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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虾

2024-12-31梁晓声

北方人(B版) 2024年11期
关键词:农妇三者钳子

其实,我并没什么把握和根据肯定地说它是一只老虾。首先,我对一只虾的寿数的了解等于零;其次,我对它究竟活了多久毫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养它差不多快三年了。

三年前的四五月份,某一天我逛早市,见一农妇在大声吆喝着卖虾——不是我们常见也常吃的大对虾或小对虾,也不是那种更小的、几乎通体透明的淡水白虾,而是类似龙虾的那一种,长着一对大钳子,浑身被硬壳“包装”,黑红色,样子很威猛,除了比龙虾小,此外没什么不同。

我花两元钱买了三只。那农妇听我说要养着,帮我挑了三只极大的,看上去极有生命力的。

回到家,我将它们养在盆里。正是乍暖还寒季节,夜里还是挺冷的。我怕盆放阳台冻着它们,委屈了它们,便放屋里。半夜听到一阵阵响动,以为它们原本是在夜间活泼起来的东西,便没在意。第二天早晨一看,三只死了两只,活着的是最威猛最强大的那只。死了的那两只,死得很惨——大钳都被钳断了。看来,它们在残害对方的性命之前,先是将对方弄到丝毫没有战斗力的地步的。你想失去了大钳,岂非好比人失去了双臂?那就既没有战斗力也没有丝毫的防御能力了,只有任人残害的份儿。两个“死者”,一只眼睛都被钳掉了,而另一只被“剖腹”了……

当时我瞧着盆里触目惊心的情形,不禁对那胜利者有些憎恨,如同憎恨灭绝人性的、违反起码人道的一切行径;但我也不能由于憎恶,便将活着的仿佛不可一世的家伙也弄死啊!只能继续养着,一直养到现在。

说它是老虾,乃因为,当初我真没想到它这么能活。它几乎什么都吃。我养的小小的热带鱼死了,丢在它盆里,它吃;妻做菜时,我取一小片肉丢在它盆里,也吃;菜类,果类,乃至馒头,都吃;喂鱼的颗粒状的鱼食,还吃。但我从来也没见过它怎么吃,它只在觉得没有旁观者的情况下才吃,它极敏感。你以为它大概是在吃东西,想走过去瞧瞧,无论你脚步放得多么轻,待你走到盆边,它并没在吃。也许,它会感到脚步与地面的摩擦引起的轻微震动。

我只有一次见到它吃东西,是赤着脚走到盆边才见到的——它侧着身,半沉半浮,用八对爪子拨动食物。原来它还另有一对钳子,长在嘴边,是专门用来吃东西的。它钳住了食物,从容不迫地往嘴里送……

隔几天,我就将它从盆中捞出,用牙刷仔细刷净它身上积的苔垢。起初它不知我欲将它怎样,一点儿也不老实,两只大钳子挥舞不止,企图夹我。后来习惯了,大概也觉得被刷一次是很舒服的,我再从盆中将它捞起时,不反抗了,显得很乖。但只有我可以,别人不行,仿佛它认人。

看来,再低等的生命,你只要诚心为它服务,让它活得好,久而久之,它也就对你另眼相看、区别对待了……

前几天,这凶残的在同一空间、同一环境里容不得第二个同类存在的,威猛而又不可一世的,不知究竟算不算老的“老”东西,到底还是死了。

它也死得很惨:一只眼睛和几乎所有的螯爪都掉了下来,两只大钳子从根部折断,两条长须短了一大截……

不是我把它搞成那样的,我没那么狠,也非别的活物。除了它和几条鱼,我家再没养别的。我家在三楼,阳台是封闭的,而且较干净,既不会有猫侵入,更不可能有老鼠骚扰。而且,它被养在水里,又有一对大钳子,猫和老鼠就是存心伤害它,也不那么容易。

结论只有一个:它是自杀了。

终于忍受不了孤独了?抑或进一步分析,是由于没有爱的伴侣忍受不了苦闷了?还是由于没了较量的对手,虽然唯我独尊不可一世,但终于觉得活得太无聊太没劲儿太没情趣没意思了?抑或几种因素都有?

我想象它自杀的过程大概是这样的:先用钳子一截截剪断两条长须,然后一只只扯下螯爪,剜下眼睛,再用一只钳子钳断另一只,最后用剩下的钳子撑住盆底,用力压断……

不是这么一个过程,它不可能将自己搞到那么支离破碎的地步。

我蹲在盆边瞧着,不禁有几分肃然——想不到这凶残的东西对自己也如此凶残。继而想到它曾对两个同类的凶残行径。

我本打算将它扔进垃圾桶的,但由于心内那几分肃然的微妙作用,还是很虔诚地将它“葬”在花盆里了。我以为那是我对它的“后事”的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过后我忆起了刘心武在一篇散文中的话:人生一世,亲情、友情、爱情三者缺一即为遗憾;三者缺二,实为可怜;三者皆缺,活而如亡!

至少,它本是足以有亲情、有友情的,可它在残害了两个同类的同时,也彻底丧失了亲情和友情。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而言,不可一世、不共戴天的孤独,尤其是以残害同类的方式造成的孤独,都是一种惩罚吧?

它的自杀是忏悔的意识使然吗?

谁晓得呢……

(摘自浙江人民出版社《慈母和我的书:梁晓声给孩子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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