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
2024-12-31庆宇
五年前,马凯化名飞云客,参加过一档歌唱选秀节目。在那档节目中,马凯没有唱一句歌,话甚至也没有说一句,他站在台上,目光空洞,老师表示他可以开始他的表演,他抬起右手,朝他们亮出五根手指,然后把手放下。六秒后,又抬手,朝他们亮出四根手指。再六秒后,三根。两位评委看着他,大概认为他在倒计时,没有说什么,他们选择了等待。五个六秒过后,马凯拿起话筒,发出一声叹息,仿佛就此完成他的歌唱,鞠一下躬,转身离场。他下台后的影像没有被记录下来,镜头特写给到两位评委,评委露出极度不可思议的表情,马凯超出他们的认知与理解不假,但显然并未达到如此程度。这条特写为后期补拍,节目组认为它是一个卖点。
视频内容源于北京分赛场,曝光度较差,当年未受到任何关注。直到五年后,飞云客的这一视频内容在网络平台暴起。起初是被一位视频主收录在自己制作的选秀奇葩合集当中,与飞云客一道,另有冷面哥、中分短裤、颤抖萝莉、马尾姑娘、请神帝,以及尚未得到名号的几个人。很快,飞云客从几人中脱颖而出,人们觉得飞云客这个名字很有味道,颇具侠士之风,而他的舞台表现,也被归于行为艺术,至于那一声叹息,更是备受推崇,被认为是一首曲目,并赋予它一个名字,没什么想象力,却再合适不过,《一声叹息》。网上发起了一个寻找飞云客的活动,愈见盛大,那一声叹息,已经被赋予很多意义,落寞,沧桑,失意,孤独,每个品味它的人,都能在里面找到适用于自己的那一份。
有人将飞云客那一声叹息循环叠加,制作成一首歌,名字不变,《一声叹息》。这不被接受,甚至受到讨伐和抵制,理由是,过多的叹息使那一声叹息失去了它的味道,仿佛牛奶被稀释。爱在嘴上玩出一点花样的一个人讲,一声叹息是叹,太多叹息是表演,叹一声是余音缭绕,万千滋味,你与我都在其中,叹一连串则不堪入耳,虚伪,低廉,懦弱,我与你必不是一路。至于其他的跟风自制者,他们发出的叹息,就更为人不齿,大家认为那里面没有真感情。只有飞云客,他的诠释才能使他们共情,他们认为飞云客像是一位侠客,这声叹息放在他身上体现的是英雄离去的落寞与沧桑,他们说,真想找到他。
三个月过去,飞云客没有被找到。但网上有三个人表示自己曾见到过飞云客,并与他有过接触。马凯想要了解自己的过去,联系到了他们,同他们三位分别见了面。他们并未认出马凯,马凯不意外,对于五年前台上的飞云客,他也很陌生。但他知道,台上的是他,他不至于认不出自己,只是多年来他忘掉了这件事,而当看到那个视频,记忆被唤起的同时,又觉得那像是一个梦,分不清睡和醒。
对于自己的过去,马凯不曾仔细想过。飞云客这件事一出,马凯回忆了一下过去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的经历、他的所见所闻,他发现,他的记忆被清空了。而对于自己眼下所处的生活和位置,却又并不感到奇怪突兀。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成了没有来由的一个人。一个人没有来由,总感觉站不稳,马凯也是这样,他需要踩在什么上面。其实马凯并不是什么都没能回忆出,只是对于回忆出的事情,他不愿意承认,它们乏善可陈,寡淡无味,马凯装作看不到它们。或许可以这样说,五年前台上的那件事具有侵略性,那侵略性在于它的迷人,马凯被它迷住了。飞云客,飞云客,马凯在心里念着,确有侠士之风。自己怎么会把这件事给忘掉了呢?马凯在手机上一遍遍看台上的自己,他想,正是那些乏善可陈的记忆把这样有色彩的记忆给屏蔽了。他想多拥有一些这样的记忆。马凯决定去找那三个人,晚上他对妻子说要去出差,其实他已经跟公司辞了职,且是当场离职。
马凯的妻子不明白马凯有什么差要出,结婚四年来,马凯从没出过差。马凯的公司生产高硼硅有色玻璃,他在职四年多,车间机工一个。一个普通机工,有什么差可出?像离职时对车间主任做的那样,马凯对他的妻子只是笑笑。马凯的妻子叫陈潇,陈潇在海边卖海鲜。家靠渤海,不卖海鲜就是浪费,她一直这样认为。陈潇说,到哪里出差?马凯说,猜猜看。陈潇说,懒得猜。马凯说,猜猜嘛。马凯说完才感到,自己像在撒娇,自然,亲切,它与婚后的生活一脉相承,进而他知道了,自己和陈潇的生活并不全是一地鸡毛,有时候还有点情趣。他在反向推导自己的过去,自从知道自己化名飞云客参加过歌唱选秀之后,他感到远的近的能够想起的那些记忆都模糊了起来,一切都在半睡半醒中。对于他的撒娇,陈潇说,滚。马凯还能够把这份情趣进行下去,但他想,这到底不如飞云客那件事来得迷人。他昂了头说,飞云客,听过没有?陈潇说,我听过文蛤壳螃蟹壳。马凯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五年前我叫过这个名字。停一下,马凯朗声说,飞云客。陈潇说,管你什么客,出差带薪包食宿是不是?马凯说,不清楚,应该是。陈潇说,去几天?马凯没有过脑就说,一个星期。陈潇说,行了,去吧去吧。马凯说,不是让你批准,就是告诉你一声。陈潇说,是不是有毛病?马凯说,飞云客是大侠,会功夫,你说话要想清楚,说着摆了个他认为的白鹤亮翅。陈潇说,是要比画比画?马凯马上拆掉招式,说,不敢不敢,飞云大侠也是疼老婆的。陈潇说,要个孩子吧,冬天生,那时游客少。马凯问,钱存够了?陈潇说,有一点了,钱是存不够的,永远存不够,年纪大了不好生养。马凯说,好吧,那就要一个。陈潇说,去洗澡。马凯说,我洗过了啊。陈潇说,再去洗一次。马凯说,你洗了没有?陈潇说,我化个妆。马凯说,不是还要去洗澡吗?陈潇说,好久没化过了,手生,我先练一练。马凯朝她竖了个大拇指,心想,那还不得几个小时后?不怕,就算凌晨五点也没关系,不行,五点陈潇就要出摊了,那就四点,就算等到四点也不怕,他觉得自己不能不讲义气,他要把自己洗干净一些,抹点香体乳,那个薰衣草味道,陈潇喜欢,洗完出来再给陈潇把那件牛仔短裙找出来,他们谈恋爱时,陈潇说过,穿着屁股还怪翘,挺勾人。
夜晚是欢愉的。马凯想,假如没有那么多的准备,应该会更欢愉。次日一早,马凯醒来时,陈潇已经出去了,马凯在床上坐了一阵子,穿衣洗漱,便踏上了寻找那三个人的旅程。
路上马凯再次想,自己做过这件事,被自己忘掉了,那么一定还有别的事也被自己忘掉了。恍然间,他想,昨夜欢愉可以忘掉,陈潇也可以忘掉,没什么不可以忘掉,选择在于自己。他感受到一种自由,操控记忆的自由。有一点不够完美,假如在早上,他能够和陈潇同时醒来就更好了,互相看一会儿,说几句体贴话,做几个亲密动作,然后一同起床,陈潇出门前,他们再来一个爱的抱抱,然后他就一去不复返。这不是欺骗,是什么,马凯暂时还说不清楚,有一个词,浪漫,正可以形容那些想象中的场景。可是正因为此,马凯倒觉得这个词不合适了,那种感觉不是场景上的浪漫,而是一种有境界的表达,是什么呢?
眼下,他想,还是当自己在出差吧。他去见那三个人,原本以为那是在弥补自己,现在他改变了看法,人生是不能够弥补的,人生就像难缠的记忆,只有把它清除,才能重新开始。马凯很是期待他们曾见过的自己的样子。
前两位让马凯失望了。对于这点,马凯后知后觉,台上的飞云客,目光空洞,样子确实不大好。五年后加在自己身上的,英雄离去的落寞与沧桑,大侠之风,网上所说的这两样,他怎么就那么愿意相信呢?后来马凯想,台上自己的样子,只是台上,而在上台之前的时日里,他定然有着英雄之姿,否则那些心明眼亮聪慧过人的网友,怎么会一致这样认为呢?他在脑海里重温那个场景,亮出五根手指,六秒后,伸出四根手指,直至那一声叹息来到,他们说得对,这里面值得细细品味。是的,他们才是自己过去的见证者。而这两位,压根就没见过他,只是贪图一点流量罢了。至于那第三位,所讲的倒是有些意思,可是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说起来像个童话故事,不是为了流量又是为了什么?马凯想要他们三位承认这一点,只要他们承认,马凯愿意给他们一些钱,当然,是在他们主动承认以后,否则便是诱供自欺了。马凯又找过他们一次,他请他们仔细看一看,五年前,自己就是台上的飞云客。他们看了看,没一个相信。马凯也觉得使他们相信起来很难,他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回归了主题,要他们就有没有见过飞云客说实话,但他们仍然坚持自己此前的说法。
马凯去见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她在网上的名字叫二两雨。在一个清晨,马凯在濮阳一家胡辣汤门店里见到了她。她是一个中年女人,店面是自家所开,生意红火,她没有时间理会马凯,让马凯先到外面转一转。直到上午十点半,马凯才和她说上了话。马凯夸她家生意好,她跟马凯抱怨,赚的都是辛苦钱,不容易,小钱最难赚。马凯不擅长与主题无关的谈话,很快进入正题。女人告诉马凯,飞云客多年前曾到她店里吃过饭,不是这个店,是南顺街那家老店,后来南顺街拆迁,店才又搬到了这里,那次飞云客喝过胡辣汤后,迟迟不走,待顾客少一些,他过来表示想买配方,包括学习技术。两三日里他们谈过三次,其间飞云客数次叹息,仿佛这是一宗很大的交易,他为洽谈进展不顺而忧心,最后价码谈定,三千八百六十块,飞云客的叹息反倒更多,似是认为价格过高,自己吃了亏。说定次日交钱,学会为止,第二天却没有见飞云客过来,以后也没有。女人有了一声叹息,在之前的讲述里她已叹息过多次,说到飞云客其间多次叹息时,她也曾叹息一声。马凯问,飞云客当时就是这样叹息的吗?她问,怎样叹息?再一问,女人却说没感觉自己刚才叹息过。这个已经叹息了很多次却不自知的女人说,当时要飞云客三千八百六十块,是有些贵了,也许两千八百六十块他就学了。女人说,去年一千八百六十块她还教过一个呢,假如在网上学,还能便宜,八百六十块就可以。她年初打了广告,交了五千八百的会费,说是帮她推广,到时人码着人来学,结果却受了骗,她早就知道没这种好事。马凯想,若依她言,自己曾经有过这个打算,开一家胡辣汤门店。店面应该不大,赚大钱几无可能,养家而已,没什么意思。怕是后来自己也是这种感觉,所以作罢。马凯问二两雨,他到店里是哪一年,二两雨说她记不清了,好像很多年以前,又像是去年。二两雨说,开店那年,她二十六岁,结婚三年,店开起来以后,后面的每一年好像都是一个样子。马凯问她店面搬迁是哪一年,她告诉马凯,是她儿子升初中那一年,她托人找关系进了重点中学,花了五万,不算送礼。二两雨洗着碗,马凯怀疑洗碗对她而言像音乐,一种让人陷入某种氛围的音乐,店里忙的时候他对她的印象是麻利,说话做事利落准确,而现在,她像没有了中心,在音乐中任自己发散。马凯说,怎么没雇个人洗碗?二两雨看马凯一眼,说,人工贵。又说,还招气,他们干活我瞧不上眼。马凯感到女人的回话有了中心,问,店面是哪一年搬过来?二两雨说,哪一年,哪一年搬过来的呢?小雨升初中那年。马凯只好问,你儿子多大了?二两雨说,二十岁了,学习不肯卖力,考了个二本,没让他去,复读一年。马凯算起了数学题,然后知道了,自己六七年前来过这胡辣汤店。就是说,是在登台的前一两年。学习胡辣汤的配方和技术,马凯觉得这件事没什么色彩。大概因为没什么色彩,马凯怀疑起了这件事的真实性,对于另外一件,也是这样。
马凯在北京见到了这第二位,那是和他年纪相当的一个男人。他们约在咖啡厅里,马凯让自己重新适应这种地方,他记得他年轻时常来。男人告诉马凯,五年前,他和飞云客在北京西站的广场上见过面,之所以留有印象,是因为他一不留神,把喷嚏打到了飞云客的脸上,他道歉,飞云客像是没听到,态度极为不善,他回以更大的不善,过后他感到,他是被点燃了,飞云客是一颗火星,自己仿佛就在等这一颗火星,当它来到,想都不及多想,理直气壮地爆燃。他们马上就吵了起来,话很脏很直白,接着又动起了手,然而他们都不会打架,一个扯对方的衣领,另一个也就跟着扯对方衣领,一个掐对方的脖子,另一个也就跟着掐对方脖子,相互教授技能一般,他们就这样缠在了一起,以动态的形式僵持。谁也不能实在地伤害到谁,却又耗尽力气,最后他的眼镜掉了,他说,等等,眼镜。他松开了飞云客,飞云客也松开了他,他在地上找眼镜,眼镜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接着飞云客也帮着他找眼镜。最后是飞云客找到了,把眼镜递给他,他很自然地接过戴上,很自然地说声谢谢,谢过之后才意识到他们刚刚打过架,找眼镜耗去的时间不算短,他们却都还喘着气,对视一眼,彼此都很害羞一样,马上将脑袋偏转,就此分别。男人说,临进大厅时,他回过身找了一下,没能找到飞云客的身影,自己也并不清楚找飞云客有什么事情。直到上车后再度回想,他才意识到自己可以邀请飞云客一块去喝几杯,喝醉喝高,彻夜长谈,他觉得他们之间应该有得聊。不久之后,他在电视上看到了飞云客,屏幕下方给出的这个名字让他不自觉笑出来,飞云客,叫得像个大侠,其实呢,架都不会打。再一比对时间,把思维放飞,他就愈发觉得可乐,那一声叹息,该不会是飞云客在懊悔车站所打的那一架没能发挥好,想要在脑袋里重新演练,于是倒计时,最后发现,没有用处,回不去了,所以发出一声叹息?很多事情,生活里的,工作中的,人际上的,过后总是对自己当时的表现不满意,便在脑袋里复盘,最终就是一声叹息。包括打架这一件事,他也曾这样复盘过,很恼人,可当置换到飞云客身上后,就变得有了笑点。莫名其妙。男人说,那是他笑得最快活的一次,没有道理的想法其实最可乐,漫无边际,又能满足自己的趣味,有种放飞自我的自在。后来,也就是现在,那一声叹息被赋予了很多值得回味的东西,的确很感染人,而他也有自己的体悟,那一声叹息,是一个人穷尽思虑之后给自己的一个答案,一个交代。这叹息现今有了道理,有了道理,他就笑不出来了。马凯听完,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件过往之事不满意,他想,都什么跟什么啊,我跟他在车站广场上打了一架,就算两个人都不会打架,就真有那么好笑吗?马凯问男人和飞云客之间还有没有别的事情,男人说没了,但他这五年来偶尔会想,飞云客,现今还那么得理不饶人吗?他跟马凯说,他不是怪飞云客,他是拿飞云客比着自己,两个不会打架的人,在火星出现的那一刻,立刻就把握住了它,然后顺理成章地打了一架,过后又都感到不好意思,只这一点,就让他感到他和飞云客是知己,是兄弟。这几年来,他时常想他这位兄弟。这位知己,他那股邪火还会时常冒出来吗?男人跟马凯说,过去他感到这股邪火很可怕,后来当它日渐稀薄,他却又害怕它彻底消失,那会令他觉得他的人生不再有任何指望了。他说当有一天它彻底消失,他大概就会离开北京,回到老家,过那种毫无生气的日子。他对着马凯发出一声叹息,说,真想跟飞云客再打一架。马凯问他,一块喝几杯去?男人说,不了。马凯说,打一架再去喝。男人摆手,我就是说说。马凯说,没开玩笑,我就是飞云客。男人叹息一声,笑了一下说,就算飞云客真在我面前,我也没那个心情,只是说说,缅怀,缅怀知道吗?马凯也不真想打这一架,是男人那个知己和兄弟的说法打动了他,便有意成全,也算是对过去的一个弥补。既然男人并无此意,他也不必强求,问过男人名字,男人说叫郭海涛,他点了头和男人说谢谢,然后同男人告别,去见那与他有过接触的第三位。
这第三位,叫李志远,是一位高中生。马凯想进学校找他,门卫大叔很负责,马凯好话说尽,赌誓,送烟,大叔油盐不进,坚决不肯放行。马凯说,一根筋。大叔说,浩然正气。马凯说,真是一根筋。大叔说,退到校门五米外,不然报警抓你。有人在看,马凯面子挂不住,朝地一呸,走开。星期三,马凯想,还得等三天。马凯又想,高中现在管得真严啊,门不让进就算了,还不让学生带手机。手机查资料多方便,他心说。别的学生肯定都带着呢,这位,怕是个乖怂,没胆。他给李志远发消息,说他行程有变,周六才到这里,到时正好校外见面。李志远上周日已经把他的校内信息告诉给了马凯,他跟马凯说,到了以后到学校里找他就是,马凯曾问他学校让不让进,他说让,都能进得来。马凯想,可见这位高中生说了瞎话。马凯提气,回身,隔空向门房打出一掌。这种把戏他小时候经常做,受他一掌的有:一棵树,一根电线杆,一辆车,一扇门,一个他恨的人。所击之物毫发无损,然而他认为这只是眼下,待到三年后,五年后,或是一年后,当时限到来,这一掌的威力便会登时显现。
马凯在怀城等了十天,终于等到李志远联系他。李志远上个周末在上学,这个周末才休息。他们在一家麻辣烫店见了面。假如不是这份记忆令马凯满怀期待,这十天,他简直没耐心等下去。在此之前,李志远曾向他说过,在自己七岁那年,也可能是八岁,见到过飞云客在爬一道天梯,一步一步,爬到了月亮上。马凯想到一个戏法,通天绳,他回忆不起自己有这个本领。再问,李志远却说他记不清了,得再想想。马凯不急,让他认真想,多想想细节,反正他已经决定去和他见面。时间过去得够长了,马凯认为李志远已经把一切都想了起来,能够做到纤毫毕现。马凯忽略了一点,记忆不是靠堆积时间就能够找得回来,有时还需要一点运气。他的运气不好,李志远的运气也不好,他们只能把各自的运气拿出来,凑在一起,去寻找记忆的缝隙,换句话说,相互启发,彼此诱导,顺着那一道缝隙穿过,霎时一览无余。
李志远告诉马凯,他在七岁或是八岁离家出走的那一次,遇到了飞云客。李志远说那是一个晚上,八点多,他妈妈把他从同学家叫回去吃饭,是面条,连汤带水。他在路上知道的这一点。那两年他家总是吃面条,他父母在路边摆摊卖菜,到天黑才回来,他们那时候计划买一套楼房。他不喜欢吃面条,尤其是他在同学家看同学打游戏看得入迷被叫回去,就更不喜欢。在路上,他抱怨又是面条,他不吃了,要回同学家去。他妈妈说不吃也得回去。他站住了,他妈妈也站住。他妈妈看他,他觉得他妈妈今天的样子不好招惹,于是回去了。在饭桌上,他问他们什么时候给他买电脑。他已经问过同学家电脑的配置,而他父母之前答应过给他买,可是他妈妈说,买什么买,吃饭。他已经吃掉了半碗面条,他后悔自己吃了这半碗,仿佛他的饭不是吃给自己。他在等他父亲说话,他父亲只是吃面,似乎没有什么话要说,他不得不喊他,爸。他妈妈马上说,买电脑有什么用,看动画打游戏?他妈妈吃面的样子好像在跟面条怄气。他爸爸终于说话了,他爸爸说,行了。他知道这话是要息事宁人,可是他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问,什么时候买?他妈妈朝他爸说,收钱不知道看?他爸爸说,还不是你催的。他妈妈说,不催怎么卖?人都到别处去了,成天磨磨唧唧。他爸爸说,磨磨唧唧的是你。他突然间很烦,受到了巨大的辜负和欺骗一样,他问,到底买不买?声音那么大是他也没有想到的。他父母看他,他不能让自己表现出退缩,他把碗一推,挺直身子跟他们说,必须买。他爸爸的声音有怒意和不解,什么叫必须?他感到自己的腰板不那么直了,你们说了买。他爸爸继续质问,你说买就买?他妈在干什么他没注意,现在想的话,她应该在看戏,没有恶意,只是要让他爸爸管教一下他。他朝他爸说,说话不算,不是男人。话刚一过,他爸爸站起来给他一脚,他跟凳子一起摔到地上。这次他留意了他妈妈,他妈妈也已经站起身,向他看,却并未有什么表示,似乎要根据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而决定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就是这个时候,他爸爸又上来给了他一脚,踢在尾巴骨那里,特别疼。他连他妈妈一块恨上了,就算她已经赶过来扶他,他也不需要。他爬起来就往外跑,在门前回身喊了一句,我不回来了。他跑到了街上,还在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要跑出东园子,跑出怀城,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不回来。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没有往热闹的街道上去,而是往出城的僻静之路跑。东园子在城郊,那时还没有被开发,他跑在田地和果树中,没有留意脚下的路,没有刻意避闪,而这条路上的一切障碍也像深知他的委屈一样,没有难为他,他像跑在空旷的平地上。那是初夏的一个夜晚,天还凉爽,月色很亮,空气中有花香,他没有理会这些,他只觉得委屈,那委屈还在膨胀,开始时他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后来小声哭了出来。跑过一阵,委屈被跑散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他不再哭了,开始慢慢走,这时候却被绊倒了,他看到了脚下的路,地上的东西清楚可辨。他感到胳膊有点疼,看到上面有几道划伤,他又感到委屈了。但他没有再哭,四下亮着也空着,这是一个夜晚,他跑出了家,并且说过不再回去了,他给自己打气,他意识到自己不是那么勇敢。他回身站住了看,站住了听,在他过来的路上,有没有谁在找他,假如有,他就再度跑起来,或是藏起来,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离家出走的他。他让自己走起来,仍是离家的方向,步子很慢。走着走着,他想,就这样走下去,走到饿死,累死,喂了狗,喂了老虎野狼。他的步子快了,想哭,他大声地哭出来。步子越走越快,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走到世界另一头。他不怕。走了一阵,终于感到累了。周围景物似乎更清晰了,他怀疑天就要亮了,还疑心自己走出了怀城。遥远未知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具体可及的地名,他一个哆嗦,接着就害怕起来了。就算现在往回走,也不一定能找回家。他这样想。他没了方向,也没了主意。脚步相对诚实,选择返程。脚步同样很可靠,他竟真的走到了家门口。他又怪罪起自己这双腿,怎么就找了回来呢。家里门敞着,屋里亮着灯,他探头看了下,听了听,没有声音。喇叭广播起来了,问他去了谁家谁见到过他,告诉他爸妈一声,他们在找他。他舒了一口气,不自觉笑一下。而后摸进院里,没有进屋,躲进了院西面狭窄的一道巷子,那条巷是自家与邻家院墙相隔的地带,能容一人通行,平时放些用处不大的杂物。在这个空间里,他到了真正难挨的时候,他陷入一种境地,不知该怎样面对自己了。脑袋里很乱,有很多想法,想离开,想等在院门外,想进屋,想用脑袋撞墙,都未付诸行动。后来他妈妈回来了,然后是他爸爸,他妈妈埋怨他爸爸,他爸爸跟他妈妈说行了吧,他妈妈哭了,然后他爸爸说他这就联系人,让他们开车,一块去找。他爸爸在打电话。他真想这电话永远也打不完。到电话打完,他爸妈出去,事情将变得更加难以收拾。他即将执行什么重大行动一样,心怦怦响,蓄势待发,一迈步又泄了气。就是这时候,他看到了飞云客。飞云客趴在一道梯子上,正朝他笑。他被吓了一跳。飞云客跟他说,朋友,给你表演个法术,瞧好了。他想跑,却挪不开步。飞云客说,我要到月亮上去见嫦娥仙子,上一个月圆之夜我给她写过信了,说着朝他抬了下下巴,情书。接着便开始爬。李志远去看那道梯子,它垂在巷子中间,别无依靠,通体白绿,泛出光,似是夜明珠一样的材质,直伸向高远的夜空。飞云客爬得越来越快,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到月亮上,然后就像凭空出现那样,瞬间凭空消失。这可真是一件奇事,他心里一急,仿佛冲开穴道一样,脚步能够迈开了。他爸妈已经走出屋门,就要出去了,他忙冲出巷子,要让他们见识见识这一幕。还是晚了一秒,或是百分之一秒,他率先走进巷道,看到梯子已经不见,赶忙抬头,正看到视线所能达到的极限处的那几级梯体快速湮灭,眼都没眨,就变成一颗星星一样的东西了,目力已经不能够观察到它的变化,好在它还在,他指给他爸妈看,他爸妈看不出。他激动地给他爸妈讲起自己刚刚看到的景象,他爸妈不相信,他们认为他是走夜路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第二天带他去看了神婆。神婆让他们晚上,几点他已经忘记了,方向也记不得了,反正是在天黑时,对着那个方向烧一些纸钱贡品。几年来,他一直怀疑自己以后难有作为,这些年在学校,他一直表现得很霸道,气老师,欺负同学,他并不喜欢这样做,只是有意让自己嚣张跋扈。他跟马凯说,以前他从来不吃米线麻辣烫,他认为这类东西只有女孩子才喜欢,会影响他的男子气概,直到飞云客和那一声叹息火爆全网,他见到台上的飞云客,才知道七八岁离家出走那一次,在自家院子西面巷子里见到的人就是他。而在知道这一点后,耳边有什么东西嗒了一声,很轻巧,很久远,很悦耳,使人舒泰,像一把锁被打开。经过前两个人的讲述,马凯想问李志远为什么不是一声叹息,呼出一口浊气,但他没有问,也许李志远还不够大吧,叹息对他来说还不是很合身。
李志远向马凯说起的就是这样一件事,虽与飞云客有关,倒不如称为李志远的离家出走更为贴切,飞云客不是中心,只作为结尾的一点边角料。马凯不满意,顺着梯子爬到月亮上去见嫦娥,这是他最抱有期待的一件过往之事,却囫囵收场,倒像是来听李志远的往事,他不能接受自己在这份记忆里一笔带过。
马凯和李志远就当时是何景象,做了努力和尝试,想要使它纤毫毕现一览无余。马凯拿出一些富有启发性的问题,比如梯子的宽度与间隔,飞云客的爬梯姿势,有无提及情书内容。李志远起初很配合,也主动贡献了自己所认为的方向和角度,后来他表示他的脑袋疼起来了。马凯不打算停手,仍要找到那条缝隙,李志远跟他说,哥,我不知道,可能只是一个梦,一个梦。马凯要再劝他,他却自己恼了,说,我不知道了,你就不能成全成全我?店里有客人,马凯想跟他们说他没有欺负这个孩子,因为李志远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就要哭了,然后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马凯与这三个人首次见面的事情大体上就是这样了。没一件让马凯满意。马凯的心里只是乱,只是空,他没有回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在李志远所在的怀城找了个宾馆住了三天。有一个小女孩认出过他,他想找到这个小女孩。那发生在他之前等李志远消息的时候,是第五六天吧,在万悦广场前面,小女孩告诉她的妈妈,妈妈你看,飞云客。她妈妈看了一眼,说,不是,然后朝马凯仓促一笑,含有抱歉的意思,领着小女孩上了出租车。那个小女孩,胖乎乎,五六岁的样子。马凯想,一路上,只有她认出了自己,马凯想问一问她,是怎么把自己认出来的。
马凯在万悦广场等了三天,没有再见到那个小女孩。对于路过的小孩子,他笑着向人家看,想要其中一个把他认出来。有些领着孩子的家长或是什么人对他颇为警惕,急急带着孩子离开,向他投来的眼神也不友善。对于那些还算友好的,他就更友好,上去主动问,小朋友,看看我是谁。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领着孩子的人也不知道。仿佛这世上除了那小女孩,再没有一个人知道飞云客就是他。
马凯又去见了李志远一次,这次他成功进了校门。那位阻拦过他的保安大叔,已经不在那里了。接替他的大叔很好说话,马凯出来时向他打听,大叔说,住院了,听说好好站在这,肋骨就断了,你说奇不奇怪?马凯翻转着自己的手看了看,问,人有没有事?大叔回,人倒没事,就是奇怪。马凯说,没什么奇怪。他到路边超市换了五百块现金,又给这位很好说话的大叔买了一包荷花,他想着,总不能因为人家好说话,就不把人家当盘菜,另外,还要托他一件事,把那五百块钱给医院里的一根筋大叔。很好说话的大叔说他不收烟,他说他不认识医院里的那位,断了肋骨这事他是过来后听说的,不知真假。马凯说,是真的,他的肋骨是我打断的,因为他一根筋,不如你好说话。大叔看马凯,马凯把烟和钱塞进他手里,道一声,飞云客,再会。
马凯这一次见李志远,得到的还是那些旧玩意。他又到北京见了男人,到濮阳见了二两雨,同样,没能收获新东西。他想,都是一根筋,自己好话说尽,就不能编个故事给他吗?记忆就这样不可更改,就非得遵循事实,一就非得是一,二就非得是二?简直没劲。
心灰意冷之际,马凯想到一个人,他的妻子陈潇,她或许知道自己过去的事,哪怕只是一两件,一丁点。五年前,他们相识,谈婚论嫁,时间距他参加选秀没多久。他还记得他们相识在海滩,陈潇炒的海虹里面全都是沙子,她笨拙的翻炒动作使他不好意思找她理论,看过一会儿后,那笨拙又令他心动,第二天再去,到第三天,他们就认识了。离家一个半月,陈潇问过马凯什么时候回去,马凯想也没有想,跟陈潇说了实话,说他在寻找一些关于他的有色彩的记忆。不论陈潇如何不理解,如何再问,他都没有再解释。最后陈潇说,有本事就永远别回来。现在,马凯回来了,回来了就要拿出别的解释,不等陈潇问,马凯就把前后的事告诉了她。然后马凯又说起了那句话,他感到自己是没有来由的一个人,他站不稳,他需要踩在什么上面。马凯给陈潇看视频里的飞云客,问陈潇,你认不出这是我吗?陈潇看一眼,说认不出。马凯请她仔细看一看,她说她看过这个视频,觉得大家都挺矫情。马凯说,你是这样认为的吗?陈潇问他,你辞了职,准备干什么,什么时候找工作。马凯不说话。陈潇说,总不能不工作。马凯觉得道理确实是这样,他跟陈潇说,得工作,怎么能不工作呢?
马凯又回到了特种玻璃厂,又做回了车间机工。对自己是飞云客这件事,他仍然不能忘怀。五年前的这一件事,究竟有什么作用和价值,马凯也说不清楚,但它就是把马凯迷住了。马凯不再掩藏,原先他想,如果谁来问他是不是飞云客,他一定要矢口否认。现在没人问他,他就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放过任何一位工友,他让他们看,他是飞云客。每一个工友都不相信。如此一来,马凯就感到这件事愈发重要,并且急迫,这关系到他每一天每一刻的价值,一天不被人相信,他就一天没有归属,他一刻也不愿再等下去了。
一周后,终于有了一个机会,马凯可以请全国人民验证验证。和五年前一样,是一档歌唱选秀,他报了名。为此,他一遍遍复习自己上次在台上的情景和表现,力求做到分毫不差。老实说,经历过这一次次打击,他现今对全国人民的眼睛也不是很有信心了。但他想,不该如此悲观,毕竟有一个小女孩曾认出过他。那小女孩,她的眼睛多么明亮。
准备了半个多月,马凯自信可以展现得和五年前如出一辙。但他连初选都没有过。这没什么,五年前也是这样。真正让他不能接受的是主办方认为他是一位模仿者,而这样的模仿者他们已经见过很多,因此连一个镜头都没有给他。马凯没有请他们仔细看一看,他已经顾不上了,他怒了,他说,老子就是飞云客。说完他就走了,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带着笑,笑里有嘲讽,入戏太深,神经病。
这次来省会参加选秀之前,马凯跟陈潇打了招呼。担心陈潇不满,他还做下保证,只此一次,不论结果如何,这件五年前的事,就此了结。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简直心如死灰。在车站,他宽慰自己,就算这次给了他镜头,视频放到网上,恐怕除了那个小女孩,也没人能把他认出,他们整日嚷着寻找飞云客,而当飞云客主动与他们相认,他们又都置若罔闻,他想,他们要的不是飞云客,他们要的只是他们自己。几句宽慰,没能让他轻松,反更使他惆怅,原来他一直高看了自己,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他记得自己向陈潇保证的时候,陈潇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诉他,等他回来,自己也有个事情跟他说。马凯想,陈潇大概是怀孕了,还有一个可能,陈潇要跟他离婚。马凯叹息一声,既然事已至此,既然万般不由己,那就由陈潇吧。
回到家后,陈潇果然和马凯说起一件事,这件事出乎马凯的意料。陈潇说她是月亮上的嫦娥,然后请马凯看一看她,能不能把她认出来。马凯都不记得自己见过嫦娥,又该怎么去认呢。陈潇说,她在头一个月亮之夜看过马凯的情书就下凡来了,等到下一个月圆之夜,马凯爬着梯子上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在月亮上了。他们就这样错过了。下凡之后,她失去了法力,也不知道马凯长什么样子,只好等。等着等着,她就把这件事忘掉了。到马凯把李志远所讲的事情告诉她,她才隐约有了印象,但这事未免太过传奇,比马凯五年前化名飞云客登台还要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谁能想得到,多年以后,她与马凯竟在彼此不知情的情况下走到了一起。陈潇跟马凯说,有一句话,挺土的,你一定听过,缘,妙不可言。马凯想问什么,可他只是看了陈潇一会儿,然后笑了笑,陈潇问他笑什么,他说你这样就没意思了。陈潇说,你信不信我不要紧,你是飞云客这件事,我信了。马凯说,是为了让我也相信你吗?陈潇说,不是,我相信我是嫦娥。马凯说,你是嫦娥,你是嫦娥,飞云客,我是飞云客。他念着,在地上走,走了几圈,一下笑了,看着陈潇,说,有意思,这件事挺有意思。他问陈潇,你怀了孩子没有?陈潇说,没有。马凯说,以后把这件事讲给我们的孩子听。马凯又说,陈潇,我没有爬天梯的本领了,你也没有法术了,都怪我的情书,现在我们是陈潇和马凯了,你怪不怪我?陈潇笑着,不置可否。马凯见她侧转身子,膝盖微曲,抬起一臂,似就要飞离。马凯嘴巴张了张,没有能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瞬间涌出热泪。现在马凯相信了,陈潇就是嫦娥,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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