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莫高窟飞天的艺术形象流变与线描艺术特色

摘 要：敦煌莫高窟不仅是中国古代文明的璀璨艺术宝库，还是古代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文化遗址。敦煌莫高窟的壁画绘制时间跨度长达千余年，为观者呈现出各个时期的艺术风格、传承演变过程以及中西艺术交流融汇的历史面貌。敦煌莫高窟的四百九十二个洞窟中绘有四千五百余身飞天。通过对敦煌飞天流变的梳理，探寻敦煌壁画线描的美学特征和艺术价值。

关键词：飞天；敦煌莫高窟；艺术形象；流变；线描

一、早期的飞天艺术发展

从十六国北凉到北魏的170年中，敦煌飞天延续西域风格的特征，服饰为龟兹式、印度式、波斯式或者混合式。

北凉有三个石窟，都是西域模式。例如北凉275窟北壁的飞天，身体呈“V”字，圆脸直鼻，身材粗短健壮，上身半裸，腰裹长裙，动作僵硬不够自然，但是线条自由而充满力量。

北魏早期的飞天还有龟兹和印度的风格，具有“瘦骨清像”的特征，呈现出男性向女性转变的趋势。北魏中期、晚期的石窟受到内地壁画、河西魏晋墓室壁画的影响，飞天人体的比例适度。第54窟绘于中心柱的飞天两身一组，布局对称、相互呼应，出现顾盼之姿，不再是简单的重复排列。这两身飞天以西域的凹凸法渲染，赋以重色，上半身赤裸，有璎珞绕身，身体的转折仍然是呈90度的“V”形，衣服紧贴身体，勾线稠密重叠似出水之态，可见到“其体稠叠、衣服紧窄”的“曹家样”线描特点。北魏时期第435窟窟顶人字坡上飞天的形体结构与中原地区龙门石窟飞天极为相似，身体变得修长，着长裙，染色技法仍然是西域的方式。

西魏留存的石窟飞天数量较多，出现三种飞天形式并存的现象。在249窟中出现了中国神话故事中的羽人，动势较大，姿态生动。

北周的飞天造型中，中原式与西域式的风格已出现了融合的趋势。428窟南壁的一组四身飞天为伎乐天，手持乐器着长裙，身材壮硕健美，充满力量与动感。290窟北壁上部的飞天梳中原发髻，着宽袍大袖，动作轻灵洒脱，富于舞蹈性，使用细腻的赭色线条勾勒，面部使用了中原地区的晕染方法。这种“张家样”风格的飞天“面短而窄”，用笔多依书法，“点曳斫拂，依卫夫人《笔阵图》，一点一画，别是一巧，钩戟利剑森森然，又知书画用笔同矣”[1]，点画时有缺落而形象具备。

二、隋唐时期飞天艺术的繁荣与转变

（一）隋朝自由热烈的飞天形象

隋朝（581—618年）是中国历史上承南北朝、下启唐朝的大一统王朝。公元589年隋文帝统一全国，敦煌的飞天艺术以隋代最为辉煌，最具创意性和艺术魅力。隋代的飞天无拘无束、任意飞翔，展现出一种动感和生命的活力[2]111。隋代的飞天承前启后，标志着早期飞天的终结，是唐代飞天的序曲。段文杰说：“敦煌飞天，以歌舞伎乐为蓝本。”飞天形象在隋唐时期出现了新的变化，相比于魏晋追求共性的理想化状态，隋唐时期的飞天形象更加注重在人物塑造上表现不同的性格与具体神情。390窟的飞天自由舒展，小巧玲珑，充满动感活力，飘带配合着流云，体现出快速的飞行状态。造型不以线为主，而是线色并用。

从隋朝开始飞天由男性向女性过渡。412窟龛顶南侧绘制了成群结队的飞天，26身飞天为一组，姿态各异，动静结合、有张有弛；其托莲花、持璎珞、弹乐器，身姿曼妙、自由随性地在空中盘旋飘舞，动势十足。此外，线条流畅，初具女性特征，衣裙和飘带与火焰交织在一起形成此起彼伏的走势，在红底色的映衬下给人一种自由而热烈奔放的感受。

（二）初唐、盛唐时期飘扬灵动的飞天形象

初唐时期（618—712年），敦煌经济与文化都处于繁荣的发展时期，财力增强、文化转型。经过前代的发展，飞天造型完成了汉化进程且保留了豪迈有力的特性，伎乐天歌舞翩跹，一派繁华景象，画面人物众多、场景宏大、技法水平高超。

初唐321窟西壁龛顶的两身飞天，面如满月，身材饱满丰腴；服饰华丽，色彩典雅华美而浓烈；其从天而降，身姿优美而舒展，巾带随风飘扬，在湛蓝的天空中翱翔。

盛唐时期，西北地区战事频繁，敦煌却较为稳定，建造了多个洞窟。这一时期出现了同一洞窟中相同题材不同风格的两幅作品。

217窟是盛唐时期的代表，飞天动态各异，御风而行、腾云而起，以极快的速度穿梭在亭台楼阁间，长长的飘带拖在身后，让人轻易地看出飞天飞行的轨迹。飞天身下有五彩祥云衬托，增加了动感，强调了走势。正如王勃《梓州元武县福会寺碑》中所描写：“天女持香，即绕飞花之阁。”

148窟西壁龛内的飞天可以作为盛唐飞天形象的总结：“飞天丰肌秀骨，珠光宝气，一手持莲花花盘，一手拈牡丹花蕾，飞身而降。线描流畅有力，用色绚烂多彩，层层迭染，加金线提神，惊艳绝伦……”[2]176148窟中有着气势宏伟的大型多层乐舞形式，乐舞飞天手持长巾，工匠以长线勾勒飘带，线描流畅有力；天乐不鼓自鸣，朵朵流云飞花围绕在其左右。人物造型无拘无束，任意飞翔，身姿曼妙，姿态潇洒不拘于形式。从唐代开始，莫高窟的壁画中出现了多种形式的舞蹈，如健舞、软舞等。从舞蹈内容上可分为巾舞、鼓舞、琵琶舞等等。乐舞飞天群组画追求金碧辉煌的色彩、壮丽宏大的场面，人物繁多，布局对称严谨。飞天面容庄严，眼神清澈，姿态舒放自在、灵动飘逸，似莲花绽放。眉眼用兰叶描或柳叶描勾勒，受吴道子笔法影响很深，“行笔磊落，挥霍如莼菜条”，线条更具运动感，用以表现飞速旋转的胡旋舞。

（三）中晚唐时期轻盈华丽的飞天形象

中晚唐时期，周昉所创形象，“体态丰厚，衣裳劲简，彩色柔丽”，周家样式逐渐盛行，并影响了敦煌壁画创作。这时期敦煌的莫高窟，绘画内容丰富，出现了大量对生活场景的描绘，飞天形象轻盈华丽，“天衣飞扬，满壁风动”，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北朝的厚重稚拙之感已消失不见。趋于丰满健壮的人物造型，体现了大唐王朝的风采，如112窟、159窟。

158窟西壁南侧上部，一身飞天从上向下徐徐落下，双手持璎珞，垂虚空中，人物面部表情端庄，色彩简淡。人物姿态富有强烈的节奏感，烘托出热烈欢快的氛围。其悠闲自在的样子像是在水中游泳，身体呈“U”字形微微弯曲，两身飞天组成一组，动作互相依托、配合。

莫高窟第12窟的飞天，使人想起岑参的《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慢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

晚唐的飞天由丰厚浓丽转向淡雅萧疏，如莫高窟第85窟中的飞天眉眼之间含着些许落寞。

五代十国时期（907—979年）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段大分裂时代，该时期，曹议金统领敦煌，此时敦煌一派和睦安详的景象。这一时期莫高窟的飞天风格技法皆与晚唐相似，如61窟。

三、宋、夏和元衰落的飞天艺术

宋朝（960—1279年）是中国历史上承五代十国下启元朝的中原王朝。960年后周禁军将领赵匡胤通过陈桥兵变夺取帝位，定都东京开封府，建立宋朝。这时敦煌仍然处于曹氏家族的归义军政权时期。

不同于意气飞扬的六朝和大气磅礴的唐代，宋代飞天形象逐渐走向衰落，缺少了前朝豪迈刚健的大气，飞天数量也相应减少。宋代壁画人物发展虽然式微，但其世俗性更加明显。76窟的飞天多以左右对称或单个的造型出现，具有明显的人文气质，造型清秀舒朗，更加注重抒情性。人物面相清秀，体态轻盈飘逸，极富艺术魅力。此外，祥云、鲜花加之飘拂的帛带，使飞天形象更多一种婀娜多姿、妩媚秀美之感。线描笔力遒劲细密。

1036年，党项族建立的西夏取代了归义军政权，在其统治一百多年后又被元朝所灭，西夏与元代的飞天都带有浓厚的少数民族的特征。

西夏97窟西壁龛内的童子飞天，身穿兽皮、脚踏红靴，头的两侧梳小辫子，身材肥硕，大腿部较为夸张，手托花盘，另一只手扬起做散花状，世俗性明显。飘带短身量重，没有轻盈的感觉。与唐代相比，飞天面部表情稍显刻板，缺乏生机，数量减少、造型单一，富于装饰性。

元代（1206—1368年），各民族间的文化交流更加密切频繁，不逊于唐代。壁画受到了统治者偏爱，在题材上也有部分拓展，属于艺术大融合时期，但总体说来，飞天艺术已成衰落之势。莫高窟第3窟的飞天最具代表性，一身飞天为黑发、高鼻大眼，身材较丰满，手捧莲花；另一身飞天为黄发，梳双髻，长眉高鼻，身边围绕着黄色祥云。这两身飞天均有西域人的面部特征。这一时期的敦煌飞天线条粗犷并淡化色彩，形象壮硕。文人画在这一时期发展繁荣，其线描技法也体现在壁画中。线描方法多样，琴弦、折芦、铁线、高古游丝、钉头鼠尾，均有应用。人物的造型描绘可见明显的书法用笔。但此时期的飞天造型趋于程式化，过分讲究精致的构图、对称的布局，丢失了原本轻盈自由的感觉。

四、飞天线描的艺术特色

飞天历经北凉—西魏的萌芽期、北周—隋的转型期、唐的鼎盛期、宋元的衰落期，由粗重厚简到优美典雅、富有节奏感和韵律感，从粗笔勾勒、凹凸晕染到富有人文精神的院体画特征。线是中国画的最高表现形式，飞天造型与线描的发展与中国传统人物造型与线描的发展轨迹几乎完全重合。中国画的线不仅仅表现轮廓与结构，还可以表现物象质感与动势，利用线的长短、粗细、方圆、曲直、疏密的不同来表现对客观物象的主观感受。中国画的线，从意笔线描单纯状物发展到具有抽象美感的绘画语言，是“形”“质”“动”的结合。

《历代名画记》《唐朝名画录》《寺塔记》等书记载的206位画家中，有110人绘制过壁画，如阎立本、李思训、王维、周昉、吴道子、薛稷、边鸾等。隋唐壁画发展繁荣，但如今这些壁画已经荡然无存，唯有敦煌的洞窟壁画得以完整保留。

南齐谢赫在《古画品录》中首次提出六法论：“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气韵生动”一经提出，就被视作中国画审美品评的标准，也是中国传统绘画理论的美学原则。气韵生动，强调的是作品的生命力和感染力。骨法用笔，是中国画技法的重要组成部分，“凡画，气韵本乎游心，神采生于用笔”作为中国画线描的基本要求，要求创作既表现人物形貌又表现其神韵。“写形不难，写心惟难”，创作者需要反复揣摩斟酌，体会古人笔意。

早期的飞天造型稚拙，力量感强烈，用笔粗犷简单。后期的飞天作品都有以下共通的特征：一是容貌丰腴端严，面目祥和，身材壮硕，形具而神生，望之令人心生敬意。二是使用劲挺的铁线描表现肌肤的丰润饱满和弹性，使用圆润匀称的淡墨线勾画面与手足。面目之精，可传风神气度、喜怒悲欢；手足之妙，可显婀娜多姿、动态万千。飞天的面容要尽量丰润饱满，神态天真恬淡。其中五官的刻画尤为重要，以眼睛为例，《孟子》中说：“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人的性格特征与内心状况这种内在的美需要通过眼睛来呈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所以在描绘时，要注意形神兼备，既得状貌，又有神气。此外，手的塑造与处理也十分关键，“画人难画手”，飞天亦然。飞天的手势千姿百态，通过用笔的轻重起伏，可以表达其感情性格，同时表现出人物姿态的韵律。以兰花指为例，中指与拇指并拢、小指翘起，彰显姿态的优美。三是服饰方面，帔帛部分应使用长而流畅的线，表现出飘逸轻盈的效果，细腻丝滑的线条具有丝绸般的质感。描绘飞天时，可以借助帔帛及彩云飘动的弧度与方向表现飞天飞行的速度与轨迹，或舒缓，或疾驰。乐舞飞天的舞姿要充满力量，用线要劲挺，以表现生命的律动、旋转的速度。

综上所述，飞天的造型体现了人间真善美的本质，反映了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的兴衰。飞天艺术作为人类文明的绚丽瑰宝，体现了中国传统的审美精神。曼妙飘逸、翩翩起舞的飞天形象承载着吉祥美好、祥和与自由。时至今日，飞天形象依旧影响着现代艺术和文化创作，作为民族文化的重要符号，飞天在增强文化认同感和传递美好愿景方面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通过对飞天的研究和传承，不仅能够更好地理解和保护中华文化遗产，还能够从中汲取灵感，推动现代艺术和文化的创新发展。

参考文献：

[1]张彦远.历代名画记[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26.

[2]段文杰.敦煌石窟全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作者简介：

王丹丹，吉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工笔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