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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师高徒

2024-12-31李治莹

福建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孙先生同学学生

孙绍振先生今岁已届“米寿”,福寿绵延之祝福不绝于耳。

1

北大有一位教授,在此,笔者喊他陈同学。陈同学得益于孙先生相助,如今大放异彩。孙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终于被北大成功引进了……”在“终于”二字中,蕴含着孙先生与陈同学所付出的艰辛与努力。

20世纪80年代初期,陈同学在福建师大中文系攻读文艺理论硕士学位,那时的他并非孙先生的直系门生。按常理说,无须过于用心。但孙先生既然发现了这位周身洋溢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才气的学生,于是给予了更多的关注。

孙先生欣赏其文章不俗的表述方式,并给予极大鼓励:“如此有深度的文章,那的确不是一般的研究生能写出来,甚至已是教授级别的人才能做到……”有一天,陈同学面呈一篇“对中国传统思想模式批判”的论文,孙先生阅后,并不满意文章的逻辑结构,提了一些意见与建议。不久,此文在有关报刊发表,还被《新华文摘》转载了。“当时自己对他文章的评估是否有些保守?”孙先生曾反复自语,“后来不断发生的事实证明,我对他估计的不足,不仅表现在学术研究方面,还表现在另一些方面。”这个“另一些方面”,即口头表达的不凡能力。

每每交流时,孙先生发现他总是口若悬河,在滔滔不绝的话语中,不断涌现出新异的语言,层出不穷。孙先生在“自认”和“公认”中都享有快嘴名嘴之誉,但面对该生时,居然也得耐着性子,在恰到好处时故意停下来,欣赏他忘我纵情的表演。

孙先生这种做法,就给急需机会的学生提供了一个人无他有的机会,也就有了一个故事。

有一次,中文系的学生来请孙先生做个讲座,面对学生的要求,孙先生总是第一时间满足他们。或是那个时间段事冗,也就没有做系统的演讲稿准备。恰好陈同学也在场,于是灵机一动说道:“那就让他和我一起讲吧,我可以精彩地开个头,由他主讲。”面对老师给予的机会,陈同学受宠若惊,但很快便欣然领命。讲座当天,教室里坐满了学生,就连过道上也似有水泄不通之“患”。当孙先生和他肩并肩地走进教室时,现场掌声雷鸣。历来有演讲大师之誉的孙先生滔滔不绝地讲了近一个小时。大概是演讲时如痴如醉,竟然忘了陈同学的存在。所幸一回头发现了他。可这时孙先生却不无困惑地看看他:“嗯,你怎么还在这?”就在发生尴尬的这一刻,孙先生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承诺,于是就慨然地把剩下的时间留给了技痒难忍的候补演讲人。在一阵阵的掌声和欢笑中,陈同学结束了自己的演讲。孙先生当即折服于他在现场机敏的反应能力和文采飞扬的演讲才能。

数年寒窗苦读,陈同学终于迎来了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之战。答辩前夕,陈同学耳闻从外校来的答辩主席和一位权威教授,议论说自己的论文让他们看不懂。这无异于提前宣判了“死刑”。不过也仍留有一块可以“挽救”的余地,那就是“要听孙先生的公论”。其实,那时孙先生对于他文章中不乏“前卫”术语,也只能从感觉上去理解。有些语句,也只能说是一知半解,甚至也可以如此声明:看不懂。但是凭直觉就能感到这位学生是有才气和胆识的,这种人才并不多见。在当时,具有前卫性的知识结构而文风不生涩的文章是极少见的。如此才华超众的学子,倘若被一句“看不懂”搁置于一个角落,岂不可惜?!于是孙先生几乎要“拍着胸脯”地告诉他,不管谁谁谁怎么说,我孙某都会庄严地、理直气壮地宣告:“我不但看得懂,而且在我的著作《论变异》中还引用了他精彩的论点。”

孙先生之所以敢于如此发声,并不是有意要降低学术与道德层面的水准,而是作为一个曾经为朦胧诗“看不懂”而辩护的人,常常会禁不住对于自己不能充分理解的理论有一种神往。自己应当有一种保护人才,包括保护有缺点、不成熟的人才甚至是“怪才”的使命。这是一种为师为友的责任和担当,不容推卸!要不然,真正能够开拓局面、前行于未来的人才,怎样才能够脱颖而出呢?

中国近现代文教界代表人物、教育大家蔡元培曾说“只要培养一大批学者,国家就有希望”,孙先生不但记得深切,且不断付诸实践。

2

闽西山区的王同学,历经小学、中学的“悬梁刺股”,终于翻山越岭地走出大山就读了省城师大中文系。在学期间,孙先生发现了他与众不同的勤奋,还洞察出他在某些方面的天赋。临近毕业那天,孙先生让他旁听一个会议,会后指示他写篇会议纪要。纪要出来后,孙先生发现王同学的纪要不但条理分明,而且字迹清晰工整,相当精彩,孙先生边看边击掌叫好。当时,王同学压根不知道此篇小小的纪要,会给自己的人生之路转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大方向,开启了一扇可以看到学术峰峦的光明之窗。

自打看了那篇会议纪要之后,从来都是器重学生真才实学的孙先生,暗暗下了一个决心:要让这个可塑之才留校当助教。那时的孙先生,虽然锋芒已有显露,却远未达到令人“如雷贯耳”的地步,想把这位学生留在自己身边当助教的愿望能不能实现,胜券并未在握。

意愿是表达出去了,且从教研组上升到中文系,层层传递上报。果不其然,系里说已另有人选,留校名额无法增加。由于当时没有考虑该生留校,学校组织部门也就早早把这学生的档案材料寄到了其家乡教育局。那时对于工农兵学员毕业后的去向曾经有这么句话:“从哪来回到哪去。”他本人也没有特别复杂的想法,睡梦中不敢有留校一类的梦境。以为自己笃定回家乡某中学任教的这位毕业生,根本不知道孙先生竟然一直在为自己的去向艰辛地奔走。

毕业生的档案材料被寄走了,王同学留校的希望就变得十分渺茫。但以留住人才为重的孙先生,并未因此打退堂鼓,而是继续据理力争。他直言,自己所在教研组严重缺乏师资,而系里所定人选的去向是并不缺教师的教研组。由于那时候的孙先生,无职无衔也就无权。世人都说“人微言轻”,原本就这句话,是足以让孙先生知难而退的。但孙先生深刻地认识到,倘若施予一番培养造就,这个毕业生是可以成为大才的。倘若不重视人才的培养与使用,把他放回乡下去,充其量只是在山区多了一个乡镇中学教师。但如果唯“才”是举,就很有可能让国家教育界多出一名学识不浅的教授,为学术界注入一股新的活力,何其之幸!

已站在谁去谁留十字路口,孙先生决定豁出去。怎么“豁”呢?孙先生理直气壮地声明:倘若不尊重他如此正确的意见,那么他就罢课。此言一出,无论是教研组还是中文系,举座皆惊。

由于很有个性的孙先生话在理上,谁能奈何?于是又一个有趣的故事诞生了。在孙先生上课的那一天,系里担心他真的罢课,暗中派人前往他所在教室探听虚实。这位“探子”来到教室,发现教室果真空空如也。他赶紧回系里如实禀报。原本心里就不踏实的系领导,一听孙先生口中的罢课已成为现实,心急如焚。为了平息事态的发展,有关孙先生让这位毕业生留校的议题,系里不得不空前地重视起来。后系里开会投票表决,王同学留校的意见胜出。

其实,孙先生压根就没有罢课,只是临时调换了一个教室上课。但这个有着戏剧性的巧合,却鬼使神差地推动了王同学留校的进程。

数十年过去了,已经成名成家的王同学,只知道毕业那年,自己的档案材料曾经一度告别了师大,回到了家乡,但不明白为何又峰回路转,档案如蝶一般地飞回来了。特别是有关孙先生为自己留校四处奔走、甚至还有罢课的勇气,他半点不知情。直至近年在一次与老师相聚的时日里,于漫无边际的闲聊中,才知道当年在自己留校与否的过程中,竟然还有这么一桩让自己感动莫名的“历史事件”。

对人才培养方面总是眷顾无言的先生,其功已深、其德无价。

3

“他居然把人性描写得如此特别,亲子之间有一些叫人心灵颤惊的自私。他对于生活,有个人化和私有化的感觉”。在辅导希同学作业时,孙先生就看出他的才气不凡。而大多稀有的才子,大抵都有一点“怪”,也就不为世俗所容。也正因为这样,伯乐才比千里马更为难得。孙先生一直自谦说自己不是什么天才,但有眼力发现天才。用心培养一个比自己更有出息的大才,就更有成就感。

孙先生回忆,希同学毕业的时候,因为是个人才,舍不得放到社会上去,于是,他建议校方把他留下来当助教,作为优质苗子加以培养。留校失败后,又鼓动有关学校将他纳入教师队伍,同时又向一家高规格文学刊物推荐其文章……但由于这位学生与众不同的个性,让他左右不逢源。

由于在当时的四面楚歌之境,希同学远走了国外,在那里他奋勇地苦斗了多年。他曾经远隔千山万水给孙先生呈来一封信,满纸倾诉,说他已果断婉拒国外的高薪挽留,缘由就是忘不了自己的文学梦,因为这种梦,必须要在自己的祖国才能实现。

回国后,为了献身于文学,日日闭门练笔。终于有一天,他拿着不少于两公斤重的小说稿,又拜求恩师来了,求请恩师审阅后推荐出版。孙先生重于他的才智,决定拿出最大的力量为他举荐。

孙先生看了他的小说稿,认为他的审美情感追求绝对是超越世俗的。从作品看来,孙先生觉得当年对他的期待是对的,不枉自己对他的悉心培养。在孙先生的步步引领下,这位学生不但成为大学教授,还荣膺知名作家的称号。

另有两位向孙先生请教修改习作的学生让笔者印象深刻。第一位学生挑选了一组写边防哨卡的诗稿寄给孙先生。本想请先生点评一下,以利于自己长进。他压根没有想到的是,孙先生看后竟然转寄给著名诗人、解放军文艺社原社长李瑛,商请给予处理一下。后来,孙先生为这位学生的诗集写了序,序中就提到这件事,说是为了让自己学生的诗“能在全国性的刊物上露露脸”。不仅如此,还时常拨冗给这位学生写信,对于其诗作中精彩的句子予以鼓励,也在“败笔”处批注:“不能这么写”云云。

另一位学生毕业后从教于闽东一所中学,他曾经给孙先生寄了一首诗歌习作请求指点。原以为孙先生事多,因此对于他是否回信没有太多的期待。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孙先生很快就回复了,回信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还记得你”。一二十个春秋了,教学与写作都十分劳碌的孙先生竟然还记得当年的一个普通学生,着实让他觉得幸运。孙先生在信中说:“这首诗的开头还不错,后面就太拘泥了。生活未经提炼,许多非诗歌逻辑的表达可以砍去一大半。”他按孙先生的指点坚持写现代诗和歌词及楹联等,终于汇编成集。

4

孙先生不仅在知识学问上悉心栽培学子,还在日常生活中施予爱心。

连同学从福建西部山区出来,想在文学上折腾点名堂出来。在小报小刊上东一块、西一块地发表,“豆腐块”写得多了,竟然也在20世纪90年代初整出了一本集子。作为一心想把这位学生培养起来的孙先生,也就爽快地为这本集子写了序。后来,这位学生陆续出了几个小集。

他跃跃欲试地想加入中国作协,于是向自己的老师汇报了心事,老师毫不迟疑地答应当介绍人。但介绍人必须要有两位,孙先生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密友。于是一个电话挂了出去,一接通就“下令”,要这位已经累官至副省级的知名作家、文艺评论家的密友当另一位介绍人。这位密友与孙先生的这位门徒没有什么交往,听了姓名,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此人确实有些文章。当然,这样的介绍人本来是可以不当的,但想想孙先生能够发话的,或许不会差到哪去,于是点点头应允了。

虽然有两位知名作家出手相助,但送审的几本小书默默无闻,抑或是时运不济,那年公布的会员名单上查无此人。所幸连同学记住了这两句话:燕子飞去了,有再飞回来的时候;杨柳枯了,也一定会有再绿的时候。此后,他失意不矢志地写出了一本60多万字的书。于是,在赌气与争气中,再度申报。仍然请自己的老师担任介绍人。一如既往爱生如子的孙先生,再次拨通了密友的手机,“下令”的口吻与上回类同。密友豪爽如故,二话不说,慷慨好施地又当了一回介绍人,如此情义当然让连同学再生感激之情。那年,对于是否能够入会,连同学早已置之度外而宠辱不惊。理由很简单,即便再“关上一扇门”,但有孙先生与密友这两位鸿儒出面当介绍人,为自己所开的“这扇窗”比关上的门还宽敞明亮。这就足矣,入不入会已不重要,有此光荣过程,已经奇花烂漫。

当年的工农兵学员,是在特定年代出现的产物。他们大多来自工矿企业、田间地头以及军营哨所,在学期间,是不准谈情说爱的。这个紧箍咒让学员们噤若寒蝉,男学员一个个如同春秋时期的柳下惠坐怀不乱,女生们则攀比着谁最冰清玉洁。连同学熬到毕业后与女同学说话仍然保持三尺距离,然而那时候他已临近而立之年。又因为是孙先生在“开门办学”中直接带出来的学生,孙先生很是知其根底,于是就把解决该生在婚恋上的“老大难”问题,摆上了自己的议事日程。

有一天,连同学来到了孙先生家,又攀谈起婚娶之事。面对连同学的一脸茫然,孙先生在无限同情中猛然想起曾在三明纺织厂遇到的一位姓叶的女工。此女工不仅品行好,形象方面也是众女工中的佼佼者,甚至还会在工余时间写几句顺口溜。想到此女工,孙先生顿时双眼一亮,当即兴起,一拍双手。随即探问说:“三纺厂的小叶如何?”连同学立刻在眼前浮现出这个小叶的形象,那是面孔端庄,身材高挑,还有上海都市人的特有气质,想想就兴高采烈。连同学一激动,就来了精气神,脸上的茫然变幻成一种光芒,那时那刻,谁又愿意说个“不”字呢?

孙先生见连同学已经“一厢情愿”,就兴味盎然地拉开抽屉,边取出纸笔边笑呵呵地说:“这个媒人就由我来担任了。”一番龙飞凤舞、鸾翔凤翥,一封出自老师之笔端的雁素鱼笺已成。孙先生边黏信函边风趣地说:“在旧时有此言:‘无谎不成媒。’但我此信虽不说一字千金,却也是句句真话良言,就不知是否能感动小叶?让她直接给你回复罢。倘若没有特殊原因,我的面子应该会起到决定性作用。”

学生得此信件,激情洋溢,转身一百八十度就想夺门而出。刚到门边。孙先生又一声断喝:“回来!”这位学生不知何故,又是一脸茫然地回到老师身边。只见孙先生再次拉开抽屉,取出一张邮票,从学生手中要回书信。开启糨糊瓶,亲自把邮票粘贴在信封口,且边贴边说了这么一句:“一条龙服务,很是周到了吧!”孙先生此举,让连同学诚惶诚恐地感动。

一周左右的时光,三纺厂的小叶回了信,大意是:无论怎样的艰难,都必须要返回上海。一旦在福建嫁了人,这个可能的希望就得破灭了。回不了上海,将会暗淡我的人生之光……大概是因为信封内还有孙先生的亲笔信,她在回信中不敢造次,所用词语让人觉得她已经小心翼翼了。

一段时间后,孙先生问起小叶是否有回信,连同学的嚅嗫声让孙先生心知肚明。孙先生坦然地说道:“我生于上海长于上海,知道太多的上海人就是离不开上海。”随后,又轻松地补了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责任编辑 韦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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