我要本书来。说了会儿黄永玉。”十二日:“下午尹庆一来,借给我木心的《素履之往》等三本书和一个复印件。好看!我在往电脑里输入,弄好了发朋友们欣赏。”十五日,买《夜上海》,因书中有《上海赋》。二十一日:“我将木心《素履之往》的电子文本做好了,很高兴。真是本好书!但现在最大的担心是别给什么人弄到网上去。”

我在天涯社区的闲闲书话发帖:

作者:陈村在上海回复日期:2003-10-1420:57:51

木心书的大陆版,目前大概还是无望。据说他年底将回故乡乌镇一看,愿他成行,快乐。

近日小友借我木心三书,读之快心快肺。方知上帖的片语输入时多误,引用请核对原书。下引一例:(略)

下面是我读到的木心先生二书的目录。不敢也不忍侵老人家的权,各引一页勾馋。(略)

『闲闲书话』非常难得,木心之一章

作者:陈村在上海

提交日期:2004-2-170:19:00

小子贸然上帖木心先生《素履之往》之一章,罪莫大焉。此书承友人出借,心爱不已,遂做成电子文本。本意令身旁友人默默共赏,扫其傲气,提升文格;但想木心先生之一生,坎坷多难,盛年忍受此地之困厄,幸至纽约,留中华文气一种。事已至此,倘作品之出版问世,先从盗版发端,令旁观者亦不可不痛心。今日发昏,我发先生大作之一章,意在宣示于天下读书人,世上尚有未名之高人,非胡兰成而止。世道诡秘,吾等睁眼成瞎而已。小子动作唐突无状,尚乞木心先生慈悲为怀,姑念后生一意访求之心,大惊失色之态,不以罪我。

二○○五年。《木心先生编年事辑》记:

四月,在陈向宏多年的诚恳邀请下,决定回故乡安度晚年。十六日,启程回国做迁居前的准备,先到上海,陈丹青、王淑瑾、尹大为前往迎接。当晚由陈丹青安排在徐龙森家与陈村、孙甘露、王淑瑾、尹大为等聚会。

孙甘露记:

陈村电话通知,木心先生来上海,陈丹青约了晚上去徐龙森先生位于虹桥路的住处。丹青面色严峻,当晚正有他请辞清华教职一事的电视访问。木心先生衣饰雅致,神定气闲。说故论今,侃侃而谈。你不由得想,上海正是为他这等人准备的。

J来电话,饭后去Barbarossa,和肖丽河等小饮。午夜只身回家,心间涌起木心的文字:“身前一人举火把,身后一人吹笛。”唔,那是何等夜之归途!

孙甘露又记:

去年四月,微凉的一晚。在虹桥,徐龙森先生收藏丰富的住所,陈丹青安排我们和木心先生会面,这是他去国多年首次返乡。陈村先到一会儿,稍后尹大为王淑瑾夫妇来,还有一些客人,大家围成一桌。主人准备了地道可口的江浙风味,席间,那随意的谈话,不经意间冒出来的回忆,因主人的家具、器物、书画,令我隐约联想到清、民国和过去不久的当下。中国的文字、上海的街巷、被蒸煮的食物,南方的新米,为木心先生的乡音所勾连。往昔、艺术、我们日日所过的微乎其微的生活,顿然因上海而涌现。我也因之语塞……

之前,我所读过的木心,不会比我读过的米歇尔·布托,或者备受争议的科埃略更多,但就是那最初的几行,以他的含蓄典雅、馥郁敏锐迅速地捕获我;而他的仪表和神态也是兼具那两位作家的安详气息。与我有幸见过的来自欧洲和南美的两位衣着讲究的风云人物一样,在木心委婉的谈吐间,有着一种明确的、为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此,它不是一个时间坐标,而是一种以年代标示的感性。一种深潭之中的澄澈)漂染过的、对艺术的挚爱。

尹大为记:

当晚,他们下榻在一朋友的欧氏别墅,我和作家陈村、孙甘露等诸位老师去见他。再见木心先生,显然已精心打扮过,一身浅灰色粗细条纹西装,白色簇新的衬衫,琥珀领带,银戒,配上一头微卷的银发,让人眼前一亮。我们带去多本他的台版著作(当时还没大陆版),央他签名。他含笑摸出钢笔,欣然为我们一一签来。墨水经过长途颠簸,似乎郁结难驯,一笔下去,断断续续,似乎暗示着先生此刻复杂又跌宕的心境。其中有一本,应是“05春”,他提笔写成了“50春”,经我们指出,他察觉后笑而不改,照样递过来,足见先生的通透。我心里暗想,如果先生能活到2050年,那该多好啊!

去的车上我拍了几张照片,那天爱国民众结队去抗议日本扶桑社篡改历史教科书。徐龙森的家中挂着一些古人画的中国画,我喜欢那幅穿红衣的人物画,可惜照片拍糊了。我在回家后鸡零狗碎地记了一些片段备忘,记得太简单,读它,有的自己也忘记是说什么。木心先生很温和,说话声音轻。我先向他道歉,自说自话做了他的电子文本发给朋友,他没责备,只说别再做了。我请木心先生在我带去的书上签名,趁他心情愉快地写字,我不失时机地拍了几张照片。

以下只是谈话的大意,若有记错责任在我。他读过我写的《关于木心》,他说:第一句好。有气势,还煞有介事。他说:好人家讲上海话,要夹一点苏州话,好像英文里面夹法语。谈到苏州话的尖团音,他说了一个词:小剪刀。他提到齐白石画的小孩放风筝,说那条长长的线好。他说郁达夫的字不好,命不好。他说:张爱玲晚年是病态的。她有才气,生活无能,晚年写不动了。要重新写她,向她道歉,没想好就写了。(后见《木心遗稿》中,他有大段写张爱玲的文字。)他说:胡兰成不是做文学,不是学问,他是做政治的。赶完稿子走过来的陈丹青插话,提到有人讲张爱玲没眼光,嫁给胡兰成,陈丹青说,你们看看自己都嫁给什么人。木心先生讲了去茅盾家的事。他说自己追求“无名度”。他讲了一个静静的下午茶的故事。他说:用外国人的眼光来写作品,他们也会佩服的。我就想做这个事情。谈到如何成为一个好作家,他说:海明威他也懂的。悲惨的童年。我说的是他也懂经的。那天徐龙森先生精心准备了老上海的菜肴,我倒是记得很详细:腌笃鲜,粉蒸肉,油焖笋,风鳗,蓬蒿菜,辣椒,白煮河虾。喝的是杨梅酒。木心先生抽烟,他说:香烟是享受。临死吃一口。

有人希望我谈谈木心先生的文章,我一直没成文。那时我已看到有人不喜欢,不佩服,或不以为然。阅读木心跟我原先的预想有很大落差。原本我以为,只要仅仅读到他写旗袍的那几行字,再照照镜子,仔细看看自己,看看身边的同行,就没什么可争论的。事情并非如此,例如止庵说:“木心喜欢把话说得很漂亮,但意思却往往是现成的。古人有句话‘七宝楼台,眩人耳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用来形容他倒很合适。”即便在小众菜园里,刘绪源和尹大为就起了争执,导致刘的离去。我的预想太武断,是啊,这世界上一个人无论自己美丑,都不会放弃批评他人的权利,他们也是当仁不让。有人不喜欢吃奶酪不是他的错,别去问他为何动了自己的奶酪。文章的好坏,是要自己去体会,别人只能朝那里指一指,看或不看,看见了什么,看完是否有感,只能悉听尊便。

有个例外,我在二○○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写过一则文字,一时忘记发表在哪里。看它很完整,应是为报刊而写。写在BBS上的文字,通常较短,多是一段一段前言不搭后语,不在乎完成度。我在网上搜到了,发在二○○六年初的《中华读书报》上。木心先生说:墓志铭:别写我,你们写不好的。我果然没写好。《谈谈木心先生》——

我第一次读到木心先生的文章时,词穷,脑子里居然跳出“惊为天人”四字。事后一想,去除这四字的轻浮,先生的文章确有天外飞来之感。从实处去看,那辞藻,那语气,那眼光,那凝重得轻松,清清爽爽,我没见过。他常在人们说够了写穷了的地方接着写下去,写出独有的好天好地。

后来我埋头找他的书,不论新旧不论价格不论诗文统统都想要。他的书台湾出版已久,非常难觅。网上有一点零星的摘抄,被看见的人叫好。找书的高人还是有的,陆续帮我找来五部,有诗,有小说和散文。再看木心先生,他像走出河床的黄河,淹了好大一片。

惊异他的杂。古代和现代,中国和外国,都拿得起来。尤其跟艺术相关,指点得精彩纷呈。心跟艺术相关,由此先生指点的心也精彩。最可喜的是听他谈一个个大师,音乐的,美术的,看他看见了什么。也听他谈民俗。老上海在他笔下活了回来。先生无妄语。

惊异他的静观。一条一条地写,一句句话写,还拆开句子,拆开词,像老底子的上海人吃大闸蟹。不会吃这东西的人一顿乱嚼,把蟹轻薄了。木心先生不,他边说闲话边慢慢地拆,不放过一点蟹肉,吃完摆出一个好样子。

惊异于他的干净。想起我在农村时,下雨泥泞,走得很累。穿上高帮防滑靴,走得十分小心,泥居然还爬到裤子上,进门时需要又刮又铲。农民轻松,走路不看脚下,也不知怎么弄的,趟过泥地,鞋帮还是干净的。到门口顿顿脚,进去了。有人的干净是小心翼翼刮出来绕路来的,木心先生不必,他能走泥地。

惊异于他的熨帖。他也用悍妇般的奇字,但不怪。他的文字有节奏,一读就发现标点的重要。他可以东一个棋西一个棋地走,到后来平平服服。

还有许多欣喜,容我慢慢地想,慢慢说。

听说木心先生的书要在大陆出版,非常高兴。更多人有幸看到一位文化长者,看到中文可以这样文化。我独头独脑地想,最好木心先生什么都来谈上一遍。

顺便记一下,帮我找到木心旧书的是天涯网友,ID“胯下马掌中刀”,我称他马刀兄。非常感谢他!网上就是有这种热心的网友,有人曾呼叫我,说有北岛的家书,流失的书信和诗稿被他买来送还给原主,还赔上快递费。我将书信面交北岛,随后转交北岛回赠好心人的签名书。做这样的事情很快乐。

我有时会翻看一下木心的文章,读上几条。看他常常想起和提到的是哪些名字,看他的文字“歪歪牛牛”地走出文学。人的质地,不就是围绕他的那些名字和他的动作吗?人们能欣赏脱口秀了,是很大的进步,习惯赏析木心的楼台,也许要等以后吧。

后来,经广西师大出版社的努力,木心的著作成系列出版。《文学回忆录》出版了,《木心遗稿》出版了。陈丹青《木心遗稿引》中引用木心:

你怕别人看不懂你的文章,那是你写得不好,无从懂,如果你写得好而没人懂,恭喜恭喜,懂的读者自会来的。

“好懂”的文章,他也写过,譬如《上海赋》。回国前几年正有上海作家陈村为之叫好,他很开心,遗稿里偷偷给陈村弄了首七律:

黄鹤归来事已迟衣锦还着当年缁

申江有幸成一赋陈村无愧先三知

鱼龙混杂子不语鸡虫得失君多嗤

会当更剪西窗烛笑谈开卷惊雷时

就像他仅仅与我纸上谈话,据我所知,他从未将此诗送达陈村。返乡后,听得外面夸《上海赋》,老头子来劲了,以下综合了三四段相关的文字:

他们不知道《上海赋》不是文学……是我的游戏之作。错蒙读者俯赏,我心不安……我不是上海人,没有经过三十年代,我是乡下人,三十年代,我尚在襁褓里呢。

后面五句,句句实话。所以骂木心容易,夸他,他未必领情。接着他从“襁褓”一跃而出,老辣起来:

说《上海赋》好者,是聪明人,说《上海赋》胡闹者,是智叟,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我得意,说“你出此下策,倒真是上策”,我拥抱你。

《木心遗稿》之二的第四百五十一页,先生提到《上海赋》的被我读到。从略。

我再次看到木心先生已是他回乌镇定居之后。经孔明珠的联络,二○○七年三月二十四日,小众菜园一行十人去乌镇西栅参观:明珠、海伦、月亮、小转铃、王小龙、老皮皮、搬、月儿、KOKO,陈村带着轮椅。一九八八年我跟《上海文学》的笔会去过南湖和乌镇,同行的有史铁生、李锐、吴亮、周介人、金宇澄等,史铁生坐着轮椅,那时还不知有木心。这次来,住在西栅,小镇经过改造,房子和道路是老的,面貌是新的,例如横七竖八的电线看不到了。我们去时居民已迁出,尚未对外开放,街巷空无一人。

我们参观了明珠的父亲孔另境先生的纪念馆,我给明珠和她父亲的塑像拍照。参观了茅盾先生的纪念馆,瞻仰墓地。夜里,坐船游了乌镇。他们几个还外出去拍夜景。第二天,陈向宏先生过来看望我们,介绍了他做的工作。他脸色黑红,平和低调,我们向他表示敬意。

我们是在到达的当日下午见到木心先生的,那时旧居尚未修复,他借住旅店。深居简出。承他好意,出来跟我们会面,闲谈,最后还留下合影。陈向宏先生安排我们和木心先生共进晚餐。木心先生欢迎我等房子弄好了再去。我一向极少去前辈们的府上,本城徐中玉、贾植芳、王西彦、茹志鹃、李子云老师的家因事各去过一次,钱谷融、王元化、周介人先生的家没去过。我因说话脱口而出很没规矩,避免无意中惹老人家们不快,也怕自己不学无术打搅了长者。事实上,我去乌镇的晚晴小筑已是二○一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木心先生病逝的第三日。陈子善、孙甘露和我赶去送别。

那个葬礼有不少报道,我就从简。向木心先生的遗体鞠躬。我们先回故居,等待木心归来。陈丹青手捧木心先生的骨灰进门,小心翼翼地将骨灰盒安放在鲜花之中。

下午的追思会,有不少外地赶来的读者,聚集在昭明太子萧统的读书处。光从窗户射入。我用单反相机拍照。后来,我拍的那幅陈丹青被尔冬强选作“陈村摄影展”的海报。

二○一五年十一月十五日,木心美术馆开幕。我再次去乌镇。那天嘉宾很多,美术馆很气派。当日的活动有许多新闻,我就不赘述了。木心先生,这个满腔十九世纪的人,这个以生殉遭际活了八十四岁的老人,留下“一个四年囚禁地牢,十二年强劳苦役,三十年失去自由的人的证言”。

陈丹青说:

现在大家终于能够阅读木心先生的书。但我们仍然有可能遭遇困难。为什么?因为我们几代人已经被深深包围并浸透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之中。我不知道大家是否同意:我们经常谈论一件作品,但很少反省自己的阅读——初读木心先生,惊异、赞美者有之,不习惯、不懂得而茫然漠然者也有之。我斗胆以简略的方式陈述这种阅读经验,那就是:当我们打开木心先生的书,很可能不是我们阅读木心,而是他在阅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