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背窗而立

2024-12-31毕淑敏

北方人 2024年7期
关键词:写字台殷红迟子建

我和迟子建是读研究生时的同学。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们之间交谈过的话大约不到一百句。这主要是因为我在上学之余,还担当着一个有十几位医生的小卫生所的所长。一下了课,就匆匆赶回单位上班,几乎无暇同任何人说话。以至于有的编辑说,他们多次去学院组稿,在同学堆里从未见过我,言下颇有我是个落落寡合之人的意思。

其实只是因为忙。

每天在学院上完课吃完午饭,我就背着书包往单位跑。假如天气好,就会在饭厅旁的藤萝架下,看到一个女孩依着清冷的石凳,慢慢地吃她的饭。她吃得很仔细,吃得很寂寞,一任凉风扬起她悠长的发丝。其实文人们聚在一起吃饭是很快活的时光,以她的聪慧和美丽,是很可以成为谈话的中心的。我想她这样做,怕是在有意逃避瞩目与喧哗。

这女孩就是迟子建。

我有很多次想对她说,还是到屋里去吃饭,在这样的风口上,长久下去,胃怕是要痛的。这话在心里翻腾得失去了棱角,但终于还是没有说。我怕打扰了属于她的那一份宁静。

我还同迟子建参加过一次外国使馆召开的文化研讨会。许多同学都抢着发言,显露雄辩的才华。我以为迟子建一定会发言的,但是她自始至终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散会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不说话呢?她反问说你为什么不发言呢?我说我很不习惯在人多的场合说话。她说她也是。我们就在北京冬天寒冷的空气中对视着微笑了,互相有一种同道的快活。

要描述对一位女作家的印象,人们最先想到的是她在伏案写作。但是,我真的不知迟子建写作时是怎样的习惯,是喜欢开夜车还是黎明即起?也许因为是同行,就像两个农人,我们不再注意何时下种何时收割,而只是参观彼此的谷仓,拈一拈谷穗是否成熟……

我到过迟子建在哈尔滨的家。

那房间的书卷气与女孩的情趣,那种舒适与实用的和谐与统一,甚至连墙上她信手涂来却浑然天成的画和她的拿手好菜,都在我的意料之内。

但唯有一点例外。

在临街的窗口,摆着一张写字台,规模之大,可同我见过的一位拥有上亿资财的女强人的老板台媲美。

那写字台是背对着窗户面向门的,就有了一种脱离喧嚣君临自我世界的威严。

我见过许多文人的书桌,要么审时度势因陋就简在房屋旮旯为自己凑合一块地盘,抬头就是墙壁。要么凭窗而立,隔着玻璃冷眼观察外面的世界。

迟子建所选择写字台的位置,有一种我深感敬佩的勇气在里面。想夤夜之时,她在写作的瞬间抬起眼来,会看到她笔下的人物在地毯上跳舞吧?

我总以为要了解一位作家,读他的作品比认识他这个人更为重要。人是可以因了种种的情势而作假,但要在洋洋洒洒几百万的文字里一如既往地说谎,怕不是凡人做得到的。

我喜欢读迟子建的作品。

我在读我喜欢的作家的作品的时候,脑子里就会浮升起一片颜色。

比如读海明威,我就总感到有一种无所不在的钢灰色笼罩着我周围的空气。那种颜色很坚硬,敲之有锈了很久的铜的音色,喑哑但仍有强大的金属力度。

读张爱玲的时候,是明亮而尖锐的银粉色,耀眼奢华而又杂有暗淡剥脱的赭色斑块。

读迟子建的时候,我总是看到莹莹白雪、绿色的草莽和一星扑朔迷离的殷红。无论她是写童年还是今日的都市,这几种颜色总是像雾岚一般缠绕在字里行间。

我想,那白色该是她对写作与人生的坦诚和执着。

我想,那绿色该是她对大自然刻骨铭心的爱戴与敬畏。

那跳荡的殷红色,该是一个神奇诡谲的精灵在远处诱惑着她,牵引着她,渡她飞升。

愿她的胃不会同她捣乱,愿她在宽大的写字台上,将那白色、绿色与血色的殷红铺陈得更加绚烂。

(摘自中国青年出版社《别给人生留遗憾》)

猜你喜欢

写字台殷红迟子建
例谈高考有机化学考查中的新考点
春天是一点一点化开的
写字台
父爱
那张被口罩勒伤的脸
写字台
试论迟子建新作《群山之巅》的诗性呼唤
迟子建:为何能长期保持高水准的创作?
月朦胧
谦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