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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小米面包的人

2024-12-31汤展望

福建文学 2024年11期
关键词:面包母亲学校

卖小米面包的那个人今天也没有来。

王璐瑶站在楼顶把太阳送走了,等村里昏暗的路灯亮了才舍得下楼,卖小米面包的应该不会晚上来。趁母亲还没到家,把楼上晒的衣服收下去,电饭煲里的粥盛好,菜早就炒好,闷在锅里了,也盛了出来。得做些事情,在家真的待得太久了。饭刚端上饭桌,电动车的锁车铃声就响了,母亲把它停在了院子里。

“瑶瑶,明天去试一下吧。”

王璐瑶没有拒绝,想着好久没去县城了,正好也去逛逛,顺便还能去看下弟弟王修远,闺蜜李晴也是好久没见,每次去县城忙得跟打仗一样。工作是母亲托人介绍的,县城一个私立学校招初中英语老师,中间人是该称呼叔还是舅,她也没有搞清楚,只知道姓张,索性就称呼张老师。当她站到那学校大门口时,门卫也糊涂了,说这个学校里姓张的老师没有几十也有十几,问王璐瑶,有电话吗?王璐瑶摇头。门卫也摇摇头,继续刷手机,手机正放着一个东北女人讲世界格局的视频。

母亲说起这份工作时,又忍不住说了王璐瑶几句,说毕业签那个“三支一扶”也挺好的,苏北计划也成啊。王璐瑶这次没有辩解,按照惯例,母亲说了两句就会停下来,一般是在去盛下一碗稀饭的时候,回来就换话题了。可母亲索性停下手中的筷子来说这件事,下面就要说到考研也不愿意调剂,先有个书读,或者先有个班上也行啊。王璐瑶心生委屈,当时支持她继续读书考研的也是母亲啊,但她也懒得顶嘴,顶嘴的后果就是这顿饭难以安静吃完,自己回房间也难以收心看书,母亲也会生一晚上气,两败俱伤。

要是父亲在就好了,可以帮自己分担一下火力,王璐瑶这样想。可是他又能怎样呢?那个白果庄曾经最好的瓦匠,现在又跟着镇上建筑队去临县干活了,他不善言辞,认为妻子当年作为高中毕业生嫁给只有小学文化的他,算是下嫁,成家之后,他负责赚钱养家,日常家务事和两个孩子的教育全部让权给自己的妻子。

“你闺女定得怎么样了?”

“她不急,还在考学呢。”

工友问起时,王继海才意识到女儿瑶瑶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算虚岁已经二十六岁了,自己在这个年纪时,瑶瑶都两岁了。还是交给她妈去管吧。王继海没有多想这件事,他抽完这根烟就继续上去干活了。王璐瑶也猜得没错,就算父亲在场,也只是个摆件,不附和母亲一起来说她就已经很不错了。唉,卖小米面包的人什么时候会再来呢?这次王璐瑶想听他讲一下他的故事,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最好是旅途中发生的故事。

等了十多分钟,母亲才发过来一个电话号码。王璐瑶打过去,对面彩铃响了几秒,被挂断了。门卫大爷看了一眼,说这个点应该在上课,肯定接不了。王璐瑶只好准备等到课间休息的时候再打过去。王璐瑶刚才开的外放,她的手机扬声器声音太小,一直没来得及去修,反正平时用耳机听歌够用了,就算开外放声音也不大。

“你找的是张主任啊。”

门卫大爷竟然能从电话彩铃里分辨出是谁的手机号,他便放王璐瑶进去了,也可能是觉得王璐瑶一直待在他这里,他“摸鱼”都不自在。王璐瑶走在校园里。这是一个完全中学,高中部和初中部都在一起,王璐瑶需要穿过高中部的教学楼,再穿过操场,才能到初中部的教学楼,张主任的办公室在那边。走在高中部的连廊里,王璐瑶没有丝毫怀念青春的感觉,她觉得压抑,明明都要进5月了,穿堂风吹过还是有些冷。王璐瑶很难不想起在县中的那三年冬天,无比的漫长,国庆一过就降温,那时候便跑操,一直跑到五一。学衡水,每个人都带个小本子,文言文、古诗词、单词簿、错题集,排队的空儿背两下。然后整齐划一地跑,前后位置只有一拳,像小学时老师规训下的坐姿:胸口离桌一拳的位置。然后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早上5点多没睡醒,用冷水冲一把脸,就跑到操场集合了,天还没亮,借着操场边上的路灯背小册子,集体叽叽喳喳,像是梦呓.班上有个男生,站着都能睡着,可能逃夜去网吧打游戏刚回来,只有时不时吹来的寒风,才能让他清醒片刻。上午第二节课结束后的大课间,又是一轮跑步。年级主任拿着扩音器,晃着大肚子跟着跑两步,然后停下等下一个班级,他是实在拽不动他那200斤的身躯。

李晴是她最好的朋友,高中同寝,大学校友,她俩还约着下午见一面。本来李晴是约中午的,王璐瑶说中午不一定能结束,何况还得去看下弟弟修远。

压抑的高中部总算走过去了,进办公室前,王璐瑶跑到卫生间对着洗手池的镜子整理了下仪容仪表,马尾扎得紧一些,显得精神点,想了想要不要涂一点口红,最后还是算了。检查一下背包里的物品,毕业证、学位证这是双证,教资证,普通话等级证,优秀毕业生、创新创业大赛三等奖证书,这些证件的日期最近也是四年之前,还把六级成绩报告打了,不是很高,560分,但也挺值得她骄傲了,一个多月前的考研面试,老师还夸奖了她的英语不错,但这学校实在没有达到她的理想,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了。接着整理东西,简历还是彩打的,在汽车站门口的打印店,要一块五一张,原本想打印五张的,最后只打了三张,刚才在学校门口的打印店,她也进去问了价格,一块钱一张,立马打印了两张,是一种平仓行为。

张主任还没有回来,他对面桌的女老师招呼王璐瑶坐下,在两人办公桌侧面摆一个小凳子,像是给来问问题的学生准备的,王璐瑶刚坐下,女老师就招呼王璐瑶身后那桌的年轻老师给王璐瑶倒了一杯水。

“学姐,是你啊。”

给王璐瑶倒水的年轻女老师是她的直系学妹,王璐瑶差点没认出来,化着淡妆,身着不菲的职业套装,应该有四位数的样子,看料子质地不像外贸货。果然,人们都说,女孩子的样貌变化有两个时间节点,一次是高中毕业进入大学,一次是大学毕业步入职场。王璐瑶清楚地记得,那年毕业欢送会,有个话题叫大学四年来的变化,好多女生都说学会了化妆。从入学时的学籍照片到毕业时的毕业证上的照片可以略窥一二。王璐瑶不知道怎么接过学妹递过来的水,这个大一入学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学妹,在学生会里,王璐瑶是部长,她是干事,王璐瑶带着她去学校周边的商铺拉赞助办比赛。两人一阵寒暄,毕业之后王璐瑶和她的联系好像只有帮她点过两次拼多多,偶然刷朋友圈知道她去读了研,算下日子正好也该毕业了,可能还没毕业就来这边实习了吧,王璐瑶这样猜测。

学妹说私立学校收入是挺乐观的,但要没日没夜地干活,学生成绩和绩效挂钩,说着还让王璐瑶来看她脸上的皱纹,说才来不到一年,这熬的,最好的护肤品都救不了。然后话题一转,说学姐保养得真好,还和大学时一模一样,接着就问,学姐最近在忙什么,在哪上班?

王璐瑶扯了谎,说弟弟在这边上学,今天正好过来看看他,在外地上班,正在休年假,和张主任是老乡,顺便来拜访一下,既然张主任今天不在,那就改天再来吧。

王璐瑶一口气说完,然后仓皇而逃,走到学校门口,才回过神来,想着刚才幸好没把简历提前拿出来,母亲要是问咋办?就说不合适,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她现在坐在学校门口的公交站台,等30路公交车,这路公交车通到王修远的学校门口,那也是一个私立中学,在老城区的一个角落,档次可比这个学校差太多,校舍还是之前的良城面粉厂改的。是母亲做的决定,说是镇上初中中考升学率太低了,县城的初中需要学区房。说到学区房,全家人都沉默了。最后盯上了私立中学,条件好的自然上不起,那就上老城区这个一切以升学为目的寄宿制学校吧。

“家人们,去面试遇到了自己的学妹怎么办?”等车的空儿,王璐瑶在她的考研搭子群里发了这条消息。群名叫“一研为定”,实际情况却是,平均下来都是二战三战,有个考复旦的老大哥都七战了,非复旦不读。“一战打基础,二战985,三战清北复,四战命题组。”明明是调侃的段子,在这个群里算是照进现实了。

“你去找工作了?”

“瑶姐,你怎么舍得抛下我?”

“挺好的,尊重,祝福,何尝不是另一种上岸。”

“我猜,就算成了也不会去的,至少放在我身上,我不会去,我已经害怕进入社会了。”

“苟富贵,勿相忘啊!”

公交车到站了,王璐瑶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没有回复群聊,看了一眼时间,正好11点钟,赶到王修远的学校应该用不了20分钟,那就把他喊出来,吃个午饭。王修远寄宿在学校,一个月回家一次,上次回家还是20天前,食堂早该吃够了。

卖小米面包的人不会今天来了吧,他都快一个月没来了,算了,随缘吧。

上午这种社交密度,对于王璐瑶来说,并不常见,这两年她已经习惯了家里只有她和母亲的生活,尤其是弟弟去县城上学后,父亲在外跟着建筑队打工,间或回家,母亲除了晾晒衣服、粮食外,也很少上楼,楼上那间房子就只有她在,她常感觉这个世界就她一个人存在,她也享受这样的世界。

公交车上现在也就她一名乘客。小县城的人其实都很少坐公交车,几乎人手一辆电瓶车,电瓶车可以把他们带到县城的每个角落。大众群体的电瓶车,年轻小伙子们的“鬼火”,老人家接送孩子买菜的“老爷乐”,这些车子常常将马路挤得满满当当,小县城也有自己的早晚高峰,开公交车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儿。

卖小米面包的人开的就是一辆改装过的电动三轮车,王璐瑶被扩音器喊下来后,被贴在车身上的川藏线地图吸引住了目光,从成都出发,经雅安、理塘,一路直抵林芝、拉萨。

“要多少?”

“要一斤。”

公交车很快将王璐瑶带到王修远的学校门口,公交站台名叫“老面粉厂(务实学校)”,说务实学校,可能大部分的良城人都听说过,但是不知道具体在哪,你要是说去老面粉厂,那大家都知道在什么地方。在务实学校的门卫室等了半个钟头,王修远才姗姗而来。

“怎么那么慢?”

“今天午餐有鸡腿,一星期就这一次,我吃完了才过来。”

“想吃姐带你去吃呀。”

“是想带出来给你的,但老苟站在食堂门口看着。”

王修远说的是年级主任,姓苟,学生们都老苟老苟地喊,他也不恼,每天吃饭时间端着个搪瓷大茶缸,打半缸菜,夹两个馍,拽个椅子坐在食堂门口,看学生进出,谁浪费粮食,谁把没吃完的馍扔进了垃圾桶,他都要上前训斥一番。

面粉厂旁边原先是个酒厂,面粉厂倒了没几年,酒厂也步了后尘,酒厂食堂却还保留着,因为酒厂的牛肉拉面比较出名,开了不少分店,老板比较傲娇,天太热还不愿意出摊,一到6月份就关了。王璐瑶带王修远来这吃面,她想拌碟牛肉,算是给修远加餐,修远拒绝了,说黑心老板卖得太贵,一碟牛肉卖五十块,三筷子下去就没了,你又没上班,还是省点钱花吧。王璐瑶看着辣得满头大汗的弟弟,突然发现他长大了一样。大学毕业回来那年,还是他小学三年级的暑假,赖在姐姐房间不走,他要蹭空调,还想多和姐姐玩。王璐瑶上了大学后,房间就归了弟弟,大学回来后,父亲把楼上那间房子收拾出来给她住,是那种老式平房,上面带了间耳房,在楼梯间的旁边,一般用来放杂物。房子还是千禧年,王璐瑶刚上小学时建的。这种形式的房子,村子里早就翻盖完了,王璐瑶家前后左右都是两层半的房子,因为限高到那里,不然可能摞得更高,王璐瑶家就像一个盆地一样。楼上这个单间实在太热,夏天一到,就像是被晒透了,王继海装了全家第一台空调,也是唯一的一台。

“我家什么都落后,就是对小孩投资不落后。”母亲对着空调安装师傅爬上爬下的身影,略显尴尬地说。

“还是值得的,这不培养个高材生出来了吗?小家伙,好好向你姐学习,争取也上个重点大学。”王修远不予理会,王璐瑶在一旁也默不作声,她是全村第一个送到县城读初中的小女孩,她高中数学不好,暑假的时候,母亲咬牙请了家教一对一辅导,放在白果庄这也是头一例。

“原来想着,马上就搬走了,想着空调装着也浪费。”一向沉默寡言的王继海这次却极力挽尊,他不想外人见到他家的冷清,他接着说,在县城买了房子,老家就不值当装修弄家电,又不住人。

“海哥以后也是城里人了。”安装师傅附和。他们走后,一家人躲在空调房里纳凉,畅想着明年交房,修远转到城里上学,璐瑶今年差几分进复试,明年肯定没问题。但天不遂人愿,开发商资金链断裂,那个小区成了烂尾工程,交房遥遥无期,一等再等,王修远也就一直在村里上完了小学,初中也没赶上趟,只好去了私立初中,王璐瑶也一直没有上岸。

那天王璐瑶看到卖小米面包的“小房车”,她买了一斤小米面包后并没有转身回家,趁着邻居也买面包的空儿,打量着这个小车。车顶铺满了太阳能板,车厢有一面有个支板,伸了出来,像是摆摊车,上面摆满了面包,面包的尽头能看到是张小床紧挨着厢体做的,上边是一排柜子,紧贴着车顶,在车厢与驾驶室的连接处还有个壁挂空调……

“姐,你下午能帮我请假吗?”

“你想干吗?”

“我想去冠军手机店进些货,能赚这么多。”说着伸出手指比画。

“你这次月考英语没及格,刚刚给你班主任打电话喊你出来的时候,她告状了。”

“烦人精,她咋不说我这次数学考了满分呢。”

王修远在姐姐面前毫不保留,这小子满脑子生意经,他说学校不让用手机,但是可以用MP3听英语听力,因为中考考这项。王修远就钻这个空子,想批发些播放器,他说在冠军手机店批发播放器只要30块,回学校转手就能卖50块。如果在网上买的话可能会更便宜,但是他不大方便网购,也不好售后。王璐瑶让他吃完饭抓紧回学校,还能赶上学校午练。王修远慢条斯理地吃着面,一根接着一根,王璐瑶说,行了,中午就不回去了,我一会儿带你去超市买些零食,但是下午上课前必须回去。王修远脑袋一歪,说姐你来看我,不能让你花钱,我请你吃零食。

“你是不是又在学校做生意了?”

“也就倒卖了一些烟卡。”

“你们还有时间玩这个?看来咱妈的决定是对的。”

“她要干啥?”

“下学期来租房子带你上学。”

王修远闻言,化身丧尸,在姐姐面前耍宝,后仰的身体差点碰到端面经过的食客,姐弟俩忙不迭地道歉。午餐时间,食客渐渐变多,姐弟俩坐在角落里,吃着面聊着天。好像好久没有这样了,弟弟来县城读书后,她愈发孤独了。

“集美,你到哪了,面试完了吗?”

“面试完了,我在小远这。”

“我要出门了,咱们宝龙见,那里新开了一家日料店。”

“我和小远吃过啦,随便找个地方坐坐聊会儿天就行。”

“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嘛,不得好好招待一下。”

“真吃不下啦,刚和小远吃了酒厂拉面。”王璐瑶拍了照片发过去。

“这家倒是好久没吃了,还有点想它。”

“我帮你带一份过去?”

“别,你人快点过来就行。”

是李晴发来的微信,也就两个多月没见,她现在俨然一副县城女主人的样子,让王璐瑶有点不舒服。修远抬头问,是李晴吗?王璐瑶说没礼貌,喊晴姐。修远说,妈都说不要和她玩了,她不正派。王璐瑶怼了回去,你懂什么?修远小声嘟囔:刚谈第二天就住人家家里了……抬头看了一眼姐姐,便不再言语,把剩下的面汤喝了一口,红油印上了脸颊。王璐遥找出纸巾给他擦拭,小远拒绝了,拿起了桌上的卫生纸,是半卷,老板切的,放在餐桌上。小远说,姐,你那手帕纸太好了,这有现成的卫生纸。王璐瑶有点哭笑不得,这个弟弟真的是财迷。李晴又发微信来催,让她打车过来,良城的公交车没有个准头,打车过来也不贵,她给报销。王璐瑶没有回,从钱包里翻出了两张红票子,还是上个月去外地复试,王继海给的现金没有用完的,她给了小远,说姐就不陪你逛超市了,你自己留在学校里花,学校不是也有小卖铺吗?

“那是我的竞争对手,我不可能给他送钱。”

王璐瑶真的有点无语了,心想母亲来租房子看他也是好事,真怕他在这三年学没上成,倒是学会了做生意。李晴又催了,发来个定位,是“遇见咖啡”,说既然不约午饭了,那就约个下午茶。王修远正好看到王璐瑶的手机屏幕,阴阳怪气地读了出来:“那就约个下午茶。”

推开遇见咖啡店的门,李晴在角落里的一个位置向她摆手。上次见面还是春节的时候,李晴爷爷家离王璐瑶家不远,虽不属一个镇,但也没有几公里路。李晴骑着辆破自行车就出现在了王璐瑶家门口,彼时刚下过一场大雪,村庄的路更是泥泞,也不知道李晴是怎么一路骑过来的。

“瑶瑶,我实在是没地方去了。”李晴局促地站在王璐瑶家门口,搓着双手,可能是出门太急,她都没戴手套。李晴也是可怜人,小学时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她跟着奶奶生活。所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大学毕业那个夏天,奶奶也走了,当时她正在外地实习,都没来得及见奶奶最后一面。奶奶在的时候,她还有个小房间,奶奶去世后没半年,大伯为了给堂哥盖房结婚用,把奶奶那座小瓦房给推倒了,然后盖成了一座两层小楼,不过还给李晴留了一个房间,供她寒暑假回来住。李晴在一个边远的镇上初中教书,签的劳务合同,不是很忙,有时间备考,考县城的教师编,但每个月工资只有两千多元,就这一点钱一大半都花在了大伯家,每次回去都要买东西,尤其是逢年过节,大大小小一家人都要备份礼物。就算这样,自己的房间还是被当成了杂物房,堂嫂收拾屋子的热情与李晴带回来的东西成正比。这次放假,学校还拖欠了一个月工资,说是封账了,要年后才能发,这对双十一双十二刚过完、连蚂蚁花呗都欠了一堆的李晴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她喜欢买衣服,因为上大学前基本没啥新衣服穿,都是堂姐剩下的,上大学后,从自己做家教能赚钱开始,她就喜欢一件一件地买,她说新衣服有种独特的香气,她递给王璐瑶闻,王璐瑶闻不到。

这次回家过年,一拖再拖,直到电话那头大娘说,这还没出嫁呢,就不愿意回来了。李晴只好问同事借了点钱,简单备了点年货去大伯家过年。推开房间的门,一堆杂物,被子也没晒,堂嫂这次都没上楼,也罢,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己收拾。李晴忍不住想落泪,奶奶的小瓦房虽然破,但每次回去,被子都晒得暖暖和和的。正打扫房间卫生呢,两个侄子就爬上楼来,闹着让姑姑带他们去村里超市买零食吃,因为妈妈说过,姑姑回来就会带他们去买吃的。李晴本来就烦,训斥了几句,俩小孩哭着下楼告状。

两个小时后,李晴推着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出现在了王璐瑶家门前。

“他家这个不错,我给你也点了一杯,快尝尝。”

“这和拿铁有啥区别?”

“可能这个是冰的吧。”

“拿铁不是也有冰的吗?”

“你怎么突然对咖啡感兴趣?”

怎么突然对咖啡感兴趣?王璐瑶想问下自己,应该是那次“参观”完卖小米面包的人的小车,车厢里,在空调对面的角落里,放着一台咖啡机,仔细嗅一下能闻到咖啡香气,也可能是小米面包的香味,但还是不一样,有种淡淡的巧克力的味道,而且支开的门板上面依稀看见是咖啡的价目表。王璐瑶很想和这位小哥聊一下,想听听他走川藏线的经历。在布达拉宫前面的广场倒瓶水,是否真的可以在倒影里和布达拉宫合照?路过雪山的时候,如果天气晴朗,能看到日照金山吗?

王璐瑶那台老笔记本,还是刚上大学时买的,壁纸就是贡嘎雪山“日照金山”的画面。她复习累了,也喜欢刷短视频,尤其爱看骑行或者房车旅行川藏线的博主的视频。她自己被困斗室,每日书山题海做伴,时常想象自己上岸后也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上岸后,一定要坐火车去拉萨,青春没有售价,火车直抵拉萨。”

“我想去马尔代夫,普吉岛也行,实在不行去三亚也可以。”

“你是不是冷啊?我把空调温度调高点。”

这还是李晴在王璐瑶家借宿时,两姐妹的夜话。现在李晴就坐在王璐瑶的对面,她又给王璐瑶点了一份小蛋糕,王璐瑶用小勺一点一点挖食。李晴敲了一下桌子,给了王璐瑶一个眼神,让她注意隔壁那桌。隔壁那桌局促地坐着一对年轻男女。不用问,是在相亲,“遇见咖啡”是县城最典型的相亲场所。两人侧耳听着,男方介绍自己,父亲在电信局,马上退休,母亲是原先良城面粉厂的工人,早已买断工龄,自己现在铁路系统工作,家里还有个弟弟,在上小学。说到这里,女孩的眉头轻轻紧了一下。男生继续,说房车不用担心,已经买好,房贷也还了一大半,说完就让女方介绍自己。女孩说自己在某个中学教书,是在编的,然后没有过多地介绍。

“他俩没有后续了。”李晴笃定,然后一阵分析,说小县城的女教师是相亲市场的顶级存在,男孩子也不错,但是有些普通了。王璐瑶静静地听着李晴的分析,果不其然,两个人没聊多久就起身离开了,桌上的咖啡也只呷了几口,小点心更是没动,服务员也见怪不怪来给收拾了。

“我可能年底结婚。”李晴猝不及防地说出了这句话。

“那么急啊,你们不才在一起不到三个月吗?”

“这种事就要速战速决,拖得越久结婚的勇气就越小。”

接着李晴便和她聊了下他们的蜜月旅行,等她明年考完编就出发,去普吉岛。她早已把乡镇中学那个劳务合同的工作辞了,住在男朋友家里全身心地备考。王璐瑶之前和她聊过,说这样是不是不大好。李晴说,你当他家里人傻啊,他们想锁住我,我也想锁住他们,各取所需罢了。

“你要不也先谈着,也不小了,瑶瑶。”

王璐瑶呷着咖啡不知道怎么接活,她刚想跟李晴讲来村里卖小米面包那个人的事儿,李晴却接起了电话,无暇听她说话。

“嗯,宝宝,对的,我在遇见咖啡,和瑶瑶,就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我最好的姐妹啊,她今天过来找我玩。”李晴挂断了电话,告诉璐瑶,说她对象正好在附近打台球,一会儿来打个招呼,然后又问王璐瑶,什么卖面包的人?

“没啥,要不不见了吧,现在也不早了,我还得赶车回白果庄。”

“急啥啊,人家都说女朋友的闺蜜像丈母娘,你回头让这个女婿开车送你回去呗,又不远。”

两人正说着,一个穿着深蓝色POLO衫的男人走了进来,长相倒也不是入不了眼,只不过对于李晴之前的男朋友,显得相当平庸了,李晴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校花。

“是瑶瑶吧,我听晴晴提起过你,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也是大美女一枚。”

王璐瑶尴尬地笑了笑,李晴夹着嗓子问她男朋友:是我好看,还是瑶瑶好看?男人说,都好看,我们家晴宝最好看。王璐瑶端着咖啡看着他俩打情骂俏,放下杯子又看了眼时间,5点45分,还好,乡镇末班公交是6点30分发车。

李晴撺掇着男友,让他哥们儿加王璐瑶微信,让他俩试试,说他俩兴趣相同,都喜欢去旅游,瑶瑶还想着要去拉萨玩呢。王璐瑶小声地否认:没有,没有,我这两年都没怎么出过家门,旅哪门子游。POLO男说,不要相信什么在路上,说什么西藏是天堂,去了能净化心灵,他那哥们每年都要跑一趟,不还是个大俗人。又说,去拉萨不如去新疆,自驾独库公路,那边的景色要好多了,说着就翻手机相册给王璐瑶她们看。

王璐瑶有些不舒服,借故去了下洗手间,那POLO男身上的烟味让她呼吸不畅,奇怪,李晴之前也最讨厌抽烟的男生的。在洗手间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洗了洗手,又看了一会儿手机,回了条微信,是母亲问她面试怎么样。

“不是很合适,妈妈。”

“那就回来继续准备考研吧,今年要上点心,就算是调剂也得走了。”

王璐瑶回复了一个收到的表情包,然后往原来的位置走,她看到POLO男用胳膊搂着李晴,那只手从领口伸了进去,李晴轻轻地摆动身体想挣脱,没有挣脱掉。王璐瑶尴尬地站在原地,想等一会儿再过去。POLO男的手没有收回的意思,还捏了捏,直到李晴觉得吃痛才把他推开。

王璐瑶强忍着恶心坐回座位,仿佛POLO男的手伸进的是她的领口。她坐下,直接一口气说完一段话,说自己得回去了,家里有点事,不用送,这里离车站也近,坐车很方便,下次我们再聚啦。说完背起背包就离开了咖啡厅,一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这种逃离竟是一天之中的第二次。

王璐瑶又坐在了回家的大巴车上。十几年前,母亲把她送到县城寄宿学校上学,每到周末也是坐这趟乡镇中巴回去。这种中巴车,当时全是私人承包,路线固定但是没有固定停车点,潜规则是,还剩两里路时,吼一声告诉司机前面路口停车。

从那开始,王璐瑶每次上车都要先观察有没有同路口下车的同学,没有的话,剩下的半个小时里,她都在酝酿,该怎么吼那一嗓子。而现在无论如何都得她自己吼这一嗓子了,车上除了司机和她再无别人。

“瑶瑶,怎么了,是不舒服吗?”是李晴发来的微信。

“没事呢,晴,真的家里有点事,赶着回去,有空了来我家玩啊。”

“嗯嗯,我有点想吃咱妈炸的萝卜丸子了。”

“好呢,你下次来提前说,我让我妈备着。”

王璐瑶发完消息就摁灭了手机屏幕,靠在车窗上,看两边的行道树飞速往后掠去。司机师傅可能着急回家休息,把车子开得飞快,现在都是公家车了,他拿死工资,路上也不刻意招揽乘客,其实也揽不到,现在富裕了,谁家没有一辆小车呢。王璐瑶想,母亲肯定会说,我家就没有,我家什么都落后,就是对小孩投资不落后。

“到哪儿下,小姑娘?”

“啊,白果庄路口,谢谢师傅。”

“好嘞。”

司机主动开了腔,这倒省去了王璐瑶的麻烦,她发现这个司机好像就是当初上中学常坐的那趟车的司机,过去得有十年了,他还是喊他小姑娘,有些亲切。窗外的日落也挺好看,一团红色晕在行道树上,王璐瑶刚拿出手机来拍,微信就弹出个好友申请,是一个男的,来自好友分享的名片。

“认识一下,张成介绍的。”

“张成?”

“额,李晴。”

“哦哦,我是王璐瑶。”王璐瑶这才想起来李晴的对象叫张成。

“我叫周宇。”

“你的朋友圈怎么没有照片啊。”王璐瑶还在给这个人改备注,他就蹦出了这一条。

“不是很喜欢拍照片,哈哈。”

正好坐车无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照片也发给了周宇一张,周宇也发了自己的照片: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玉龙雪山海拔4680米石碑前。王璐瑶刚看完照片,周宇就发了这么一句:“有黑丝吗?”虽然很快撤回了,但王璐瑶还是看到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删除拉黑,只是屏蔽了,不准备再聊。

夜色刚上时,恰巧回到家,母亲招呼着她盛菜吃饭,她看到桌上放着一袋小米面包,连忙去问母亲。

“妈,卖小米面包的那个人来了?”

“对,下午来的。”

“开电动三轮那个,上面铺着太阳能板那个?”

“不是,是辆摩托板迪车。”

“哦。”

那就不是那个人。王璐瑶和母亲又坐在了一起吃饭,这几年这样的场景重复了上千次,王璐瑶想找些话聊,说去看了小远,小远在学校表现还挺好的。母亲说,她和卖小米面包的人聊了几句,说他被骗了,车子是一个中年男人卖给他的,冰箱只是个壳,不制冷,上面的太阳能电路板也是坏的,车子的电瓶也不经用了,本来还想用来闲时到哪逛逛的,完全是花了几千块买了废铁,这次出来遛乡卖面包,只好用原来的老板迪车。

“瑶瑶,咋现在骗子那么多?”母亲问她。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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