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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安处

2024-12-31曹伦平

时代报告 2024年11期

现在的车上还沾有回乡的泥土。回家的那几天,一直下着雨,乡间的小路很是泥泞,车子一打滑便甩起泥巴,车顶、车窗、车门,随处可见的泥巴,妻子是苏南人,自然是没有见过如此“贫穷”的地方,但这个地方,这片土地之于我,却没有任何苛责挑剔的理由,因为她是我的故乡。

从出生开始,一直到18岁那年考上大学,我一直生活在那个小城、小镇、小村里。我的家乡在江苏省泗洪县最北的一个乡镇——归仁镇。镇名源于《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相传,孔子曾到此游学。我家又在归仁镇最北的一个小村庄,屋后面有条小河,最宽的时候也就四五米,河的对岸就是宿迁市宿城区龙河镇双蔡村。母亲说,因为离龙河镇比较近,所以我就出生在龙河医院。归仁镇地处两省(江苏、安徽),三市(宿迁、徐州、宿州),四县(宿城、泗洪、睢宁、泗县)交界处,素有“鸡鸣闻四县、一步跨两省”之称。所以,我家在这两省三市四县都有亲戚。

从记事起,又或是从家里有电视起,也可能是从我能看得懂文字起,我得以了解外面的世界。那时候的我,对“城里”二字是近乎痴迷的。中央电视台《大风车》《动画城》栏目,是我儿时经常必看的节目,看着节目上的小朋友穿得光鲜亮丽,相比之下,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说是穿得粗布烂衫那是一点儿也不为过。慢慢地,我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慢慢地,我想离开农村的愿望愈发强烈。

其实,促使我有这样的想法,最大的原因是农村干农活的经历,当时我的幼小心灵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创伤”。相对贫乏的物质生活和经常性的田间体力劳作,更让我想着早点离开这里。

我的家庭是苏北一个农民家庭,但又和普通的农民家庭有些不同。父亲是一名农村小学教师,在农村算是半个知识分子家庭。尽管是名教师,但是家里该有的地,该干的农活都和其他农民一样。从我反叛干农活开始,父母就开始教育我,只有靠读书才能走出这里,才能不靠种地营生。

从初中起,我开始认真刻苦学习。中考后夏天的一个上午,刚从玉米地打完农药的我,身上满是泥土和露水,看到门前停着一辆面包车,得知是县中两位老师得知我的中考分数,来到我家招生,并承诺高中阶段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全免,编入重点班学习。老师说,我的中考分数是归仁镇第一名、泗洪县前50名。那一刻,我觉得我离开农村的计划又近了点。2006年8月,我又来到了苏州大学。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知道,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也是从那时起,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未来的生活、未来的职业、未来的一切。我想,新的人生开始了,因为就在我高考之后的日子里,农村的6月,正是一年最忙的时候。天不亮,就赶着起床,趁着气温不高的时候,赶紧割麦子。一直到晚上,再把捆好的麦子一个一个抱上平板车,尽可能地堆放好,这样一车可以多放点。一天下来,手臂、脖子都会被麦芒刺出一个个红点和一道道血印。尽管每天10多个小时田间劳动,让时间异常煎熬,但是我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再和这片土地亲密地接触了。

上了大学,到了苏州,才是我真正地接触外面的世界。这座城市的古典与现代的完美融合,让我意识到我之前18年是那样的寒酸和窘迫。与全国各地的同学互相交流时,自然少不了一句“你是哪里人?”对省外的同学说“我是江苏宿迁人”,对省内的同学说“我是宿迁泗洪人”。也是从那里时,我的身上一直牢牢地被印着“宿迁人”“泗洪人”这样的痕迹,我也慢慢有了“故乡”的概念。

从2006年算起,我离开故乡那片土地已经快18年了,再在那片土地生活的时间屈指可数。大学毕业后,先在张家港工作了一年,2011年又辗转到镇江,并把家安在了这里。曾经的我,把苏州奉为我的“第二故乡”。现在,镇江作为“第二故乡”应该是最名副其实的了,但“第一故乡”或是“故乡”却永远也不会改变。此后,每次在填报各种表格时,“籍贯”那一栏永远都是“江苏泗洪”。2016年5月,在为刚出生3个多月的儿子办理户口登记时,身份证号前四位已经由我的“3213”变成了“3211”,但是他籍贯信息“江苏泗洪”也将伴随他的一生。

如今,还不到不惑之年的我在这里缅怀故乡,似乎有些老气横秋的味道。儿时农村生活的辛劳,虽然不愿再经历,但依然还有着无法忘却的记忆,内心里也从未忘记那片土地。工作后,儿子出生前,每逢农忙时节,我都会调班连休数天,再次回到故乡那片土地,帮着日益年迈的父母分担一些农活。说来也奇怪,从幼时起,一直反叛抗拒乡间生活,突然有了让我留恋回归的感觉了。一整天的体力劳作后,身体的疲惫还是如幼时体验那般刻骨铭心,但是心灵上却是沉甸甸的满足,已然没有了当初的抗拒。

2016年1月26日凌晨4点多,大儿子来到了这个世界。2023年2月7日凌晨1点多,小儿子出生。在这几年里,我回故乡的次数就更少了。两个儿子的到来,让我把所有生活的重心和注意力转移到了他们的身上,再加上工作的特殊原因,节假日值班加班的多。

记得是2017年4月,妻子生病住院,而我又离家培训,原本在镇江的母亲便想把孙子带回老家待段时间。心中再有千般不舍,也只好同意她的想法。也是那段时间,每逢周末,我和妻子便紧赶慢赶地驱车近4个小时赶回故乡,周日晚上伴着夜色回到镇江。儿子正在学步阶段,摔跤自然是免不了的,只是家中到处都是土路,身上免不了沾上不少泥土,被妻子责怪地说:“脏死了!”不谙世事的儿子,起初对那里很稀奇,父亲带着他看着池塘里的鸭子,田野里放养的山羊,邻居家门前栓着狗,儿子都乐此不疲,揪着小嘴学着“嘎嘎”“咩咩”“汪汪”。还未等妻子身体完全恢复,她就迫不及待地把儿子接了过来。

四月的乡间,一如十几、二十几年前那般,与记忆中的样子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家前屋后的桃树开得正艳,每棵树下都落红无数。光秃秃散落的一棵棵杨树开始抽出嫩芽,成群结队的鸡、鸭、鹅悠闲在树林间嬉戏、觅食,金黄的一小片油菜花点缀在一大片绿油油的麦田里,更像是一个少女挽在腰间的彩带,婀娜娉婷,随风摇曳。只是村上的孩子我已经一个都不认识了,与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也都在外工作,很多人都在镇上或城里买了房子,也是很少回来。偌大的村落不再有儿时那样的喧闹,若是说萧索,却又显得悲凉了些,只是可惜了这大好的春光。而我也只能短暂的停留,接上儿子就又回到了镇江。

此后几年间,弟弟也成家生子,并在县城买了房子。此时,农村政策有了变化,鼓励拆除老屋,将土地集中流转,并补贴一部分费用,引导农村进城买房。老家的几间房子,在时代潮流的“裹挟”下,自然也逃不了被拆的命运。一个午后,父亲发来挖掘机拆除老屋围墙的照片,我凝望着照片许久。那一刻,我才知道,故乡再也无家了!父亲拿到几万元钱的补偿款,而我却永远失去了故乡里家和儿时记忆的承载,后悔没有阻止拆迁。

此后又回过泗洪几次,一般都是住在宾馆或者同在县城的亲戚家里,即便到乡下看望长辈,路过老屋的村庄附近,也都未能走进去看看,心中不免徒增了些许遗憾。在老屋拆除后的土地上,不知道有没有种上庄稼、长得茂不茂盛,家前屋后的桃树、柿树、杨树都还在不在,小河里还有孩童在捉鱼吗?还有成群结队的鸡、鸭、鹅见到陌生人就跟着叫唤吗?

也因为身在外地,在工作、学习交流中若是遇到老乡,总是觉得格外亲切,总是会聊上几句。由于回去得少,老家县城现在已经换了模样,总想着在那座小城里寻找着自己高中求学时的痕迹和记忆,但都是徒劳。城市变得更加漂亮,道路变得宽敞,一路看过来的一个个小区名字与我都是陌生的,而我仿佛成为了故乡的陌生人,或者说,真成为了故乡的过客,每年回去的机会少之又少,对这座小城的认识了解还停留在20年前,归乡的短短几天时间,也都来不及好好地感受体会她的变化,又要匆匆返回,岂不就是故乡的过客嘛。

年幼的儿子还不知道这一切,但等他长大了,我会告诉他,在很多年前,他的父亲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成长,然后从那里走了出去,他的父亲一直想念着那片土地。尽管儿子都出生在镇江,对那片土地已经没有太多的记忆,但他的身体里流淌着的,还有那片土地滋养的血脉。

车上沾有故乡的泥土终究会被洗去,但洗不去的是我至今话语中夹杂着的些许乡音,是烙在身上的关于那片土地的深深的印记。

作者简介:

曹伦平,“85后”,江苏泗洪人,现供职于江苏省镇江市公安局。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全国公安作协会员;镇江市公安文联理事兼文学协会会长,镇江市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镇江日报社“1331”人才队伍特聘文学作家。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余万字,作品偶有获奖,并入选多个文学选本。

责任编辑/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