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伟大
2025-01-03魏思孝
我写过一阵子悼文。算起来,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从妻子怀孕,到女儿读幼儿园,前后不到四年,我住在村里。这并不是外界常说的迷恋故土,或是我有什么乡愁,也不是厌倦了城市的繁华,寻求一份内心的宁静之类的漂亮话。我的情况很简单,只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恰好妻子怀孕,回乡安心待产是我们的权宜之计。写到这里,我对“妻子”这个书面语的表达,有些不适。等她生下女儿,我对外提及她,不再用妻子或是对象,而是用孩子妈。这种称谓的转变,当初我并没有过多留意。多少年后,我才意识到,这可能和我们那时所处的乡村环境,以及语言习惯有关。女儿的出生,的确让我们有了全新的身份。只是,这里隐含着的还是乡村所带来的印迹。
这里要谈到的“悼文”,只是我在乡村不到四年的时间里的副产品之一,若说有多么的重要,无非就是与死亡挂钩,并且背后携带着在新时代下乡村丧葬文化的变革等。回顾那几年的乡村生活,我没有太多可称得上是美好的记忆,陪女儿算是其中之一,看着她慢慢长大,从模糊的一团,只会哭闹吃喝,到抬起脖颈,学会翻身,坐在婴儿椅上到蹒跚学步,终于有了一个人样。我没有工作,在家里待着,全程参与了整个过程。可要说我在其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就颇有揽功和不尊重女性付出的嫌疑了。有那么几张照片,记录了我陪伴女儿,可佐证我是个慈父。照片中自然是一副父女其乐融融的样子,不过我心知肚明,那个时刻自己是不耐烦的,心里总想着被打断的创作,计算着稿费和一家老小的生计,没办法完全沉浸在陪伴中。我确实一直焦虑,为仅靠自己的写作养活一家人而感到悲观,还有不时受到村民的另眼相待。
其中一张照片,是我和女儿在邻村小广场的健身设备前。深秋,已经有些凉意,她穿着稍厚的棉服,整个人像小巧可爱的汽车内胎。她坐在单人漫步机的踏板上,我在身后,怕她跌倒,伸出双臂保护着她。画面自此定格,后来我就以这么一个身居乡村的年轻父亲形象出现在杂志上。另外一张,是在夏天,我拉着女儿,去屋后的小树林。那时,她已经走路稳当,不太摔跤,留着齐耳短发,穿着小吊带,定时要出去找小羊或是小鸡。我告诉她,树林里有老虎。她紧紧攥着我的手,盯着那条被踩踏出来的小路,要进去看一下,刚走进树林没几步,她就拉着我往回走。我说,“没事的,我进去给你看看。”她还是不让,奶声奶气地说道,“别去,老虎吃掉。”她害怕我被吃了,我觉得可乐,胸口又涌现出了一股无法形容的爱意。也是在此刻,我拍下照片。画面中的我咧着嘴,牙齿远没有后来因抽烟过多而泛黄,头发也还算得上茂盛。因镜头从上而下,女儿像是只小虫子。她念四年级时,开学第一天,形容一年级的小学生像小虫子。有多小呢?她形容道,“一脚能踩死”。那么当时的她,比小虫子还要小。她两只手紧紧攥着我的手,大眼睛有些惊恐,仿佛不远处的老虎正伺机要吃掉我们这对父女。这张照片,后来我用在一个朋友自媒体的采访中。我初为人父,热爱晒娃。那会儿女儿的自我意识还没觉醒,不像后来那么排斥拍照。这个采访中,有几个问答,可以佐证我当时的乡村生活。摘选如下:
问:你现在在哪儿?
答:临淄农村老家,一直在乡下。
问:最近忙着收麦子?每天收麦子?
答:昨天收割机割了,然后今天晒完了,装袋子里放家里。不是每天,就是这两天就弄完了,很快,太阳好!一会儿晒干了。
问:是要卖,还是自己家吃?
答:基本都卖,自己吃不掉,三四千斤!怎么吃啊,哈哈。
问:你家主要收入靠这个?靠种粮食?
答:不是,春天麦子四千斤,秋天玉米五千斤,卖钱不到一万,怎么可能靠这个生活。就是相当于额外的收入,再说卖的钱都是我母亲拿着,我不要。应该差不多是我母亲的收入,不是我的。户主是我,种地这事是母亲负责,我只是出力而已,算是给她打工?
问:你现在靠啥收入,出书,发表小说,还是写剧本啥的?
答:怎么说呢,你说的这些方面都有点,然后其实一年的收入加起来和在我们附近工厂上班也差不多,可能多一点,哈哈。出一本书也没多少钱,万把块,也不是每年都出。
问:你觉得除了写作,还能做点别的事情赚钱不?或者说你愿意做别的事情赚钱不?
答:应该没这方面的能力,不善交际又什么都不具备。我觉得我是没别的能力了,这是实话。而且我这个人羞于和人谈金钱的事,这个认识让我也有些痛苦。
“你能拍下这几张照,无非就是你把不多的陪女儿的时候,要记下来。我和女儿整天形影不离,不需要照片来证明些什么。”孩子妈的这些话,我的确也没办法反驳。到现在,女儿还记得,有次我们在胡同搭建了一个帐篷,她躺在那里。不清楚,她这不到三岁的记忆,如何就这么保存下来。那天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还仅是来自于乡村世界向她所袒露出来的自然景观?她四岁后就来到城里生活,乡村对她来说,就成了奶奶家,是逢年过节以及偶尔回来吃顿饭的地方。她在这里认识了一些植物,包括麦子和玉米,和一些家禽和牲畜交过朋友。如今,她能攀爬梯子来到屋顶。那些面目不清的奶奶和娘娘们对她礼节性夸赞,“长这么大了”。她已经无法一一辨识出这些曾经抱过她的长辈。她十岁那会儿,看到夜幕下的村庄,总是担忧一个问题,这里有没有被拐卖的妇女儿童,她们能成功逃跑吗?奶奶住在这里不害怕吗?夜里都是黑的,也没有路灯。乡村在她的脑海中,成为一个神秘且恐怖的场景。漆黑的街道,不时出现的黑影,还有呆板的砖瓦房,在大风中张牙舞爪的植物,都成为了另一种象征。女儿已经和乡村没有多少干系了。
有年冬天,十一月份,女儿还差三个月满两周岁。吃完早饭,她固定要去街上走一下。我抱着她,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披风,冻得小脸发红。我们顺着门口的胡同,走到南边的街上,迎面一行人举着白色的花圈。我和女儿站在边上,等着队伍经过。我看到王强,打招呼,想直接问谁死了,又觉得太直接,说出口的是,“谁的公事?”他说,“二大爷。”我“哦”了一声,心里没有匹配出到底他的二大爷是谁。女儿看着那些白花,一个劲儿挣扎。一朵白花掉在地上,我们跟过去,捡起白花。到家,进了天井,老付见孙女手里攥着白花,停下手里的活,觉得不吉利,“这个拿回家干啥。”我对老付说,“王强的二大爷死了。”老付迟疑片刻,“他年纪还不大,怎么死了。”她沟壑的脸迎着早晨微弱的薄光,筛了下花生说,“他这两年是有病。”我问,“他二大爷到底是哪个?”老付还沉浸在情绪里,对我这番话训斥道,“你谁都不认识,你不是咱村里的人了。”这时,女儿已经把小白花扔在地上,眼睛盯着堆在簸箕里的花生,两只手抓满,往外撒。老付拍了下手上的土,说,“我得上个人情去了。”又说,“你爸没了,他上了二十吧。”又说,“一个生产队的,这都过去了三四年了,二十拿不出手,给五十,又多了,给三十吧。”她自顾自说完,跟在孙女的后面,去捡散落在地上的花生,一扔,一捡,如同孙女在地上撒下种子,就立刻长出了果实。
又过了几年,朋友意外去世,我们一家三口去殡仪馆送行。仪式结束后,我们坐在台阶上。泪水还挂在脸上。殡仪馆坐落在山丘上,能远眺北边的整个市区。这天风大,视野开阔,不远处化工厂的设备银闪闪的。友人的死亡,在此刻,让我们一家三口感受到生离死别,自然,又成为一种黏合剂。我们庆幸还能这么依偎在一起,又因想到友人的死去——他的遗体还没火化,立刻收起脸上的笑意。不论是庆幸还是出自对友人的纪念,我们拿出手机,拍下一张全家福。画面背后,正是摆放着友人遗体的大厅。一个路人经过,热情地说,“在这种地方拍照,可不吉利。”不等我们回音,他就急匆匆走了。若把这篇小说的结局落在这里,显而易见的意图是以女儿捡的遗落在村庄大道的小白花,以及后来她参加人生第一次葬礼,胸前挂着的小白花,作为一个对照。
在农村的那几年,我不仅写悼文,还写过别的。先是妇女主任看我在家里闲着,说是镇上举行征文比赛,问我有兴趣参加吗。我说,“没兴趣。”她站在门口,开始利诱,“有奖品的,锅碗瓢盆。”又说,“你本来不就是写东西,参加下吧。咱村里,靠你了。”我很不情愿答应下来,从网上找了素材,就这么整合了一下。后来,得了个二等奖。那个铝盆,到现在还在用。又过了一阵,妇女主任找到我,还是挎着她的皮包,站在门口,“村里正在评选道德模范。”大概察觉到我脸上的怒气,她变了个话术,“我也写不了这些,咱村里,就你能写。”我有些犹豫,心里想的倒不是如何拒绝,要说能写,她的丈夫,也就是我初中的地理老师,写点这个也能行。转念一想,来求办事,态度不一样,拒绝也不成样子,也就应承下来。七八个道德模范,倒也不难写,网络上找下范文就行了。后来,我基于这些道德模范现实与宣传中的差别,又写了个小说。举个例子,我是这么写村巡逻员刘学中的:年逾七旬的刘学中大伯,是个热心肠,在儿女成家了无牵挂后,主动承担起了村里的治安工作。身为一名村巡逻队员,不为名利,只为发挥余热。身体上的诸多毛病,并没有阻挡住他的脚步。不论天气恶劣与否,总能在村里看到他巡逻的身影。责任心三个字,谈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刘大伯身体力行,是年轻一辈的榜样。村民在安居乐业的同时,不会忘记他的点滴付出。社会的正常运转,不正是在于每个人不计得失的无私奉献吗?实际上,他能当巡逻员,主要是村书记为了笼络他,让他顶这个名头多拿点钱。后来村书记换了人,立马把刘学中的巡逻员撤下来了。刘学中不当巡逻员,又过了两年,死在家里。这时离他第一次中风已经过去七八年,众人也并不觉得可惜,包括他的家人。当初,政府提倡白事从简。村里成立理事会,成员多为村里各大姓氏原本主事的,也有刘学中。从这开始,发丧多了念悼文和默哀的环节,省却了披麻戴孝,贤孙孝子们只象征性头上系一块白布。过去停棺三日,也成了一天。过个夜,守个灵意思下。发完丧,拉到火葬场,烧成骨灰,埋进墓地。与白事从简配套的是一系列的补贴,村民如果不给亡亲选贵的骨灰盒,正好能弥补这块的花费。
妇女主任再次找到我,让我写悼文时,我没有推辞。死者为大也好,这确实不是件特别麻烦的事。老付倒有些抵触,不是觉得这浪费她儿子的时间和精力。在她眼里,我待在家里,写那些玩意也是写,没啥两样。此后村里再死人,我去送悼文,也不简单是这样,多少也要上账,十块、二十的挽金。因亲疏远近,有些应该给的,老付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些没什么人情往来的,凭空多出这份钱,老付也嘀咕几句。还有为人不行,不入老付法眼的,要让她儿子写悼文,更觉得这事太吃亏了,免不了守着我,对死者一顿羞辱。从我应承下来写悼文,到后来我不在村里,中间不到三年时间。按照一年大概有十余人过世,因意外车祸等,有的年岁多一点,有些年岁少一点。抛开有些不在村里住,不需要悼文,还有亲人自己执笔的,我大概写了十余篇悼文,都套用的一个模版,如下:
尊敬的长辈,亲朋好友,乡亲们:
今天,我们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沉痛悼念,对的逝世表达无尽的哀思和缅怀!
,一九年月日出生,山东临淄人。一九年月投身劳作,养育了儿女。回忆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勤劳的一生。在村里,他团结乡邻,热心好客。在家里,他任劳任怨,赡养父母,教育子女。有一颗为他人服务的心,一腔满怀赤诚的情,他总是默默付出,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平凡之中见伟大。他认真对待生活的态度,也值得我们学习,永远激励着我们。他的音容笑貌永远记在我们和家人的心中。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就让我们一起最后一次与道别:您安息吧!
模版里没有死者的受教育和工作履历,他们基本没怎么念过书,或是上过几天扫盲班,或是只念完高小,初中毕业都是少数。他们也没什么正当的工作,要是早年招工进厂当工人,早就不在村里住了,就算晚年在村里,也有工厂的工会负责操办丧事。能在村里丧葬的,不论是村里出生的男丁,还是早年嫁过来的妇女,都一辈子守着土地,就算后来在附近工厂打工,或是干点小买卖,也都是不起眼的事,亲人也觉得拿不出手,没必要写成文字,守着众人念出来,构成一个完整的人生。能留下且被念出来的那些说辞,也就千篇一律。我的第一篇悼文,是写给何香芹的,用的也是团结乡邻、热情好客。老付守在边上说,“香芹手脚可不干净,去别人家里串门,临走不是偷个蒜,就是拽棵葱的,桌子上有瓜子,她也要抓一把放口袋里,东西可不能让她看到眼里。”我说,“那我就这么写?”老付大声说,“那你这么写吧,不让人笑话。”说完,她又说,“香芹这一辈子,人活不干,不下地,就在家里做个饭,一有空就跑出去找人说舌。”
刘学中死时,我把当初写道德模范关于他巡逻的那段加了进去。说是巡逻,他早晚在街上来回走,主要是自己中风后做康复训练,见到有人打招呼,说他练得挺好,走路稳当了,他更努力摆正身姿,跟着笑,“多走走,身上松缓。”我在堂伯的丧事上,碰到刘学中。他说,“你这悼文,有句词,用得好。”我问,“哪句?”他说,“平凡之中见伟大。”又说,“人活一辈子不容易,等我死了,这词别改。”我点头,他死时,我确实也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