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动物
2024-12-31王族
1
在新疆的巴依木扎边防连驻地,有一群颇具灵性的燕子,它们每年都会为战士们带来幸福和欢乐。有一年4月的一个大雨天,先是飞回四只燕子,在连队上空飞数个来回后,倏然消失了踪影。战士们沉不住气了,心想燕子每年飞回巴依木扎后,春天就来了,而今年燕子如期而至又悄然消失,是否预示着春天将会来得晚一些?又过了几天,燕子们突然又回来了,而且是一大群,比去年多出好几倍。战士们猜想,那四只燕子先行探查了巴依木扎的情况,回去把更多的燕子引了过来。战士们为更多的燕子降临到巴依木扎而欢呼,一时间,燕子的啾鸣声和战士们的欢呼声响成一片。附近的牧民听说今年回来的燕子比去年更多,纷纷拿出饲料送到连队让它们吃。
有一位战士在巴依木扎看见第一批燕子筑巢后,不顾鸟儿在门楣上筑巢被视为不祥的忌讳,阻止了他人要将那个燕窝捣掉的想法,他说鸟有灵性,捣不得,也许它们是专门奔着我们来的。那几个人放下棍子,两只燕子便在连队的门楣上继续筑巢,当年就引来四十多只燕子,在屋檐下筑了十多个巢。那位战士每顿饭省下一个馒头,掐碎了放在燕窝附近的地上,燕子们便从窝里飞出来,欢乐地扑打着翅膀享用,他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9月份,燕子飞回南方,他说它们会回来的。第二年4月份,竟有一百多只燕子飞到巴依木扎筑巢而居,鸣叫之声不绝于耳。燕子们常常会在屋檐下落一层粪便,影响战士们的生活。而且雏燕十分顽皮,总是趁成燕出去觅食在窝里闹翻天。因此,每年雏燕的生长期,便是连队的院落最脏的日子。那位战士承担起义务打扫燕粪的任务。有时候,雏燕不小心从窝里掉下来,他听见响声,赶快过来把雏燕小心地送回窝里。
那位战士每天要关照燕子,往往参加完巡逻或训练回来,就马上去打扫卫生,打扫完毕后又去参加别的活动。后来,为了不使自己的正常工作和“义务劳动”发生冲突,他把时间做了一番周密的计划,每天早上比别人早起床四十分钟,把燕窝里的粪便用小勺子舀出来,给燕子们腾出足够一天使用的空间。等他把二十多个燕窝掏完,把地扫一遍,连队就吹响了起床哨。中午和晚上回来,再打扫一遍,就维持住良好的卫生环境。因为受到他的热心关怀,第二年,燕子来了近百只,筑下二十多个巢。后来每到春天,巴依木扎便有成群的燕子在房前屋后起舞,叫声此起彼伏。
那年的冬天来得早,燕子们被迫提前迁徙。那位战士知道,今年出生的燕子还没有学会飞翔,不知道去南方的路有多远。他挥手为燕子们送行,不光是他,全连的战士都留恋这些小精灵,望着燕子们远去,他们都有些忧伤。
翌年,燕子们又回来了。在这一年里,那位战士变得更加勤快,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于维护燕窝。他今年将要退伍离开巴依木扎,舍不得与这些燕子们分别。燕子们也似乎懂得他的心思,每当看见他的时候,总要飞到他面前鸣叫,似乎在表述衷肠。
刚入8月,塔尔巴哈台山就降下一场大雪。燕子们不得不提前向南迁徙。那位战士再次送它们远走,他眼里满含泪水,送别的手举了好几次都没有举起来。奇迹就在这时候发生了,飞入天空本该向南去的燕子们,突然掉转方向向那位战士飞过来,在空中低飞鸣叫,一圈又一圈,一声又一声,然后一群群俯冲而下,落在他面前望着他,发出一阵催人泪下的鸣叫。十余分钟后,燕子们离开巴依木扎,向南飞去。
2
在另一个叫雀干托盖的边防连,留下诸多故事的一头牛叫“老黄”。老黄很壮实,浑身除了淡黄无一丝杂色。算下来,老黄已经为雀干托盖边防连拉了整整十年的水。最早时,副连长夏先华和翻译阿力木从兵团161团三连将老黄买回,它虽然只有两岁,但长得膘肥体壮,能轻松拉动水车。所以,它到连队后很快就担起了拉水任务。
雀干托盖边防连吃水,要到一公里外的一条河中去拉运。老黄来了后,连队配了一辆水车,上面装一个水桶,供它专门拉水。老黄很快熟悉了自己的工作,每天不仅能够按时到位,而且拉起水来显得轻车熟路,毫无费力之感。负责带老黄拉水的战士阿地利,发现老黄可单独将水拉回连队,于是把水灌满后,让老黄独自把水拉回去,而他则躺在河边的石头上休息。
老黄把水拉回连队后,按连部、炊事班和其他班排的顺序让大家抽水。它拉一大桶水刚好能抽十六小桶,每个人该抽多少水都定了量。如果有人多抽一桶,它就站在原地不动,逼着多抽水的人把水倒回桶里。抽水时,它低头听着那“哗哗”水声,好像心里有数。
冬天到了,雀干托盖变得银装素裹,积雪足有两三尺厚。这时候,拉水格外困难。早上,老黄知道要拉水,早早地站在院子里等着。如果天气不好,连队要储备水,战士们就对老黄说,老黄,你今天得加加班,多拉些水。老黄像是听懂了似的点点头。也怪,那天拉的水早已超出十六桶,每个人抽的水也超出了定量的好几倍,老黄居然一反常态,一直拉到天黑。拉完水后卸下绳索,老黄便在连队周围转悠,转到炊事班门口向饭堂内张望,战士们明白老黄的意思,用盆子端出一些东西让老黄吃。老黄吃完后沿炊事班的房子再转一圈,然后进入厩内。
负责拉水和喂养老黄的阿地利,与老黄相处时间长了,对它有了感情。如果有人说老黄老了,不行了,或者说其他有损老黄的话,不论是干部还是战士,老兵或者新兵,阿地利都要跟他们吵架,非要他们认错才行。阿地利每天都先让老黄吃东西,然后才去吃他的饭,哪怕只剩下一个馒头。每天拉水走到河边时,阿地利先舀一盆水让老黄饮下,才开始往桶里引水。夏天的雀干托盖蚊子多,阿地利趴在老黄身上打蚊子,而他却被蚊子叮得浑身起包。阿地利经常想着让老黄高兴,牵它到草地上让它吃嫩草。天热时,他用水给它洗澡。后来,阿地利给老黄头上挂一块红布,在它脖子上系一串小铃铛,老黄拉水时一路铃声不断。它高兴,人也高兴。有一位女记者来采访阿地利,他讲了自己与老黄的故事,那女记者被感动得哭了。
阿地利退伍后,马吉新成了老黄的新伙伴。刚开始,马吉新无法与老黄相处,他想拉水时老黄不想拉,老黄想拉水时他又不想拉。后来,每到拉水的时候,老黄便走到马吉新的门口鸣叫几声,马吉新便知道该拉水了。再后来,马吉新记住了那个时间,每天准时动身,而老黄每次都与他同时走到那辆水车旁。
连队对老黄格外宠爱,引起了它的同类对它的愤恨。一天,老黄正低头拉着水车往前走着,一头蓄谋已久的公牛从斜刺里窜出,用尖利的犄角顶向老黄的肚子。老黄猝不及防,就被顶翻在地。但老黄却没有找那头牛的麻烦,伤好后仍一如既往地拉水,好像并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更让人感动的是,当那头公牛被宰杀时,老黄默默地注视着它,直到它的躯体被分解完毕,它才沉沉地转身离去。大家看到,老黄的眼里满含泪水。
十年过去了,老黄慢慢老了,也拉不动水了。于是,在断水的日子,战士们只好自己去背水。以往老黄拉一天水,现在一个排的人背半天才能背够。大家背着水,在心里想着老黄,想着它长年累月负重蹒跚,都觉得它功不可没。战士们背水时,老黄站在路边注视着他们,下午收工时,大家发现它的眼睛是湿的。
有一年4月份,老黄随连队的牛群到连队后面的小山上去吃草,一头栽倒后再也没有起来。战士们闻讯赶来给它喂吃的,又在它身边点燃一堆火,慢慢烤它的身子。军医给它输液,希望它能挺过难关重新站起。天很快黑下来,有人提出把老黄抬下山去,但因为老黄太重,加之怕折腾期间出现意外,最后只好在山上守着它,希望它能好起来。在那一夜,大家眼看着它浑身的肌肉往下陷,皮肤慢慢松弛。
第二天上午,一位战士给老黄喂萝卜,它挣扎着想起来,但动了几下就没有了力气。过一会儿,它挣扎着把头朝向拉水的地方,慢慢闭上了眼睛。那天是清明节,大家都觉得老黄功德圆满,死在了一个让人不会忘记的日子。当时,有人提出应该把老黄弄下山,把它埋在它长年拉水的小路旁。但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应该把老黄埋在高处,它从上向下可以看见很多。于是,大家把它埋在它倒下的那个山头上,在墓前立了一块碑,在上面写下四个字:老黄之墓。战士们说,老黄的墓就耸立在边防,老黄的魂也永远在那里。
3
与老黄一样,在淖毛湖边防连有两匹很有意思的马。淖毛湖的自然条件极差。外人在夏天到了淖毛湖,一下车就会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在连队周围看看,走不了几步就汗水涟涟。边防连的战士用手指刮一下鼻尖的汗珠说,咱们的这个地方热死人哩,中午睡觉会出很多汗,起床以后,床上有一个湿湿的人印子。不仅仅热得出奇,连队院子里的树也都向北歪长着,像一个人弯下腰后再也没有直起来。问战士们为何树是那种样子,战士们说是被风刮的,这地方每年一开春就开始刮风,一直刮到秋天。风最大的时候,人在院子里别想走动一步。还有沙子,会随着风打在脸上,一阵阵生疼。由于风大,这儿的树比别处的树发芽晚,往往到5月才长出树叶。
那两匹马,是淖毛湖边防连历史上最后的马,已老迈到不能巡逻也不能拉运生活用品,战士们都说让它们在边防连终老吧,它们为边防付出了一生,站应该站在边防,倒也应该倒在边防,于是那两匹马就留了下来。有一天,战士们发现它们不见了,四处去找,终不见它们的一丝踪迹。大家有些伤心,觉得在淖毛湖这样的地方,连马也不愿意待。
一年后的一天早晨,那两匹马突然回来了,站在院子里望着战士们。它们浑身瘦骨嶙峋,毛长得很长,里面夹杂着脏物。战士们为它们剪毛、洗澡,每天精心喂养它们。大家都希望它们能够在这里长久生活下去,但没过多久,它们显得烦躁不安起来,好像受不了这种坐享其成又无事可干的清闲日子。大家还隐隐约约意识到,它们可能还会离去。时间不长,它们果然在一天晚上悄然离开了淖毛湖。
大家议论和猜测,它们既然已经回来过一次,那么一年以后肯定还会回来。一年过去了,它们果然又回来了,而且仍然是第一次回来时的那种模样。战士们仍然用原有方法喂养它们,这次大家都变得很平静。他们觉得这两匹马之所以一年能回来一次,说明它们还惦念着连队,回来是来看望大家的。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战士们的猜测是正确的。一天晚上,战士们在窗户前看见,那两匹马重新上路时,均带着依依不舍的神态,眼里含着泪水。在最后扭头而去时,泪水刷地从眼眶里流了下来。那天,战士们心里酸酸的,忍不住想哭。
它们又离开了连队。从此,战士们又陷入漫长的期盼与等待。但是战士们相信,这两匹马还会回来。又一年过去了,一天早上,战士们还没有起床,便听见院外传来几声马的嘶鸣。大家听到那几声嘶鸣,知道是那两匹马回来了。他们赶紧起床跑到院子外,就看见站在晨光里的,果然是那两匹马。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不光它们回来了,而且还领回了一匹小马。
它们见战士们都出来了,非常高兴地用嘴把那匹小马往战士们跟前推。那匹小马大概一出生就在外流浪,所以浑身的毛也像它们一样,长得杂乱无章。小马被那两匹马一直用嘴推到战士们跟前,睁着一双陌生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它也许是害怕人,转身跑到那两匹马身后躲了起来。大家都明白,两匹马遇到一匹流浪的小马后,知道淖毛湖边防连有用,就把它领了回来。战士们像以往一样,又精心喂养它们。
那些天,两匹马不时在院子里仰头嘶鸣。小马也与战士们混熟了,一听两匹大马的嘶鸣声,便钻进战士们中间摇摇尾巴,气氛颇为愉悦。
很快,又到了那两匹马要离开淖毛湖的日子。这次,它们选择了一个中午跟大家告别。它们从早上就陷入了沉默,既不嘶鸣也不走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匹小马。那匹小马经过这一段时间在连队的生活,变得活泼大方,而且贪玩。所以,它并没有发现那两匹马的变化。到了中午,那两匹马起身向院外走去。小马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跟了上去。那两匹马停住回过头来,用嘴把小马往回推。小马像是明白了什么,躲开它们要往外走。那两匹马突然嘶鸣起来,声音极其伤感和无奈。它们继续用嘴推小马,把它一步步推到了战士们跟前。小马茫然地看着它们,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两匹大马亲昵地用嘴亲了亲小马的鼻梁,然后转身离去。
它们走出院子后嘶鸣几声,撒开四蹄向着淖毛湖戈壁深处狂奔而去。小马看着它们跑远,久久凝望。从此,它每天都向着那个方向凝望,间或发出一声嘶鸣。
责任编辑 韦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