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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苹果

2024-12-31崔曼莉

小说月报 2024年12期

清水君是我不想活的时候“滴”来的朋友。

在万物可“滴”的时代,寂寞可以“滴”,孤独可以“滴”,想骂人可以“滴”,想发疯可以“滴”,想恋爱可以“滴”,甚至想自杀也可以“滴”。

事情还得从六月说起。

六月我大专毕业。众所周知,考公、考事业编、考研都和大专生没有关系。可我的爸妈一心让我升本,升完本让我考研,研究生毕业再让我考公。等我当上了公务员,就可以嫁个好老公了。

我真的不理解他们的逻辑。

每当谈起他们自己,他们就说一辈子就是这样的了,这都是命!谈起我,他们就好像谈论另一个人。只要女儿够懂事、够努力,就一定能升本、考研再考公。当了公务员之后再处个好对象。什么是好对象?要么公务员,要么干大买卖的,再不济也得是医生、警察、老师之类的社会精英。如果我当小官,老公就当大官;如果我开奔驰,老公就开劳斯莱斯。在这个逻辑闭环里,他们虽然一个是家庭妇女,一个是大货车司机,却因此扬眉吐气、光宗耀祖,过上了得意扬扬的好日子。

而实际情况是,我不聪明,努力了六年只能勉强上个大专。脑子笨,身体也差,中医说我阴虚阳也虚,松松的一身肉,脸肥得像张大饼。我是个“社恐”,几乎没有朋友,在哪里都是小透明。我还有个六岁的弟弟,他除了玩没有任何长处。

在这座三线城市里,我们一家四口靠我爸一个人跑长途挣钱养活,过得紧紧巴巴,狼狈不堪。

我爸不跑车的时候爱喝大酒,喝多了就打我妈和我。但他从来不打我的弟弟。他打我妈的理由是她不努力管好我,打我的理由是我不努力。因为我们不努力,他的梦还碎着。

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好不容易熬到大专毕业,再也不愿意为他的“梦”浪费三年时间,混个不入流的本科,在抑郁、自卑、没有未来的绝望里挨他打骂。不仅不愿意,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我一面答应升本,一面偷摸找工作。工作确实不好找,除了饭店服务员、理发店小妹、KTV小姐根本没人要大专生,房产中介都必须本科起步。还好,我从小爱画几笔,后来偷偷学做美甲,我的指甲和同学的指甲都是我做的。我在市里最好的美甲店当上了助理,满勤三个月就可以升美甲师,拿正式工资和奖金。这家店不仅装修得雅致,工作氛围也好,来的客人素质都很高,大家轻言细语的,有免费茶水、点心和好听的背景音乐。

我想先工作几个月,存点儿钱就搬出去。没想到工作一个多月就被我妈发现了,我求她不要告诉我爸,求她让我工作,求她放了我。可是她反过来求我,求我去读本科,求我努力考研,求我当个公务员,这样就没有人敢欺负她和弟弟了。我们娘儿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她当天夜里就给我爸打了电话。一个星期后,我爸跑长途回来,直接把大货车开到了美甲店门口。

他冲进店里,薅住我的头发便打,一边打一边骂我是不入流的贱货!店长吓得直接报了警,警察来之前,我躲进洗手间反锁了门。他把门锁弄坏了,又砸了前台的水晶果盘。

警察来了,老板也赶到了。我爸一口咬定是老板拐带的我,我是大学生。警察和老板都无语了,只能让我回家。老板说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发,就当赔门锁和果盘了,但是,我以后再也不许去店里,玩也不行,她是做小本生意的,受不起这样的惊吓。

我爸还要理论,却接到一帮兄弟的电话,说要喝大酒。一听有酒,他撂下了狠话,让我收拾好东西滚回家等他,就开车扬长而去。

我没有东西可以收拾,只有一只粉红色的马克杯,上面贴满假的水钻。

店长好心,给我一只手提袋,让我放杯子。我提着袋子离开了店,店门口的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以往这个声音一响,我就迎到门前说欢迎光临。这次铃铛一响,我滚了出去,再也没有机会踏进这里。

天气闷热,像走在一口大蒸锅里。我不想活了,想去跳海。

我一直往西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感觉快累死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一家奶茶店。

我买了一杯奶茶,半死不活地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便登录了游戏。我进了“滴滴房”,上了八号麦,主持人问我“滴”什么。我说我不想活了,有人能陪我吗。

不幸中的万幸,我的声音既糯又嗲,是好多女生拼命夹都夹不出的效果。这让我在“滴滴房”很吃香。一张美女感十足的头像,一个好听的声音足以引人遐想。真实世界的美女总有缺陷,而因声音展开的美女想象不仅完美,而且接近无限完美。

当即有六个男生麦下“扣1”。主持人问我要选吗,我说不用,都跟我走。

我开了自己的游戏房,上了主持麦,六个男生全跟了进来。

我也不理他们,把“我爸打我妈”“我成绩不好”“不想读书”“想做美甲”“我爸把我的第一份工作打没了”一口气地吐了出来。

男生们一个一个退场了,只剩下两个人。麦上一个,麦下一个。

麦上的叫路西法,麦下的叫清水君。

我觉得清水君这个名字非常好听,就问他为什么不上麦。他打字说暂时没有嘴,先在下面听。

这时路西法说话了。

“我觉得吧,你爸不同意你干美甲,可能是觉得现在社会底层劳动人民不受尊重,”他的声音低沉,很像爹系总裁,“你想,他是个跑长途货运的,多辛苦,一路上得看多少人脸色,平时生活里又有多少人尊重他?”

“他不受尊重,不代表干美甲不受尊重。”我说。

“那是工作环境和氛围不同,从社会阶层上讲,都是一样的。”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这时清水君上麦了:“你们能帮我一个忙吗?”

哇!多好听的公子音啊。

“什么忙?”我赶紧问。

“你们加我微信,”他说,“帮我转发两个链接,我请你们一块钱喝一杯咖啡。”

我的脸微微一红,这个小哥哥好会啊,这么顺利地拿到了我的微信。

我们互加了微信,收到了他的链接。我打开来,是某品牌咖啡店的推广活动。我转发了链接后,果然收到了一个优惠链接,可以在全国任意门店订一杯咖啡,只需要一元。

我搜索了一下,本城的咖啡门店离我很远。我打了电话,店里说不论多远都包送。我订了一杯美式咖啡,付了一元钱。

等我返回游戏,路西法也订完了咖啡。他说他家楼下就有这家咖啡店,没有想到可以一元钱买一杯。

清水君得意了起来,他说这样的“羊毛”(“薅羊毛”来源于春晚中小品“薅羊毛织毛衣”的做法,现指当代青年利用各种网络金融产品促销手段或商家优惠信息赚钱。“羊毛”特指这些优惠或利益)多得是,只要他想。

我问他还有什么,他让我打开某地图APP(手机软件),翻到最下面,再顺着打开好几层链接,居然有一个打车福利,可以享受两元打车一次。

“你想去哪儿就用这个打车,”他说,“算我请的。”

我连忙称谢。路西法见我心情好了一些,便开始劝我回家,说不论我有多痛苦,都别想不开,人生很长,一切要慢慢来。就算父母再不好,也不能不回家,一个女生流落社会很危险,我爸最多打骂几下,受点儿皮肉苦。我反驳他怎么只是皮肉苦呢,我的精神更苦。

“就是,”清水君也说,“原生家庭苦才是苦,社会能有多苦?”

“哎哎,”路西法有些不高兴了,“兄弟,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说这种话,她一个刚刚毕业没有工作的小姑娘,总要先回家吧。”

“我能有什么原因?”清水君更不高兴,“我告诉你吧,这个社会有的是羊毛,那些有钱人不要的东西,穷人拢一拢就够活了,《红楼梦》里刘姥姥咋说的?他们拔根寒毛也比我们的腰粗。”

路西法沉默了。清水君对我说:“只要你愿意,你拜我为师,我教你怎么薅羊毛,每天什么都不用干,有吃有喝有钱赚。”

“真的吗?”我眼睛都亮了,“怎么薅呀?”

叮的一声,后台有私信。路西法说让我小心,网上什么骗子都有。我随手回了个“感谢”。

“这不能随便说,”清水君得意地说,“我当初可是正式拜师的,还给了我师父1888元的拜师费。”

“我没有钱。”我放软了语气,可怜巴巴地说。

“你不用给钱,”清水君说,“以后每天跟着我转发链接,或者点一点链接,我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薅多了你自然就会了。”

“谢谢哥哥。”我怕他记忆不深,连忙夹起嗓子,这一下子就更嗲了,“哥哥你真好!”

“我就是个大专生,”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声音的改变,“现在每天靠薅羊毛,吃饭、喝东西、打车都不花钱,赚的钱就存着,我爸妈还天天发愁,觉得我不务正业。我告诉你,父母就是死脑筋,你不用理他们,实在不行就搬出去住,哎哟!我师父喊我有事了,我走了,拜拜。”

房间里一时安静。我问路西法知道薅羊毛吗。他说不知道。他依旧劝我回家,我说我真的害怕,他问我除了美甲还喜欢干什么,我说喜欢画画。他说这就好办了,他有一个好主意。

他让我回家不要和父亲顶嘴,要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和他谈判,说自己不喜欢读书,也不是读书的料,但是喜欢艺术,可以去学插画,将来当个插画师。

“插画师?”我隐约听过这个职业。

“是的,学成以后可以在动漫公司上班,也可以给网文配图,还可以改行做平面设计,如果自己能创作故事,那就升为作家了。”

我听得心驰神往,但还是有点儿担忧:“美甲师不行,插画师就行吗?”

“你不懂你父亲,”路西法说,“美甲和美发在这个社会比较底层,除非你做成了大师级的,否则很难实现阶层的提升,但是插画师不一样,听上去是和老师差不多的层次,而且很时髦,你要告诉他,插画师不仅受人尊敬,而且赚得多,最重要的是可以在家工作,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家庭,相信我,他会支持你的。”

“可是,”我还是很忐忑,“插画师和公务员差好远。”

“他为什么让你考公务员?”

“找个好工作呗。”

“不是的,”路西法说,“他是为了让你嫁个好老公,他这样的男人不可能认为女人自己有出路,女人的出路都在男人身上,你嫁了好老公,你和你们家才有出路,才有人扶持你的弟弟,你的弟弟一辈子才有靠山。”

我惊呆了!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我爸妈一直逼我读书是为了弟弟!

“不可能吧?”我脱口而出,“是为了我弟弟?!”

“这是你说的,”路西法回答,“你说他打你妈,发疯的时候也打你,但是从来没有打过你弟弟。”

“是的。”我不禁伤心,“一巴掌都舍不得。”

“你想啊,”路西法说,“他中年得子,自己又没有什么本事,他着急啊,他把儿子的希望全部放在你嫁了什么样的老公身上,你做美甲能嫁什么人?嫁医生?嫁警察?嫁公务员?但你如果是个插画师,有手艺又体面,他就有了希望,如果你再出本书,成了作家,那就更体面。”

“可是,”我期期艾艾地说,“我没有想过要当插画师。”

“现在想也不迟,”路西法说,“苏州有个动漫产业园,里面有很多插画师培训班,你可以去试试,没准儿是个机会。”

“苏州,”我又有点儿绝望,“这么远。”

“你在哪儿?”

“连云港。”

他愣了一下:“不是一个省吗?”

“额,我没有出过远门。”

“你搜一下,应该是包吃住的。”

我连忙搜了一下,果然苏州动漫产业园有插画师培训班。我打开招生简章,包吃包住三个月,学费16888元。

“学费这么贵?”我不禁吓了一跳。

“贵是贵了点儿,”路西法说,“但是园区有很多公司,找工作很容易。”

我一页一页翻看着学生作品,有一些画得真好,有一些我觉得自己努力一下就可以达到的。培训班承诺向园区动漫公司推荐就业,许多学生还没有毕业就找到了工作。他们举着自己的作品和工作牌,在园区的办公室、咖啡厅、小花园里各种打卡。我羡慕地看着,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我。

路西法说得对!插画师看上去就是比美甲师体面,都是打工,但这个感觉就是很浪漫、很文艺,那个感觉就是伺候人的。不要说男人找结婚对象,就算我找个闺密,也更愿意找个插画师小姐姐。

我怯生生地给培训班打电话,问需要什么资格才能入学,培训班老师说零基础教育,只要喜欢就行,最好是高中毕业。

挂断电话,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路西法万分感激。

“谢谢你呀!”我说,“我都想跳海了。”

他哈地笑了:“这叫什么事,哪值得跳海?你要是遇到我的事,你才不想活了。”

“你怎么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叹了口气,“我现在在家里休息。”

“暂时休息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一言难尽。”他又催我,“你赶紧回家吧,我有事情了,以后慢慢跟你说。”

他离开了房间,我也下了线。这时送外卖的打来电话,说东边下大暴雨,他要超时了,让我千万不要投诉,他五分钟之内肯定赶到。

以前接到这种电话,我是同情的,今天和路西法谈完之后不知怎么了,我莫名有些蔑视。我会嫁给一个外卖员吗?以前我觉得会,只要他勤奋、踏实、对我好。可是现在,想想别人的男朋友都体面地坐在办公室里,吹着冷气开着会议,我的男朋友只能在暴雨天乞求别人不要投诉,我就不寒而栗。再想想才上小学的弟弟,他已经有个家庭妇女的妈、大货车司机的爸,难道还要有个做美甲的姐姐、跑外卖的姐夫?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第一次理解了我的父母。

人,总要有一点儿希望吧。

一阵风狠狠地吹来,我抬起头,黑压压的乌云已经压到塑料门帘了。

不少行人窜了进来,寻找避雨的地方。众人还未站定,一声炸雷,轰得桌椅板凳似乎都晃了,大雨哗地直浇下来。

水花飞溅,泥土灰尘飞扬,店里人越挤越多,汗味交织,再加上奶茶味香精味,实在令人作呕。

我受不了了,站起来尽量往门边挤。有人立即抢了我的位子。我也坐够了,靠着门空气好些,也方便接我的“羊毛咖啡”。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奶茶店门口。一个男人从驾驶位下来,撑着一把大黑伞走到副驾室门前,拉开了门。

一个穿小黑裙的女人从车上轻盈地跳了下来,差点儿扑进男人的怀里。她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小步蹦跳着,高跟鞋溅起一片一片小水花儿。三步两步,她蹦到了门前,像一只无辜的小鹿,好奇地打量着店内。男人双手撑住伞,尽量挡住门外的风雨。

我很迷惑,他们不是有车吗,为什么还要下车避雨?

“老板!”她灿烂地笑着,越过人群朝店内大喊,“有大红袍奶茶吗?”

“有!”服务生隔着人群,在柜台后大声回答。

她的声音清脆明亮,一点儿没夹,却透着好听的清澈:“我要一杯哟,不要珍珠,三分糖!”

“好!”服务生大声重复,“大红袍奶茶一杯,不要珍珠,三分糖!”

我低下头,见她小腿白皙,肉肉的,很可爱。突然,我被震惊了!天哪,她脚上的美甲是什么?不可能吧!我再细细打量,没错,确实是“莲花一夏”!

即便在网上,“莲花一夏”也是个传说,极少有博主发视频说做过这个。据说发明这个美甲的人不是美甲师,是美院的两个学生,一个学国画,另一个学漆艺。两人联手才完成了这幅指尖艺术品。

“莲花一夏”的莲花花瓣以国画分染法染出从深到浅的层次,荷叶上点嵌碎钻,寓意露珠,荷秆则以磨成针尖儿大小的碎贝壳满镶而成。十只甲面图案各有不同,如十幅国画在脚指尖办了一个大展,一趾一景,十趾联袂。

整个连云港没人做得出,仿都仿不了。

美甲店老板上个月去上海进修,为了看一眼真的“莲花一夏”,专门去了趟杭州。要不是亲眼见过“莲花一夏”的照片和视频,我恐怕都认不出她踩着雨水走进街边奶茶店的美甲,就是五万元做一次的“莲花一夏”。

五万块啊!在我们店,哦不,在以前的店都能办十张金卡了,一张金卡做一年的美甲,可以做十年。

我有点儿蒙,欣赏半天后才想起抬头看她的长相。也谈不上多么漂亮,就是自然的好看,健康自信,有一种爱谁谁的松弛。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花五万块做一次美甲,还可以在暴雨天露着这样的美甲踩着雨水去街边的奶茶店买八块钱一杯的奶茶。

她过得到底多幸福啊?幸福到把吃苦当成一种浪漫?!

“帮我传一下啊!”服务生做好了奶茶,喊着。

一个手提袋从柜台后手传手地传了出来,没人说话,也没有人笑,大家麻木地做着这个动作。因为我站在最外面,手提袋传到了我的手上。

我递给了女人。

“谢谢!”她看着我嘻嘻一笑,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忽然,一道闪电直劈下来,众人惊呼,她却拿出奶茶,一边津津有味地喝着一边欣赏起瓢泼大雨。

雷电交加,风把雨扫进了店中,人们不得不后退,她却一动不动。撑着伞的男人也纹丝不动。

一辆小摩托顶风冒雨地冲了过来,快到门前时,前轮一滑,连人带车翻在雨里。

众人惊叫一声,我看着都替他疼。女生命令撑伞的男人:“你去帮一下。”

男人撑着伞出去的瞬间,女生朝我移了半步,挤在我的身边,躲开了扫进来的雨水。她不知喷了什么香水,有股清淡却强壮的香气,像雏菊又像松木。

男人扶起外卖小哥。小哥连连鞠躬,一面表示感谢一面朝店内急退。

他退得太快了,我吓得猛推了他一下,才避免了他一脚踩上“莲花一夏”。

他转过身,满脸满身都在滴水,几乎看不清五官。他从雨衣下解开系在腰间的快递袋,提着大喊:“谁的一元咖啡?”

我的脸红了,在“莲花一夏”面前这也太廉价了!我蚊子叫一样答应:“我的。”

雷声轰鸣,外卖小哥提高了嗓门:“谁的一元咖啡?”

女生指了指我。外卖小哥看着我:“你的码呢?”

“什么码?”

“这个活动要凭码兑换的,我们送的时候都要拍照,”外卖小哥说,“不然说不清楚。”

我慌乱打开微信,点进链接,果然有个二维码。外卖小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从袋子里掏出手机,打开拍了一张。他把咖啡递给我,大声嚷嚷:“感谢品尝立德咖啡,选立德,就立得!”

我“嗯啊”地应着,恨不能钻进地缝里。他居然更大声起来:“活动三天啊,分享立德链接,咖啡一块钱一杯!”

“真的吗?”女生如获至宝,“一块钱?”

小哥看着她,愣了一下说:“真的。”

她立即笑靥如花地看着我:“在哪里可以转链接呀?”

我不知如何拒绝她,结结巴巴地说:“得……得加微信。”

“加我一个呗,”她从举伞的男人上衣口袋掏出手机,“我也想要。”

我准备扫她,她却主动来扫我。她的微信名叫“流光灿若辰”,头像是一个雨天撑伞的背影。她打开清水君的链接后,倒腾几次后又惊又喜:“真的可以哎。”她对快递小哥说:“我要买一杯。”

外卖小哥绝望地看着她:“姐姐,这么大的雨没人接单了,我也不接了!”

“不需要,”她笑盈盈地说,“我选了到店自取。”

她双眼闪亮,似乎找到了新目标。“海海,”她叫着我的微信名微微一笑,“我们微信联系。”说完她走进了雨中,男人撑着伞紧紧跟着她。

他们开车扬长而去。

满店沉默,只有雨击打地面的声音、电风扇轰轰旋转的声音。那风扇扇得如此猛,却毫不解热,像头快死了的怪兽,只剩下装装门面的嘶吼。她来去都不像真的,像雨天里的一个梦。我打开洒了一半的咖啡,喝了一口——苦,实在是苦。

半个小时后,雨忽然停了,众人散去,我坐公交车回了家。我失魂落魄地刚刚进门,我妈就迎了上来,连话也不敢说,拿手朝我比画,意思是:你爸在里面呢。

我叹了一口气,胃一阵作痛。

我进了屋,他躺在床上,直挺挺的。我走过去,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

他不答应。每次发疯前都是这样,像世界末日,又像垂死前的蓄力挣扎。

我妈不敢进来,端着一杯水示意我端给他。我有时怀疑她是故意的,就像一个要唱戏,一个得搭台,没有这杯水,我爸就无法开场。

我只能接过来,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爸,喝点儿水。”

他腾地坐起来,抓起杯子砸在地上,咣当一声,玻璃碎片与水花四溅:“你爸死了!哪有你爸!”

“他爸,”不等我接话,我妈窜了进来,可怜兮兮又勇敢万分地挡在我面前,“你别生气,孩子不懂事你慢慢教育。”

他跳起来一记耳光甩在她的脸上:“教育个屁!你天天在家看着她,连个人都看不住!”

换作以前,这个时候我已经崩了,要么哭得无声却撕心裂肺,要么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爸,”我今天有了准备,颤着嗓子说,“我不去美甲店了,我要去上学。”

我爸准备给我妈第二记耳光的手停在了半空,我妈也转过了头。两个人惊愕地望着我。

我拿出手机,翻出了苏州动漫产业园的招生网页,递给他。

他拿着手机,坐在床边,仔仔细细一条一条地看着,我妈也挨过去,平时我爸总会骂她滚远点儿,这个时候却没有,两口子头挨着头看完了。

“这是……”我妈没看明白,“这是干吗的?”

“插画师,”我爸没好气地说,“就是画家,但不是那种搞艺术的,是上班的。”

“我去读本科也不一定能考上研究生,再说硕士博士毕业找不着工作的也多了去了,我喜欢画画,不如去当个插画师。”

“这是什么工作?”我妈还是不明白。

“这是一门手艺,”我吸了吸鼻子,“从培训班毕业能去动漫公司上班,还能在社会上接活儿,还可以搞创作,如果出版了就是漫画作家,这个工作很体面的,虽然不如公务员稳定。”我想起了路西法的话,赶紧说明:“但是可以在家里工作,能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家。”

我爸低着头,反反复复看着手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在产业园打卡的照片,半晌说了一句:“倒是个正经手艺。”

“啊,”我妈大惊小怪,“还是个手艺啊?”

“你懂个屁!”我爸说,“这才是手艺,那剃头的、做指甲是什么手艺,那就是伺候人的,和过去的丫鬟奴才没有区别;画这个,还真得喊声老师,要是手艺过硬,还得求着你画呢。”

“那好啊,”我妈见我爸转了口风,连声说,“那好啊,太好了!”

“干这个还能照顾家庭,”我爸问我,“叫搜什么一族?”

“Soho。”我说。

我爸频频点头。“又能画画,又能照顾家,这……”他居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这……这也算个才女了吧。”

“我们家叶儿从小就会画画,”我妈赶紧说,“你不知道,她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画画委员。”

“不是的,”我说,“是美术组的组长。”

“都一样,”我爸脸色稍缓,突然又表情一紧,“你要学这个,为什么还去美甲店打工?”

“我怕你不同意,”我只能撒谎,“就想着去赚点儿学费。”

“他爸,”我妈眼泪说来就来,居然抹起来了,“叶儿懂事了,又有计划,还知道自己赚钱。”

我爸长舒了一口气,神色全缓了,半天憋出一句话:“你真的打算学这个?”

“我只能在我们学校升本,三流的本科不如不读,我学门手艺工作几年,可以去考艺术类的研究生,”我见他松了口,福至心灵,话说得流畅起来,“到时候又有资历又有学历,不比硬读一个本科强?”

他不说话,似乎在衡量。

“供一个本科再供一个研究生至少五年,家里压力多大!小弟马上上学,又是一笔开销,再说了,研究生毕业找不到工作有的是,考公也不是随便考的,要是考两年考不上,我都多大了,小弟多大了,到时候又怎么办?”

“你净说丧气话,”他不服气地挣扎,“怎么就考不上?一定要考上!”

“我不喜欢你逼我也没有用。”我还是了解他的,既然到现在都没有发疯,说明他是赞同了,“我喜欢这个,万一过两年出本书又有名又挣钱,公务员还不如我呢。”

又是一阵沉默。我妈不时看看我再看看他。他去倒了一大杯白酒,进来当着我的面一口干了:“学费我出,你要是学不出来,老子弄死你!”

我顿时觉得胸口一紧,像块大石头压在心上。我妈欢天喜地地扫了玻璃碴子,拖了地,哼着小曲儿准备饭菜去了。吃晚饭的时候,我爸只喝了二两,家里气氛意外地和谐,但他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钱他出,我学不出来他就弄死我。

我只觉胃疼、心疼,头更疼。

路西法的建议真有用,我能去苏州学插画了,可是我一点儿也不高兴,我爸那句弄死我不像开玩笑。吃罢饭,他抱着弟弟又亲又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赔着笑脸坐在他们旁边。

我忽然不想学插画了,也不想嫁个好人家。我是人!不是工具!凭什么要让他满意,要让弟弟将来过得好?我想回美甲店,画我喜欢的指甲,和那些干干净净、客客气气的小姐姐待在一起。

想到客客气气、干干净净的小姐姐,我又想到了流光灿若辰。她那样的人应该转头就把我忘了吧,没准已经把我的微信删了。我苦笑着打开手机想删了她,以免自己难堪,没想到一开微信,就看到了她发来的消息:“咖啡很好喝,谢谢亲爱的。”

那么苦的咖啡怎么会好喝?她那样的人,可能觉得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甜的吧。

我回了一句“不客气”,没有想到,她又立即回复了,居然问我玩不玩游戏。

我问她玩什么游戏,她发给我一个名字,我说我也玩。她立即要我的游戏名,我发给她,她说加了我好友。我登录了游戏,果然有个新好友,名字和她的微信名一样——流光灿若辰。

就这样,我和流光在线下一面之缘后又成了游戏网友。

我本以为像她这样的人在游戏里的魅力值会很高。魅力值来自游戏好友送的礼物,不管是洋娃娃、钻戒、跑车、洋房,还是梦境、仙鹿、神女峰,都是动图特效,只能在屏幕上一闪而过,却要花钱购买。从一元到几千元不等,最贵的礼物要好几万。游戏礼物不管收多少都是不能变现的,仅仅能换魅力值的表现分数。游戏里有一个魅力值排行榜。每天排行榜都会更新。不仅女生有榜,男生也有榜。长居榜单前十的人,都是每天有人送礼物的。榜首男女的魅力值如果换成人民币,至少价值上百万。

不是一万,也不是十几万,是上百万。

上百万,在我们这里可以买市中心的房子了,至少是个两居。

上百万,够我爸不吃不喝跑八九年长途了。可在游戏里,它只能买到这些数字,把一个漂亮的名字和漂亮的头像挂在一个页面的首位。

所以,我不仅在生活里居于三线、位于底层,在游戏里也是一样。

我以为像流光这样的女生魅力值至少在榜单前十,没有想到,她的魅力值居然没有我高,甚至连我的一半都不到。我已经是个平凡的小人物了,她简直就是个小透明。

这还挺打破我的认知的。我以为魅力榜上的小姐姐们肯定在生活中都是“白富美”,否则谁愿意为她们花那么多钱?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以流光的魅力值,她告诉我她做了“莲花一夏”,我肯定认为她是个骗子。哪怕她发来图片和视频,我也会认为她是盗图。

我看了一下她的好友位,关注384人,被关注266人。这说明她是个老玩家了,而且她关注的人多,关注她的人少。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不清理一下那些不关注她的人。我的游戏名叫“海海有点儿菜”,关注48人,被关注265人。这说明我搭理别人少,都是别人追着我玩。这在游戏里是另一种体面。

她可是花得起五万块做“莲花一夏”的人,怎么这么低调?!

没等我多想,她已经开了一把游戏,然后开麦和我边玩边聊天。我发现她真的爱玩这个游戏,要执行什么任务、怎么走、搞什么装备,玩得专业又投入,把对面打得落花流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以她的魅力值、关注位数字和这一手游戏技巧,我肯定认为她是个挂着女生头像的男生。

聊了一会儿才发现她开的是全队麦,果然那些男生也纷纷开麦加入了聊天。我觉得他们很烦,不就是想和女生搭讪嘛。她却毫不在意,居然指挥起全局。有个男生坚持不听指挥,连续掉点,眼看游戏要输,他越来越慌,转头责骂流光指挥得不好。流光镇定自若,一边继续指挥一边怼他,怼得男生哑口无言。他恼羞成怒,开始飙脏话。我一直沉默,听到他骂脏话觉得我是不是得出来说几句,哪个小姐姐能受这个?何况是“莲花一夏”。没等我开口,流光说:“海海你关了听筒。”

我愣了一下,来不及操作,她口吐芬芳骂了起来,骂得那个惊爆。男生也来了精神,二人互喷一直到游戏结束。

好家伙!人类世界的多样性太丰富了!我从没见过流光这样的女生——生活中大小姐一枚,游戏里尽显“屌丝”风范。

她和我之前见过的女生完全不同,也不只是有钱,她身上有股劲儿,说不出来的劲儿。我第一次想和一个女生成为闺密,虽然我知道不配,但哪怕是一个游戏里的闺密也行啊!

虽然穷,这几年我也存了一些游戏礼物。游戏背包里有“玫瑰花”“魔术帽”“比心心”等等。这些都是我趁节假日礼物打折的时候买的,还有做任务白嫖的,一点儿一点儿积攒下来,平时都舍不得送人。我开始给流光刷礼物,而且刷得非常大方。当天就刷了十朵“玫瑰花”、五顶“魔术帽”,还有三个“比心心”。

我们俩的亲密度立即从0级升到了2级。按照常理我给她刷礼物她也会给我刷礼物,但是她没有。我想可能礼物太轻了,她没有在意。我就坚持送,每天都送,直到快把我的“玫瑰花”“魔术帽”“比心心”送完了,她也没有刷一次礼物给我。

五万块做一次美甲的人,不舍得给我刷一个五毛钱的游戏特效?

果然有钱人的世界我不懂。她有多看不起我才会这样对待我,但是她看不起我又要和我玩游戏。这说明什么?她善良!就像她会让司机去扶摔倒的外卖小哥!

我只是一个女“屌丝”,何必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强行和一个公主当朋友?

我在游戏里拉黑了流光,也拉黑了她的微信。我很难受,比这个更难受的是我爸出了那笔学费,送我去苏州学动漫绘画。他因为出了这笔钱,对我说话更狠了,几乎每天重复不好好学就弄死我的话。我睡眠一直不好,现在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人困得快哭了,大脑就是醒着,而且乱七八糟的什么事情都能想起来。

我得找人说话,不停地说,把难受都吐出来。游戏里有免费心理咨询室,其实都是“吃瓜群众”。我说来说去大家觉得我的故事也不狗血,建议是反正我爸出了学费我就去苏州学就行了;至于流光,一个不回赠礼物的网友算个屁,拉黑完事。

这些安慰根本不是安慰,只会让我觉得无人可以理解。我疯狂地给路西法留言,但他一直没有上线。至于清水君,我像写小作文一样长篇大论地说出我的痛苦,有时写着写着,我就被自己感动哭了。微信显示他已读,但回复的消息永远是任务,刷这个羊毛,点那个链接。我无心薅羊毛,但架不住他声音好听,而且确实薅到了羊毛。我花三块钱刷到一盒十二个且免费快递到家的咸鸭蛋,还有不花钱的试用装口红、粉饼,甚至胸罩。

清水君还教我每天把银行卡的钱充五块钱到电子钱包,然后再把电子钱包的五块钱提现到银行卡。这样操作一下没有真的花钱,但银行会误认我每天消费超过了3.88元,就会补贴消费立得金3.88元——这是真的现金收入。银行活动期间每天刷,除了提现扣除了一毛钱手续费,净赚3.78元。一个月一张储蓄卡至少薅到一百块。清水君有十几张储蓄卡,全部用来薅羊毛。

他说信用卡里的羊毛更多,但他对自己有个规定,决不提前消费,所以他不薅信用卡的羊毛,只用信用卡交水费电费。我问为什么,他嘲笑我什么都不懂,用信用卡交可以打折,我让我妈用信用卡试了试,果然少交了2.75元。

聚少成多,聚沙成塔,他孜孜不倦地教导我。我们玩的游戏也是可以赚钱的。有些限量的手办如果天天刷可以低价刷出来,然后再到游戏群里卖给那些没有买到的“发烧友”,普通的能赚个十块八块,有的甚至能赚上百块。各大平台的会员优惠,我们也可以不停地抽,抽到了再拿到网上拍卖,十块二十块的也不是问题。

有钱人的时间赚大钱,穷人的时间赚小钱,他说,时间就是金钱。

渐渐地,我不再吐槽父亲和流光了。夜里睡不着我就到处薅羊毛,刷网、刷链接,这很费时间。倒买倒卖也很辛苦的,需要和人反复沟通。

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个月,我的电子钱包里多出了两百多羊毛,清水君教我存在电子钱包里,并购买了基金。他说这叫以钱生钱。

我吃到了各种免费的快餐面、速食锅,还有奇怪的廉价食品。清水君说,穷病才是真正的疾病,有吃就吃,能填饱肚子就行,吃不死人的。

就在我沉浸式薅羊毛的时候,苏州新一期的插画师培训班开学了。

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家,行李箱被我妈塞得满满的。临行之前,不仅我妈抱着弟弟哭,我爸也红了眼圈儿。

这份温情来得太过突然,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心一下子暖了,觉得还是要好好学习,为了家人好好奋斗。

我爸开着大货车把我送到了高铁站附近,因为超高,他只能提前把我放下,让我自己走进去。他把大货车靠边,从驾驶位上跳下来,绕到副驾驶室,替我打开门,接过行李箱放在地上,然后朝我伸出了手。

在记忆里,我太久没有和他握过手了,久到好像除了巴掌和拳头,我们父女俩没有其他的身体接触。大货车的座位很高,他又挡在面前,我只能把手递给他。当他的手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心里一颤,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跳了下来。

因为怕碰到他,我尽量往旁边跳,他却想接住我,我们俩弄拧了劲儿。他一把薅住我,险些闪了腰。

“我去!”他脱口而出,“我的腰。”

“爸,”我吓坏了,又担心他的身体又觉得他粗鲁,“你没事吧?”

“没事,”他咬住牙站好,朝我摆手,“快走。”

我拉开行李箱的拉杆,刚走两步听见他说:“好好学!”我低着头“嗯”了一下。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威胁又像鼓励:“不好好学老子打死你!”

身边的车一辆接一辆朝高铁站飞驰,天大地大,他的声音听起来无力又荒唐,我想笑又笑不出来,吸了吸鼻子,只觉得想哭。

走了一小段,我忍不住回过头,想看一看父亲,可是他已经开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继续往前走,进了高铁站。已经是暑期,站内到处是大人和孩子,一家一家又吵又热闹。我孤身一人坐在检票口前的椅子上。一对老夫妻坐在我的对面,正在吃泡面。泡面香气扑鼻,我感觉很麻木。

就这样,乘高铁,转公交,一路折腾,最后一次转的公交车开出去很远很远,我才到了动漫产业园。

这里以前是家倒闭的纺织厂,晚上六点多我进了园区大门,到处空空荡荡没有人烟。我边看地图边打接待老师电话,在厂区里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找到了培训班宿舍。孤零零的一座楼,在厂区的最里面,房子感觉快塌了。接待老师在楼前等我,她说这里原来是职工宿舍,每间房有两张上下铺,走廊尽头一边是厕所,一边是澡堂。澡堂按时间分男女,晚上七点到九点女生洗,九点到十点男生洗,十点停水,十一点停电熄灯。

房子没有电梯,我只能提着沉重的行李箱往五楼爬。接待老师也不搭把手,例行公事地介绍完后,她悄无声息地跟在我的后面。不时有巴掌大的蜘蛛顺着灰蒙蒙的墙壁飞快地爬行。我又惊又惧又累,只差哭了。

老师把我带进宿舍。门是破旧的木门,窗户是破旧的木窗,上下铺是铁架子的,轻轻一碰就开始摇晃。老师说我来晚了半天,下铺已经住满了,我只能挑一个上铺。

“你试试,哪个爬起来比较稳挑哪个。”她建议着。

我试着爬了一下,床一下子左右打摆,我尖叫起来,不敢往上爬,抱着床柱子。

“你别怕,”她说,“倒不了,这是四条腿的。”

不得已我又爬了几步,摇摇晃晃地上去了。床上铺着草席,床头结着一张蜘蛛网。我又尖叫了起来:“这……这上面有蜘蛛。”

“没事,”她嘻嘻笑着,“蜘蛛不咬人。”

她从门后取下一块抹布,递上来给我。我大着胆子把蜘蛛网擦了,抹布上沾满了蜘蛛丝,我用手指拈着抹布边,恶心得想吐。

我把抹布扔给她,她洗干净后又递给我,我把床板的灰擦了擦。每擦一下,感觉整个床架子都要摇一下。

“老师,”我说,“别的房间还有下铺吗?”

“都满了,”她飞快地说,“上铺好,上铺干净。”

我不好再说什么,忍着委屈把床擦完。她帮我拉开箱子,把床单和盖毯递了上来。我问她哪儿有卖枕头的,她说园区门外有个超市,超市里什么都有。她看了看时间,让我快点儿下来,食堂八点关门,现在去还有饭吃。

摇摇晃晃地,我从上面爬了下来。箱子没有地方放,门后的橱柜已经塞满了物品。我只能把箱子靠在橱柜边。她给我一张食堂卡,说到食堂把我交给两个室友,她就下班了。

室友一个个子矮,一个个子高。她们对我还算热情,互相打了招呼。她们已经吃过饭了就先回宿舍,我吃完饭在回宿舍的路上给我妈打了电话,报了平安。她问我吃住还习惯吗。我说还行。她就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学,我爸为了给我挣学费,又接了个大长途,明天就走,这次出门可能要两个多月。

我觉得我应该感动,不,是应该感恩,可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

等爬上五楼,一进宿舍,高个儿室友就气势汹汹地质问我为什么挑她的床睡上铺。

我说老师安排的。她说不可能,这都是个人挑的。

她个子很高很凶狠的样子,我吓坏了,问为什么不能睡在她的上铺。她说睡可以,但我夜里不能翻身,也不能动。我问为什么。她说这床一动就晃得叮当响,我这么胖动起来还不地动山摇的,她还怎么睡。

我欲哭无泪,给老师打电话,老师让我和同学们协商解决,都是成年人了,他们只是管吃管住,不管这些闲事。

矮个儿的同学听了这话,拿起盆、毛巾转身出去了。我只得追了出去,我快她更快,一溜烟儿地进了洗澡房。我刚刚进去,她就骂了起来:“你跟着我干什么?变态啊!”

我一下子憋住了,想说也说不出口,像一条狗一样慢慢回了宿舍。高个儿室友见我这样就知道没戏了,便在屋里摔摔打打。我没有地方坐,也不敢爬上去,而且蚊子也多到吓人。她吩咐我去买蚊香,直到我走了很远从超市买了电热蚊香和花露水上来,她的脸色才缓了一点儿。

当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夏天天亮得早,我尿憋得急,也不敢动。好不容易忍耐到早上七点,我从上面连滚带爬地跳下来,直冲到厕所,差一秒就尿在了裤子上。

我一Rx0tvsF1SCo+/Whf1tlYbCgqfeDBlpPLrqmAXgwT8jc=边尿一边哭,怎么也想不通招生简章里光鲜亮丽的照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现实。

离开家折腾了一个白天,晚上上刑一样煎熬了整整一夜,我精疲力竭。我不想回宿舍,站在厕所外的走廊上望着荒凉的厂区,感觉就像我的生命死气沉沉。

“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再一次想,“不如跳下去。”

手机响了一声,在我们一家人的微信群里,跳出来我妈的早安问候,我爸以往从来不回这些消息,今天难得地跟了四个字:“闺女加油。”我一下子捂住脸嘤嘤地哭了出来。

这时陆续有人起床了,纷乱中不时有人经过,上厕所的、洗漱的,有男有女,没有人问我为什么哭,又为什么站在这里哭。

等我哭够了,洗了脸胡乱换件衣服去了教室,才发现一个班稀稀拉拉十几个人。还以为来学插画的都很有艺术气质,打眼看去,和原来的学校没什么区别,个别人年纪还比较大。可能是我精神不好,我觉得各个都很猥琐,包括我在内。

这样坐了一个上午,我头重脚轻,什么也没有听明白,但是有件事听懂了,要想学这个,得买一台最好的Pad(平板电脑),我搜了下价格,至少八千。

我万分怨恨路西法,出的什么鬼主意?早知道这么辛苦,我不如在学校直接升本了,也不用花这么多。如今一万六搭进去了,还要再花八千,我怎么向家里开口?

可是无论我怎么在游戏后台向路西法求助,他就像死人一样没有回复。我只好不停向清水君吐槽。我和他在微信里一个只管说个痛快,一个只管布置任务。他完全忽略我的感受,不给予一丝安慰虽然让我不舒服,但我没有别的支持了,这样奇怪的交流倒也两不耽误,有胜于无。

没有Pad,班里的课听了等于白听,我只能硬着头皮跟我妈开口,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为难,隔了一会儿便说我老爸同意了。但是我也收到了不知道跑车跑到哪里的老爸发来的第一条语音微信:“东西老子买,给老子好好学,学不出来老子弄死你!”

我几乎在心里默念他的话,和他发出的语音完全同步,没有猜错一个字。

Pad网上下单,第二天就到货了。学了一个星期后,我们开始上机操作,幸好学校配了电脑,不然我还要再去开口要钱。

由于晚上完全睡不好,早上的课我只上个大概,中午回宿舍补觉,又常常会补过了,下午缺的课又借不到笔记,只能根据课程胡乱在网上找些内容自学。来苏州不到半个月,我的生物钟不是颠倒,而是颠三倒四,精神状况更是全面崩溃,除了在薅羊毛时能感觉到一点儿情绪,我好像丧失了喜怒哀乐,肢体也日趋僵硬。

我沉默寡言,因为不想见到人,尽量不去食堂吃饭,饿了就吃面包或者快餐面。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努力,似乎把状态好一点儿的时间都拿来学习了,但历史总是惊人相似,一个月后班级小考,我考了倒数第一名。

这是我在来之前怎么也想不到的。我对画画还是有点儿自信的,如今却成了自卑,不,这不仅仅是自卑,更是赤裸裸的侮辱。

一个成年人的培训班,收这么多的钱,又不是义务教育,居然像对高中生一样对待我。他们把第一名到倒数第一名的名次贴在班级的大门外,还贴在园区的公告栏里。

我想不通!

从幼儿园时代就开始面对的侮辱,好不容易经历了小学、中学,终于在大专差不多结束了,没有想到踏上社会的第一课还是如此,而且这份侮辱还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向老爸申请来的,是我们家实打实花钱买来的!

他们没有教会我,却把我拉出来游行示众,公开处刑?

可这仅仅是侮辱吗?我再蠢笨也能联想到在动漫产业园的公告栏里张贴成绩榜单对我的威胁——不是毕业,而是就业!

果然班主任在月总结会上说:“把排名榜张贴到园区就是为了刺激成绩不好的同学,一共五个月,每月一考,五张告示,是打算排在前面让用人单位抢着挑选,还是排在倒数让自己找不到工作,大家都掂量掂量。钱花了,要花在刀刃上。不努力,钱就打了水漂儿。要对得起自己?还是对得起钱?”

她每说一句,我就在下面打一个冷战。

我预感到剩下的四个月,我还有四次的公开处刑!不仅是这个班级,整个园区都会认识我——一个倒数第一的垃圾。如果从这个园区蔓延出去,是不是整个动漫产业都会认识我?那个谁谁啊,好像专业倒数第一啊!

我的胃开始剧烈疼痛,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我不敢声张,想从后门溜回宿舍,驼着背站起来没挪几步,两眼一黑直接倒在了地上。

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宿舍,而且是高个儿女生的床位。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我费力支起身体,看见床头摆着一瓶矿泉水。

我喝了几口,胃又抽筋一样地痛。

这时班主任进来了,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说不用,我有药。她帮我拿了药,等我服完躺下后她说,学校又新出了一间宿舍,原来在这儿的同学去那间宿舍了,这间给我一个人住,让我好好休息。

“不用,”我连忙说,“给我一个下铺就行。”

“她们说你生活习惯不好,经常夜里不休息。”她笑了笑说,“女生不要老熬夜,熬夜伤身体。”

我怔住了,这才反应过来其实没有人为我考虑,也没有人帮助我。她们嫌弃我,并且抛弃了我。

虽然不是朋友,但毕竟一起住了一个月,总要有点儿感情,怎么能在我昏倒的时候集体搬出去呢?我这么讨人厌吗?我做过什么对不起她们的事吗?我尴尬又悲伤地抬起头,瞥见了班主任既不屑又意味深长的眼神。

“行了,”她站起来说,“你醒了吃了药我就放心了,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似乎多待一秒都是晦气。

她重重地关上了木门,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四张床铺的一张上。

我疯了一样寻找手机,拿到手里后立即登录游戏,直接闯进一个心理咨询房,上麦后便放声大哭。

一房间的人都被我哭愣了,主持人连忙劝我别哭,有话好好说。

我一边抽泣一边说了前前后后。

“情况这么不好吗?”我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声音。

“你跟我走!”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急急下了命令,然后立即退出去,开了自己的游戏房。

路西法上了麦,我不等他开口就抱怨道:“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你为什么不回复?我都快活不下去了。”

“抱歉啊,”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倦,“我不太好。”

我听出了他的异样,连忙问:“你怎么了?”

他长叹一声:“我刚才去那边想吐槽的,太不好了。”

“能和我说说吗?”

“可是你现在这么不好,”他体贴地说,“我怕你听了会受不了。”

“不会的。”

“你,”他迟疑地问出了一句我做梦也没想到的话,“你相信有鬼吗?”

“什么?!”我怀疑我听错了。

“你相信这个世界有鬼吗?”

我环顾空旧的房间,幸好是下午,窗外还有阳光:“怎么说呢,我没有见过。”

“我见过。”

“你,你见过?”

“我从小就能见到,不论白天黑夜。”

“白……白天也行?”

“是的,”他虚弱地说,“我夜里是不睡觉的,因为没有办法睡,如果我睡着了,他们就到梦里来找我的麻烦,和我打架,我醒的时候家里的家具都被打坏了,所以一般我只去人多的地方待着。”

“什么地方人多?”

“酒吧、夜场。”

“哦,哦。”

“这几年他们白天也来找我,弄得我很累,我没有办法就只能找人来我家合住。”

“等等,你家里人知道吗?”

“知道,他们不太信但也不是完全不信,我怕打扰他们,要了家里的一套老房子自己住。”

“有人敢去你家住吗?”

“管吃管住当然有,”他长叹了一声,“我前几个月遇到一个女孩,也不是女孩吧,比我大两岁,我们俩怎么说呢,唉……”

“你俩恋爱了?”

“要是就好了,可不是又不能说不是。”

“为什么?”

“她对我真的好,天天做饭给我吃,夜里不论我干什么她都不奇怪,我说家里天天闹鬼她也不害怕。我真的很多年没有享受过家庭生活了,我真的很喜欢,我想着她一个女人天天买菜不是事,就转账给她,她说我天天去夜店把钱都花了,这样不好,我脑袋一热就把工资卡给她了。”

“啊啊啊,你有工作?!”我又震惊了,“你把工资卡给她了?”

“嗯,家里安排的工作,做不做都有钱,工资卡给她也没什么,我就跟她说:‘钱你随便花,除了买菜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你这么喜欢她呀!”我羡慕了。

“不是的,”他说,“我和她不是男女朋友那种,但有她真的好,特别像个家。”

“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大学有吧,现在没有。”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感觉,没有那种感觉。”

“培养不了吗?”

“一点儿也不行。”

“那不挺好,你花钱大方她又愿意照顾你。”

“之前是挺好,她还谈了个男朋友,但是那个男的不愿意她住在我家,她又不肯搬走,两人就吹了。那个男的大闹了一场,这下不仅我家知道我们同居了,她家也知道了。”

“啊?”

“现在她妈催婚,我爸妈也催婚,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愿意吗?”

“她不愿意,就搬走了。”路西法有气无力地说,“自从她搬走后,这些鬼无时无刻不来找我,就我和你说话这会儿,有一个就进来了,坐在我的对面。”

“它,它……它什么模样?”我颤着音问。

“很恐怖,不能和你说,会吓着你的。”

“那你们能和好吗?”

“我不想结婚,我更不想生小孩,但是我希望她搬回来。”

我想了半天,说:“这是道无解题啊。”

“是的,”他说,“所以我状态特别不好,根本没有登录游戏,不好意思,不知道你过得这么不好,我们加个微信吧,这样有事就能联系上。”

“没有啦,没有啦,我也不知道你这么辛苦。”我对路西法的怨恨一扫而空,反而很内疚帮不上他的忙。我们互加了微信。我这时忽然想起我和路西法都加过清水君的微信,我吐槽了这么久,他没有提过一句帮我问问路西法,或者把路西法的微信推给我。

我对清水君隐隐不快,但也不好说什么,可能他只关注薅羊毛吧。

下午听了路西法的故事后,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更不敢睡了。十一点断电熄灯后,我只能开着手机灯。小小的一束光亮刺激着眼睛,却显得房间明暗不均,更阴森恐怖。这比躺在上铺一动不能动更令人难受,我连着充电宝,打了一夜的游戏,也不知什么时候,打着游戏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深沉,醒来的时候阳光灿烂,不知道几点了。我吓得连忙看手机,发现手机没电了。我赶紧充上电,开机的时候一看,惨!已经下午两点半了!微信班级群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找我,班主任和同学没有一个人给我打电话。我飞快地换件衣服,抱着Pad赶到教室,发现教室里也没有人。我只好给班主任打电话,她说今天组织大家参观园区的公司,考虑到我昨天不舒服就没有叫我。

我说我已经好了,我现在就赶过去。

她分享了一个地址,我走了十几分钟,进了一幢大楼。

一进门就是一座两米高的关公像,像前供着香炉。我吓了一跳,连忙对关二爷作了个揖。刚转身往里走,就看见一只大金毛傻呆呆地站在前台旁边。

公司里怎么会有狗呢?我正疑惑,一只巨漂亮的布偶猫悠闲地踱了过去。

“您好,请问您找谁?”一个容貌平平的前台小姐问。

“我找动漫培训班的人。”

“他们在三楼。”

“你们公司养动物?”

“不是,这些都是同事的,可以带到公司来。”

我羡慕地看着高阔明亮的大堂,还有在大堂里吹着空调闲来无事的猫猫狗狗。这是什么样的神仙公司啊!我上了三楼,出电梯时正好遇到了全班的人。没有一个人和我打招呼,我跟在队尾,走进了会议室。

公司的创意总监与设计总监轮流给我们介绍了公司的主营业务以及平时的工作内容。除了前期的设计,还有后期的制作。他们讲完后,班主任重点介绍了考试前五的同学,又请他们提问,与总监们交流。

渐渐地,我意识到这个培训班是真的可以介绍工作的,这个时候,已经为四个月后的毕业打基础了。

我暗下决心要努力,尤其是在参观了创意部与设计部的办公区域后。这两个区域有设计感十足的长沙发,还有进口咖啡机和世界各地的咖啡豆。区域里每张办公桌的桌面都风格迥异,有的贴满画作,有的养着蜥蜴,有的只有一条告示:我是“I人”,无事勿扰。

如果我能在这样的地方上班,我要在桌上放点儿什么?一张全家福,有爸爸、妈妈、弟弟和我。我还要放上漂亮的指甲油,五颜六色、五彩缤纷。等我存够了钱,就找人在假指甲上做十只真的“莲花一夏”,装在镜框内,挂在电脑旁。

直到下午六点,我们才把这幢大楼全部参观完。大家都有点儿兴奋,交头接耳说个不停,没有人和我说话。是啊,我长得不美,成绩又差,他们为什么要和我说话?

这次参观给我打了强心针。晚上我想办法睡觉,睡不着我就吃褪黑素,甚至吃氯苯那敏。白天我拼命学习,晚饭吃过了也在教室自习。有了路西法的微信,我真正多了一个可以交流的朋友。他总是鼓励我,有时候也向我倾诉烦恼。

清水君的任务我也做,块儿八毛的也是收入。虽然我在培训的日子和之前没有区别,却觉得日子有了希望。

第二个月的大考来临了。

头一天晚上我只吃了一片褪黑素,却怎么也睡不着。到了夜里两点,我不得已又加了一片,睡是能睡了,却很浅,每个短短的梦里都在考试。我还梦到了清水君,五官像古画里的公子一样温润如玉,但没有表情,伸着修长白皙的手指,不停地指挥我刷链接。

早上七点半闹钟响了,我昏昏沉沉,疲倦至极。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像从小到大每次考试前的预感一样,我又要糟糕了。

果不其然,培训班二次张榜,我依然是倒数,虽然不是第一,却是第二。上次的第二成了第一。

我只能安慰自己,从倒数第一到倒数第二也算一个进步。路西法也这样安慰我。中午打饭的时候,倒数第一和几个同学吵了起来,骂他们作弄人。我埋头吃饭不想管闲事,可发现很多人盯着我,眼神里闪烁着戏谑。

我正不解,微信响了一声,我点进去一看,是一张台湾歌星伍佰的照片,贴在排行榜的最下方,还有两个箭头,指向我和倒数第一。我略一思索顿时气愤,一个二百五加上另一个二百五,正好是五百。

倒数第一立即指名圈出发图的人:小人!恶心!

但是噩梦一般的场景出现了,其他人立即指名圈出发图的人:点赞!红心!玫瑰花!

班主任就在群内,消失了一般不发一言。

我吃不下去了,眼睛里含着泪水,跑回了宿舍。

一进门,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给路西法打语音电话,他没有接,我就继续打,连打三个后他接了电话,却不回答。我听见那边传来嘶吼与殴打的声音,有杯子碎了,还有路西法的惨叫。我不敢再听,挂断了电话。

微信还在不停地响,我颤着双手点开群一看,倒数第一正在发微信语音骂脏话,她骂一条就被无数个点赞、红心、玫瑰花冲到了上面,不“爬楼”根本看不见。这是一场反对集体霸凌的战争,倒数第一孤身作战,越挫越勇,我却无能为力。

她骂着骂着,突然找到我,我打开语音一听:“骂你傻?菖你还真傻?菖,你装什么死啊!看老子一个人战斗你占着便宜了吗?”

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所有人引用她骂我的这条微信,为她点赞、比心、送玫瑰花。

于是她一条语音骂所有人,一条语音骂我。开始他们还区别对待,后面就一律给她点赞、比心、送玫瑰花。

她骂累了,送给我两个字:小丑!

所有人在下面一条一条地指名圈出我,引用这两个字:小丑!

我完全不能反应,手哆哆嗦嗦地给清水君打语音电话,他飞快地接了:“我有事。”说完他就挂了。

我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但还能喘气。我想给我妈打电话,听听她的声音也好,但是我不敢。我说什么她都会向我爸汇报,如果知道我考了两次倒数被全班同学侮辱,我爸有可能杀到苏州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再“杀”我一次。

突然,我在绝望中翻出了拉黑的名单,把流光灿若辰放了出来。我没有时间思索她有没有拉黑我,立即拨打了微信电话。

毛不易的歌声响了起来:“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月光,唤醒我的向往,温柔了寒窗。”

我像被什么击中一样,心脏疼痛起来,与此同时,流光接了电话:“海海,你找我呀?”

听到这一声“海海”,我一下子蹲到地上,号啕大哭。

“海海,你怎么了?”她大声询问,我顾不上回答,只是一味地哭,她就不问了,默不作声。不知过了多久,我以为她挂了电话,再一看,时间的数字还在跳动,我哭了十八分二十七秒。

“流……流光。”我抽泣地喊她。

“我在,”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干脆而清澈,却有一种温柔的坚定,“你还好吗?”

“不好,一点儿也不好。”我哽咽着,“我活不下去了。”

“什么事情呢?”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那就慢慢地说。”

“你……”我有了一点儿知觉,“你现在有空?”

“我刚刚取消了一个约会,接下来两个小时都有时间。”

我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她会为了我取消约会。我颠三倒四地把我爸怎么威胁要杀了我、路西法建议我学插画、我到了这里宿舍的同学怎么欺负我、清水君教我薅羊毛、考了两次都是倒数、路西法家里闹鬼、同学们在微信群霸凌我、我到处打电话都没有人理全说了出来。

流光一边听一边帮我捋事情的经过,似乎边听还在边打字,有时不屑地哼一声,偶尔骂一句娘。

“你现在立即做两件事情:第一,把班级同学群霸凌的内容全部截图,把班主任在群里的头像也截图;第二,你立即去园区公告栏,把排行榜拍张照片。”

“嗯,这有什么用?”

“你先别管,先去做,做完了把图片全部发给我。”

“好。”

“你把园区的名字还有培训班的招生简章现在也发给我。”

我依言发给了她,把微信全部截图,又去了告示栏,把照片拍给了她。

“除了宿舍和家,你现在有地方去吗?”

“没有……有吧……”

“到底有没有?”她语气急切,有点儿咄咄逼人。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儿不高兴了,赌气说:“肯定有。”

“我刚刚帮你写了一封公开信,把事件始末全部写清楚了,我再修改修改,一会儿发给你。”流光根本不管我的语气,一样一样交代,“你收到后发到学校的论坛,论坛地址我已经查到了,再发到学校招生的几个动漫论坛,但是在发之前,你一定要离开学校,去一个你能去的地方。”

“然后呢?”我大吃一惊,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在公开信里留了我的微信小号,说我是你的姐姐,让他们有事情找我。”

“找你?”

“我来跟他们谈判,你把手机关了,我们用游戏号联系。”

“这……合适吗?”

“合适。”

“我爸交了钱的。”

“正因为花了钱,他们没有资格这样对待你,他们是做生意的,这件事情很好谈。”

“万一……万一搞砸了呢?”

“已经搞砸了。”

“没有吧?”我嘟嘟囔囔地说,“我还可以接着上。”

“你能忍吗?”

“不……不知道。”

“就算你能忍,如果接下来三次考试你还是倒数怎么办?”

“我……我努力。”

“你努力过了,没有用。”她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连续倒数,名字继续挂告示栏,你这个培训班就白上了,不仅找不到工作,有可能断了你在动漫圈的前途。”

我真的不高兴了,她有什么权力说我努力了还是没有用,她又有什么资格替我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办?就在这时,微信电话响了,是路西法。

我毫不犹豫地挂断流光的电话,接了路西法的。他听上去也快断气了,好像大战了一场。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听说了流光的建议后居然完全赞成。

“这是你的真闺密,”他说,“有事情人家真上啊。”

“不是闺密,”我说,“就一个游戏网友。”

“这个人可以,你就信她。”

“可以什么呀,明知道我经济不好,还一个劲儿地问我有没有地方住。”

“她让你离开学校,让你住她家,你敢吗?”

我愣了一下。

“她是怕这样建议后你反而不信任她,如果产生了不信任,后面的事情就很难帮你了。”路西法说,“我觉得她做事情果断,考虑问题又全面,你就听她的,如果你没有地方住,你来我这儿,我在河南安阳,我给你安排住处,如果后面她管不了,我来替你谈判。”

“去你那儿?”我有点儿迟疑,“合适吗?”

“合适,我家附近的酒店我有个长包房,经常招待‘面基’的网友,有时候我一个人不敢回家也去那儿住。”他说,“人生嘛就是你帮帮我,我帮帮你,我也苦闷得很,你来了,我和她两个人请你吃饭,你也帮我参谋参谋。”

听他这么说我有点儿安心了:“谢谢啦。”

“谢什么,你赶紧订票吧,今天有票就今天来。”

我和路西法说完后,给流光打了电话,她立即接了。听说我要去安阳,她问我去的地方可靠吗。我说可靠,她便不再问,催我赶紧收拾东西,把Pad和喜欢的衣物带上,但要留几件无关紧要的在宿舍里。

“不是要走吗,”我有点儿舍不得,“为什么不都带上?”

“你又没有退学,宿舍当然要给你保留。”

我只得同意。她一个劲儿地催我快一点儿,我从床下抽出箱子,把要紧的东西全部装上。

收拾完后,我坐在床边,订了一张从苏州到安阳的高铁票。现在是下午三点,四点四十刚好有一班高铁,晚上十点二十就能到了。

我订好票,打了一辆网约车直接去了高铁站。在路上,流光把她的“武器”发给了我。不要说内容,我连标题都没有勇气瞄一眼。从小到大,我没有反抗过什么,任何不高兴都是憋在心里。内心深处,我是不想和培训机构对着干的,流光如此推动我也很无奈,但是我影响不了她的节奏,她却可以带动我。我很恨,恨这个世界、恨父母、恨培训机构和那些所谓的同学,也恨流光。

唯一不恨的是路西法。清水君怎么说呢,我喜欢他的声音,可是他不和我互动,虽然让我不爽,但也不得罪我。

我捏着“武器”到了高铁站,把车票信息发给了路西法,然后说流光建议我关机,只用游戏号联系。他说高铁上有无线网,让我上车后用Pad登录游戏,他在游戏里等我。

高铁站人流熙攘,我鼓足了勇气,点开了班级微信群,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消息。页面停留在半个多小时前,一排一排全是指名圈我的两个字——“小丑”!

这个群是死了吗?死在侮辱我的时候?班主任更像死了一样,没有给我发一条微信,也没有打一个电话。

我好恨啊!是真的恨啊!我把流光写的公开信发了上去,不仅招生论坛、动漫论坛,最后我发了班级群,又给流光发了信息,说一会儿游戏里见,便立即关了手机。

恰到好处的是,我关手机的同时,高铁开始检票了。

我心里从没有这么舒服过,抬着头检了票,拖着箱子进了车厢。

我拿出Pad联上了网,登录游戏,流光与路西法双双在线。看见他们俩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公主般的幻觉:是的,在现实世界我一无所有,但是在游戏里,我是声音好听的小姐姐,有愿意帮助我的“左右护法”。

我开了游戏房,流光与路西法立即进来,上了麦。

路西法给我发了酒店地址:“你今天到得有点儿晚,我就不去打扰你了,我和她说了,我俩明天中午请你吃安阳菜。”

“她……”我小心翼翼地说,“没有不高兴吧?”

“不会。”他说,“我经常和网友‘面基’,她都知道。”

我想把流光正式介绍给路西法,但是流光一声不吭,不知在傲气什么。不得已我只好喊她,她打字在公屏上说闭麦了正在和学校谈判,我吓得不敢再问了。

差不多晚上七点,流光开麦了。她说谈判非常劲爆也非常顺利,叮嘱我到南阳开机后不要看学校的任何信息,也不要接学校任何人的电话。

“如果谈不妥你千万别太较劲儿,”我不放心地叮嘱她,“不行我就回去上课。”

“谈得妥,”流光说,“你放心吧。”

“会被退学吗?”我害怕极了,“我爸一定会打死我的。”

“放心,”路西法说,“他们做生意的肯定能谈妥。”

“就是,”流光说,“成绩不好他们应该想怎么提高你的成绩,而不是在班级里搞阶级分化,鼓动同学霸凌同学。”

“不是他们,”我软弱地反驳,“是同学不好。”

“同学不好就是他们管理的责任。”流光强势地说,“我晚上还有点儿事,十点钟游戏见。”

流光下线之后,路西法好奇地问我们怎么认识的。我就把怎么在线下与流光相遇,她坐着豪车跑到路边买便宜奶茶,脚上美甲是五万元一次的“莲花一夏”,因为一元钱的“羊毛咖啡”,我们互加了微信,然后一起玩游戏,我给她刷礼物,她不给刷礼物,我就拉黑了她,因为情绪崩溃又加回来的事尽数告诉了路西法。

“刷礼物的事你问她了吗?”路西法说,“我觉得她挺慷慨的。”

“慷慨?”我不禁抱怨,“可能我这样的人对她来说,就是路边店的奶茶,有点儿乐趣吧。”

“别这样说,”路西法安慰着,“朋友之间有误会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我和路西法东拉西扯地又聊了一会儿,他说有“人”找他就下了线。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实在难受,就在游戏里乱逛,逛进了CP(配对)房,发现清水君正在“滴”CP。

“我要‘滴’一个生日CP,”他说,“要能现实中见面的。”

“能现实中见面的?”主持人愣了一下。

“是的。”

“这恐怕有点儿难度,”主持人说了一句,赶紧又改了口风,“小哥哥声音这么优质,哪个女生要在现实中和他共度一个生日呢?”

我毫不犹豫地发了一个“1”。

除了我之外,并无第二个人响应。主持人问清水君要不要我上麦听听声音,他说不用,让我跟他走。

我进了他的游戏房,上了麦。

“我生日你真的来吗?”他一反常态,娇滴滴地问。

“你在哪儿?”我问。

“你不知道吗?”他越发娇嗔。

“我?”我愣了,“我不知道呀。”

“你不是在苏州上学嘛,我离苏州不远。”

“你在哪儿?”

“我在昆山。”

“哦哦。”

“真是的,”他生起气来,“离人家这么近,居然把人家忘记了。”

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他什么时候说过他在昆山?还是说过我忘记了?他不再埋怨,劈头又问:“你来给我过生日,给我带什么礼物啊?”

“啊?”我犹豫了,“这……”

“怎么,”他冷笑着,“跟我学了这么久的薅羊毛,连礼物都不给我带?”

“我现在不在苏州。”

“在哪儿?”

“我在安阳。”

“安阳在哪儿?”

“河南。”

“我又不是今天过生日,”他无所谓地说,“你到时候过来呗。”

我张了张嘴,觉得这个人真的有点儿奇怪,他根本不会问我的情况,只是一味说他自己。我本来想吐吐槽的,现在却说不出口了。

如果不是他的声音实在好听,有一种宽袍大袖公子人如玉的感觉,我都不想再搭理他了。

“你到底给不给我过生日?”他又开始娇嗔了。

“过吧。”我懒懒地说。

“什么叫过吧?”他说,“今天是周二,我周日过生日。”

“嗯。”

“这样吧,”他突然说,“等你来了我也给你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

“礼物嘛就是惊喜,哪能随便说?你放心,我会精心准备的。”

可能这么长时间的交流他都是单方面地支配我,突然说要给我一个礼物,我还有点儿受宠若惊。苏州和昆山确实离得近,虽然买车票和蛋糕也要花钱,但事到如今,这也算一个回学校的理由。万一我被开除了,我也要去收拾东西,如果没有开除还让我继续培训,我也得抓紧返校。这样算来,我在安阳住到周日回去,就十分合情合理了。

我心里一松,顿时少了漂泊感,似乎去安阳就是为了和路西法“面基”,顺便度几天假。

大约因为我答应给清水君过生日,他心情大好,居然和我聊起天来。我第一次比较完整地听到了清水君的故事。

他说他的父母都是小镇的工厂工人,从来不给他零花钱,一分不给。他小时候没有钱,只能眼巴巴看着别的小朋友吃零食、玩玩具。上到小学毕业,他都没有吃过几次辣条。后来他家搬去了市里,他最开心的就是去大型超市,向客人们索要购物小票,用购物小票去服务台兑那些有钱人根本看不上的礼物。

“都有哪些礼物?”我问他。

“春节期间有对联、福字,平时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点儿。”

“你要这些干吗用?”

“可以当礼物送人,还可以和同学换点儿零食。”他声音悠扬地说,“是东西就有用。”

他初二暑假就开始找餐厅打后厨工,每天想办法偷东西吃,还把冷冻的食物偷出来换钱。高一他用上了他爸的二手智能手机,在网上拜了师父,开始薅羊毛。赚了点儿钱后,他把钱借给同学们,收取高额利息。我说他放高利贷。他说他查过了,年化率高于央行利率的四倍就是犯法,他的利息只有三点八倍。

靠着放高贷他赚了不少钱,他完全不想读书了,只想赚钱,但是他父母逼着他读,还花了一万元送他去学英语,结果什么都没有学会,白花了一万人民币。

“如果这一万块给了我,早就不是一万了!”他愤愤不平地说。

我问他是买股票或者基金吗。他说那些来钱太慢了,他看中了不少生意,都可以用钱生钱。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他的生意经:数字货币、坐庄套现等等。我渐渐感觉不对,好像涉嫌违法,但我实在插不上话,也幸好有他说话,不然我一个人在路上也着实凄凉呢。

晚上十点到了,流光没有如约上线,路西法的头像也是灰的。

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和不停讲话的清水君。

车到站了,我开了手机。叮叮当当进来一堆信息——微信、未接来电提醒还有短信和彩信。我活了二十一年,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惦记过我。我觉得讽刺里带着一点点爽,莫名让我舒服。

我用手机重新登录了游戏,等上了出租车,告诉司机酒店地址后我问清水君:“你谈过女朋友吗?”

“谈过,”他说,“亏得要死。”

“怎么了?”

他说初恋花了他不少钱,结果背着他和校草打视频,被录了挂到网上,传得全学校都是。第二个女朋友是网恋,打游戏认识的,结果她不仅结婚了,还是个孕妇。因为情绪不稳定,一会儿要分手,一会儿要和他私奔,他受不了就拉黑了。

“这都是什么啊?!”我听得目瞪口呆。

“女人呗,”他轻蔑地一笑,“没几个好东西。”

我有点儿不快,但又想他谈了这样的女朋友难免会这样,只好沉默。

流光上线了,“踩”我进了清水君的房间。

“抱歉哈,”她直接对我说,“我刚刚办完事,你没有搭理他们吧?”

“没。”

“你到安阳了?”

“到了。”

“酒店远吗?”

“不远。”

清水君咳了一声,提醒我们他是房主:“现在有个链接,刷了可以拿一块五的红包,你们要不要?”

我瞬间尴尬了,流光愣了一下:“什么红包?”

“刷链接就可以白得一块五,”清水君说,“想要加我微信。”

“谢谢,”流光说,“我不用了。”

“白得一块五为什么不用?”清水君撒起娇来,声音越发慵懒而迷人。

“不用就是不用。”流光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变化。

清水君完全不知道流光是一块什么样的钢板,继续纠缠:“小姐姐,还有人嫌钱多的吗?”

“有。”流光毫不客气。

“谁呀?”清水君问。

“我。”流光回答。

“呦,”清水君的声音冷了下来,“这是谁家的公主,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

“你说话别人才听不懂呢。”流光更冷,“一块五毛钱就想加我的微信,帮你免费刷链接,又拿女生的联系方式又帮你打工,你想得倒美,你还有脸问我嫌不嫌钱多。我问你,一块五毛钱也是钱吗?是钱多了的钱吗?”

清水君消失了。他不是离开了自己的游戏房间,而是直接退出了游戏。

“呦!”流光学着他的语气,“占不了便宜就立即破防呀,什么垃圾!”

我不好意思说清水君是我的朋友,更不好意思说我一直跟着他薅羊毛。我想分散流光的注意力,一时无话,情急之中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不给我刷礼物?”

“刷礼物?”她也愣了,“刷什么礼物?”

“我给你刷了好多礼物,”我委屈极了,“你一个都没有回。”

“是吗?!”她声音里透着惊喜与无辜,“我去看看,哎哎哎,我的天哪!你给我刷了这么多!”

“嗯。”我更委屈了,但是抱怨的话也说不出口。

“谢谢,”她说,“我要回你礼物吗?”

我气笑了:“你不想回可以不回。”

“你别急呀,”她说,“游戏里是规定要回吗?”

“只有朋友才互送礼物。”

“这能变现?”

“不能。”

“那送来干吗?”

“魅力值呀。”

“魅力值是什么?”

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和我装啊?我只能一步一步让她去看魅力值榜,又告诉她在我们的名字旁边都是有魅力值数字的。

“这有用吗?”她还是无所谓的态度。

“当然有用!”我说,“别人会看的。”

“看就看呗。”

“你!”我气得直接闭了麦。

我不想一个人在异乡那么孤独,只能一边生气一边和她待在游戏房间。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没过一会儿,我看见手机屏幕上飘过一只巨大的游轮。我直接傻了,再看的时候游轮已经不见了。瞬间,游戏全网广播打出了标语:流光灿若辰送给海海游轮一只。广播下面是无数个羡慕的表情包。

“哎哎,”流光说话了,“1888两秒钟就没了啊。”

“游轮多少钱?”我震惊了。

“1888呀。”

“你送的时候怎么不喊我!”我着急地说,“我都没有看仔细。”

“我也没有看清,”她说,“不是要魅力值吗?游轮特效不重要。”

她提醒了我,我赶紧去看魅力值,不看不要紧,我的魅力值一下子从3280涨到了18280,足足涨了15000。我又去看当天魅力值最快上升榜,我排在第72名。

“我上榜了!上榜了!”我激动万分!

流光也去看了,她哈哈笑了:“上榜这么开心?”

“我从来没有上过榜,”我说,“不,是从来没有上过好的榜。”

“可这不能提现,”流光惋惜地说,“白白给游戏公司赚钱。”

“不一样,不一样,”我说,“我可幸福了。”

“你现在还有两个选择,”她说,“一是再得一艘游轮给游戏公司赚钱,二是得1888现金请路西法吃饭。”

“别别别,”我说,“不用了,不用了。”

“论理呢,”她慢悠悠地说,“我应该请你来我家住,但是我们毕竟是陌生人,我担心你不放心,而且回连云港你压力可能也大,最主要的原因是这几天我和老妈闹意见,我直接搬到了同学家,也不好意思再让人家家里添一个人。”

“哦哦,”我说,“没有关系的。”

我很想问问她和她妈闹什么意见,但是又觉得我也帮不了她,问了也是白问。而且她什么都不缺,估计是电视剧或者短视频里的大小姐和母亲之间的矛盾吧。

她见我没问也没有往下说,只是让我做个决定。

车已经到了酒店,我办理了入住,进了202房间。

房间不大,在走廊的最尾,床的旁边还有一张小沙发。睡了那么多天宿舍,这里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堂了。

我告诉流光我想洗个澡,洗完澡再聊,她说好,让我随时踩她。

要一艘游轮还是1888现金呢?还是应该两个都不要?

花洒洒下的热水冲着我的肩膀与背,让我万分舒服。如果有游轮,我的魅力值就会再涨15000,很有可能就冲进榜十。进入榜十的小姐姐会吸引很多人的注意,没准儿就能找到一个有实力的CP。可是我到了安阳,住是路西法安排的,他还要带那个女生一起请我吃饭,我总不能白吃白住,1888现金,至少可以回请他们一顿大餐。

思来想去,哪个都想要,我不禁有些幽怨,这个流光,她又不是没有钱,怎么就不能两个都给我?有钱人的汗毛说拔也就拔了,凭什么让我做选择?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我一向觉得自己非常善良,这是我唯一的优点。我依稀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好,但也不觉得流光就好。

我洗完澡,去看手机,发现清水君发了一堆吐槽的信息。我只好安慰他,说流光是帮我的人。他问我流光有钱吗。我说有,非常有。他说他看见了我的魅力值,也看见了流光送我的游轮。他让我小心:“有钱人为什么要和我们这样的人做朋友?为了友谊?”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他又说:“有钱人看我们就是玩具,流光闲来无事,砸点儿钱就玩了我,我还是要有自知之明,别给人当了狗。”

我知道他在恼恨流光,但也不否认他的说法。流光为什么和我做朋友?我一无外貌,二无钱财,三无能力,除了给她当狗、当玩具,还能有什么价值?

我上了游戏,流光正在唱歌房K歌,我进去听了几耳朵,发现她是和同学在线下合唱,她们唱得好听又默契。我默默地下了线,连魅力榜都没有再去看一眼。

她不缺朋友,可能也不缺玩具,只是缺条需要做选择题的狗吧。

躺在一米五的大床上,我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生活像一条大河,不知道把我冲向何方。我也不是对学校的事情不关心,一方面我很想打开那些信息看一眼,另一方面我又怕他们更加厌弃我、谩骂我。我太累了,没有自己的家,没有朋友,也没有方向,没有一技之能。我什么都没有,只能随波逐流。

这个房间就是一个临时避难的壳,能躲几天是几天。

我一面唾弃自己一面觉得自己可怜,睡着睡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流光给我发微信,我说累了要休息。她没有说别的,给我连发了十个红包。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

没有人给我连发过十个红包。

这哪里是十个红包,这分明是扔给狗的十块骨头。

我又恨又爱,心里想拒绝手却点了接收。

九个200,一个88,果然是1888。

管她把我当狗还是当别的,我拿到了1888。

流光发来信息,明天你请客吧,这样比较好。

我一阵厌烦,她不就是给了钱吗,凭什么安排我的生活?但是因为收了钱,我只好回:好。她回了晚安,我只好也回了一个晚安。

以前我也失眠过,最常见的刺激是我爸打了我妈,或者连我也打了,怕考试、暗恋的男孩子谈了他喜欢的女孩子、没有零花钱买指甲油等各种各样的原因。到了苏州就更多了:不敢动、怕鬼、怕考试。可从来没有一个夜里像今天夜里这么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我在流光的鼓动下第一次向世界发起了挑战。流光说是朋友也算不上朋友,她是高高在上的有钱人,为了脚指甲可以一掷千金,我是个薅羊毛的穷人,连薅到3.88的现金都会觉得自己赚大了。我二十一岁了,没有被人喜欢过,好男人那么多,没有一个是我的,路西法成熟稳重,可惜不是我的菜,就算是我的菜,他也有一个可以谈婚论嫁的女人;清水君,多么好听的公子音啊,可是他太喜欢薅羊毛了,对我其实并不关心,但是他求我去给他过生日,也承诺如果我去他也给我一个礼物,且是精心准备的礼物!

至于学校,我不想管,有流光呢,她管不了有路西法呢,他们都管不了,大不了被我爸打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活来活去没有力气!没有尽头!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我昏沉沉地睡去,倒也一觉睡到了天明。我赖着不起来,耗到了上午十点,收到了路西法的微信,他说十一点过来接我,让我准备准备。

我连忙起床,从箱子里翻出最好的一条裙子。三餐不定、睡眠困难的我居然一点儿也没有瘦,小肚子凸起,把裙子的腰撑满了。我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丑得不成样子,想想还是得化妆,打了点儿粉底画了画眉毛,再点一点儿口红,还行,脸上有了一点儿气色。

就这样我站在酒店门口,看见了路西法和那个她。

他们俩开着一辆我不知道名字的吉普车,车子底盘很高,衬得他们俩反而比较矮小。路西法的声音听起来是个成熟高大的男人,实际身高只比我高一点儿,大约一米七,那个她就更矮了,比我矮半个头。

两个人都有点儿胖,不同的是路西法是虚胖,那个她则很结实,手臂伸出来都是肌肉。而且他们穿的衣服也差不多同款,乍一看不像男女,像一对兄弟。

我和路西法不是恋人,否则绝对见光死。好“基友”就不存在对颜值的失望了。我上了车,他们俩高高兴兴地带着我往热闹的地方开。我说今天中午我请客,不等路西法说话,那个她一口回绝:“那不成,你到安阳就是客人,一切我们来。”

她说话的声音也粗,像个干脆利落的大小伙子。

一路上她说着安排,中午下馆子尝尝道口烧鸡和皮渣,晚上吃点儿小吃,搞碗粉浆饭。她说什么路西法都说好。除了声音浑厚,路西法整个人透着软塌塌的疲倦,似乎靠她把一口气撑在了喉咙。

有她在吃饭的氛围也好,不知不觉我和她说了许多话。我问她在哪里上班,她说她自己开了个服装店,我问赚钱吗,她说基本赔钱,勉强糊口。

她边说话边给我和路西法添菜,把我们的碗里都堆满了。我问,安阳有什么可玩的?她说有个甲骨文博物馆,她没有去过,路西法不肯去。她问我想去吗,我想想算了,我又不懂。正在这时,路西法突然直勾勾地盯着我旁边的空位子,盯了几秒说:“我陪朋友呢。”

幸好大中午的又在这么热闹的饭店,不然能被他吓死。我不自觉地往墙边靠了靠,路西法又说:“人家让你呢,你也往外让让。”

“来,尝尝血糕,”她给我夹了块血糕,对路西法的言行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你刚才说‘莲花一夏’要五万块?你有图吗?给我看看。”

我从手机里找出图片,递给了她。

她放大后端详了一会儿:“这不是神经病嘛!”

“怎么了?”

“脚指甲,”她嗤之以鼻,“又不是不长了,过两个月就是五百万也得剪了,做这玩意儿纯属有钱烧的,无聊。”

“可是,”我含糊不清地小声说,“挺好看。”

“不是它好看,”她大口地吃着血糕,“钱好看!”

“那什么……”路西法求助地看着她,“它让我跟他走。”

“走哪儿呀?”她不耐烦地说,“你和它商量商量,今天说好了陪朋友。”

路西法一皱眉头,再看我身边的空椅子,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走了走了!”

“就是。”她给路西法也夹了一块,“吃饭。”

我偷偷瞄了一眼空椅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刚刚路西法说它在的时候,我也没有体感,既没觉得热也没有觉得冷。路西法的表情明显轻快了,当他看了“莲花一夏”的照片时,放大后仔仔细细地端详,然后叹为观止:“画得好,画得太好了!”

“画得好?”我愣了一下,因为一般人只能看出用针尖大小的碎贝壳贴出荷花秆很难,却不知道画出浓淡有度、层次分明的难度。

“花秆的工艺一看就难,”他说,“但是花瓣用分染法就太难了。”

“难在哪儿?”那个她忍不住问。

“指甲油不是颜料,不能兑水,靠两个颜色分染,看着像一个颜色,还要过渡自然已经很难了,指甲的甲面又小,花瓣就更小,能画成这样绝对不是一般的美甲师。”

“这么复杂吗?”那个她看向我。

我拼命地点头,简直是膜拜了:“你说得太专业了,我在美甲店画过好几次,不是难,是太难了。”

那个她这才微微一笑,嘴角压不住地得意。唉,我不觉替她惋惜。路西法博学有礼,待女人体贴又上交工资卡,且事事不隐瞒、句句有回应,做什么事情都带着她,有商有量的样子。如果不是长得不帅又时时撞鬼,可算一个完美的男朋友了。

“流光的家世不一般啊!”路西法说,“她肯为你出头你就安心吧。”

“我觉得不一定。”那个她说,“她们俩就见过一面,一没有交情,二没有利益,听她哭一声就跳出来为她出头,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海海就算拿到好处,流光也占不了便宜,”路西法说,“不用担心。”

“难说,”那个她发出啧的一声,“人面兽心不可不防。”

我有了一点儿感觉,怎么说呢,我突然理解了路西法说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但又像一个家人难分难舍。他们俩完全不在一个世界,又好像在一个世界里还挺互补。

周围热闹的环境忽然有些疏离,我和流光呢?我和流光也是这样的朋友吗?

吃完饭路西法说先送我回酒店,他要回家休息,晚饭时再来接我。就在这时我接到了流光的微信电话。我一接通她就兴奋地说:“好消息!好消息!”

我说我在路西法的车上,就是建议我去学插画师的朋友。她让我打开免提,说大家一起听听,给点儿意见。我开了免提,流光清澈的声音像悦耳的音乐在车里流动起来。

她说培训学校答应了三个条件:第一,如果我返校继续上学,取消成绩排行榜,并且派老师补课,把前面的内容补上;第二,如果我现在心情不好,就从第二期再开始上,取消成绩排行榜;第三,如果我不想回学校,可以把所有的课件发给我,由我在家或在宿舍自学,取消成绩排行榜,考试合格后发毕业证书。

在这三个条件之外,还有一条附加条件,我毕业之后培训班负责给我在产业园推荐工作,保证半年之内找到工作,并且保证试用三个月。

81fe4dc63ff6e89ac8e182e61a02205f她一边说,路西法一边点头。我则惊讶到不行。在我看来混乱不堪已经接近崩溃的世界被她轻而易举地拨乱反正,回归了正轨,而且这条正轨还是专门为我修建的。

我何德何能值得别人这样对我?

我惶恐不安,甚至没来由地有些愤怒。

车内无法四顾茫然,我只能望向窗外。此时此刻,我为什么不高兴不欢呼?我气呼呼地,如果不是怕我爸打死我,我甚至想推翻流光的一切协议,继续把情况砸回原来的烂摊子。

“谈得真好啊,”路西法赞美着,“过程肯定很难吧。”

“确实难搞,”流光咯咯地笑,“我亲身体验了一把一个人单打独斗,他们根本不讲理,还威胁说如果不删帖,就让海海在动漫圈臭名远扬。”

我打了一个冷战,顿时声音高了八度:“凭什么?!”声音尖厉刺耳,把我自己吓得略略清醒,把后面一句“都怪你”生生咽了回去。

“放心,”流光并未听出我对她的针对之音,反过来安慰,“现在嘛,借他们八个胆子也不敢。”

“你是怎么搞定的?”路西法饶有兴趣地问。

“我找了一个干税务工作的朋友,”流光满不在乎地说,“他们不过是个小公司,还真把自己当大学啊。”

“找,找税务?”我愣了,不知该说什么。路西法一副我猜就是这样的样子,在前排频频点头。

“是呀,”流光说,“找教育局也有用,可不如税务直接。”

“你你,你有朋友?”我已经结巴了。

“家里的朋友,”她不想多谈,转移了话题,“你现在想怎么办?给我一个回话,然后我让律师起草一份协议,让他们签字盖章。”

“不用这么麻烦吧,”我紧张起来,“还要找律师?”

“当然了!”流光说,“肯定要签呀,包括你的成绩他们还要签保密协议。”

“海海,”路西法转过头,“你别管这些了,只需要想怎么办。”

我已经忘了是哪三条,在路西法的复述下我想了起来。我从来没有做过选择,通常只有走投无路。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想想回学校还要面对大家就很尴尬,万一他们再针对我,我总不好再找流光:“要不,要不我回家上网课吧?”

“也不是不行,”流光说,“但是在产业园接触公司更方便。”

我想起那家有狗和猫的公司:“那,我也可以回去。”

“她回园区可能压力很大,”路西法说,“有了课件让她按自己的节奏慢慢学,反而能学到东西,学会了去领毕业证,在公司实习的时候也能熟悉。”

流光想了想:“我觉得合适,海海你觉得呢?”

“合适,”我只剩下说,“合适。”

“我去找律师了,”流光说,“你在安阳好好玩。”

说完她直接挂了电话。不等我和路西法说话,那个她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这个女的家里干吗的?有钱有势!”

“肯定有背景,”路西法说,“税务的朋友说办就办,来头不小。”

“妈的!”那个她说,“要不说社会复杂,这帮玩意儿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心里一爽,像骂出了我的心声,然后我又羞愧加内疚,毕竟是帮了我呀!

“不能这么说,”路西法语气严肃,“有资源不是罪恶,更何况她还帮海海伸张了正义。”

“怎么不是罪恶?”那个她大声反驳,“怎么她有我没有?!”

路西法呵呵笑了:“可能她爹比较努力。”

突然,车像失控了一样从路中间直接横向朝路边飘移,路西法和我都发出了惨叫。我听见紧急刹车的声音和叫骂声,正惊魂未定,那个她跳下车,站在路边指着路西法破口大骂:“你爹也努力了有什么用?也不看看你什么样子,还来说老子!”

我吓傻了,路西法坐着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

她连骂带啐,似乎怎么都不解气,正好有出租车路过,她一招手便上车扬长而去,把我和路西法连人带车扔在了路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带着哭腔说:“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你会开车吗?”路西法问。

“我不会。”

“那你会吗?”他又问。

我心里一寒。他的头转向驾驶位,对着空荡荡的方向盘发笑:“你也不会,车上这么多人,总有人会开吧?”

“路西法,”我颤着声音,“车上没有人。”

他把头慢慢转向后座,眼圈儿乌青,盯着我的旁边:“你不许吓唬她,她是我的朋友。”

我万分后悔刚刚没有和那个她加个微信,现在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想逃下车又不好意思,不逃又怕得要死。我哆哆嗦嗦给流光打微信电话:“我在车上,我朋友的朋友走了,我们都不会开车,我朋友又有很多朋友在车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朋友的朋友,”她咯咯地笑,“你在说什么?”

“路西法他能看见鬼,”我直截了当地说,“他的朋友跑了,车上就我们两个人,他非要说有好多人,还说我旁边也有人。”

路西法的脸像僵住了,眼睛也像死人一般失去了光亮。我越看越怕,尖叫起来:“你别看了,转过头去!”

“你打开免提。”流光温柔地说。

“路西法,”免提一开,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本是光之使者,车上这几个朋友你请他们暂时下去吧。”

路西法精神一振,模糊的五官突然清晰起来,眼睛里闪着自信,威严地看向四周,又朝我微微一笑。

“走……走了?”我问。

他点了点头,声音越发洪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路西法,最美的天使也是最大的魔王,世人无人不知。”流光说,“你们没有人开车了,找个代驾吧。”

路西法庄严地点了点头,我一边找打车软件,一边控制着手不要发抖,感觉要么是我疯了,要么是世界疯了。

我不敢挂电话,流光也不提挂电话。我们一直等到代驾师傅来,她让路西法说了地址,吩咐师傅把他连人带车送回家,然后让我下车,说有个地方让我去一下。

我下了车,阳光剧烈地晒着我,我双腿发软,只觉死里逃生。

“你打辆车,赶紧回宾馆。”流光说,“如果没事还是别待了,回苏州取行李吧。”

“我打车行,”我还是害怕,“你别挂电话。”

“我陪着你。”

“谢谢!”我第一次真心地感谢流光,“谢谢你!”

“举手之劳,”她说,“别客气。”

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我打上车回到宾馆。看见路西法这副模样,这个房间我也不敢睡了,匆匆订了一张回苏州的车票。我不知道怎么向路西法告别,流光让我直接走,走了之后给路西法打个电话,她说他会理解的。

我觉得她和路西法之间才有那种理解,他懂她,她也能懂他。不然她为什么一两句话就让路西法换了状态。她说他是最美的天使、最大的魔王,我问她这是什么魔咒。她哈哈笑了,说路西法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我去搜索了一下,这才知道路西法就是西方的撒旦,也真的是天使出身。

这就是他们互相的理解吧。仅仅一个名字,她便知晓其中的深意,而他也能知道“莲花一夏”手法多么难得。虽然我们都是网友,但我们不在一个层面。说实话,路西法和流光在一个层面,我和那个她在一个层面,还有谁呢?我差点儿忘记了——薅羊毛的清水君。

说到清水君,我想起答应他要去昆山帮他过生日。

他星期天过生日,今天才周三,回学校我可以睡宿舍,剩下那三天怎么办?住肯定尴尬,不住去宾馆,三天至少几百块,我舍不得。

可能今天对流光太感激了,我把过生日的事也说了出来。

“什么?”她惊诧了,“一个一块五毛钱都要占便宜的男人,而且机关算尽,你要去给他过生日?”

“他……他也是我的朋友,”我哼哼唧唧地说,“这段时间也多亏他和我说话。”

“那你就去嘛,”她说,“朋友就要互相支持。”

“他说如果我去了,他就精心给我准备一个礼物。”

“你要谢谢他陪你说话你就去,礼物就算了。”流光干脆地说,“一块五都要算计的男人能给你什么礼物?”

“他说了!”我强调了一遍,心里又隐隐发堵。流光什么都好,就是不懂照顾别人的情绪。她是有钱,有钱就有钱呗,何必抓着“一块五”不放?强势,我在心里叹气,太强势了!

“行,那送了什么到时候告诉我。”

“好。”我爽快地答应了,想想又打预防针,“他不是有钱人,不会是什么高级的东西。”

“有心意就成,”流光诚恳地说,“关键在于男人的心意。”

“男人的心意?”我虽然在网上刷到过很多这样的视频,但还是在生活中第一次听到一个女生这样说,不由得发问,“什么是男人的心意?”

“心意就是他对你真的关心,比如他会问你喜欢什么,可以正面发问,也可以侧面打听。”

“问我喜欢什么?”

“是啊,就是他愿意了解你,没有了解就没有理解。”

“那……”我有点儿不开心了,“你也没有问过我呀。”

流光发出了一声轻笑,像在惊讶我的问题。她想了想说:“第一,我不是男生;第二,我没有问过你,你也没有问过我;第三,我们认识之后我邀请你打游戏,没打两天你把我拉黑了,好像不是我不想问你,是你没有给我机会吧。”

她每一句的第一、第二、第三,就像锤子直击我的心脏,我不仅心疼脸上也火辣辣的,像挨了三记响亮的耳光。

“我……我这么不好,”我的声音抖了起来,人也浑身发抖,“你为什么要和我玩?”

“小姐,”她笑得更奇怪了,“好像是你直接把我加回来,又打了我的电话。”

“我不好,我无能,我不堪,”我一连串的“不”之后,又重重地加了一句,“我这样的人不配活着,只配去死。”

“人哪,不要自欺欺人,”她冷冷地说,“一哭二闹三拿绳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她声音中的冰冷如拒人千里之外,却偏偏一字一字说得清楚,像刀又像剑,携风夹雪疾劲而来。我害怕了,真的怕,我不想失去流光这样的朋友,更何况苏州的事情还没有办完,但我偏偏忍不住,继续和她硬杠:“这叫什么?”

“以弱凌强也是霸凌,我好意帮你,你不说谢谢也无所谓,但是想用道德绑架我,恐怕你找错人了。”

“谁霸凌你了?”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好像突然回到了家里,被父亲用巴掌扇到了地上。地是瓷砖的,冰冷又防滑。我的手撑着地,手掌有一种奇异的冷麻,只要我把注意力放在那个冷与麻上,就可以忽略掉他的吼叫和我妈的哭喊:“明明是你欺负我?”

“我为什么要欺负你?”她不再冷笑,而是发笑,“我帮你也是错了?”

“你帮我!”我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你有钱有势,不就是拿我当个玩具吗?玩人多好玩,比玩游戏好玩!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说完,我呆住了,也如释重负!

终于搞砸了,终于把二十一年来唯一一个真心帮助我,也确实能帮到我的朋友给得罪了。但是,这就是我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才踏实可靠。

我本浮萍无依,我自怜自艾地想,就算你是参天大树,我也靠不上去。

“谢谢你。”流光平静地说。

“谢我?”我愣住了,她为什么谢我?

“我妈说得对,”流光若有所思,“我就是蠢,自以为是的好意不过是被人利用,别人利用我还要在心里骂我,我以为我改了,按照孔子说的,不求者不教,你打电话来找我哭诉我才帮你,原来你不过是一边求助一边在心里骂我。”

“不不不,”我急忙解释,“不是这样的。”

“你谴责我不问你喜欢什么,”她继续发难,“你问过我吗?记得有一天我跟你说,我和老妈闹翻了搬到朋友家去住,你问过一句为什么吗?”

“我,我……”我彻底慌了,我不想伤害她的,“你,你……”

“你什么?你觉得我不缺钱,所以关心一下都是多余的?”

我震惊了,流光每一句都猜中了事实,我只能无能地重复:“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的?”她阴阳怪气,“你穷你有理?你蠢你有理?你受欺负了全世界都不公正?你知道为什么这样吗?”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希望的,是你愿意的,你不敢反抗你爸爸家暴,也不敢反抗别人对你的霸凌,你却对每一个善待你的人嗤之以鼻,觉得他们不怀好意,觉得他们不配你尊重,说白了,你欺软怕硬,和那些欺凌你的人没有区别!”

高铁站里的人流瞬间走动了起来,他们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匆忙奔跑。我逐渐回到了现实,我也坐在某个角落,和那些卑微的人一起。我和他们有区别吗?我和那些骂我小丑的小丑有区别吗?我和父亲、母亲有区别吗?

我已经无法面对流光,就像我无法面对这些人?我的生活混乱如此,大不了被我爸打死,被我妈哭死,被我的弟弟拖累死,怪谁呢?我谁都不怪,怪我自己——没钱、没势、没容貌、没本事,我这样的人没有一点儿配好好活着!

我挂断了流光的电话,再一次把她拉黑。拉黑之前我残存的理性闪了一下:要不要和她道个歉,等她把苏州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再绝交也不迟?但是我立即又想:我不是利用她的人,我是真心把她当朋友的!

路西法疯了,流光被拉黑了,我蜷缩着身体,坐在冰冷的地上。我打开微信,发现班级微信群已经解散了,如果不是班主任的微信还在,我好像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我给路西法打语音电话,他没有接,发微信也没有回。我又给清水君发了消息,说我在安阳高铁站,准备回苏州。

他问我要不要先去昆山玩两天,然后给他过生日。他没有提我去了住哪儿,我也不好意思问只能自己查,幸好有家青年旅舍,像宿舍那种,四个人一间高低床,厕所浴室都是公用的,我选了一张下铺,80元一晚。流光给我的1888元够住好几个晚上加吃饭买礼物了,而且还用不完。

想起流光我又隐隐心痛,也不知道心疼自己还是心疼她。我没有人诉说,只能给清水君写小作文,因为写得仔细,倒像在复盘。问题从哪里一步错步步错了呢?从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和妈妈闹翻,还是从我问的那一句“你也没有问过我”?

问一句“你也没有问过我”怎么就惹她发那么大的脾气?她不是一直情绪稳定吗,怎么突然就喜怒无常了?我隐隐约约地想是不是我错了,我可能伤害了流光,但是清水君立即发来回复,他说流光就是个自大狂,我没有错,错就错在不应该和这样的女生交朋友。

我问清水君苏州的事情怎么办,他没有回答,而是吐槽我和我的父亲愚蠢,一万多块钱干什么不行,如果跟着他学投资,早就钱生钱了,还用受这份罪?

孤立无援之下,我只能暂往昆山。

火车匀速向前,将窗外的风景一格一格抛向身后,我麻木地看着,直到光线渐渐暗淡,黑夜来临。

没有流光,没有路西法,甚至清水君也没有在游戏中陪伴我。二十四个小时日与夜,我就这样一个人拖着行李,踏上了陌生的城市。

我在青年旅店住下后清水君没有任何表示,既不说后面的安排,也不说请我吃饭,而是缠着我问要怎么给他过一个生日。

以往我过生日都是在家里,我妈炒两个菜再买个生日蛋糕。我说找家小饭店再买个蛋糕,他便不回消息,隔了一会儿我问他行不行,他回了两个字:行吧。

行吧?似乎对我很不满,我千里迢迢地过来光这份心意就可以了,何况我还自己花钱付的车票费、住宿费,这个人怎么有点儿不知好歹?我很生气就不理他了。第二天他发来早安,又问今天干吗,我消了一点儿气说不干吗,他问要不要今天见面,可以带我四处逛逛。我说行但是反问:“我的礼物呢?你说的要给我精心准备的礼物呢?”

他说他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准备了,弄到了大半夜,然后他说他这个礼物万事俱备只欠一个苹果,问我能不能给他带个苹果。

我有点儿开心了。还没有男生给我准备过礼物,而且弄到了大半夜。

我说苹果我来带,今天在哪儿碰面。他说晚上八点,在一个百货商场旁边的小区门口碰头。我有点儿警惕问为什么去小区,他说这里有个古戏台,先带我转转。

约定之后我想起了博学的路西法与流光,便搜索了一下,原来昆山是昆曲的故乡,怪不得要带我去看古戏台。我有点儿紧张了。

清水君这么好听的公子音会不会就是昆曲熏陶出来的?他会不会身材修长,面如冠玉,如小说里写的翩翩美少年,拿着为我精心准备的礼物,像带一个古代的贵族小姐那样带我夜游昆山?

可是我这么丑,这么胖,如果见光死怎么办?

思来想去我给他发了消息,说我长得不好看,他如果不愿意见就算了,他说他不介意,让我不要有心理压力。

尽管苏州的烂摊子压在我的心头,但是晚上的约会还是令我春心荡漾,从麻木与冰冷中解脱出一点点,至少有了点儿活人气。

我洗头、吹头、贴面膜、做指甲,还向前台借了熨斗,把连衣裙熨了又熨。我还是忍不住登录游戏,看看流光和路西法会不会给我发消息,然而没有,两个人一个消息都没有。

整整一天时间,我收拾着自己,漫长又有序。为了显得瘦一点儿,我从超市买了即食土豆泥,只吃这个充饥,买土豆泥的时候又买了苹果。苹果买一个太寒酸了,四个又多了,我买了两个,给清水君一个,自己吃一个。

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我把苹果放在包里出了门。夜晚的昆山并不凉爽,和连云港一样闷热。我根据地图,坐了一趟公交车,又走了几百米,才找到那个小区。

小区门口黑乎乎的,只有门卫室亮着灯。我担心他远远看见我就逃走了,便走到黑暗处,也不敢刷手机,怕手机屏的亮度暴露了我。过了一会儿,门卫室里走出一个保安,他东张张西望望又进去了。我迅速打开了一下微信,发现清水君没有消息,时间已经到了八点。

蚊子闻着味儿来了,开始吸我的血。我左扑右打了几下,根本没有用,只好先往门卫室走。保安打开门走了出来。我不想被他盘问,转过头看马路。

“是海海吗?”清水君公子一样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环顾四下无人,难道我在安阳见鬼,在昆山还要见鬼吗?

他扑哧笑了:“你在看什么呢?”随着这声轻笑,保安绕到了我的身前,抬头看着我。

这是九〇后还是八〇后?或者七〇后?!在隐约的灯光下,这张脸所有的肉都堆在一起,且往下耷拉着,好像被刻意捶打成这副模样。他的嘴唇厚,眼皮更厚,嘴角眼角都往下垂着,眉宇之间非常阴郁。

我往后撤了一步,还是不敢相信:“你是?”

“怎么?”他的声音充满了委屈,神情却没有变化,“你嫌弃我?”

“没,没,没……”我不知如何解释,“我,我,我……”

“走!”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欢快,“我带你去看看古戏台。”

我只能跟着他往前走。他的背影比前面看着更矮,如果说路西法是虚胖,他怎么说呢?他连背影都是往下耷拉的,没有一点点精神气。

突然,他回头看我,我惊吓之下找了一句话说:“你对这里很熟?”

“我在这儿上班,”他说,“晚上八点到九点巡逻,正好带你逛逛。”

“上班?”我匪夷所思。一个保安让我来“面基”?还让我给他过生日?而且还是上班的时候带我在小区巡逻?

“一个一块五都要算计的男人能给你什么礼物?”流光的话在耳边响起。不不不!我在心里呐喊,她就是有钱看不起穷人,穷怎么了,穷也有穷的浪漫。我跟上几步,与清水君在小区中漫步。

小区的路灯很少,只有他的手电一晃一晃地戳亮了前面的物体。忽而是一棵树,忽而是一辆自行车。明暗之间,他的声音把所有的东西都掩盖了下去:“这小区的古戏台有一百多年了,大小算个文物,平时小区的大妈们经常在上面唱戏。”

“嗯。”

“你会唱吗?”

“不会。”

“我是说唱歌?”

“不会。”

“可惜了,”他啧啧咂嘴,“我还想让你在上面唱一段。”

“那个,”我鼓起了勇气,“我的礼物呢?”

“放心,”他说,“到了戏台我送给你。”

说话间我们到了一座宽敞的亭子,古色古香的,亭子旁边还种着竹子。清水君熟练地绕到亭子后面,那是个没有门的小屋,屋子中间有几级台阶,登上去便是戏台了。戏台四角有四盏地灯,把氛围烘托得很好。这也是目前最明亮与最柔和的地方了。

如果忽略清水君的长相,闭上眼睛,站在这样的地方听他说话,真的是人间享受。

“苹果呢?”他问。

我打开包把苹果递给他。

他没有接,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好像是一张纸。他借着灯光把纸层层打开,在手里摆弄了几下,变成了一个盒子。

难道,他精心准备的礼物是一个魔术?我不由笑了一下,还没有男生为我努力过呢。

盒子弄好后,他朝我伸出手,我把苹果递给他,他把苹果装进了盒子,然后递给我。

我站着不动,他抬起头,那张接近垮掉的脸面无表情,声音却是轻快的:“给,你的礼物!”

我还是无法伸出手:“是……是什么?”

“这个盒子特别好看,还是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攒下来的,水果店免费发的福利,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出来的,差点儿忘记了收在哪儿了。”他举起盒子,果然,盒子四周印着绿色圣诞树和红色蝴蝶结,“你看,现在装进一个苹果刚刚好就是一个礼物。”

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手软塌塌的,根本举不起来。清水君抓起我的胳膊,把装着苹果的纸盒塞进我的手里。

他的手心全是汗。

我一阵反胃,想着这是古戏台,赶紧蹿了下去,对着竹林干呕了几下。

“你怎么了?”他跟了下来。

“可能中暑了。”

“哎呀呀,”他不等我说完惊叫起来,“你赶紧回旅馆吹空调吧,吹会儿空调就好了,别去医院瞎浪费钱。”

我点点头,跟着他往外走。他走得又急又快,似乎很怕我再说不舒服停留在这里。

我们到了门口,却没有出租车路过,我用打车软件叫了一辆车,一回头发现他不见了,微信收到一条消息:“我还要巡逻,你先走吧。”

我无力地站着,全身上下只有手中那只“羊毛苹果”拥有重量。

“记住,宾馆的空调是你花钱买的,”他又发来叮嘱,“不吹白不吹,住一分钟吹一分钟,不怕感冒就怕中暑。”

我站在没有光亮的大门口,整个世界都是热的,只有我是冰冷的。人世间为何如此苦,又为何如此孤独?我想念路西法,也想念流光,但我没有力气登录游戏,更没有勇气把流光再加回来。

我还没有死,却已经和死了差不多。

我才二十一岁,却已经活得太够了,太久了。

我想哭没有眼泪,想死又怕疼痛,想活着但是真的太累了。

我丧尸一般直挺挺地站立着,直到网约车来,我上了车,如机器人一般坐在车里,任车带着我在陌生的城市飞驰。

电话响了,没有人接。

电话又响了。我苦笑了一下:“师傅,你有电话。”

我的声音又哑又闷,我唯一的魅力在此时也荡然无存。师傅愣了一下:“小姐,是你的电话。”

我看了一眼手机,一个苏州的陌生的电话号码。我接通了电话,是个男人的声音:“请问是陈思男小姐吗?”

“我是。”

“我是苏州明正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我姓刘,我叫刘健。”

“你好。”

“我受流光小姐的委托,为您处理苏州动漫培训公司的纠纷,鉴于您提的要求对方全部答应且没有异议,我们发了一份合同到培训公司,刚刚收到了他们寄来的同城快递,他们已经签字盖章了,我们现在需要您的一个地址,您收到合同后签上名字,合同就生效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以为搞砸了的世界再一次被流光拨回到正常。苏州的事情搞定了,我可以回家上网课,还可以拿文凭,还可以得到一个实习期三个月的工作机会。

“喂?”刘律师等了一会儿,“陈小姐,您还在吗?”

“在。”

“我们方便加个微信吗?您后续有任何麻烦都可以找我。”

“好。”

“您的地址可以在微信发给我。”

“好。”

“谢谢!”他说,“再见。”

我打开微信,已经收到了刘律师请求加为好友的申请。我通过后把连云港家里的地址发给了他。他说明天就给我发顺丰快递,请我务必查收。

我有一点儿激动,甚至感受到了心跳的声音。刘律师又说律师费用流光全部负责,让我不用担心。

流光啊流光,你还是对我这么好!可能是福至心灵,我忽然想起网络上的一句话:因为自己淋过雨,才会帮别人撑起伞。再想想流光微信图片,正是一个女生撑着伞走在大雨中的背影。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包括和她的母亲?一句“你也没有问过我”惹来她那么大的反应,她是不是也曾经像我一样,感觉到苦、孤独与死亡?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微信黑名单,把她放了出来,并且发出了第一条消息:谢谢。

一个红色的感叹号跳了出来:您还不是对方的好友。

我又试图添加,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对方拒绝添加好友。

我不死心地登录游戏,发现她把她的游戏账号已经注销了。

难怪刘律师说以后有困难就找他,难怪他说让我不要担心,原来流光下决心离开了我的世界,在删除我之前,她为我做了最后一件事——把我委托给律师。

我立即给刘律师打了微信电话,他接听了。

“我想找流光,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对不起,”他说,“这是她的个人隐私,我无权向任何人透露。”

“我想找她。”

“您可以试试其他方式。”

“刘律师我真的想找她,你帮帮我!”

“陈小姐,”他客气又委婉地说,“我是为您处理苏州动漫培训公司纠纷的律师,其他事务您还是找别人吧。”

“刘律师!”我感觉他要挂电话,声音一下子高了,“我,我,我……”

连说了三个“我”,也没有说出我想说的话。刘律师只好等了一下:“您还有事吗?”

“流光为什么要帮我?”

他呵呵笑了:“这我不知道,您要问她。”

“求求你让我联系她吧。”

“我没有权利这么做。”他想了想说,“大家只是网络上的朋友,秒聚秒散很正常,她既然帮了您,您就享受她帮的果实,其他事还是往前看吧。”

电话断了,网约车也到了宾馆,我拿着“羊毛苹果”回到了房间。一进门我就连纸盒带苹果扔进了垃圾桶。我冲进洗手间,无论我怎么洗脸,眼泪就是流不出来。我还是痛苦,却有了一点儿不一样。我不仅为自己痛苦,也隐约地为流光,为路西法,为父亲、母亲、弟弟和这个人世间痛苦。

我善良吗?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善良。我好像一直深陷自己的痛苦之中,没有办法感受他人。我看着镜子中的脸,眉眼阴郁,缺少运动与生气的肥肉往下耷拉着。我打了一个寒战,眼睛花了一下——我和清水君几乎一模一样啊!

我走出洗手间,把圣诞纸盒从垃圾桶里捡了起来。这个纸盒可能被清水君存了很久,颜色已经失去了鲜艳,边角还有划痕。我拆开盒子,取出自己的苹果。多么荒诞和廉价的礼物啊!我扔了盒子,握着苹果瘫软在床上。苹果的表皮并不光滑,略有一些粗糙。握了一会儿之后,它依旧冷冰冰的,我双手用力挤了一下,才发现它不止坚硬,简直坚不可摧。

原刊责编 崔 健

【作者简介】崔曼莉,女,生于江苏南京。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浮沉》《最爱》《琉璃时代》,中短篇小说集《卡卡的信仰》等,有诗歌、散文发表于《诗刊》《光明日报》等。中短篇小说曾先后获金陵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小说奖等;长篇小说《浮沉》被国家新闻出版署推荐为最值得阅读的五十本好书之一,改编的同名电视剧获第二十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长篇小说《琉璃时代》2009年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首届长篇小说奖。多部小说被翻译成英文、韩文、日文等。