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味道

嗅觉是人类最古老、最原始的感官之一，对于我们的先祖来说，嗅觉是否灵敏甚至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要嗅出危险或安全，探测天敌或猎物，分辨毒草或美味……它与生存机制紧密挂钩。当我调配一款香水时，常常会想到这一点，尽管现代人不再依赖嗅觉来侦测捕食者，但这种原始本能仍然生长于我们体内，长达百万年的进化，将嗅觉锚定为情绪与记忆的港湾。于是，当我们闻到气味时，鼻腔中的四百余种嗅觉受体会越过大脑的常规处理中心，将信号直接输入边缘系统，香气绕过琐碎的关卡，直接对话我们情绪与记忆的源代码。某些特定的气味，能带来愉悦的心情，甚至唤醒往昔美好的回忆。因此，在当下繁重的生活压力与工作内卷浪潮中，探寻打开快乐开关的嗅觉密码，就成了调香师与消费者共同的重要议题。

童年的橘子仓库

在我童年时期，爷爷奶奶在衢州的乡下有两大块橘子地。不同于黄岩蜜橘或南丰沙糖桔的澄黄，他们种的橘子是青色的，剥开果皮时香气四溢，入口酸甜均衡，是我童年最爱的零食。

奶奶家院儿里有个专门空置存放橘子的堂屋，是旧时留下的木建筑，地面与高大的木头立柱都因为常年与橘子相熟，沁入了橘皮橘叶的味道。我喜欢在橘子堆中掘出一块空地来，倚着柱子盘起腿，坐在其中发呆。高高的屋瓦缝隙中会有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以至于我总是能将橘子的滋味与阳光的颜色联系起来。

长大后发现这种记忆并不只属于我_人，只是因柑橘品种不同而有各种风味的印象。阿尔玛菲的意大利向导说阳光是柠檬味的，弗罗里达州来的同学说阳光是甜橙味的，瓦伦西亚的友人则说阳光是克莱门氏小柑橘味的，无一例外的是，他们谈起这些时都咧开嘴角，笑容灿烂。这要归功于柑橘类中的萜烯类物质，有研究表明，以柠檬醛、柠檬烯为首的萜烯类分子具有抗抑郁、缓解紧张的效果，他们作用于包括松果体在内的中枢神经系统，调动身体生产出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以及血清素等快乐因子。

-Atelier Cologne情柚独钟淡香精

这支情柚独钟可谓柑橘香的代表之一，它明亮、多汁、立体，在头香的高还原亮相过后，西柚特征被细小的白花、打薄的玫瑰与微弱的薄荷味气泡撑起，并覆盖上麝香绒面般的质感。它的调香手法工整，对于西柚特有的清苦香与热带感抓取得分毫不差，其中清苦的部分应当是来自于galbnum（格蓬），热带感则来源于oxane（西番莲硫醚）分子，两者都是强度极高的原料，在情柚独钟里微量添加，于是构成了美妙的异域水果气息：玫瑰香气的贡献者玫瑰醚，则恰到好处地提供了一丝细腻的精油感。虽然它的香调表里元素丰富，但依然是一支完整又纯粹的西柚果香香水，其他气味的隐现，只为了丰满西柚悦人的层次。

也许有人会觉得此类纯粹的柑橘香水简单直白（从技术层面讲并非如此），然而不可否认，这种直给的活泼果香总能准确又迅速地唤起快乐情绪正反馈，因此每一个资深的香水爱好者至少都有一支每天都愿意穿上身的柑橘调。

-Hermes橘绿之泉

橘绿之泉是一支足够快乐也足够成功的经典香水，而它的身世却远比想象中复杂。据香水史学家Dirmitri Dimitriadis考证，橘绿之泉可能是历史上唯一一支由三个不同时代的调香巨擘共同创作修饰的嗅觉作品。

橘绿之泉的前身Eau de GologneHerrnes（爱马仕古龙水）因其调香手法与Dior的清新之水Eau Sauvage极其相近，一直被推测是清新之水的调香师EdmondRoudnitska创作的一颗遗珠。此后它在1979年被FranQoise Caron重新调配以适应变化的IFRA（国际香精协会认证）规则，最终由爱马仕前任专属调香师Jean-ClaudeEllena于2004年改版。

它清爽明亮的气息既保持了传统古龙水的风貌，结构又超越了一般的柑橘草本调，Roudnitska为它留下很坚实的“越南沙拉调”骨架，Caron则在背景板中为它加入少许玫瑰，圆润边角。而Ellena的贡献在现行版橘绿之泉中则体现得最为明显，他减少了过于硬朗的橙叶与薰衣草等元素，以薄荷与醋栗替换达到中性化的效果，同时又加强了柑橘和橙花部分，使其显得清新甘洌，最后通过麝香抛光了几乎所有的锐角，加入类似“大地”的香根草基调，让这件作品从里到外闪耀着Ellena的极简主义美学光辉。

单从三位大师“六手连弹”这一点来看，也从侧面印证了一支看似简单快乐的作品背后调香师所暗藏的复杂的技术性。

-AROMAG Miko古龙水

Miko的关键词是“陪伴”，这是一支具有独特魅力的古龙水，大剂量的海菲麝香、分子蒸馏后更加沉稳的复合柑橘类与少许温暖的芳香草本构成了它的主要结构。与其他清凉冷冽的古龙水不同，极罕见地，我在Miko中感受到奇特的温暖包裹感，香柠檬和苦橙叶都不再咄咄逼人，仿佛穿上了一件针脚细腻的羊绒衫，温暖又贴心。

Aromag的主理人佳眉和Hong是我的好友，询问后才知道Miko的名字取自Hong的柴犬，它九岁大，长得浑圆可人，有些像裹上黄豆粉的糯米圆子。而香水Miko的前身则是佳眉与Hong在长期差旅工作中用于缓解压力愉悦身心的一支古龙水，他们和我说：“Miko和这支古龙水陪伴我们度过了很多岁月，所以它们互为对方的纪念。”

卡塔尔的机场

我去美国留学时总要经过多哈转机，以至于我对这个巨大的机场了如指掌，我熟悉不同休息室的位置、乘坐空轨的楼层、花园里可以小憩的三角形木屋，但要论印象最深的，当属航站楼里弥漫的复杂香水味儿。多哈机场的免税店里，酒精与尼古丁是留给游客的，而香精和香水才是本地穆斯林人群的享乐主义盛宴，他们毫不节制地向自己周身挥洒芬芳，也挥洒着多金的奢靡。中东香水里以乳香、安息香、没药、劳丹脂为首的香脂类原料，含有抵御焦虑、抗炎症以及镇静和提振神经系统的分子，这令他们尽情沉迷在芳香树脂带来的梦幻体验中，将这里变成了一座金光璀璨的香气梦境迷宫。

-Amouage飞地男士香水

飞地是Amouage以阿曼穆桑代姆地区为灵感创作的香水。穆桑代姆省作为阿曼的飞地，坐拥一隅美丽的峡湾，风土人情与主领土一脉相承，又自有当地的特有文化。因此，飞地这支香水也同样具有丰富耐闻的双面气味元素，它一面是明显的东方特征，以青绿的乳香、厚重的劳丹脂、甜美的安息香加以香辛料的热辣，构建出温润又异域的“Amouage式”基调结构；与此同时，它的另一面又并不像常见的阿拉伯风格香水那样厚重艳丽，反倒展现出馥奇香调草木丰茂的气味印象，因为它加入了大量薄荷、广藿与清亮的玫瑰，打造出一种日光照映郁郁葱葱之间，从峡湾投下清凉阴影的明媚。穿在身上时，往往会有漫步在宝石般碧蓝的峡湾山影间的度假幻觉，海水清澈，凉风习习，令人心醉。

法国的繁花

在美国的最后两年里，我结识了一位极其优秀的香水博主，她文采斐然，嗅觉灵敏，令我钦慕有加，随后我们恋爱结婚，她成了我的妻子。婚后蜜月目的地是法国，这段旅行的幸福感要远胜以往，我们一起闻香水、逛花园，感叹法国地处优渥，植被丰美。尽管当时是冬天，我在巴黎的巴士底集市中依然有幸见到了不少本地特有的芳香植物与鲜花的真身，包括橙花、金合欢、洋水仙……唯一可惜的是季节不对，没能赶上五月的法国铃兰节。回国后我心有不甘，搜罗了进口的铃兰苗育养。广州的早春温度宜人，在三月便催开了花，嫩绿色的花枝弯曲出优雅的垂链拱，小小的铃铛形花序会随风摇摆，散发出松弛惬意的清幽花香，圆了我二人心愿。日本的“感性工学”期刊曾探讨过花香与神经系统的交互关系，青滋白花类香气被认为可以提供安全感，令人感到放松舒适，这可能便是橙花与铃兰的魔力。

-Guerlain迷夜橙花淡香精

橙花与大部分白花一一如茉莉、晚香玉一一都是夜里散发馨香的花朵。它们嫩白纤细的花朵，一丛丛点缀在枝头，到了傍晚天色半暝的时候，满树花香泼洒下来，沁透每一个路人的心神。我曾在法国瓦洛里的露营地体验过类似的场景，橙花树在夜幕中逐渐氤氲起明亮的芬芳，仿佛花朵在日间储存的阳光即将在暮色中释放。迷夜橙花完全还原了那样的时刻，娇兰的调香师Delphine在处理橙花时，先虚晃一枪以极绿的橙叶开头，却不让它发展出常见的皂绿感，而是将绿意婉转地衔接进略带蜜香与柠檬酸度的鲜活的橙花气息里，同时她截取橙叶偏向木质的部分，巧妙创造出一种类似烘青绿茶的暗淡茶香，两种气息交叠的明暗对比暖昧融洽，令我回想起那次夜晚露营的恣意欢畅。

-Dior幸运风铃香水

幸运风铃的英文名“Lucky”，其名字和Jean Patou的Joy有异曲同工之妙，幸运风铃的立意就是希望其穿戴者走好运、遇好事。轻轻喷洒，轻盈的绿叶花香飘舞在空气中，仿佛半透明的铃铛形小白花开满周身，高亮度的开头后可以察觉丝丝茶香萦绕在背景里，也许是茉莉酮酸甲酯的功劳。铃兰是所谓的silentflower，即香味难以被萃取的花朵，为了研究它，我与妻子曾在阳台上种过一盆，挂花时澄澈温柔的气味飘进屋内，与幸运风铃几乎如出一辙。

若对Dior的历史与文化探寻_二，便会发现幸运风铃这支香水的出现恰如其分。铃兰是Christian Dior先生的幸运之花，不仅多次出现在他设计的女装服饰上，在Dior香水系列中也是非常重要的意象，从1956年的Diorissimo开始就多次在香水中展现铃兰花的纤细柔美。

法式甜品的香甜

蜜月尾声的某一天下午，我与妻子参观完雨果故居后，在孚日广场附近搜寻餐厅果腹，偶然发现号称“众神食堂”的L Amboisie正好就在广场的对角，并惊喜地发现当晚正好有两个餐位未满。当晚的餐食精美，每道菜都透露出扎实的传统法餐功底，而其中最令我二人交口称赞的是甜品巧克力挞：沙布列挞皮触之即碎，可可脂与奶油混合，掺入足量空气打发后轻盈得像云朵，搭配细腻的波旁香草冰淇淋，温度跳转，口腔对甜度的阈值变化，触动了最原始的愉悦开关。学界有研究表明，由于人类本能中对于糖类的渴望，甜品的气味经会刺激掌管多巴胺的脑域，令人发自内心地愉悦，也许正因如此，我们才对美食调如此热衷。

-Chanel东方屏风香水

东方屏风让我想起浪漫主义时期的音乐，在古典主义的基础上构建扎实的底层结构，但在此之上的节律变化又灵动而富有诗意，从上到下透露着雅致。

它的东方调要素均有凸显，但内敛有序、毫不慌乱地一一呈现，颇有豪门大户的主人从容介绍其收藏的风度；前调的芫荽籽与八角茴香提供了一种空旷的氛围，随后柑橘乳香的锐利，在雪松、香草、安息香与广藿的画布上涂抹一缕未干的亮黄；其中广藿香的处理最有意思，整支香水主干都搭建在广藿香上，广藿本身却并未过分凸显，反而从类似可可的侧面自然衔接了安息香和香荚兰的甜美，将苦涩修饰成了有深度的“高级甜”。

我一直认为东方调是接近美食调的传统结构，而东方屏风印证了这一点。

-Kerosene未知欢愉香水

完熟柠檬有着高爽清亮的酸度、明净芬芳的香气，简直是梦幻般的风味。将它和凝厚的奶油搅打，就得到了完美酸甜的浅黄色柠檬奶油。

“Unknown Pleasures未知欢愉”像一块绵密的香草蛋糕，咬下去时惊喜地尝到柠檬奶油夹心，之所以不腻，在于它极大地凸显了柠檬的酸与涩，涩感与木质结合，又创造出伯爵茶的奇妙香气。不像很多柑橘调的后继乏力，它留香极长，美味不俗，极具辨识度。

西班牙的水果市集

“巴塞罗那仿佛有永不止歇的盛夏与假日，在这座城市里，即使居民也像快乐的游客”一一妻子来到巴塞罗那的第一天这样写道。

8月的早晨落地巴塞罗那，酒店的房间还未收拾好，喜悦的心却不善于等待，于是我们将行李交与门童后直奔当地最大的波盖利亚集市，这里是火腿的圣殿、小吃的乐园，更是水果的天堂。人声鼎沸中，热情的火腿摊主用西语、英语、意大利语甚至中文播报着自己的销售名目。水果摊主不善言辞，却有心将各种果实按色号排列布置，堆成了几座彩色的小山。堆积的成熟水果芬芳浓郁，仿若某种复杂的果香香水，以核果与浆果类为最，它们甜美多汁的气息冲入鼻腔，随后是瓜果与仁果的清爽气息，幸福感像条件反射一样油然而生。而学界的研究也为果香带来的极致愉悦提供了证据，成熟水果的气息是植物对我们发出的诱惑，它们希望被动物采食以达到播种的目的。千年的进化令水果掌握了取悦人类的技巧，那明媚的果香，正是为我们量身定制的快乐灵药。

-Henrylacques Belle lsabella香水

Belle lsabella这款香水是我与妻子蜜月旅行的纪念品，也是我最喜爱的Henry Jacques香水之一。作为一支花香西普，它的精髓在于足够优雅闲适，有布面油画的端庄气质。

在它的画面里，是南法花园的傍晚，略带动物感的依兰茉莉玫瑰是背景板，长桌上一筐芬芳的黄香李才是画中主角，就像橘园美术馆里雷诺阿作品那样有着毛茸茸的笔触。背景中草叶蔓生，婆娑间能见到深蓝色的天空，是傍晚稍纵即逝的美丽时刻，也是法国人所谓的“蓝调时光”。而其中复古的醛香部分被花瓣包裹，与广藿香暗哑流转，些许吲哚暗藏肉欲，瑰丽的杏李香味隐喻少女的烂漫，与香奈儿五号有异曲同工之妙。

景与人同框时，Belle lsabella会让我想起与妻子的南法之行，画面定格在艾克斯小镇上Hotel deCaurnont的花园里，妻子穿着蕾丝边的白色长裙，正用木勺涂抹着黄香李果酱。

-Frederic Malle特蕾莎夫人香水

特蕾莎夫人Le Parfum de Therese，作为史上最伟大的调香师之一EdmondRoudnitska赠予妻子Therese的情书，在调香手法上可谓极致浪漫。而从调香师的视角来看，嗅闻这支作品就像上了一节大师课。Edmond仿佛在试图教会我们如何抛磨原料的多个侧面以精确啮合不同香调，同时灌注足量的想象力与爱意。特蕾莎之香的核心并非蜜瓜、桃李、香根草，而是肉桂醇、大茴香醇和紫罗兰酮这三种谦逊原料的谐调，1j+oOMxTQay6jf+ZbWbtlT9iyCcZe/XEw71/rUUX6UA=他们并未直接体现在香调表中，也很少被人嗅闻出来，却是行家隐秘的炫技。从肉桂醇和大茴香醇果香的侧面出发，乙酸乙酯加强了水果的体积感，甜橙与红桔提升了甜感与新鲜度，新洋茉莉醛与香柠檬润泽水汽，构建出了柑橘中混有蜜瓜的前调。同时，这组分子又略带成感，在内酯类的奶香加持下，混合杏桃香味中的关键分子紫罗兰酮，营造出桂花一成梅一桃李的中调结构。向基调延伸时，紫罗兰酮的粉质感与肉桂醇中根茎一动物的质地又很好地衔接上皮革调与香根草的深度。或许是Edmond与Therese五十多年来的爱情孕育了此等巧夺天工的技法，我能从这精妙的作品中嗅出喜悦与爱意来。

-L' Atelier Mobius草莓沉香香水油

博主好友镜香得知我在做草莓相关配方时，发来了一副博物馆藏纺织纹样，是莫里斯设计的草莓小偷。花团锦簇间，草莓挂了果，小偷则是画眉鸟，上方的两只还在张着鸟喙摆弄着草莓花，下方的两只早已口衔草莓，眼神呆萌，偷感不加掩饰，双足即跃，正欲展翅飞走。

当日下午，我正好收到了萃取工程师发来的超临界草莓提取物，揭开盖子时饱满自然的草莓香气扑面而来，酸甜又丰饶，还带少许青绿的草莓叶香，在调香时只要恰当补足标志性的草莓醛等前调分子，就能还原出极其生动的草莓味来。可以想象，画眉乌偷吃草莓，好的就是这口多汁的酸甜。

我二次萃取制得草莓净油，去除了蜡质后，草莓香味愈加馥郁。随后加入一些头香分子，水分充盈，仿佛能闻到娇嫩果皮的红润光泽与草莓籽的爽脆齿感，闻者生津。

与草莓做结合，海南的天然沉香和小花茉莉再好不过，未曾发酵的花香凉甜，会为草莓增加一分雅致的茶气。而草莓叶的气味与紫罗兰和鸢尾相近，一些油润的鸢尾凝脂会让草莓更加生动，同时也增加了实穿性。于是，我调整比例，以黄杏与黄香李谐调修饰鸢尾．散发出莹莹果香，格外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