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出来
2024-12-31钟小骏
钟小骏,1978年生,祖籍浙江,长居山西。文创二级。小说、人物传记曾获奖,参与创作影视剧多部,有随笔、杂文等散见于国内各媒体。晋中信息学院创意写作兼职教师。
《花城》2024年第1期的短篇头条,是邓一光的《那片地》。之所以这次来讨论这篇小说,是因为在去年刚刚研究过邓老师另一篇发表在《收获》的短篇《在地下》,两篇结合起来看,有所感受。
对我来说,创作短篇小说的主要“动力”,就是“主题”。这句话看起来像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但在实际的创作过程当中不然,因为通常来说,一个突然发生在生活当中的“事件”,只要它足够“异常”,或者说平常但足够“有代表性”,甚至只需要足够“有趣”,都可以成为一篇小说最初的起点。又或者小说最初的动力甚至不来自“事件”,而是来自“人物”,这个人物既可以是围绕在身边的、熟悉的人,也可以是来自生活中偶然遇到的、无意识的被发现、被观察到的擦身而过者。换言之,作者最初决定要创作的时候,是允许不知道作品最终指向哪里的。我认识一个作家朋友,他通常的作品起点是一个画面,这个特别打动他的画面需要最先被确定,之后进行的创作过程实际上是在这个画面前后延伸,也就是说,他只需要找到一个开头,然后一直走到这个画面,再之后是对这个画面的部分解释,采取这种创作方法,只要有足够动人的细节,一样会产生美妙的作品。
即使是以“主题”来构成动力的创作者,他们对主题本身的理解和使用也并不一样。我的另一位作家朋友非常反感对“宏大概念”的使用,这很好理解,一个越是“宏大”的概念,一定越不具体,但偏偏在我们日常的信息系统中类似“爱”“责任”“使命”等等概念的宣传又会让读者先入为主地形成一些“看法”——这些宣传是同时作用在读者和作者身上的——这些看法会反过来形成一种话语路径,在解读“故事”的同时也要求“故事”。意思是说,这种先天形成的观念会让一些本来并不是很好阐述的主题更容易被理解,但同时这种观念会反过来要求故事必须被讲成什么样子。一旦故事有了固定的形式,就成了“套路”,也就自然被创作者反感。
但对读者来说,假如能够感知到一部作品的主题,会更清晰地理解作者要传递的那个东西,无论是“情绪”“思考”还是“感受”。而对作者来说,能够在最初创作的时候就确定要传递的最终答案,不但能够保证在创作时有清晰的线索,同时也可以持续地保持对主题的雕琢——很多过度解读确实是过度解读,作者在创作时确实没有类似的想法,但很多过度解读是恰好的解读,作者之所以这么写,确实就是这么安排的,而这种安排,必然不可能是作者无心之笔,一定来自固定的主题。
回到邓一光老师的小说,《那片地》里的那片地,《在地下》里的“地面之下”,它们说的都是一个东西——深圳,一个巨大的事物,一个时代。
你看,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和托尔斯泰与福楼拜一样的问题,我们要写一个“时代”,该怎么落笔?于是,有了《战争与和平》中的559个人物,非如此不足以描摹时代的全景。同样的,艾玛会在嫁给查理后再先后爱上莱昂和罗多尔夫,再先后被骗,并最终被勒乐逼死——这是注定的,时代就像浪潮,浪潮中的一滴水决定不了方向,也决定不了自己,假如浪潮涌向石头,水滴必然粉碎。
可是,邓老师没有100万字的空间,不能写“四大家族”的复杂纠葛,也没有30万字,他写的是短篇,他只有1万字,他怎么讲?他要从哪讲起?他如何为了完成主题选取合适的手段呢?
卓二娣,“家里是竹子苗圃场的养苗户,全家都是农村户口。她和阿爸押地进了竹园宾馆当服务员,阿妈照顾一家人的生活,姐姐大娣跟亲戚去了香港,妹妹三娣、四娣、五娣在读书”,这个故事当中的女主人公,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在“我”刚刚被校招,进入招商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前来报到的第三天,它看上去是一个爱情故事。
爱情,这个被发明出来的名词,实际上构成了通俗文学超过一半的“主题”,就像我们前面说过的那样,这样海量的作品某种程度上也塑造了我们对“爱情故事”的阅读预期:男人,女人,“两个以前从来不相识的人坐在了一起,然后,当然是爱情。”至于爱情的样式,也许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也许是“我奶奶”和“我爷爷”……但无论如何,这样的故事我们期待着的是其中的悲欢离合、起承转合,我们要看的是情节、是意外、是生死相牵、是不离不弃。总而言之,我们需要一个“故事”,奇怪的是,在这篇小说里,作者使用第一人称“讲述”的语言风格,不时出现的大段的和爱情无关的背景介绍,“那几排坐着国家计委主任、中国人民银行行长、17个内地城市市长、28位香港企业界大佬和经济学者,还有几十家中外媒体的记者。”“拍卖师是国有土地局局长,他欢迎人们参加中国内地第一场土地拍卖会。”“它的编号是H409-4,面积8588平方米,折合12.883亩……”作者还不断跳过故事的发展,“我看见了她。哦,我命运中的姑娘!她站在那些涂着艳丽口红但像永远也成熟不了的桃子……不,女服务员当中的那一个,抿着嘴甜甜微笑着看着我。”“我们相爱了,我向卓二娣表白是在一周以后。”“‘你离开我去过你嘅好日子啦,唔好畀我耽误咗你。’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和口气同样坚定,而且她不给我任何机会挽回,说完那番话,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哦,从来冇人咁对过我,你点解去做自己做唔到嘅事’……她说从来没有人为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高高举起胳膊,向世界宣布要去做一件根本做不到的事情,而我做了,我是她的命中贵人,她不管被人怎么说,一定要嫁给我。”有哪份爱情在这样“粗略的讲述”下还会打动人呢?
为什么要这样处理呢?因为,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或者说,这个爱情故事只是一层皮,是为了方便把真正的主题描述出来被读者感知到而寻找到的一个壳子。“迁居深圳后,作家邓一光写了五十多篇以深圳人为题材的中短篇小说,可看作他写作理念的一种延伸,他的城市文学书写,呈现出极富中国式后现代意味的独特美学风貌,拓展了中国当代城市文学的边界。”“一九九三年八月五日清水河仓储区大爆炸时,狄二岸和胡先生同在现场,那会儿胡先生还是一名记者,是个长发飘逸的年轻人。不同的是,胡先生赶到现场前,狄二岸已经被下午一点二十五分的第一次爆炸掀进一片废墟,身子炸得难以辨识。……狄二岸几天后才知道,胡先生在第二次大爆炸时受了伤,自行车也丢失了,他忍着伤赶回报社,写下一篇新闻稿,《深圳在我眼前爆炸》。胡先生在稿子里写到现场的险情:六个过氧氢罐离大火仅十三米,如果第三次爆炸发生,必将引爆附近八个储量超一千吨的液化气罐、十八节液化气槽罐和加油站,威力将是广岛原子弹的两倍,大半个特区将夷为平地!‘苦心经营十四年的中国第一个经济特区,难道真要毁于一旦?’……他不知道人们是否给那三千多位无名男子塑了纪念碑,如果人们忘记了,应该补上,因为他们救下了这座城市,救下了一个时代。”1987年,23岁的“我”大学毕业,前途光明,即将成为20世纪中国大陆第一家企业银行——招商银行的一名会计。在入职报到那一天,“我”遇到了香港商人刘天就,陪他去看一块荒地,又在刘的竹园宾馆里对女服务员卓二娣一见倾心。在“那块地”的指引下,“我”推动着刘天就和深圳地产业创造了第一块土地拍卖的历史。小说以真实的深圳蛇口发展为背景,第一块土地拍卖、企业银行建立等等改革开放历史性事件,融入一个略带荒诞意味的人物故事之中,凸显深圳翻天覆地的发展和腾飞。
所以,只从本文出发,主题其实并不清晰,但假如放到一个更高的维度,从邓一光的创作整体来看,主题才鲜明了起来。与之类似的“高密”和“香椿树街”大概也都是这个意思,稍有不同的是,莫言和苏童两位老师在构成这一“主题”的组成部分也就是每部短篇当中更专注于故事的完整性,而邓老师更想描摹的,是自己对“深圳”这座城市的感受吧!
“那场拍卖会4个月后,它促成了国家宪法关于土地内容的修改;5年后的1992年,特区全部农村土地被征为国有;14年后,全市土地有形交易市场建立;17年后,这座城市成为内地第一个没有农村的城市;18年后,这座城市以挂牌方式出让所有产业用地。”“你问现在它在拍卖会是什么价?这么说吧,起拍价保守估计5亿左右。可那有什么关系?”“是的,是的,是的,我在说属于我的那块地,我想要的它全都给了我,您拿什么来我都不换,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