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得很少,却很快乐
2024-12-31豆天蓬
任何时候,看电影《完美的日子》,都会平白生出时空凝滞的错觉。
东京公厕清洁工平山,过着平淡而规律的生活。
每天清晨被扫街人发出的沙沙声叫醒,然后利索地起床洗漱;出门上车前在贩卖机里买一罐咖啡,一路用老式的卡带播放英式摇滚;工作时的极致认真被同事吐槽,“擦那么干净干吗?反正很快又会脏”;拿着老派的相机日复一日捕捉着树荫的光影;睡前趴在昏黄的灯光下翻几页福克纳的作品;按时按点地泡澡、洗衣、买胶卷、逛书店……一个独居男子,人近暮年却毫无暮气,明明很孤单却又毫不孤独。
镜头缓慢又重复,台词也少得可怜。没有草蛇灰线的剧情,没有跌宕起伏的节奏,但这电影依然牢牢抓住了我,以及许多人。
那看起来单调乏味的每一天,充满了令人心安的秩序感。一个世俗定义里的失败者,却在一个自我划定的场域里,活得如此轻盈而松弛。
许久不见的家人问平山:你真的在清扫公厕吗?平山不说话,只郑重地点点头,坦坦荡荡。
这是一份工作,可以赚取碎银几两,满足买书、买磁带、买胶卷、买一日三餐的花销,完成他过好心中庸常日子的种种需要。虽没什么耀眼骄傲的,但也同样无需自卑闪躲。
季羡林先生说过一句话:我们天天在过日子,却往往不知道日子是怎样过的。关于这一问题,大概平山可以给出满分回答:被认真度过的日子,都是完美的。
影片里,他时常微笑。对着清晨苏醒的城市,对着礼貌过马路的小孩,对着正午从树顶洒下的阳光,对着流浪汉,对着居酒屋里的食客,对着书店的老板,对着新来的同事,对着匿名藏在洗手台上的游戏纸条……他的日子,每一天都差不多,但每一天也是真的在认真度过。当你随着镜头反复观摩他那些按部就班、固定不变的习惯,你可以相信,他每一次淡淡的笑容,都源自心底弥漫而生的快乐。轻盈的、松弛的、真实的快乐。
生活中那些真正美好的时刻,自有治愈人心的神力。一如谷川俊太郎的诗:“六月的百合花让我活着,死去的鱼让我活着,被雨淋湿的狗崽,和那天的晚霞让我活着。”
当然,《完美的日子》男主角的那份状态与风度,是一种臻于完美的人生遐想。若要较真追问这个故事的合理性,就像追问一个童话背后扎实的逻辑一样,太无趣了。
但,我十分喜欢这个故事,当下的我们也需要这样的故事。我们看了太多关于“追求”的故事,追求卓越、追求超然、追求伟大。可是,其实“不追求”并没什么错。
被优绩主义洗脑的我们,可能很难真正去理解这种选择,毕竟我们都活在外部世界的评价里,哪怕成功了也不够,还要更成功。这也导致我们拼命努力却感到无能为力,需要休息却不敢休息。在无休无止的横向比较与自怨自艾中,全面受挫,心态失衡。
于是,我们不断听到许多对抗焦虑与内耗的故事。譬如“卖了房子逃离北上广,去小城开民宿、种水果、每天诗酒趁年华”,譬如“停止内卷,学会糊弄,整顿职场”。然而,只有《完美的日子》,提供了一种切实的自救之道。
不追求,不是放弃、逃离,而是如常过日子,接纳自己,接受平凡。
首先,仍要保持工作。工作本质上是一种谋生手段,不必美化它,亦不可放弃它。
《完美的日子》里,男主角把厕所扫出了诗意,但不得不说,现实生活中,扫厕所是单调、重复、高强度的劳作,如同世间任何一份工作。工作并不迷人,它多数时候都是令人暴躁、疲乏的。但对于我们普通人,它也是我们唯一抓得住的锚。无论生活被掀起了多大风浪,只要投身工作,自我也就不会被掀翻。
其次, 诚实面对自己, 尤其是要诚实面对自己的缺陷与无能。人无完人,我们这一生必须学会心残志坚。我们绝大多数人通过努力,只能熟练掌握一个工种,爱一些力所能及的人,过一种总有缺失的人生。
可这并不可怜。若你认真体会,便会发现阳光雨露和新鲜空气带来的舒适感,认真吃下食物带来的喜悦,与人交流被人懂得,爱与被爱带来的温暖,保持工作、自给自足带来的安全感……这些感受,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它们是平等、充足的。
老顽童黄永玉曾说过,过日子就是平平常常,有时候有意思,有时候很没意思,不要成天到晚地找意义。
电影里的平山,现实中的你我,大抵都是可以快乐的——普通的工作,简单的热爱;以最大的热忱关注当下,用平和的心态从无聊无用中发现小确幸;在度过人生,也在享受人生。
所谓完美的日子,不过如此。
(摘自2024年第11期《青年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