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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03白琳

上海文学 2025年1期

1

你想要去哪个岛屿?

她的膝盖弯曲,露出两小片白色圆顶。她的手指点在屈起的部位,慢慢摩挲着。

什么岛屿?我不解地问。

岛屿。她指着膝盖:轮渡还有最后一班了,你得快点决定,错过之后就没有机会。

我充满疑惑,只能微笑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她等了一会儿,在浴缸里慢慢放平了双腿:现在岛屿全部沉没了,你哪里也去不了了。

你什么时候离开?我问。

差不多十一点钟。

她吹干头发,擦好油,将化妆包从行李里翻出来,对着镜子涂了一点口红。十一点了。

我那时候在海上,睡一觉醒来之后,真的很想你。当时我们的轮船正在开往斯特隆博利,利帕里群岛中的一个圆锥形火山。我到达港口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还有五分钟船就要开了,我有两个选项,去近一点的,或者去远一点的。第二天有风暴,近一点的还有可能回到主岛,远一点的那个就不一定。我站在售票窗口,非常犹豫。这时候,那个售票员用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冷静的语气对我说:“你必须作出选择,否则你哪里都去不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一小会儿,我问:这两艘船是同一时段启程?

不,是同一艘船。在中途,开船四十五分钟左右,会把你放在第一站。接下来还有两个半小时,才会到最远的那里。

你想去哪里?近处还是远处?

如果是想去近一点的,那么我丝毫不会犹豫。

为什么要去远一点的?

那里可以看到火山喷发。

所以最后你选择了远处。

不。她摇了摇头,把围巾在胸前打了简单的结,戴上帽子。

嘴唇有血色才好像活着。她说。

2

隔天早晨她又来了,八点多钟,门铃响了几次,我才从睡眠中苏醒。打开房门的时候我有些吃惊,以为她不会再回来。

我们去秘鲁吧。她说。在酒店餐厅,她剥鸡蛋壳,对着远处一栋五十层楼高的建筑。她把蛋白递给我,指甲上的灰紫色甲油斑驳了。

我一直想去秘鲁的坦博帕塔地区看看,那里有粘土舔食区——是一片悬崖,金刚鹦鹉聚集在那里吃泥土。我们找一个导游,带我们穿越丛林,寻找各种鸟。

你知道我不喜欢禽类。我皱着眉头说:我小时候被鸽子啄过。

哈哈,我知道。她面无表情地说。

她吃掉一小颗蛋黄,一片涂了蓝莓酱的烤过头的面包片,面包渣不受控制地掉下来。有好一阵子,我们再次陷入困境,好像能够讲出来的话越来越少。一个服务员走过来,在我们身边打转。她身材矮胖,头发蓬乱,弯腰驼背。她收完了旁边餐桌上的碗碟,但不肯走开。也许我们庄重的表情令她好奇。

她似乎也等了一下,打算服务员走后再开口,但是那人磨磨蹭蹭地擦着桌子,于是她没有继续忍耐,继续道:

我们会住在一片没有什么人去的村庄里。第一天,我们到达马尔多纳多港机场,导游会来接我们,讲英语或者西班牙语,你不用担心,我都可以翻译。我们吃一顿当地的午餐,然后沿着坦博帕塔河航行,在那里看特别漂亮的日落,黄昏时分,我们关闭引擎下潜,寻找鳄鱼和野生动物。第二天,我们很早起床,坐两个小时的车去金刚鹦鹉粘土舔食区。我们在这个自然奇观前吃早餐。很贵。但我想在那里吃吃看。吃过饭我们乘船返回,去看美洲虎、貘、鹿。晚上我们去散步,找找夜行猴子。第三天,我们还是得早起,八点钟就出发,参观水蟒湖,那是一个被许多棕榈树环绕的湖泊,也是水蟒的栖息地,我们还可以钓食人鱼,看看鹦鹉和金刚鹦鹉的小屋,我们还会遇到黑凯门鳄,它们通常体型更大。第四天,这个旅行就结束了。我们八点钟在旅馆吃早餐,然后准备行李去机场。

她说到一半的时候,服务员终于走了。她冷冷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几乎充满仇恨,但她没有停下来。

你不听我讲话。我耐心听完她的计划说。

3

两天后,她告诉我自己决定终止这段关系。也就是说她不会再和我见面。

我有准备,不过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这之后我们没有再联系。她没有删除我,也没有屏蔽。起初我总会查看她的境况,后来过很久才想起来去看一次。似乎她也从未去秘鲁。有阵子她住在一个岛上,和男朋友凌晨三点出发去看海,中午十二点吃晚餐,下午三点吃夜宵。那座岛屿每年有六十天的极昼,长达两个多月的夏日里,太阳都不会落山,阳光让整座岛屿变得明亮,她在半夜修剪草坪,一点也不突兀。这座岛上所有的窗户都装了遮光百叶窗帘,放下来后房间就变得漆黑一片。

随着时间的推移,因为粗心或者故意,我慢慢清除了一些片段,用旧了的手表、键盘、过时的服装,以及一瓶马鞭草味道的乳液。清理旧物时,我在电脑包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保持平静是一种重要的人格,会为你带来好运。

我想要保护这张皱巴巴的便条,但第二天我就找不到了。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电话,她那里正在经历极夜。她从睡梦中醒来,并没有因为我突然联系感到惊奇。她说从上个星期开始太阳就没有再升起,整个岛屿都很幽暗,来看极光的观光客很多,但没有人留下来——她是很特殊的一个。她说岛上的居民联合起来向政府提出了废除时间制度的提议,最终实现了时间自由。

她讲了很多话,我都默默听着。

你爱我吗?一个小时之后,她又这么问了一次。

我想这个电话快要结束了。

有很多复杂的内容浇灌着我。不舍,无措,或者还有什么。等我打算开口时,她挂掉了电话。

4

郊外的酒店翻新之后也还残留着老旧的遗迹。房间里阴冷,可以看到呼吸的雾气。光线很暗,我没有开灯。对面是一片荒地,傍晚,黄绿色公交车玩具一样缓慢驶入站台,掉下来一两个灰色的小人。他们沿着旷寂的街道缓慢走着,在我晃神的片刻失去踪迹。马路边缘有一整排浓密的绿化带,一根鞋带般的小路从绿荫中通向村庄,先要经过一片巨大的垃圾场,下午三点,升起了焚烧垃圾的浓烟。四点开始下雨,烟雾蒙在湿气下弥散过来,扩张着穿透力极强的臭味。空调无法工作,打电话给前台,对方说马上来维修,三小时之后我们放弃了等待。妻子和女儿去了另外的房间,我留下来。九点钟路灯全部没有亮,只有一个信号塔间歇性闪着红光。十一点我把软垫丢在床下,玻璃上印出微弱的痕迹。

我忽然想起对她说过,自己想成为一个点灯人。或者一个看管停车场的夜班门卫。或者在一个岛上,成为一个气象观察员。

不过,我说:后来我才知道,点灯这项工作并不简单,得搭梯子逐一攀爬上墙去添加灯油。

你也闻不了灯油的味道。而且你很马虎,倒水都不能保证精准,添灯更手忙脚乱。如果将灯油误洒在过路人的头上或衣服上,一定要与人冲突。

我先是试着笑,然后观察她的表情。她很容易生气,在完全意想不到的某一个瞬间,我于是对她的语气极为敏感。

你生气了吗?我问。

没有。她回答,但她转向结霜的窗户。那外面模糊一团,并且被棕色的百叶窗帘遮挡了一半。

你爱我吗?过一会儿她没头没尾发问。

你这样会令我感到紧张。

紧张?为什么?

不知道。我说,最后并没有回答任何问题。

5

第二天,我和女儿从一条小道上走下,拐弯处先是遇到一面镜子,它出现在马路上也确实令人惊讶。镜子的背后是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转角便利店,这是一个新事物,以前从没有看到过。我站在这个拐角休息,面前是一丛绿竹,其中一支从对面的墙头垂落下来,横出长杆,一直延展到另一面墙的肩头。有微风轻拂,竹子的底层深深扎根,中间硬撑着竖起,坚韧地抵挡山风的激荡,最后也个个都弯了腰,向两边山石垂过去,竹叶沿着山体滑落下来,轻轻地拍打着岩壁,也可以看到很多藤生植物攀爬在上面,但是比较稀疏,是各种不同的绿。在青绿浅绿与苔藓的黄绿色之间,远山灰蒙蒙的,从屋脊的缝隙中裸露出来。对面有一个神龛,嵌在用木头堆砌出许多大大小小的圆形横截面的屋檐下。我在一道乱石参差的墙头坐下,身旁有一个黑釉的陶瓶。女儿支起画夹,对着瓶中的枯枝写生。她画了斑驳的白色,花灰的棕色,她还没有着意刻画瓶中的枯枝,而是简单勾勒了一面古老的断墙。接下来她不断调色,半小时过去了,她都没有调出满意的颜色,我感觉时间很慢,但是我们没有任何对话。

我抬头仔细观察,在残垣之上,这户人家盖了一栋小屋子,曾经的断壁紧紧依偎着现在的外墙。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我感受到了一种平和,想要长久地坐下去,然后我意识到这地方是有一个设计在的,比如在转角的地方凸出来一个标牌,荧光灯下,标牌转着角写着“转角”,有人走近时,长方形的小灯箱就感应着亮起来。

我想起那个夜晚,她涂上口红,出门前把头埋在我的颈窝,说想要记住我的味道。我还想起那天是周一,一整天都没有人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一起泡澡。在浴缸里,她直起上身,双腿沉在水里,靠近我,盯着我的脸,长久地注视,好像我是某种可能有意义的东西。我想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