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组诗)
2024-12-31熊焱
人 世 间
我知道穷人有难言的苦,我的心
是石头从山顶滚下去
那加速的坠落,叫伤悲
我目睹孩童的嬉闹,就像下雨时的湖面
一个雨点追逐着另一个雨点。我的心
是飞鸟越过树梢
那双翅推开的气流,叫欢喜
面对丑恶、暴行,我理解滚烫的岩浆
从地心的深处喷涌。它诠释着什么叫愤怒
我也理解高楼上的建筑工,身子被绳索
系紧的力度。我还理解穿街走巷的环卫工
在黎明时与路灯平分一片夜幕
我喜欢独坐到深夜,寂静一滴滴地加厚
就像大海在辽阔中,一点点地聚集它的蓝
想想白发苍苍的父母还活在人世,我的心
便有一种平静,如同一团乱麻
松开了它自身的缠绕
母 语
我出生地的方言是我真正的母语
我的第一声啼哭是她高枝上的蝉鸣
带着空气的战栗。我第一次呼喊“妈妈”
是她血液中带着母乳味的回音
我第一次学会歌唱,是它满坡的花蕾打开骨朵
一瓣一瓣地,吐纳着丹田里的气息
我第一次尖叫,第一次大吼
第一次把零星的字词拼接成句子
我的声调中有转弯的溪流、屋头上跳跃的喜鹊
肺活量中松涛滚动,犹如天际的雷鸣
群山绵延,沟渠起落,共同构成了我声带中的地理
后来我写诗,把出生地的方言
内化成字典中的汉字。我写下岁月峥嵘
乡亲们穿过冰雪取柴,要把炉火上的瓮烧沸
我写下布谷声远,母亲躬耕的身子
与油菜田构成一道锐角的阴影
而进城的民工无栖身之地,我在诗中
借路边的霓虹抚慰他们梦中的孤寂
辗转半生,我在万水千山间
邂逅形形色色的语音。我终于明白了
诗,已成为我灵魂中的母语
就像我铭记着方言中永恒的发音
一半是爱,另一半是良心
彼 岸
深渊贴紧两岸。悬崖扶稳自身的危险
我是笼中之兽,偶有猛虎越栏的雄心
灵魂中有一双翅膀,渴望借来天空的飞翔
遥远的灯塔上,一粒微光在闪
我的心是狂澜汹涌的潮鸣
朝向高处的启明星。我知道天堑、钢丝、荆棘
是接通晨曦的天线。而我手持钻棒
持续深入木头,那攫取出的火苗
就像我的诗
一生的数字
出生日成为身份的证明。年龄成为时间之门
光影闪烁中,童年和少年跑成一条加速的直线
高考发榜时,分数成为命运之路
一弯新月照亮遥远的前程
住址上的门牌号成为一种精神的地理
如果是游子,那异乡漂泊的路
长于岁月,短于回家的距离
电话上的数字成为联系外界的细线
在电波流转间,一次次地拉升心灵的半径
人到中年,血压的区域、肺结节的数值
胆肾中石头的体积……全都成为命运的晴雨表
而锈迹斑斑的身体,就像信用卡的额度
透支着生活的压力
耳顺、古稀、耄耋之年,成为黄昏中
一条霞光摇曳的路,一直带着我们抵达地底
一生都在数字里,生命却在最后归于零
也归于无限
梦中的考场
我经常梦见重回高考,密密麻麻的
做不完的题,就像蜂群亮着它们的毒针
不经意地,就朝我狠狠一击
在历史的考卷上,我大汗淋漓
怎么也找不到那些被淹没的真相
数学、英语、政治,我有些记不清
仿佛是在一个个迷宫里绕来绕去
只有语文试卷上的作文题,我记得
禁止用诗歌作答,可我偏偏是在写诗
一行又一行,似乎没有止境
并耗尽了灵魂中的力气。醒来后
我无比羞愧,为什么在梦里
我才有勇气以诗歌来矫正我的人生
表 达
我的母亲满身病痛,始终咬着牙不吭声
如铁,抱着黝黑的沉默
邻居杨二婶在伤心时总是号啕大哭
如洪水,跌宕着它的奔腾
村西周家的长女是哑巴,也不懂手语
她的悲喜,只能是一串咿咿呀呀的呜咽
那些年我在乡下,听见麻雀叽叽喳喳
宛若唠唠叨叨的叮咛。听见喜鹊唱得欢喜
乌鸦叫得凄厉,猫头鹰的嗓子里
悬着一条倾泻的白练
我听见司晨的公鸡,尖叫中藏着一抹烈焰
被宰的猪,哀号中拉响一枚愤怒的手雷
只有羊羔的低唤,如神案下的祈祷
我一次次写下诗篇,那些笔画是脉搏中的力
一直连接着心跳,时而沉重,时而轻盈
残 局
半生将近,命运渐成残局
车已折戟沉沙,卒已一去不回
斜跃的马失蹄卸鞍,隔山的炮锈迹斑斑
只有相士还伴着黑将,守着疲倦的中年
一个平庸的写作者、人群中毫不起眼的路人
限于方寸之间,遥望一生也过不去的楚河汉界
岁月的棋盘上,那拈棋的手一次次迟疑不决
无解了,无解了,日头正在西斜
唯有长夜永临,才会与时间达成和棋
回 应
猪被摁在案板上,铁钩嵌入嘴里
刀伸进脖子……它挣扎着嘶声哀号
听起来,像是一种愤怒的哭声
我相信,此时在世界的其他角落
还有屠刀下马牛羊的长吼、鸡鸭鹅的悲鸣
都在回应这案板上的猪叫声。就像这凛冽的风
回应着我心口的折痕。不远处竹海绵延
每年都会有卡车,拉着翠竹进城
制作成一双双筷子。而回应筷子的舌尖
看似柔软,却是最硬,也最狠
金口河大峡谷
两岸都是天堑,危崖刀劈斧削的角度
如同我四十多年幽深的岁月
在陡峭中下坠,悬于一抹风的薄刃
恍惚中,两侧正挤压过来
惊得山坡收紧了身子
谷底的大渡河静静流淌,看似宠辱不惊
却把一生的惊涛骇浪深藏于心
公路从水上穿过,一拐弯
便消失在崖后,就像是时间
解开了它的一个结
秋 凉
云那么薄。南飞的雁群拉曲了天空的弧度
那清凉的雁叫声里,露水渐白
早霜微微高于晨光
它们有时排成一字
就像游子拖着道路回乡
在蒙顶山眺望天际
青衣江迤逦而来,就像云端上的一把壶
倾倒出茶水。群山峰峦起伏
就像一群巨鲸在海面上露出脊背
在清晨的茶园里,我随同枝头的芽孢
吸蓄隔夜的露水。远山上云雾稀薄
如同芽茶在沸水中冒出热气
更远处,贡嘎雪山高耸入云
我看不见峰顶上雪的反光,但我知道
它正要把热茶的那份清凉献给天空
当 我 醒 来
醒来时,阳光正照进窗口
我仍然很疲倦。昨夜在梦里迎着风雨
风尘仆仆地跑了一宿。我一直感到
有什么紧紧地追在身后。现在我终于看清了
是那抹照在床头的阳光,弯曲着
倾斜着,就像一种温情的嘱托
早 班 地 铁
早班的地铁人群拥挤,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
独自蹲在角落看书,像一片湖
在群山的环绕中守着自己的静谧
夹在众多低头看手机的乘客中,他的专注
是湖面平静,而又潜流暗涌
在湖底,水藻摇曳,鱼虾追逐
旋涡的中心是纸质的文字之光,有着海啸的力量
一批乘客如潮散去,又有一批乘客携浪涌来
挨挨挤挤地,仿佛山峦起伏
而读书的男孩终于起身了,他即将下车
那是一片湖连通了江河,就要奔赴大海
车窗外的隧道一片幽暗,偶有晃动的光
如同闪电,带着奇迹与惊喜
责任编辑 李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