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另一条路
2024-12-31刘慈欣
伊依的克隆体僵僵地站着，呆滞的目光看着无限远方，似乎对这个他刚刚进入的宇宙浑然不知。在他的上方，球体的白光在暗下来，最后完全熄灭了，球体本身也像蒸发似的消失了。
这时，伊依感觉什么东西又亮了起来，他发现那是克隆体的眼睛，由呆滞到突然充满了智慧的灵光。后来伊依知道，神的记忆此时已全部转移到克隆体中了。
克隆体对伊依说：“其实，我现在进行的是一项很普通的操作，当我研究和搜集一种文明的艺术时，总是将自己的记忆借宿于该文明的一个个体中，这样才能保证对该艺术的完全理解。”
这时，制造口中的火焰更亮了，周围的平面上也涌动着各色光晕。
大牙低声对伊依说：“焚化口转换为制造口后，神正在进行能质转换。”看伊依不太明白的样子，他又解释说：“就是用纯能制造物品。”
从制造口飞出一块黑色的东西，像一块石头一样咚地砸在平面上。伊依跑过去拾起来，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现在他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一块沉重的石砚，而且还是冰凉的。
接着又有什么东西啪地掉下来，伊依拾起那黑色的条状物，这是一块墨……接着被制造出来的是几支毛笔、一个笔架、一张雪白的宣纸，还有几件古色古香的案头小饰品，最后制造出来的也是最大的一件东西——一张样式古老的书案！
伊依和大牙忙着把书案扶正，把那些小物件在案头摆放好。
“转化这些东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颗行星炸成碎末。”大牙对伊依耳语，声音有些发颤。
克隆体走到书案旁，看着上面的摆设，满意地点点头，一只手理着胡子，说：“我，李白。”
伊依审视着克隆体问道：“你是说自己想成为李白呢，还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李白？”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克隆体的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但转瞬即逝。他手指书案，对伊依大喝一声：“研墨！”然后他径自走去，在几乎走到平面边缘时站住，抚着胡须，遥望星河沉思起来。
伊依端着书案上的紫砂壶，往砚上倒了一点清水，拿起那块墨研了起来。他是第一次干这个，笨拙地斜着墨条磨边角。当墨研得差不多了，伊依站起来，同大牙一起等待着。这时平面上的轻风已经停止，太阳和星河静静地发着光，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期待着。
终于，李白转过身来，慢步走回书案前，伊依赶紧把毛笔重新蘸了墨，用双手递了过去。李白抬起一只手，拒绝了，他看着书案上的纸，继续沉思着，他的目光中有了新的东西。
伊依看得出，那是困惑和不安。
“我还要制造一些东西，你们去小心接着。”李白指了指制造口说，那里面本来已暗淡下去的蓝焰又明亮起来。
伊依和大牙刚刚跑过去，就有一条蓝色的火舌把一个球形物推出来，大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细看是一个大坛子。接着又从蓝焰中飞出了三只大碗，伊依接住了其中的两只，有一只摔碎了。大牙把坛子抱到书案上，小心地打开封盖，一股酒味溢了出来，他与伊依惊奇地对视了一眼。
“满上。”李白指着书案上的另一个空碗说。待大牙倒满酒后，李白端起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转身再次向远处走去，又站在那里对着星海深思。
这次李白沉思的时间不长，他走回书案前，回来的一路上都在手舞足蹈。他一把抓过伊依递过来的笔，扔到远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碗说：“满上。”
一小时后，大牙用两个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烂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书案上，但李白一翻身又滚了下来，嘴里嘀咕着恐龙和人都听不懂的语言。
大牙站起身，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伊依说：“我们走吧。
这是伊依与李白初次见面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太阳刚刚从吞食帝国平直的地平线上落下，两条映着晚霞的大河在天边交汇。
如今，伊依独自住在河边自己搭的一间简陋的草棚中，自己种地过日子。在河边的草棚外，伊依正在和自己下围棋，抬头看到李白和大牙沿着河岸向这里走来。
这时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头发蓬乱，胡子老长，脸晒得很黑，左肩背着一个粗布包，右手提着一个大葫芦，身上那件古装已破烂不堪，脚上穿着一双已磨得不像样子的草鞋。伊依觉得这时的他倒更像一个人了。
“我已经是一个很出色的诗人了，但我不想让你看我写的诗，因为我肯定你会认为那些诗没有超越李白的诗，而我……”李白抬起头遥望天边的余晖，目光中充满了迷茫和痛苦，“也这么认为。”
“我仍然不认为你有超越李白的可能，但可以为你的努力指出一个正确的方向：技术的迷雾蒙住了你的双眼，使你看不到自然之美。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些超级技术全部忘掉。你既然能够把自己的全部记忆移植到你现在的大脑中，当然也可以删除其中的一部分。”
李白抬头和大牙对视了一下，都哈哈大笑起来。大牙对李白说：“尊敬的神，我早就告诉过您，虫虫多么狡诈，您稍不小心，就会跌入他们设下的陷阱。”
“哈哈，是狡诈，但也有趣。”李白对大牙说，然后转向伊依，冷笑着说，“你真的以为我是来认输的？”
“你没能超越人类诗词艺术的巅峰，这是事实。”
李白突然抬起一只手，指向大河，问：“到河边去有几种走法？”伊依不解地看了李白几秒钟：“好像……只有一种。”
“不，是两种，我还可以向这个方向走。”李白指着与河相反的方向说，“这样一直走，绕吞食帝国的大环一周，再从对岸过河，也能走到这个岸边，我甚至还可以绕银河系一周再回来，对于我们的技术来说，这易如反掌。技术可以超越一切，我现在已经被逼得要走另一条路了！”
伊依努力想了好半天，困惑地摇摇头：“就算是你有神一般的技术，我还是想不出超越李白的另一条路在哪儿。”
李白站起来说：“很简单，超越李白有两条路，一是把超越他的那些诗写出来，二是把所有的诗都写出来！”
伊依更糊涂了，但站在一旁的大牙似有所悟。
“我要写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诗，这是李白所擅长的，另外我还要写出常见词牌的所有的词。我要在符合这些格律的诗词中，试遍所有汉字的所有组合。到那时，我就写出了所有的诗词。事实上我终结了诗词艺术，直到宇宙毁灭，所出现的任何一个诗人，不管他们达到了怎样的高度，都不过是个抄袭者，他的作品肯定能在我那巨大的存储器中检索出来。”
大牙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叫，看着李白的目光由兴奋变为震惊：“巨大的……存储器？！您该不是说，要把量子计算机写出的诗都……都存起来吧？”
“写出来就删除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要存起来，这将是我留在这个宇宙中的艺术丰碑之一！”
大牙的目光由震惊变为恐惧，声音也像要哭出来似的：“使不得，这使不得啊……”
“是什么把你吓成这样？”伊依抬头惊奇地看着大牙。
“你不是知道原子弹是原子做的吗？那存储器也是原子做的，它的存储精度最高只能达到原子级别。你说，按神说的那些五言、七言诗，还有那些常见的词牌，各写一首，总共有多少字？”
“不多，也就两三千字吧，古典诗词是最精练的艺术。”
“那好，我就让你看看它有多么精练。”大牙说着走到桌前，用爪指着上面的棋盘说，“你们管这种无聊的游戏叫什么，哦，围棋，那这上面有多少个交叉点？”
“纵横各19行，共361点。”
“很好，每点上可以放黑子白子或空着，共3种状态。这样，每一个棋局就可以看作由3个汉字写成的一首19行361个字的诗。”
“这比喻很妙。”
“那么，穷尽3个汉字在这种诗上的所有组合，总共能写出多少首诗呢？3的361次方，我想想，接近10的172次方！宇宙中的全部原子大约是……10的80次方个！”
直到这时，伊依才表现出了一点儿惊奇：“你是说，如果用一个原子存储一首诗，用光宇宙中的所有原子，还存不完他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那些诗？”
“差得远呢！再说，一个原子哪能存下一首诗？人类虫虫，存一首诗用的原子数可能比你们的人口都多……”
“使者，在这一点上是你目光短浅、想象力不足了，这是吞食帝国技术进步缓慢的原因之一。”李白笑着说，“使用基于量子多态迭加原理的量子存储器，只用很少量的物质就可以存下那些诗。当然，量子存储不太稳定，为了永久保存那些诗作，还需要与更传统的存储技术结合使用。即使这样，制造存储器需要的物质量也是很少的。”
“是多少？”大牙问，看那样子，显然他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约为10的57次方个原子，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这……这正好是整个太阳系的物质量！”
“是的，包括所有的太阳行星，当然也包括吞食帝国。”
“您不是能把纯能转换成物质吗？与太阳相比，吞食帝国的质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为了得到这九牛之一毛的物质，有必要毁灭一个进化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吗？”
“你的这个疑问我完全理解，但你要知道，熄灭、冷却和拆解太阳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在这之前，对诗的量子计算已经开始，我需要及时地把结果存起来，清空量子计算机的内存以继续计算。这样，可以立即用于制造存储器的行星和吞食帝国的物质就是必不可少的。”
“可是有必要把所有的组合结果都存起来吗？为什么不能在输出端加一个判断程序，把那些不值得存储的诗作剔除掉。据我所知，中国古诗有严格的格律要求，如果把不符合格律的诗去掉，那最后创作出的诗的总量将大为减少。”
“格律？哼！”李白不屑地摇摇头，“那不过是对灵感的束缚，中国南北朝以前的古体诗并不受格律的限制。即使是在唐代以后严格的近体诗中，也有许多古典诗词大师不遵从格律，写出了许多卓越的变体诗。所以，在这次终极吟诗中我将不考虑格律。”
“那，您总该考虑诗的内容吧？最后的计算结果中，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诗是毫无意义的，存下这些随机的汉字矩阵有什么用？”
“意义？”李白耸耸肩说，“使者，诗的意义并不取决于你的认可，也不取决于我或其他任何人，它取决于时间。我要作出所有的诗，亿亿亿万年之后，谁知道伟大的时间会把其中的哪首选为巅峰之作呢？”
“简直荒唐！”大牙大叫起来，它那粗放的嗓音惊起了远处草丛中的几只鸟，“如果按现有的人类虫虫的汉字字库，您的量子计算机写出的第一首诗应该是这样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唉。这太荒唐了！”
看到大牙摇头，李白并不在意：“我明天就要离去。后天，量子计算机将启动作诗软件，开始终极吟诗，同时，熄灭太阳、拆解行星和吞食帝国的工程也将启动……”
“尊敬的神，吞食帝国在今天夜里就能做好战斗准备！”大牙立正后庄严地说。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